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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京到兴义

2020-02-04汤涛

贵州文史丛刊 2020年3期

汤涛

摘 要:王伯群是民主革命先驱、政治家和著名教育家。他的日记具有十分重要的社会、历史、地理和生活等史料价值。本文以王伯群撰《云崇山人自记——震章戊申年小史》稿本中关于二十世纪初的中日交通工具、货币支付、地理风物和沿途社情等记述为考察对象,力图描摹他不畏路途艰险、寻求真理、热爱桑梓、怀抱读书强国的坚韧信念和高蹈梦想。这段独特的回国返乡经历,为王伯群日后以强盛中国交通和教育为志业,起了一定的作用,非常值得史家的关注和研究。

关键词:王伯群日记 返国省亲 日本留学

中图分类号:K8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3-79-86

王伯群(1885—1944),贵州兴义人。原名王文选,小名震章,自号云崇山人等。曾组织参与护国、护法和北伐战争,担任国民党中央执委、国府委员(常务),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长,交通大学校长,创办大夏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前身之一)并担任董事长兼校长。他毕生投身于中国民主革命、交通建设和高等教育事业。

二十世纪之初,王伯群痛感国势日益衰弱,受维新思潮影响,萌发实业救国的愿望。1905年他以贵州惟一习经济学科的官费生1,浮槎东渡,进入日本中央大学学习。留学期间,王伯群曾于1908年7月告假回国探亲,这段经历在其撰《云崇山人自记——震章戊申年小史》(以下简称《自记》)稿本中有记载。《自记》为王伯群1908年1月1日至9月25日之日记,计八十页,主要记述他在日本留学及告假归国探亲的经历。《自记》采用西历记时,同时标明中历,如“正月初一,即中历冬月廿八日也”。由于年代久远及白棉纸薄劣,日记有些字迹漫漶不清。日本东京距贵州兴义数千公里,在清朝末年,回到复岭四塞、关山迢递的家乡,王伯群是如何漂洋过海,走进重峦叠嶂的“天末”边邑?他主要乘坐哪些交通工具,用什么货币支付差旅费?路途经过哪些城市和乡镇,见到哪些风物人情?遭逢哪些艰难险阻?本文以王伯群所撰《自记》稿本为中心进行梳理,参酌其他史料文献,力图描摹和重现他在交通极端困难的情境下,从日本东京转乘各种交通工具,历经六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回兴义省亲,从而再现一位好学的西南山区青年勿忘初心、寻求真理、热爱桑梓、怀抱读书强国的坚韧信念和高蹈梦想。

一、日本东京至湖南常德

1908年2月的一个晚上,正在中央大学留学的王伯群做了个怪梦。梦中他收到胞弟王文华1来函,谓母亲去世。事親尤孝的王伯群“读后甚悲切,不禁直痛而醒”。他反思曰:“母体素弱,余不得亲侍膝下,反教母以两重之累,是不能安。”2于是,他致函贵州兴义团营管带的大舅刘显世,禀告“今年夏秋间拟归省一次”3。接此消息,大舅马上代母亲转寄“百馀金作归国川资”4。

1908年上学期一结束,王伯群就跟中国驻日使馆告假。根据母亲叮嘱,此次回国是要完成婚姻大事,故他以“母病”为藉由,以便延长假期5。7月24日,王伯群与黔籍同学符经甫、赵显彬、蹇先榘、胡麟生、刘治民、朱学曾等行告别礼后,由东京启程,经神户赴长崎。东京与长崎两地相距一千三百余公里,王伯群前后花费四天。是日晨,王伯群由东京赵方首途到新桥车站,登二等火车(最急者)夜抵神户,住一天一元(含食宿)的同和客栈,请店方代购从神户开往上海的船票,“去金十二元”。神户是中国留学生离船换乘的中转站, “清国留学生”从1902年的二百几十名到1905年的一万人左右6,无数留学生海上劳顿之后,自此登陆,乘上直达横滨或东京的火车。第二天上午九时,客轮从神户码头开行。七月的濑户内海,风平浪静,但由于坐的是三等舱,人多物杂,空气比较污浊,食物令人难于下咽。他记述道:

惟乘三等人之多,臭鼻之气不可言状。饮食亦恶劣,不可进。然每餐加五十钱,则特别买得洋食。7

7月27日上午八时,王伯群顺利到达长崎。在午餐时,他见中国居留民之浪费腐败现象,心里大为不快。“见中国居留民腐败,不禁为之痛,危恐惊祸之不遇,而彼等仍泰然自得,其可悯也。”8下午四时,王伯群乘坐的轮船驶离长崎,劈风斩浪驶往上海。

