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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山四念

2020-02-10马步升

山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城头平山长城

二上马家山

这个秋天,我再次来到马家山。许多年前,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时,就曾来过这里。那也是一个秋天。两个秋天,两个时代,同一段长城,同一个马家山。彼时的马家山,村庄鸡犬扰攘,孩童疯闹,村民依靠种地过活,家家光景窘迫,一条黄土小路伸向遥远不可及处,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独立世界。村民挖去长城老土,撒在自家农田里,以此肥地。但却只见长城日渐萎缩,难见五谷丰登。

那个秋天,我是随导师徒步考察战国秦长城的。所谓战国秦长城,就是在秦始皇统一四海前,他的祖辈父辈修筑的长城。这道长城西起临洮的杀王坡,距离马家山不过数十公里之遥。古老的长城只是一个古老的存在,当战争防御功能弱化或失去后,长城便像一个失去使用价值的老物件,怀旧的人当成宝贝珍藏,趋时的人便弃之如敝履。在那个秋天,我和导师是怀旧的人。

我们在考察长城,依长城而居的人们在考察我们,在互相考察中,历史在这里狭路相逢,时空紧缩为长城上的一条条夯土层。

只有时间是永恒的,别的,所有的,在永恒的时间那里,都是一桩似真似幻语焉不详的传说。

这个秋天我又来到马家山,还是为了长城。中巴车可以直接开到长城脚下,以前看似只有将羊肠小道跋涉到永远的黄土山梁,原来是可以修筑起宽阔平坦的大路的。这就是时代。一个时代依靠人力,在不可能修筑伟大工程的地块,筑起了万里长城,另一个时代,在逼仄凶险之地,开通了飞驰远方的坦途。我们来到了一个这样的时代:只要想得到,便可做得到,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大路朝天,天地缩小,外面的可以随意进来,里面的亦可随心出去,世界不再是一个彼此严防的鸿沟。村庄的居民愿意走的和能走的,都走了。他们别离了严峻的生活,也别离了祖祖辈辈依偎的长城。没有孩童嬉闹,没有鸡犬游荡,只有无处可去的老人。没有对外界保持了千年警惕的眼神,有人来了,哦,村里来人了,来人又走了,哦,他们走了。世界原本就是,有人来了,有人走了,来了的不必迎,走了的无须送。

这里是渭河的源头,顺渭河谷地可以直抵长安。河流划拉出来的河谷,本就是造物主为生命开辟的天然通道。通自己,也通别人,通朋友,也通敌人,造物主原本没有你我敌友的界限。而长城的修造,却是为了阻截一方,保卫一方。直抵长安的通道,筑起一道长城拦截,便显得那么重要。一里一小燧,十里一大燧,八百里渭河道上,烽燧相接。而马家山是周遭的制高点,以残城的规模看,显然这里不仅仅是烽燧,也是障城,屯兵屯粮的所在。当老物件损毁或消失得差不多时,保护便是那么的必要和迫切。一座国家级的保护碑立于残破的城头,铁丝网将整个残墙圈起来。居民人走屋空,屋子却比多年前结实壮丽许多,一片片,紧贴着长城根儿。青壮年远赴他乡了,田园还在,田园依然有人耕种。这是根啊,如同这道长城,不再金戈铁马,却须对坐相望。一圈残墙内,原本是有一所小学的,现在,没有学生的学校,只是一排废弃的平房,原本的操场变身为草场,荒草离离,任岁枯岁荣,无人窃据私有,而操场的旁边是几亩横阔的平地。这是城内用地,不知何时已化为农田。我初次来这里时,这就是农田,如今仍然是农田。麦收以后的麦茬还平铺在地,下一季种什么,还种不种,这不是我要关心的。残墙的两边都是深沟,那种瀑布一般倾泻的黄土沟。战国秦长城都是以地势而修造,因地制宜,因高而置险,因险而置隘,遇陡坡则斩削为悬崖,遇缓坡则筑城而横隔。站在墙圈内,四外远望,沟壑纵横,天地苍茫,一道忽隐忽现的土墙,从遥远处来,向遥远处去。而在沟壑的夹缝中,梯田层层,一如层层叠叠的历史烟云。

