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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肉食者

2020-02-05李少威

南风窗 2020年2期
关键词:肉食

李少威

中国传统文化,定型于贵族制时代的尾声,打着深深的等级制烙印,即便是一桌子菜,也有一个主从关系。

其中的主菜,必是肉食无疑。

肉很难得,所以肉食就是上等人的象征。起源于春秋时代的“肉食者”一词,几乎专指贵族、上层。曹刿求见鲁庄公前,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是一种干禄行为,目的其实也是向上爬,成为“肉食者”。

当时社会不流动,在突发事件里建功立业,是改变身份的机会。

后来,贵族制崩溃,战国的改革让政治趋向集权化、理性化、职业官僚化,一般人就有了更多上位的机会。

“上”以何为?吃肉,成为“肉食者”。

秦朝时,陈胜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通俗地解释,意思大概就是:“凭什么他们天生就能吃肉?”

以后的造反者、啸聚者,煽动性的口号一以贯之:大秤分金,大碗吃肉。

在匮乏时代,为了过得更好,肉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的典型标的。肉,是中国人的心病,也是深藏在文化基因里的上进动力。

为这个不匮乏的时代降临而最早进行性命搏杀的中国工农红军,他们的口号是“打倒资本家,天天吃南瓜”。对于为今日而奋战的先辈而言,肉还是奢望,他们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支不为吃肉而造反的军队。

今天,吃肉终于不成问题,不必等待节庆。春节,意味着放假和团聚,没有多少人会把吃作为期盼因素;但大鱼大肉,仍然是每逢重要节庆必备的主菜。

你可以不爱吃,但它必须有。因为在无意识的习惯性行为中,折射着中国社会的文化遗传性,杀猪宰羊的背后,仍然透露着一股对生活的庄严感。

回到文明的源头,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这种遗传性的庄严。

肉债肉偿

吃肉,曾经是一个生死问题。

你给我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两个“什么”一般不是同一种东西,但它们有对等性,这在今天的市场理念下是一个常识。比如,你卖给我我需要的东西,我就给你支付相应的货币。

上古没有货币,直到缔造我们的传统文化的孔子时代,还没有官方货币。但是,交易是—直在发生的,对等回报,是人最初始的公平意识,日常生活里就体现为物物交换。同样地,如果损害了他人,也是以同等的我方损害作为回应,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是最早的法律意识的萌动。

一个问题就产生了:在自然状态下以及文明的早期,人们相信所有的自然现象都是一种意志行为,那么,如果自然给了我们肉食,我们将以什么来回报?

答案就是,以肉回报。

谁的肉?人的肉。

几乎所有的人类文明,在早期都有萨满教的印记。

在自然状态下以及文明的早期,人们相信所有的自然现象都是一种意志行为,那么,如果自然给了我们肉食,我们将以什么来回报?

萨满教,会祈祷,会预测,会回应,因为早期人类相信大自然的运转是一种人格行为。如果我们从自然中获取了食物,我们就要用同质(当然不同量)的东西来回报自然。所以,我们通过猎杀动物、消灭他们的生命来获得肉食,就要用一定数量的生命来表示感谢。在梅尔·吉布森执导的电影《启示》中,玛雅文明以捕猎异族之人,排着队砍头献祭的做法,就是一种谢神仪式,血腥、残忍,宛如人间地狱。

人类文明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中国也不例外。中国最早的文字出现于商朝,因此商朝被认作中国文明的正式开端。商朝人的主业,一是畜牧业,所以他们把被统治的人视为牲畜,周朝的“天子牧万民”理念,根源应该在前代;二是商业,今天所谓商人,就是起源于商朝人,他们与诸神打交道,也是使用生意人的交换思维,这一点也影响至今,中国人求神拜佛,都有当下的目的。

对商朝的考古发掘发现,那时同样有批量杀人献祭的习惯。触目惊心的考古现场很多,这里只举一个:商王陵墓区里一个巨大的人祭场,有900多个祭祀坑,出土了近3500具骸骨。

最常见的人祭叫“卯祭”,“卯”字的形状,就是人或动物被掏空内脏,劈成均匀的两半,吊挂在一起。今天去屠宰场、肉联厂便能见到这种情形,想想,把挂着的半边猪换成半边人……商朝人相信鬼神也需要饮食,因此祭祀用的人会被按照人吃肉的方式来处理,有的人肉会被煮熟,有的则制成“腊肉”、肉酱。