长崎至上海,有八百多公里海路。王伯群从小生活在山区,三年前首次东渡日本,确实让他体会到晕船的痛苦。虽然有多次长途航海的经验,但此时的王伯群还是感觉终日为船所困,“头昏眼花,终至呕吐,精神大困”。 经过两天的海上起伏颠簸,7月29日上午,轮船安抵上海吴淞口岸。下船时,他发现检验检疫的都为西人,而非中国人。

这是王伯群第二次路过上海。第一次是三年前的秋天,他从吴淞码头转船去日本。上海作为长江运输大动脉上的重要节点,成为近代日本留学生运动最大的集散地,对于从内地出来的乡镇秀才们来说,上海完美地映现了外面的世界。有留学生描述所见所感:“上海洋场十里,崇楼杰阁,排云而立。自来火光彻霄汉,几疑不在人间。”9

王伯群刚在客栈安顿下来,在中国公学就读的吴维初、蒋芷泽两位同乡就前来探访。好友相见,不禁“感喜交作,以至涕泪”。留日三年,别离少年同学,今日他乡相见,不禁感慨万千。“是夜,天气固热极,然亦因所感,而至于夜不成寐也”10,他们互谈近状,述游史,并及东京留学同乡之概况。沪上的繁荣与繁华给王伯群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由此与上海结下了不解之缘。辛亥革命爆发后,王伯群从日本归国,首选之地就是上海,投奔在章太炎创办的《大共和日报》从事记者编辑工作,致力于民主共和的鼓与呼。1919年他代表孙中山南方政府参与南北和议1,也是在上海。后来,王伯群把整个家族从贵州迁居到上海,1921年妹夫何应钦在昆明遭遇刺杀后,东潜到王伯群的上海家中继续养伤赋闲。1924年,王伯群在上海创办著名的大夏大学。

候船期间,王伯群多次赴上海豫园观览和购物。8月2日凌晨一时,他登上英商太古轮船公司“大通丸”轮船,溯长江西上,朝汉口进发。在这一千二百公里的水路上,先后经过江阴、镇江、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武穴、黄州,于五天之后的8月5日下午抵达汉口。王伯群沿途记下他的所见所闻,譬如船过南京,寥寥几笔,描写南京的荒凉景象:

晨一时起,三时抵南京,五时尚停于此地。京城之旷而荒,大有零落景况,宜平洪杨之不见也。2

可能是攻读经济学的原因,王伯群对财务和数字甚是敏感。他记叙由上海至汉口被英商轮船公司欺蒙之经历:

此次由上海至汉搭房仓,每人去轮费二元五角。长江三公司轮船习惯不良,长悬作欺广告,如房仓通常二元左右及可搭,而船上所标广告则系六元。若稍为外行或稍不留意则受亏方大。此次因先宿泰安栈后,写船事亦托之,仍去二元五角,难免不吃亏。3

王伯群抵达汉口后,前后逗留了五天,主要是代购、游览和等船。归国前,王伯群曾接大舅刘显世函,“言小舅父之病情,托买海狗肾”和“托买绒线寿屏”4。两样东西在上海购买不得,故在汉口下船后,他即赴商场“问许多药店,访海狗肾皆不获”。 长旅途行虽然辛劳,但可饱览山川美景,领略异地风土人情,增知长识。故每到一处,只要时间允许,王伯群都会选择当地著名景点观光,譬如8月7日下午,游武昌黄鹤楼。购买从武汉到常德或长沙船票,王伯群跑了好几个窗口,终于买到开往长沙轮船,花费“五元八角”。临走前,王伯群与亲戚贵慕翁结算余账,他敏感地记下了当时各地银元汇兑情况:

湖北估宝每百金换得银元一百四十一元六角,故为余汇五十元,交东京恒德,去汇水五角,合计为五十元五角;又面交余九十一元二角,合恒德数及汇水共为一百四十一元七角,应作估宝银一百金。5

