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萨满形象分析
2020-02-04刘天胜
摘 要:尼都、妮浩是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鄂温克族的两代大萨满,其形象既有共性又存在差异,本文拟对两代萨满形象做细致分析,以加深对萨满巫师“神性”与“人性”相融的了解。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 萨满 形象分析
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发表于2005年,2008年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是一部描写原始鄂温克族百年沧桑及生存现状的长篇小说。小说细致地叙述了各种各样的萨满教仪式以及与之有关的信仰、风俗和灵魂观念。尼都、妮浩是百年历史进程中的两代大萨满,其形象既有共性又存在差异,本文拟对两代萨满形象做细致分析,以加深对萨满巫师“神性”与“人性”相融的了解。a
一、尼都萨满形象分析
“尼都萨满是我父亲的哥哥,是我们乌力楞的族长,我叫他额格都阿玛,就是伯父的意思。我的记忆是由他开始的。”通过这样的叙述,尼都萨满进入读者视线。尼都成为萨满与情感创伤密切相关。尼都萨满年轻时,与弟弟林克同时爱上擅长舞蹈的达玛拉,父亲问他:“你愿意让达玛拉跟林克在一起吗?”他回答:“除非是雷电化作绳索,把达玛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则我不会答应的。” 当父亲问林克时,林克回答:“除非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卷走了我,而把达玛拉和哥哥冲到一个岛上,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面对这样的局面,父亲让他们通过比试箭术来决定胜负,胜者迎娶达玛拉。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克赢了尼都。但是尼都可能是故意让着林克的,因为尼都看着他那支失败的箭时,目光镇定。也可能他是在最后时刻改变主意,因为不忍看到弟弟林克失望的目光。尼都本是出色的猎手,但从那以后,无论是射箭还是打枪,他很少有准的时候。在林克与达玛拉结婚之时,尼都用刀子划破手指,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气息止血。他的行为越来越异常: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却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光着脚踏过荆棘丛,却没有一点划伤;能用腳将巨石踢飞起来。种种迹象预示:他将成为萨满。
尼都成为萨满后的形象是这样的:他很胖,“是个男人,可因为他是萨满,平素的穿着就得跟女人一样。他跳神的时候,胸脯也被垫高了”。受原始社会母系氏族制的影响, 萨满这一职位大多由女性来担任。尼都萨满装扮的女性化是萨满文化在演变过程中的变通与传承。尼都萨满的性格特点是沉默寡言,“哪怕是召集乌力楞的人商议事情,说出的话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 他身为萨满,平时要主持氏族内部各种仪式,比如当狩猎获得熊或者堪达罕时,要祭玛鲁神。再比如为达西选择风葬之地,为被雷神取走的林克搭最后一张铺,为鲁尼和妮浩主持婚礼等。尼都萨满同时也是乌力楞的族长,主持和决定氏族诸多重要事务,如迁移地点、交换物品数量、狩猎时机等。
作为萨满,跳神是必不可少的,也是作者用墨较多之处。萨满跳神一般在三种情况下进行:其一,为人治病;其二,教新萨满;其三,举行祭神仪式。小说中尼都萨满一共跳过七次神,三次是在本乌力楞内,四次是在相邻的乌力楞里。本乌力楞内的三次,一次是为寻找列娜的“乌麦”。鄂温克人认为:小孩患重病时,病儿的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需要以驯鹿、犴为祭品,请萨满举行求乌麦仪式,抓回灵魂。这次跳神,尼都萨满“从黄昏开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来,后来他突然倒在地上。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来”。一次是为遭受瘟疫之灾的驯鹿跳神,这次跳神无比艰难,从天刚擦黑到繁星满天再到东方泛白,足足跳了七八个小时,尼都萨满“时而仰头大叫”“时而低头呻吟”“双脚已经把希楞柱的一块地踏出了个大坑”,遗憾的是结果不如人意,尼都萨满“倒在坑里后毫无声息,不过没有多久,一阵‘呜哇呜哇的哭声响了起来”,驯鹿在劫难逃,神力无法逆转局势。这次跳神,成为尼都萨满人生的转折点之一。尼都萨满第三次跳神,是医治日本吉田长官的腿伤,这次跳神,是尼都萨满生命的终止符。尼都萨满在相邻乌力楞的跳神,一次是为突然失明的中年人治病,一次是为孩子看疥疮,失明的人重见光明,孩子的疥疮结痂愈合。此外,一次是为生病的驯鹿治病,还有一次是为一位升天的萨满而跳。驯鹿遭受瘟疫是尼都萨满生命的转折点,他“在这场瘟疫中彻底地苍老了。原本就不爱讲话的他,更加的沉默了”。灾难起点是尼都萨满为相邻乌力楞的驯鹿治病,带回作为谢礼的驯鹿,未曾想驯鹿已染瘟疫,致使本乌力楞的鹿群遭受灭顶之灾。如果说带来瘟疫是无心之举,那么跳神无济于事,则让尼都萨满面对来自众人和自我的双重质疑,“埋葬驯鹿的时候,他把死去的驯鹿颈下的铃铛都摘了下来,那些铃铛足足装了两桦皮桶。他把它们放在希楞柱里,常常呆呆地看着它们”。在小说中,尼都萨满之后再没有跳神,也没有展示神力的相关情节,直到异族入侵。