祭祀用人从哪里来?主要是攻杀异族,以此俘获男女,用于献祭,俘杀对象主要是西部的羌人。

周朝的统治者姬氏,本来也是羌人,但他们投靠了东边的商朝,“投名状”,就是持续地为商朝抓捕其他族群的羌人,供祭祀之用。“周”这一名称其实是商朝赋予他们的,字形是“用口”,意思就是祭祀用的人口来源。

悲剧最后也降临到他们头上,文王长子伯邑考,就被纣王制成肉酱,还要文王自己吃下去。周灭商,其实是被当作牲畜的羌人联合造反,推翻暴政,羌与姜同义,姜太公也是羌人。

也許是受一种救赎心理的驱使,周朝建立以后就废除了人祭。

并且,有鉴于商朝因为萨满式的信仰带来的血腥残暴,周人“敬鬼神而远之”,减少祭祀需求,主要转变为祭祀祖先和天地社稷,而不理会诸多功能性的嗜血之神。

同时,从周朝开始,中国人就抛弃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把异族人当人的观念,只要服膺文明,都是自己人,这种文化意义上的平等理念,塑造了后世中国文化的宏观气质。

废除人祭以后,祭祀用的牺牲就改为动物了。所以,从源头上讲,动物是代替人去牺牲的。

这和今天我们吃肉有什么关系?

食肉问题

不再用人命来向神灵献祭(零星发生还是有的),但献祭又要有足够的诚意,那么它的替代品就要足够珍贵。

最珍贵的食物,就是酒和肉。因为酒肉的获取都会与粮食发生矛盾。酒来自粮食发酵;猪要吃粮食长大,牛羊可以吃草,但也挤占粮食生产资源。

而粮食,一直都是匮乏的。史前时代不好猜测,但从有文字的商朝到民国,大约3600多年来,中国人从未彻底解决过粮食问题,这是历史事实。全面解决温饱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情,而消灭绝对贫困则是今年的任务。

在这漫长的农业时代里,大多数中国人想要吃上肉,就要等待节日。再贫寒的人家,节日多少也要有点肉,人们会把资源点滴地积累起来,用在过节上。尤其是春节这样的大节,如非走投无路,家里必然要吃肉。节日要吃肉,节日有肉吃,几乎是一个条件反射。

为什么?因为重大节日往往是祭祀的日子,人可以不吃,但神仙、祖宗要吃。这就和上古的人神关系挂上了钩。

中国的民间信仰和世界上的主流宗教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对另一个世界(神、仙、鬼)的理解。主流宗教一般把天堂、极乐描绘为应有尽有的世界,去了那里,什么也不缺;而中国民间信仰则认为,神、仙、鬼,包括去世了的祖先,在“那边”的衣食住行,要靠现世的人来负责供给,如果人们不献祭,他们就会贫穷甚至挨饿。

这种理解,在民间意识上维系了中国人的祖先崇拜,同时,也让在世的人非常重视传续“香火”,因为如果无后,那么祖先包括将来去世后的自己,都将衣食无着。祭祀活动其实是人与超自然的力量重新确认契约关系,就像初民时代的萨满仪式一样,我们被给予,我们也回报,从而进一步建立默契,继续给予,继续回报。

在祭祀时节,能不能提供体面的祭品,不但关乎祖先的温饱,也关乎在世的后人的社会尊严——一方面显示自己故去的祖先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得到了“生活”保障,另一方面则证明门第显贵或生活富足有先验力量的支持。后者对于富贵之家尤其重要,它论证了这些家族、门第之所以具有当前的社会地位,是具有天命的合法性的。

不加思考地做事情,便是一种文化遗传性的表现。

地位越高的人家,就越重视祭祀,能够祭祀的对象规格也越高(比如周朝只有天子可以祭天),而涉及的人也越多。天子、诸侯祭祀,要把祭肉分给下面的贵族,以表示彼此是一家人;而任何家族的大型祭祀,都要求符合资格的成员全部到位,共享祖宗的恩泽。