汉口经长沙到常德,水路合六百余公里。王伯群前后跋涉了四天。8月10日下午由汉口登船,同行的吴维初前来送行,然后由汉口写房仓返沪,“去款一元七角”。朋友离开,上船独坐,王伯群颇感苦闷。是夜风清月朗,又值秋祭之期,他顿生怀乡思亲之情,“为人子者,生不能孝,死不能祭而藏之海涯,故不凄凉也”6。在溯长江的航船上,王伯群特别书写禀母亲书,言此次为自己完娶,请诸事从简,一则可省劳心神,再则可为自己惜福。他解释说:“何以言此,盖装饰各物,不过为个人之娱乐而设,果须因此而劳老人心神,是余等之罪也。”且举曾国藩嫁女以言之。8月12日早晨,王伯群走出舱外,见满江清秋,天水一色,“极目楚天舒”。他叩问船夫何至?答曰“洞庭湖”。下午二时,船抵长沙。恰遇高陞栈服务员来船相迎,即命代购去常德的船票,“去金二元七钱”。8月14日下午,王伯群抵达常德。

二、由常德溯沅江至贵州铜仁

从常德回贵州的路途,开始显得比之前的东海、长江等水路更艰难得多。因为常德到贵州,没有公共车船可以乘载。沿途要靠搭乘過路的私人货船,溯沅江而上才能到达铜仁或镇远。沅江流经黔湘,为洞庭湖支流,湘省第二大河流。所以,一到常德,王伯群首先着急的是找船。8月15日上午,王伯群去码头看船,见有一小船,告知十二天可抵达铜仁,要二十千文,他嫌其价高。晚上终见有价格更低的,“此船主姓张,其船已载货千斤,搭乙舱,十四日抵铜仁,价十二千文,神福水脚等一并在内,遂确定”1。

常德到铜仁水路近四百公里。王伯群8月16日出发,整整坐了半个月的货船才登陆上岸。在这漫长的航程中,王伯群并没有闲坐,而是趁着船行不忘读书做笔记。

其一,观赏两岸风物,记录沿途遭逢。王伯群上船前,换兑了票银及铜元,以备路上使用。船老大按计划在暴风雨中开船,夜宿桃源洞。他记述道:

晨子刻开行,舟子四人、船掌一人同行。……暴风雨点至,舟子主恐慌无计,而风更甚,水势大汹不可挡。将入船行,同伴王翁大谈舟子之不心细。余悯其愚,舟子亦无德可设也。……不久行抵桃源,舟人买物,王翁合余亦征办食物也。办毕开舟,又行开馀里至桃源洞前停舟。闻是日行了百二十里。2

8月19日,船主“行三十里到清浪滩”,前方遇雨,船主不敢行动,即停舟于此。清浪滩是沅江数百险滩中最长最险恶的一段滩流,有“船过清浪滩,闯出鬼门关”之谓。该滩暗礁密布,浅窄浪急,上下数千年里吞噬了无数生灵。当年东汉名将马援,率西征大军伐蛮,逆沅江至清浪滩,强渡不能,最终与数百部众困死滩边壶头山,在当地留下“走遍天下路,难过沅江渡”之悲叹。8月20日晨五时船主即开行,王伯群“起褥视之,大雨如林,而伊等仍未稍息,致吾心不禁戚戚也”。险过清浪滩后,晚宿于白衣浦。船主有布数匹欲逃关税,王伯群“以为关税亦非清白人,乃与其使伊等得利,不如使舟子得利也”3,乃允为船主隐税。

8月21日一早,船主便开行,王伯群叩其何至?答曰:“已抵九矶滩。”九矶滩是沅江中游的第二个险滩,其“滩头有潭,九道石矶突入潭中”“洪水时多旋涡”4。此滩长十余里,水势之激,不亚清浪。王伯群这才真正感到危险,乃命船主雇船夫一名加之,才涉险过滩。下午,船过第三大险滩——横流滩,该滩与九矶滩相似,但因“近日因水势大涨”,故过时亦不十分困难。傍晚船抵辰州府,“闻今日共行八十里左右”。过了三个险滩,后面几天的水势相对平缓。8月24日,晚宿辰溪县城。日记云:

辰溪县在辰河上水之左岸,山明水秀,风景绝佳,游者常于岩上古寺题句,其古寺即远仰,有“寰海镜浪”四字者是也。辰河水源在此分为大小二支,由左流来者大,舟人谓向此而上及即抵镇远,故名之曰镇远河。由右流来者小,向此而上可抵铜仁,故名之曰铜仁河。今过道铜仁,故溯小河由右而上也。5