长城内外曾经都是田地,如今仍是田地。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收割的扁豆,一捆捆成圈儿摆在地里,像一堆堆聚饮的闲人。也许因为近年这片向来以干旱著称的地区,雨水格外地多,扁豆捆已变成黑色,许多扁豆粒儿都发芽了,一颗颗黄白色的扁豆芽儿向外伸头探脑,似乎在向主人伸张自己的归宿。只有一个农人,身背一捆胡麻,一脸漠然,对这些外来的不速之客视若无睹。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住了,放下身上重物。在这些地方,香烟是男人间的通行证信用券,对方接受你的敬烟,等于接受了你。我常年行走在荒野之地,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只有香烟是沟通彼此的公共桥梁。他说,到家里坐坐吧,我说不坐了。我指着扁豆捆说,怎么不收回去打碾,都发芽了,他说,顾不上,没人嘛。我还想问,既然没有劳动力打碾,干嘛又要费劲耕种呢。话到口边,我收住了。我是农民的后代,我知道,收成好壞,有无收成,种地是本分,这是自己还活着,活着还有用的象征,而且,如果在自己的手里,撂荒祖先披荆斩棘开辟的田园,那是一个敬业农民背不起的罪孽。

看一看,就离开吧,马家山的长城已经安静千百年了,依偎在长城脚下的农人,也许更需要一种不与世界做比较的生活。

平山湖的湿润

平山湖,名为湖,实则无湖亦无水,至少目力所及,涓滴皆无。在地球上,如此干旱的地区,实属少见。给一个干旱的地方起一个湿润的名字,绝不止平山湖一地。缺少的,便生出渴望之心,或者,乃是对苛刻造物主的一种抗议?

随你怎么想吧,反正,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就是这么一个名字。

至今只有个别人有幸登临月球,与传回来的照片相校勘,也不过就是平山湖的样子。举目都是火焰般的颜色,红日高悬之时,天地间燃烧着同样一炉火。据说,这里曾经是海底,当然,那是我们谁也回忆不起来的时代了。那时候,人类的细胞大约还没有孕育。在平山湖面前,我们大可不必为余生也晚自卑,在时间那里,当下所有的事物都是晚辈,平山湖也不例外。时间用一只手让世间的一切有了区别,时间又用另一只手抹平了世间的一切区别。与时间相比,平山湖太年轻了,人类太年轻了,我们都太年轻了。因为年轻,还在这里为平山湖名字的恰切与否较真。

原本也许就是湖。

这里也应该有湖。

四面环山,中间是低地,正好就是湖的样子。凭高俯视,人如同站在一盆炭火的火头上,罡风四起时,火头发出阵阵吞咽声,火焰在随风蔓延缭绕。又如一孔陶窑,里面储满了陶器泥坯,正在大火烧制。有的山峰被塑型为人或兽,有的山峰被捏造为魑魅魍魉,有的山峰相拥低语,有的山峰则怒目相向。造物主是不是在抟土造人时,在这里设立了预制场,左看右看,俯仰之间,觉得这应该就是人世间的雏形,然后再依样遣送于山川原野?

随你怎么想吧,反正,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有着这么一些极尽想象力的造型。

然而,终究还是纠结于一个湖字。从制高点下来,火炉的深处,隐藏着一条逼仄只见一线天的峡谷。显然,这是曾经的水道。一色的红砂岩,一刀齐的悬崖绝壁,而谷底却是平沙漠漠,行走其上,脚底软软,又暖暖。最是那一蓬蓬旱地植物,骆驼刺,拐枣,花棒,芨芨草,红柳,蓬草,好似远山隐者,一片片蓬勃茂盛,尽显那得天独厚。

温柔乡里固然是滋生金枝玉叶的温床,绳床瓦灶的人家,何曾少了金童玉女。随意抽出某个时间节点,在这个节点上,这里生机勃勃,那里荒寒苍凉。那么,换成另一个时间节点呢,比如,平山湖的遥远时代。那可是大海啊,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的大海。生命从来就存活在时间里,世间也只有时间是无始无终,并且不带任何感性色彩的。揣想平山湖遥远的湿润时代,看看眼前身处绝地却仍不遗余力迸发生命之光的旱地植物,平山湖霎时湿润了。