被排挤出祭祀活动以及其后的参与吃肉行列,是最可怕的事情,相当于被熟人社会开除,被实行“社会剥夺”。孔子失望地离开鲁国,就是因为季氏故意在春祭之后不给他送祭肉,他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在鲁国贵族圈子里混的资格也被开除了。

春节的祭祀活动最为隆重,所以也就要准备最大量的酒肉。神仙、祖先吃过之后,人才能吃,而同时这也意味着,神仙、祖先有肉吃,人就跟着有肉吃。

因此,尽管今天的人们大多已经不缺肉食,对春节的仪式意义也大多已经淡忘,但以肉食为代表的“大菜”,仍然在潜意识里被认为是必不可少的。

日常里人们很少会花费大量时间去制作工序繁复的“大菜”,是因为从成本与收益的角度衡量不值得这样做,但到了重要节日,尤其是春节,就不再存在值不值得的问题。

不加思考地做事情,便是一种文化遗传性的表现。

虔诚

周朝开始树立了“不管是同族还是异族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这一意识,并且对接受了同一套文明的任何异族,都认作是华夏的一部分。这有利于和平的实现,而和平则会导致人口繁衍,废除人祭则相当于失去了“合法减少人口”的途径。

于是,粮食就更加珍贵,酒肉也就跟着更珍贵。它们会根据权势地位,集中到上层社会。即便在上层社会,相互交往过程中,接待规格也以有多少肉为标志。

比如在春秋时期的“国际”交往中,接待天子要用12头牛,因为一年有12个月。而接待诸侯则视其爵位、实力而按照阳数提供,如9头、7头、5头。

这么多肉,主要是给随行人员吃,随行者吃到肉,显示出自己跟随的上级有地位、有能量。陈凯歌电影《无极》里那句“跟着你有肉吃”,浓缩地概括了封建时代主从关系的实质。委身于一个主人,无条件服务于他的战争,以此交换生活来源,中西皆然。

鲁哀公七年,吴王夫差带兵北上到鲁国,他不管什么礼法,一开口就要求用“百牢”(100头牛)接待。鲁国人惹不起他,只能照做。尽管只是一个门面功夫,但由此我们也能发现肉的重要性,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很“牛”之后,他首先的反应不是需求的多元化,以及“消费升级”,而是能吃到更多的肉。这是典型的暴发户心态,今天也见怪不怪。

尤瓦尔·赫尔利说人有“贪吃基因”,因为历史上总是难以避免饥饿,所以人们总是对甜腻的食物有偏好,时间长了就成为一种本能了。肉属于其中的“腻”,长期缺肉,就会对大块的肉、脂肪多的肉以及更多的肉有本能的渴求。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是孔子当了大官之后“脱离群众”的表现,普通人吃肉,是越大块越好。大块的肉,自然也就不可能烹制得多精致。所以,且不说要吃100头牛的夫差了,就算是吃12头牛的周天子,这些牛肉的做法也一定非常粗糙。大约就是大块地丢到锅里,加盐加料煮熟而已。

如果是一个有心的观察者,就可以从人们制作“大菜”的过程中,发现一种庄严感。

今天我们看到,无论在中国的任何地方,地域特色的肉食,都有非常多元、精细、繁复的烹饪方法。这是上层文化向下层流淌的结果,人人变得讲究了,而根本原因则是数十年的经济快速增长让人们普遍不缺肉食,从而才能从容地追求口感。

不管今天肉是有多么普遍、多么的不稀奇,但人际往来中,肉还是主角。亲朋聚首、商务宴請,大鱼大肉不管爱不爱吃,都要摆在那里,表示一种礼节和诚意。

最深刻的道理,往往就隐藏在习以为常当中;真正的意义,往往也内置在一些令人无法回答的问题里。比如这一个:

“为什么招待他人要用佳肴美馔?”

“为了表示礼节和诚意。”

“为什么要表示礼节和诚意?”

“……”

令人语塞。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知道,礼节和诚意上承远古,是一种内化在一个文明共同体的精神当中的、自然而然的文化契约。

春节来临,人们屠猪宰羊、烹鱼煮鸭,其乐融融,生活的温度在其中辐射。如果是一个有心的观察者,就可以从人们制作“大菜”的过程中,发现一种庄严感。

不是仪式感,是剥离了仪式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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