本日为王伯群二十三岁初度。他反思道:“不能在家博老人之欢心,而反恼恼于风尘之中,入慄慄危惧局,贻老人以莫释之忧,不孝之罪,百身莫赎矣。”8月26日夜,船停辰水江口,见船正遇打头风,船主不堪其苦。此时,王伯群联想到在日本见到的巍峨而先进的船舰,叹息道:“见而悯之,亦只有太息,吾国实业之无进步已耳。”6货船自沅江干流进入辰水支流,或为坐船日久,思虑过度,王伯群觉精神不振,行五十余里,夜宿麻阳县。8月29日,路见此地风物,很像老家兴义景家屯,便引发了他的极大兴趣,疲劳一扫而光。是夜,宿铜仁东关益友客栈。此地黔之者地,入口总税在此地稽查。他日记述道:

本日共行四十五里,至铜仁府城外三四里之地,名东关。盖此地水势崎曲,山岳秀耸,尤可观者,是镇水口之山恰似狮象,与家乡住宅前之水口狮象山无异,而此地水大又曲沉于象山下,恨未得登高一览。就此地来脉由何者,此种奇观系为何处而设者,将来有机会特来一览耳。1

其二,预复习功课,阅读古籍,临摹书法。王伯群一生手不释卷,博览群书。其夫人保志宁在《王伯群生平》回忆他“平生勤读,中日文皆有根底”2。少年时在兴义曾跟随被誉为“京华一代通人”的姚华专习《小学》《孟子》《左传》和数理学。留学期间,他一心向学,埋首功課,还利用寒暑假自费上正则英语补习班;他省吃俭用,加入东亚同文会,订阅《支那经济调查》《支那经济学报告书》等刊物,了解中日经济发展情况。《资治通鉴》《史记》等经典书籍伴随着他的一生。在悠长而寂寞的旅途中,王伯群仍然不忘读书,复习课程,预习新课,阅读古典,研习书法。他自我督促,拟定假期读书计划。

八月十八日3,晨起五时半,看《物权法》二页。午后,又看《物权(法)》;自五时起,看《货币论》六页,冷水浴。

八月十九日,本日看《货币论》十余枚4。

八月二十日,本日因天气不良,腹时微痛,看《货币论》无绪,看小说亦然,乃置之。

八月二十一日,看《货币论》卅枚,有奇却少心得。

八月二十二日,看《货币论》第六、七章,又看《商法总论》数枚。

八月二十三日,本日看书无趣味,因思家思东(京)两不能矣。

八月二十八日,夜看《货币论》十页,《农业政策学》十页,《商法及物权》均须明日补看也。

八月二十九日,在日之课如《商法及物权》第二部均未补习,明日又要上岸,只好待后日以后长途去补足矣。

王伯群从小酷爱书法,后来以擅篆隶书体而闻名于国民政府高层和文化教育界。他尤为推崇黔籍大家莫友芝、郑珍,皖籍邓石如等。遍购《李训等为亡父母造大道尊像》《大盂鼎铭文》《散氏盘》《虢季子白盘铭文》《毛公鼎铭文》《秦石鼓文》《汉袁安袁敞碑》《宋拓天发神谶碑》等名贴。1930年代初,他曾花五千元巨资购买孤本《夏承碑》,用以收藏和临摹。5从他沿途所记,窥见一斑:

八月二十四日,看曾文正家书二十余页,欲取伊处文正兄弟之道而法则之。

八月二十五日,看文正家书数枚。

八月二十六日,今日写曾父家书第六卷毕,取得家训看之,录其谈写字之法,拟依其法当使自今日始,尚待抵家后,觅好帖也。

八月二十七日,读写字之法,殊有趣。

八月二十八日,又录曾文正书法七则,行书也。

在航行中的一个早晨,王伯群觉精神疲乏,影响读书进度。他当即拟定一个计划,并提醒自己要严格执行之:

(一)自此加意调养,抵陆后,每日以二时步行,以补运动之不足,想仍可复元也。

(二)使每日有恒业,则思欲自然寡少。近因无恒业,即作字写字看书均觉在有意无意间,故思欲勃勃而生。

(三)此后宜每日看《货币论》十页、《农业政策学》五枚、《商法总论》五枚、《物权法》第二部五枚。分午前午后,午前不能竟事者,午后补之;午后不能竟事者,灯下补之;今日不能竟事者,明竟之从。以自今日始,八月十五止,《货币论》看百五十页,《农业政策》一百页,《商业总论》至第三章末,《物权法》看毕,至要至要。1