总之,从作为萨满的层面来看,他是一位沉默、敦厚的长者形象,拥有非凡神力,为氏族人畜的平安与兴旺恪尽职守,为自己未能解决的问题愧疚不已。当氏族平静的生活被异族入侵搅扰时,他挺身而出,奋力一搏,展现出令人震撼的神性能量与强烈的人格魅力。
另一方面,从作为普通人的层面来看,他善良隐忍,因不忍看到弟弟失望的目光,主动让出所爱之人,以牺牲一生幸福为代价。后来他又因为不忍心达玛拉背负骂名,极力克制自我,以生命力的消耗为代价。尼都萨满情感生活的转折点是在弟弟林克过世之后。在此之前,他对男女问题是非常抵制的,具体表现在:当罗林斯基开有关女人的玩笑时,那些身边有女人的男人都笑,只有尼都萨满是不笑的,他皱着眉离开喧闹的聚会。当达西说,尼都萨满神力不管用是因为没有女人时,他嘴唇哆嗦一下,什么也没有反驳。尼都萨满与林克的关系也一般,“尼都萨满和我父亲一点也不像亲兄弟。他们很少在一起说话,狩猎时也从不结伴而行”,甚至在是否照顾达玛拉而推迟搬迁的讨论中发生正面冲突。这些问题都是触碰到尼都萨满敏感点的问题。爱而不能的状况,在林克过世后发生改变。“父亲走了以后,尼都萨满仿佛变了个人。以前他胡子拉碴的,现在他却把脸刮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总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现在却恢复了男人的样子。”“除了相貌发生了改变之外,不爱与人说话的尼都萨满还喜欢让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点小事都要邀众人商议,与他以前一人决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尼都萨满对达玛拉的爱非常细腻,他会为了能够与达玛拉面对面而加快搬迁的频率,也会因达玛拉感慨花儿好看在希楞住都搬迁的情况下继续驻留原地,直到花朵凋谢。他会留意达玛拉梦到漂亮簪子特意让罗林斯基换银簪子给她。他甚至在吃山鸡的时候将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选收集起来,为达玛拉悄悄缝制裙子,也会将达玛拉送给她的烟袋时刻佩戴在身边。这时的尼都萨满是充满活力的,是可爱的。但是按照氏族的习俗,弟弟去世后,哥哥是不能娶弟媳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为妻。他们之间的情感招致大家的敌意,他们的爱之光渐渐暗淡下去,达玛拉在鲁尼的婚礼上穿着尼都萨满赠送的裙子尽情舞蹈耗尽生命力之后,尼都萨满更懒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给驯鹿锯茸,什么时候搬迁,他都不闻不问。
在为达玛拉主持葬礼时,尼都萨满唱了一首与“血河”有关的歌,蕴含着他对达玛拉深深的爱。“请你架起桥来吧,走到你面前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如果她脚上沾有鲜血,那么她踏着的,是自己的鲜血;如果她心底存有泪水,那么她收留的,也是自己的泪水!如果你们不喜欢一个女人脚上的鲜血和心底的泪水, 而为她竖起一块石头的话也请你们让她平安地跳过去。你们要怪罪,就怪罪我吧!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我也不会呜咽! ”鄂温克祖先认为,人离开这个世界,是去了另一个幸福世界,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很深的血河,这条血河是考验死者生前行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善良,血河上会浮现出一座桥;如果作恶,血河中跳出石头,若有悔改之意,就会从石头跳过,否则,将会被血河淹没,灵魂彻底消亡。尼都萨满怕母亲渡不过这条血河,才为她歌唱。爱而不能,生而不得,只能用神力护送她的亡魂,希望她去往幸福的归宿,何其深沉,何其浓烈。从普通人的层面来看,尼都萨满善良隐忍,极其富有牺牲精神。对所爱之人,他的爱既温柔细腻又深沉强烈,遗憾的是,他终身都在爱而不能、爱而不得的困境中挣扎纠结,直到生命终结。b
二、妮浩萨满形象分析
