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体 工夫 境界
2020-02-04扈继增
扈继增
摘 要:知是良知本体,行是良知之用。在心体纯然的状态下,心与物接,良知自然发用为行,知与行本然合一。常人因气拘物蔽,其良知心体无法完全呈现,从而导致了知与行的分离。孙应鳌认为个体通过慎独、诚意的明心工夫,可以重新回归到知行合一的本然状态,实现本然与实然的统一,进而达至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一贯境界。孙应鳌对“知行并进”与“知行合一”作了区分。“知行并进”是在见闻之知向良知的转化过程上立说,“知行合一”则是在良知之体用上立说。“知行并进”中虽有良知之用,但中间夹杂“有我之私”,知与行仍分为二,二者是道德理论与道德实践的关系;“知行合一”则是个体在克除私意后,实现的良知之体与良知之用的统一,是体与用的关系,其知行说的实质是体用论。
关键词:孙应鳌 知行合一 良知 体用 黔中王门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3-70-78
孙应鳌是黔中王门的主要代表之一。近年来,学者关于他的研究成果颇多,1但对其知行说这一重要论题却鲜有专文讨论。知行关系是中国哲学的传统问题,从先秦至近代,相关探讨从未间断。孙应鳌继承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并作了进一步发展。本文从心体、工夫、境界三个向度对孙应鳌知行说进行探讨,希望能够对以孙应鳌为代表的黔中王门的研究,起到一定推进作用。
一、心体:知行合一之必然
孙应鳌继承了王阳明以心为体、心外无理的基本观点,进而建立了具有黔中王门特色的心学思想体系。2概言之,孙应鳌认为天地万物之理与仁义礼智等道德理性为人心所本有,而心就是个体感通天地,与万物为一的基础与枢纽。个体之所以能做到知行合一,正因为人心是包具万物、涵括众理,又能感通万有的关键。孙应鳌指出,人心之体就是良知,而良知无间古今,是人类共有共通的价值本体,是道德理性的源泉。他说:“盖此知,即我之心体,无间于古今,必好古敏求,则在古人的,就是在我的;知道是在我的,则好者好在我耳,求者求在我耳。”1在孙应鳌看来,良知心体具有三个特性:第一、“心体正而已矣。心体之正,既不可堕于无,又不可滞于有。”2第二、“寂感人心也,……虽寂,而天下之故未尝不感;虽感,而本然之真未尝不寂……吾心之妙,万物以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耳。”3第三、“知与不知,此心何等明白,是谓‘良知。”4
除此之外,孙应鳌还进一步认为,心体具有两方面的特点:一方面,心体不滞有无,不偏动静,至中至正,虚灵不昧,具有自然感应万物、因物而显的能力。它能“‘知幽明‘知死生‘知鬼神‘知万物‘知命‘知昼夜,……此知放而弥六合,卷而藏于密。”5另一方面,心体又拥有是非判断的能力。当心与物接,良知心体根据具体情境,作出相应的价值判断,从而生发出仁、义、礼、智、敬、爱等具体的道德行为。孙应鳌正是以良知为知,以其感通万物时,所产生的结果为行,从良知之体与用的角度来说明知行合一的问题。
良知心体的应感能力是知行合一的前提,而其是非判断能力则是知行合于价值理性的基础。那么,要得出知行合一的结论,必然需要论证良知心体何以能感通天地万物。这就涉及到心物关系的问题。
孙应鳌说:“物之所在,就是知之所在;知之所在,就是意之所在;意之所在,就是心之所在。”“物者,知之统会也。”6物是心、意、知三者的“统会”。统会即三者共同的落实之处。一方面,心、意、知三者必然通过物得以体现,否则心、意、知便成为悬空虚寂的东西;另一方面,物也因走入心、意、知的世界,而彰显其意义。由此,心、意、知、物四者打成一片,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具体落实到“物”的问题上,可从两方面理解:一是客观实在之物;二是物即事。以下展开论述:
首先,客观实在之物。从客观实在物的角度来看,当客观实在物在进入人的视野后,它便与心体发生感应,成为观察者的心内之物及其意义世界的组成部分。相对于之前客观实在物的称谓,物成为了与人的意义世界产生关系的“人—物”之“事”。另一方面,人的价值与意义总是彰显于与物沟通的事件中。就这一角度而言,人的存在本身便是“物”(或“事”)的存在。7如阳明之“南镇看花”便是一例。此点可借用海德格尔的观点来说明。海德格尔说:“只有当此在存在,也就是说,只有当存在理解在存在者状态上的可能性存在,才有存在。”“这个存在者为之存在的那个存在,总是我的存在。”“你未看此花时”,南镇之花只是“事实性”的在者,并未从隐蔽状态进入光明状态,其自身未显示出来。而此在的敞开亦须面向存在,所以“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作为在者的花与作为此在的人相对于彼此都处于隐蔽中。“你来看此花时”,“花”成为“上手之物”,是“实际性”的在者,在与此在交往之中,它将自己带入光明之处,显示出自身。此在与“花”由此构成了“因缘关系”的整体,所以“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其次,物即事。在中国哲学中,“物”可训为“事”。朱熹在《大学章句》中说:“格,至也。物,犹事也。”8《传习录》记徐爱与阳明问答,亦解“物”為“事”:“‘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1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亦有“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之说。《传习录》又记:“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2由此可见,在格物的语境中,训“物”为“事”是宋明理学的普遍共识。由阳明答徐爱之问,亦可见“物”乃是个体之意所到之处。
进而言之,每个个体的世界均以其意所及之处为全部内容。个体之意及意之所及的客观实在物,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的“事”之世界。天地万物,古往今来,凡是进入个体视域中的事件及客观实在物,无不包含于这一整体世界之中。孙应鳌又说:“意者,心之发动也……知者,意之明觉也。”3“知,即吾心之良知。”4意为心之所发,良知为其“明觉”;而个体世界又建立于意的基础上。作为意之“明觉”的良知,拥有感通古今天地万物的能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此强调一下,孙应鳌认为良知心体有三个特性:一、至中至正,不堕有无;二、至虚至灵,随感而应;三、知与不知,何等明白。因良知至中至正,不滞有无,又虚灵不昧,一旦心中出现一事,必然会得良知的回应。又因良知至善至美,包仁含义,其自身既是德性的源泉,又是德性的发用者,故其每一种回应,都合乎道德原则。良知是体是知,其对物回应是用是行。因此,知与行是体与用的关系,不是认识论上的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在良知主导的个体之“事”世界中,知行合一,是必然的合一、本然的合一。
二、工夫:知行合一的隔绝与回归
(一)知行合一的隔绝
对常人而言,以良知为主导的“事”世界并非现成。在现实生活中,个体常常处于知行两离的状态。在孙应鳌看来,知行分离源于人的“血气之私”。“血气”是“人之所以同于禽兽”的原因,它是个体欲望的来源,这就造成了知行合一的隔绝。
与宋明理学的主要观点一致,孙应鳌认为气有正气与血气之分。孔子等圣人是“正气用事,无一毫血气”;常人之好色、好斗、好得,“皆出于血气之私”5。个体的本然状态应与天理相应,但血气使人的存在常以自我为中心,致使人欲日彰,天理日黯:“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之以为心者也。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为心,浑是一团天理,便浑然与物同体,有何私欲?但人为气拘物蔽,不见与物同体之本,然只从自家躯壳起念,然后有私欲。有了一分人欲,便没了一分天理;去得一分人欲,便全得一分天理。私欲者,我也。有我之私,即己也。”6
血气与物欲之蔽,使常人的“事”世界总是伴随着“有我之私”,无法表现为以良知主宰的知行合一的世界。“没了一分天理”,良知对个体之“事”世界的主导能力便减了一分。由于在心所发的意中,夹杂着良知与“有我之私”,当一件事(或“物”)中 “有我之私”遮蔽良知时,知行必然是分离的。