秋风城头山

据说这是澧水流域一年最好的季节,据说这是澧水流域最好季节的最好的一天。而这个季节,这个季节的这一天,都让我赶上了。这话是当地人说的,也只有当地人才有说这种话的资格。此前,我对澧水流域的天气没有任何经验。不得不说,这种说法让我不由得心生感激,一个地方的天气如此眷顾一个不速之客,真可谓天地无私日月有德。

如果允许一个人在一个特定的语境中故意说一些不知好歹的话,那么,我要说的是,天气并无好坏之说,风暴雷电酷寒酷暑与和风细雨冷热适中,都是自然天象。凡是自然的,都有着天然的合法性,人们对于自然天象的好坏对错判断,完全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做出的,所谓宜人或不宜人。况且,每个人都有着生命的个体差异,宜人或不宜人,其实都是各有所宜,或各有所不宜。

这样说来,我所遭遇的那个美好季节的美好一天,犹如一句祝福语,比如祝你万事如意,听着舒服,兑现与否,并不需要追究。

按说,这应该是一个最好的季节: 秋天。且是白露以后的秋天。许多人都有过切身经验,洞庭湖南岸,夏季奇热,冬季阴冷,即便是由夏入秋以后,要是热起来,还是很不宜人的,何况我这个怕热胜过怕狼的西北人。这一天,从早到晚,有雨,是那种看似有雨却无雨滴落地的雨天,有风,是那种乱风撩衣却并不扑面砭骨的凉风。

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一天,我来到了城头山。

说是山,也只是高出周围半身一身,大约这里是澧水冲积平原,一抹平畴,远处又是洞庭湖,在无山之地,一朵土丘,便是山了。西北民间有句不雅的俗话:羊群里的驴驹子,充起舵把子了。远处看,城头山还是有着山的伟岸,走近了,更是有着山的气势。不在于山的高低,而在于这是城头山。据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城市。以我的有限的经验,对于新生的事物,冠以最早最新,勉强还是可以的,如果此前确实不曾有过的话。而对于先前已有的新近发现的事物,最好还是在前面加上某些适当的定语,比如迄今为止最早最新之类。或者,在后面缀上“之一”等語,这样做,看似有些圆滑,却也稳当,免得尴尬。即如城头山,数十年前,考古人员一锹下去,刨出了古城夯土层,那么,在此之前,那个晚于城头山的最早古城,也就要仓皇摘去最早之类的帽子了。城头山还有一个最早:人类最早稻田。同样的理由,在这个判断前,加上适当的限定词,还是适当一些。

无论怎么说,城头山还是给我带来了震撼。想起在距今六千多年前,有过那么一群人,在这块高度有限的高地上,夯土为城,掘渠护城,凭城聚族,以至廓然大城。几千年过去,揭开地表,城郭宛然,城里街巷屋宇,陶器作坊,祭坛坟墓,一应俱全。先前的历史教科书说,黄河流域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有了城头山,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华夏文明共同的发祥地,便是理直气壮的说法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强调谁是谁的发祥地,仍然带有强词夺理的嫌疑。俗话说,哪块黄土不养人,哪块黄土不埋人,多源头,多中心,散而聚,聚而散,分分合合,也许才是人类的本来面目。人类进入文明史才多长时间啊!在时间的长河中,这段历史真的是短暂一瞬,短暂到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体认时间的长度呢。

在原来的城郭中,如今依然保留着稻田。我这个生长在旱地的人,并不十分懂得种稻地区的农时。大约是今年最后一季水稻已经收割了吧,举目都是收割以后的稻田。秋风中,一地金黄,一目生机。当地人说那是收割后的稻茬,相当于北方麦收后的麦茬吧。区别在于,麦茬不再生长,或者被翻耕后扫荡出田地,或者等待冬天来临后彻底枯死。而南方的稻茬却是可以继续生长的,到了一定时节翻耕后,埋入田地中化为肥料。

在城头山,天气很爽,视觉很爽,心下却颇为不爽。在这里,我们的老祖先已经染上了人殉的恶习。就是以活人给死者殉葬。最多的一个墓坑,墓主仰卧中间,牛气冲天的那种,周边有四具骸骨围拢,到死都是卑躬屈膝模样。在我国古籍中,向来把三代时期,也就是尧舜禹时代,当成人类的理想时代在追捧,种种不吝溢美的词汇充斥于官方和私家话语当中,而城头山的时代,以及尧舜禹时代,却从未断绝人殉恶习。一个时代,如果不是所有人,至少是绝大多数人,只是一部分人——最有可能的,只是少数人,乃至极少数人——的理想时代,那绝不是什么理想时代。尧舜禹时代,祖先还在茹毛饮血,真不知道能有什么好,能好到哪去,而我要说的是,一个有人殉恶习的时代,把人不当人,乃至把动物不当生命尊重的时代,绝不会是什么好时代