三、自铜仁经贵阳抵兴义

到达铜仁以后,王伯群回家的前途与水路绝然不同,走的都是陆路驿道。所谓驿道,多为崎岖小道,山高路险、不通车辆的山地陆路。自铜仁,过镇远、贵阳、安顺,到达兴义,全程有六百余公里。此段路程,王伯群计划分两个进程:第一进程是自铜仁到贵阳,在贵阳拜亲访友,休整数日;第二进程是从贵阳至兴义。两进程各约三百公里。

贵州地处内陆边陲,其近代化交通的兴办,比京畿、中原和东部沿海地区为晚。长途旅行,只能是徒步、骑马或坐轿。1842年,贵州创设“麻乡约信轿行”2,利用驿道,经营客运、货运、递信和汇兑等业务,往来于川黔滇三省。其中与旅人直接相关的客运,有“长路轿子”和“过街轿子”两类。前者为长途,后者为短途,主要使用官轿、小轿和滑竿运送。1902年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到贵阳和1903年建筑史学家伊东忠太进入贵州,都曾雇佣 “麻乡约信轿行”的轿子。

1908年的王伯群,选择坐滑杆这个人力交通工具踏上归程。出发前一天晚上,他花“铜元六百五十文”“请木匠来打箱子脚及夹板书箱等物”。然后,与轿行的小头目杨久显商谈到贵阳的费用,最后决定请三人,并花一千二百文自购滑杆。王伯群9月1日出发,9月14日抵达贵阳,前后约半个月。这段旅程,王伯群沿途所记,乃民情风物、餐饮住宿,以及与轿夫的纠葛为多。由于驿站之间途中少有人家,食宿完全寄托于驿站,故王伯群多昼行夜歇。梳理王伯群沿途所见所记,乃黔地绝色美景与地瘠民贫奇迹般地相处。

9月1日,秋阳杲杲,王伯群坐上滑杆,心情愉悦地上路。9月3日,过玉屏县,一路见“玉屏山清水浅,四周云峰尤秀”。出铜仁,明显感受到不同的民风民气,“观其民风尚有进取之气。铜仁以上,无有之局”3。9月5日,行走在黔东南山间驿道,他大概感受到宋代李觏“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的苍茫心境,又有“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之迷恨心情,加上读书计划泡汤了,一路颇有不悦之感。他写道:“原以为在途中或可略看讲义。……或留意行李且不能看一书,心中忧之,想到家后更不能看读写作。”4

9月8日,沿路秀美风景令王伯群目不暇接。亦让他回忆起三年前赴日本留学,曾顺路观览此地风景区。记载云:

由滥桥出来十里之地,山谷秀丽,飞瀑高流。进视之,始知即飞云峰也。其半山之上有神祠,祠傍谷口风景异常,游此无不停车,余乙已出黔时,偕同人曾游之。其洞修理有未毕处,用以为歉,此隔三载矣。而略补之完善则迥异前日,且题门额曰“黔南第一洞”,天不我诬也。5

沿途的住店条件,也令留洋归来的王伯群深感不适。9月9日,鄙陋污下的旅店令他苦不堪言:“昨夜臭虫过多,周夜未得眠。晨一二时即起收拾行李,五时由重安江出行,走二十七里抵大风洞。由大风洞行四十馀里,夜宿腊梅塘县。沿途栈房均鄙陋污下,苦不堪言,故常终夜不得眠,但当日于轿上少酣已耳。”69月12日,因轿夫杨久显不能抬,王伯群“自行十八里,尽走坡坎”,感到疲劳至极。次日,因“杨久显力弱,至九时抵龙里城,遂在龙里喊加班二名”。此段行程,山路弯弯,王伯群坐了四天的滑杆,且请的轿夫多四川籍,路上摩擦不断。他后来对川人狡猾和狡黠之判断,大概源自对轿夫的印象。旅途记叙,颇多异趣。

九月二日,轿夫休则休,轿夫行则行。且因伊等懒惰之状,而抱不快之象。

九月三日,余终日闷坐,颇觉不乐。五时,对轿夫生气,明知不值而又不能自己,真不可如何。

九月五日,因只有三十里即可抵镇远,而轿夫等多晚起。下午一时,抵镇远,宿联一古栈。

九月六日,命杨久显等轿夫收拾行装就途,未至五里,轿夫及搬夫均谓行李过重,不能速行,乃辞去即时。又遇有轿夫挑夫等在途中寻事,乃放之耽搁过久,故本日始行四十三里至七里冲。