妮浩是猎人阿来克的女儿,她出场时“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她虽然沿袭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脸,但下巴稍稍尖出一点,使她显得很俏皮。她的高颧骨被两绺刘海遮盖着,细长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着一条辫子,辫子上插着几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来甜甜的”。几年后,妮浩成为萨满,“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连缀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征著人的肋骨的七根铁条、雷电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铜镜。她系着那条披肩,更是绚丽,那上面挂的饰物有水鸭、鱼、天鹅和布谷鸟。她穿着的神裙,缀着无数串小铜铃,吊着十二条彩色的飘带,象征着十二个属相。她戴的神帽,像一只扣在头顶的大桦皮碗,后面垂着长方形的布帘,顶端竖着两只小型的铜制鹿角,鹿角叉上悬挂着几条红黄蓝的象征着彩虹的飘带,而神帽的前面垂着红色的丝条,刚好到妮浩的鼻梁那里,使她的目光要透过丝线的缝隙才能透射出来,为她的眼睛增添了神秘感”。
妮浩成为萨满是伴随着病痛的,病痛之前已有征兆。当尼都萨满为达玛拉的亡魂唱歌时,妮浩一直打哆嗦,因为她前世与神歌有缘。而尼都萨满扔神衣和神器时,妮浩一一拾起。之后妮浩行为怪异,比如她光着脚在雪地里跑却不冻脚。她生病七昼夜,睁着眼睛,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病愈后,她将玛鲁王颈下的铜铃吞入口中,并在新的玛鲁王诞生后把铜铃从口出吐出。在杰拉萨满的教授下,她学会跳神,成为氏族的新萨满,并承诺用生命和神赋予的能力保护氏族。
正如她承诺的那样,妮浩为氏族事务尽职尽责:她为熊举行风葬仪式,为金得主持婚礼,为达西和杰芙琳娜主持婚礼,也为“我”和瓦罗加主持婚礼。她曾为本氏族的酋长主持葬礼,也为金得主持过葬礼。妮浩一生遭遇最多的就是死亡,她的情感生活也与死亡相关,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被鲁尼和依芙琳娜同时一眼相中,鲁尼主动出击,率先向妮浩求婚,并迎娶妮浩,使得伊芙琳的儿子金得失去机会,后来金得在依芙琳的强硬命令下迎娶杰芙琳娜,在婚礼的当天在一棵枯树上自尽。她的家庭生活也与死亡相关,最让她痛心的就是失子之痛,妮浩先后失去了四个孩子: 为了救何宝林得重病的十岁儿子,妮浩失去了儿子果格力。为了救被熊骨卡住喉咙的马粪包,她可能会失去可爱的女儿交库托坎。儿子耶尔尼斯涅为了救她而死,当时妮浩和鲁尼参加完酋长的葬礼,为了尽快返回营地,抄近路途中遇险,妮浩翻下沟谷时被黑桦树拦住,她看见黑桦树探出两只手,那手正是耶尔尼斯涅的。最后一次,妮浩为了救偷食鹿肉险些撑死的少年,在马上临产之际穿上神衣,结果少年活了过来,妮浩失去了未出世的孩子,他是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没有名字的。为了防止悲剧重演,妮浩选择结束青春,“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那是麝香的味道”。而她活着的女儿贝尔娜因为惧怕死亡,选择逃离母亲,逃离家庭,直到妮浩过世,只在葬礼中现身。时过境迁,当现代化的气息吹入乌力楞,人们不再需要通过求助萨满跳神治病时,依芙琳说“以后你就不用给人跳神看病了”“你的孩子从此就平安了”,让妮浩留下了感动的泪水。妮浩美丽、善良、隐忍,一生遭遇死亡无数,却依旧对生活报以微笑。当萨满的职责与个人幸福发生冲突之时,她依然尽职尽责。在与自己子女的链接层面,妮浩无疑是失败的,但在与氏族众生的链接层面,妮浩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母性光辉。c
萨满文化是一种原始古老的宗教,它以万物有灵、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及巫术等为组成部分。《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两代萨满——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都带给读者极为强烈的震撼,从“神性”的层面来看,他们都恪尽职守,为氏族的平安兴旺忠诚守候;从“人性”的层面来看,他们都极富牺牲精神,他们都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不求回报地拯救最需要帮助的生命。
a 刘璐:《古老文明的生命悲歌——〈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萨满文明》,《文化学刊》2018年第5期,第83—84页。
b 修磊:《论迟子建小说的萨满文化因素——以〈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7期,第128—132页。
c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40—296页。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9年四平市社会科学一般项目“《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形象演变与伤怀之感(编号:spsk201908)”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 刘天胜,吉林师范大学满族历史文化专业2019级在读博士研究生,吉林师范大学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