依然是秋风,来时秋风,去时秋风,秋风中,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在城头山。

田歌庄记

湖北当阳县城以北二十八公里处有田歌庄,括地二十亩,一侧为张飞喝断之当阳桥,另一侧则为赵云七荡七决之地。此两者,均为据说。而眼下所见,南望为沮漳河支流之金星水库,水色如蓝天,与蓝天相映而胜于蓝。田歌庄原为金星小学,因学生流失已尽而废弃,一位心寄田园之文人,不忍文教氤氲久长之所遽尔废弃,遂盘活为庄园,以期招引远近文友,赓续一方文脉。

一抹都是平缓丘陵,而田歌庄据守最高处。凭高四外瞭望,众丘攒集,如大风卷水,浪奔浪涌。居民以种植柑橘、花椒、水稻、油菜为业,秋风白露时节,遍地都是收获景象,万千果树排列缓坡,如万千整装待发之军士。而此种地势,正是冷兵器时代之天然战场。每一低洼地,都可藏兵万千,每一凸起处,皆可居高临下。伏击对方,或被对方伏击,打马而上,或纵马而下,无论胜负,都是恢弘场面。三国时代诸英豪于此跃马扬鞭,虽是据说,踏勘地理,或属实情。

战时耀武,平时修文,当阳虽是古战场,亦是文事煊赫之地。田歌庄创立之初心,正在于聚文人,习文事,正文心,倡文德,文以载道,以文兴庄。然而,修文乃三二素心人青灯黄卷扺掌晤谈之清净雅事,红尘嚣嚣,众口哓哓,皆不足以坐而论道。所谓西蜀子云亭,南阳诸葛庐,均有藏我、卧心和静观古今之深意。田歌庄虽不敢追步古人,效法先贤研学修身,当不致遭冒渎之讥。观其庄内陈设,亦尽显主人之素心雅趣。有国旗一面,迎风招展,此为国民之本分;有平房十数间,户牖对望,此为生活之必需。偌大空地,有水塘一池,鸭鹅游戏其间,有露天泳池,人可畅游无忌。有柑橘,果实累累,有香樟,枝繁叶茂,有瓜类,瓜瓞绵绵,亦有石榴、柿子、波斯菊等属,闲庭生长,聊可陪伴主客闲庭信步怡情散心。至于鱼类,在灌溉渠中往复游荡,自可不必探询其究竟为何而乐,还是自得其乐。而各类杂树杂草杂花,密植园内,可谓举头树木遮阴,移步花草留香。更有大树一棵,不知其年轮几许,只见虬枝高挺,树冠如盖,把那阴凉洒出一片,绕树观摩许久,恍然相认:此乃裂叶榆也。

地不因偏僻而远,人不因离群而静。远者自远,不涉名利,则身处闹市,人亦不受市尘熏染,是谓之远;静者自静,不为世俗所动,心静则人安,是谓之静。心静,则心游远方,人安,则安身立命。古来心怀远方者,无不以人静心安为抵达之路。然而,田歌庄并非荒野不毛之地,庄前一条大路与广阔天地相连,四外阡陌纵横,袅袅炊烟依稀旧梦,鸡犬之声仿佛新韵,真个是闹中取静,一静敌百闹。

如此说来,田歌庄实为一所镶嵌于新农村之新农庄。新农村之新,在于新农民新产业新生活,新农庄则旨在以新文化新风尚新精神引领新时代。拟古而求新,近野而弘文,田歌庄之本意初心于此昭昭然,天日可表。

【作者简介】马步升,1963年生,1982年毕业于陇东学院历史系,后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主修文艺学。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四百余万言,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奖20次。长篇小说代表作有 《女人狱》 《青白盐》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主要有小说集《老碗会》《哈一刀》《一点江湖》《擀毡》等,散文集主要有《一个人的边界》《天干地支》等,学术论著主要有《走西口》《河边说文》《兵戎战事》《西北男嫁女现象调查》等。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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