九月七日,原以为在途中或可略看讲义,殊不知终日与轿夫生气。

王伯群与轿夫挑夫的矛盾,在9月11日达到高潮。在黄司,他与轿夫打了一架。此次互殴,二十三岁的王伯群暗暗发誓要习武抗暴,强身健体。他详叙打架经过:

晨起略晏,而夫脚等公因以不起,遂至六时顷始出发,八时半至黄司。朝食后,轿夫陈兴发(四川人)、徐洪顺二人因雨欲打坐,然是时又无雨,二人特借故不行。

余婉言说之再四,又命杨久显说之,便行至贵定不过五十二里,伊等公不至受苦,而二人坚持不允,彼时又不能别故加班。余以不能听伊等欲行则行,欲止则止,致误我事言之。二人怨声言曰:“非打我等几棍不行也。”且作调戏之态。延到午后一时,余见天色渐晚,若今夜不能宿貴定,明日必不能宿龙里,如是十八日万不能抵省矣。即迫之使行,二人仍坚执前言,致余四年未轻动打人手,今日加之伊等矣。而陈夫先打,徐即来援。徐夺我木棍,余顺手即得陈鼻梁打着,鼻血流染东海。陈蛮力朝余来,余脚滑□者持于地,乃自堕地。徐举所坐之板凳作欲打余之势,为他人阻之。当时余立起复还击去,伊等已转他人之后,恶其等敢与余相伍,乃寻黄司团首将二人交伊责法,另找人送余到贵定。

观今日之事,自愧未习柔术,几避此等下等人狙击。今年九月起,必请教师专心讲习数月,以为卫身之具乃可以言出门也。思及此子苦可谓先鉴者矣,宜效之切至耳。1

9月14日中午,王伯群抵达省城贵阳。在贵阳四天,主要是访亲会友。其一,他最想见到弟弟王文华。王伯群父亲五年前因病亡故,那年王伯群十八岁,王文华十五岁。长兄如父,王伯群自然承担培养弟弟的义务和责任。1906年王文华与魏正楷、窦简之等十三个兴义学子赴贵阳参加贵州全省公立中学通考,全部被录取,一时轰动全省。后转入优级师范选科,精研史地。在日期间,兄弟之间经常信函往来,谈读书、谈理想,谈家国大事。由于事先通报,一到客栈,王文华就兴冲冲跑来。王伯群见弟弟比自己高二寸许,但“体气则比尤弱”,表示“直殊可虑”。连续几天,兄弟之间彻夜畅谈。其二,走访在贵阳的同乡戚友。王伯群至农林学堂,访表弟孙勤典。少时,同乡周尉文及友人黄干夫、陈哲生、王仲肃、朱友奎、窦简之、魏树生等人来访,相互“谈及张彭年昔年诸君”,然后往复仁阁摄影留念。

在贵阳休整几天后,王伯群重新踏上回乡的最后一程之旅。从贵阳到兴义,全程三百余公里。自9月18日启程,到9月26日到达兴义景家屯。这段路王伯群之前往来比较多,路况比较熟悉,故他没有近乡情怯之顾虑,对周围的景观和风土人情记录也明显简略。在轿夫和挑夫的配合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前后只花了九天时间,比相同旅程的铜仁到贵阳整整省了六天。

也许由于旅途疲倦,王伯群“沿途似病非病之状,大感不快”。9月19日,由清镇抵达安平县(今平坝县)。9月20日到达安顺府城。9月21日 “行六十馀里”,本日除行路而外,他无所视。晚宿镇宁县城,写信致王文华,列为戊申书第一号追录。9月22日夜宿关岭县。9月23日夜宿慕役司。9月24日行“七十八九里”,晨起遇雨,午间过花江正苦,“步行二十里”,疲困不堪,宿贞丰县平街。9月25日“行八十馀里”,夜宿兴仁县巴林(今巴铃镇)。经过六十多天的长途跋涉,王伯群终于于9月26日抵达阔别三年的兴义老家。

王伯群此次返国省亲,让他终身难忘的是完成了人生的婚姻大事——与兴义周绍虞先生之次女周光帼完婚。周大他两岁,他们夫妇投身革命,患难与共,琴瑟鹣鲽二十年。令人唏嘘的是1928年妻子在上海不幸离世,1让彼时担任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长的王伯群悲伤既久。王伯群前后在老家度假约四个月,直到1909年1月30日,他才依依不舍,告别新婚妻子,告别母亲、外公和舅舅们,从兴义出发,再次踏上东瀛求学的路途,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责任编辑:厐思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