孙应鳌又说:“凡人不能修身、治人、治天下国家,只因失此真知。”7“盖人之妄有所作者,以其无真知也。知行一理,惟有真知,而后可作;苟不知而作,是外知以为行。”8“一者,吾心之天则也。……此天则,在视为明,在听为聪,在貌色为温恭,在言行为忠敬,惟失此天则而不能思,视听便不聪明,貌色便不温恭,言行便不忠敬。”9“失此真知”是说良知被遮蔽的状态,并非说良知消亡。个体的种种现实之行根据具体的情境作出合乎德性的反应,是其应然的状态。视听聪明、貌色温恭、言行忠敬是知行合一本来的样子。但是因为“真知”(即良知)的隐退,导致了“妄有所作”“不能思”“不聪明”“不温恭”“不忠敬”等种种行为,知与行的分离由此产生。
(二)诚意慎独工夫
既然从本然来看,人人都是知行合一的,而现实世界中知行又常分离,那么,个体应如何回归到知行合一的世界中呢?在个体之“意”所主宰的“事”世界中,“意”的主人是“有我之私”还是良知,是知行能否合一的关键。因此,要回到知行合一的本原状态,必然要在“意”上下工夫。于是,孙应鳌提出慎独、诚意的解决方案:“‘知行合一便是‘慎独,‘慎独便是‘知行合一”1;“自欺、自慊,只在自己意上用功。曰‘独者,示人下手用功处也。盖意者,心之所发,正是独知之地,所谓几也”2 ;“故知行合一,而慎独之功尽,便无时无处不与此道合一”3。“意”是慎独、诚意工夫的实落手处,是回归知行合一的关键。
那么“意”的层次和构成是如何的呢?孙应鳌说:“然修身必先正心;心者,身之主宰也。正心必先诚意;意者,心之发动也。诚意必先致知;知者,意之明觉也。致知必先格物;物者,知之统会也。……意者,好恶而已。心之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身之亲爱、贱恶、畏敬、哀矜、傲惰,家之仁让、贪戾而行于国,国之好善、恶恶而达于天下,皆不外好恶而已。好恶之心之发而为意也。”4这表明“意”有三个层次:
第一,“意者,心之发动也”。由于心体有应感的功能,当心与物接时,便产生“意”。物既可指现实中的实在之事或物,也可指人思维意识中的想象之事或物。第二,“知者,意之明觉也”。此处之知指显发为拥有道德理性的良知。第三,“意者,好恶而已”。意包含有好恶之情。这种好恶之情可善可恶,是良知与私欲在个体情态上的表现。当良知呈现时,表现为“仁让”等正向的情感,此时好恶之情得其正。当私欲遮蔽良知时,则表现为“贪戾”等负面的情感,好恶之情不得其正。
由此可见,孙应鳌所说之“意”在三个层次之外还拥有四层结构:第一层为认知意识。它是当事或物进入人的视域时,心自然产生的意识,是客观事物在个体内心的投影,无是无非。第二层为情感意识,表现为好恶之情。好恶之情正与不正,由良知是否呈显并起支配作用而定。第三层为个体成见,或说有我之私。成见是个体长久以来形成的惯常思维,包含孔子所绝之“意”“必”“固”“我”5等,可统称为私欲。6私欲处于即静即动的状态,一涉及物便发动为好恶之情。第四层为良知。与私欲相似,良知亦有即静即动两种相状,在涉及物时亦可发动为好恶之情。孙应鳌说:“知者,意之明觉也。”此句可解为良知是明觉的意或是意的明觉之处。处于发用状态的良知都包含于意的范畴之中。在这四层结构中,第三、四层的私欲与良知均通过第二层的情感意识得以显发。细以绎之,情感意识常常分作两层。一层由私欲支配,一层由良知支配。私欲作主时,表现为不正的情感。此刻良知虽隐而不彰,但仍潜藏着对不正之情的照察和排拒。此时之情感意识应作两层看。只有当私欲克尽,情感完全由良知支配时,才成为一层纯粹的至善之情。由此,第二层的情感意识是第一、三、四层意识的枢纽。一种认知意识产生后,自然伴随有相应的情态表现。情态表现正之与否,则由第三、四层的私欲与良知决定。
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良知与私欲都处于即静即动,随物而显的状态,但是相对于私欲,良知更具有终极性。它同时具备照察、判断、肯定与纠正四种能力。这四种能力的针对对象包含了意之结构的前三个层面。就良知自证自明的特征而言,这四种能力甚至可针对意的所有方面。孙应鳌曰:“虑,即此知之照察”1。“照察”是对认知意识与情感意识的观察。从这一功能来说,如果将整个“意”世界比喻为一座房子,那么良知就是四面墙上的镜子。房子中物品或显或失,无不一一显示于镜子之中。“意”世界的每一个念头出现、消失及其相状,良知无不知道。孙应鳌亦曾以“明镜蓄照”比喻良知之动静。其次,良知具有知是知非的判断能力。孙应鳌说道:“是非,是人心本然之公。”2“大人无所不知,只是不失了当初赤子一点不虑而知之良知。”3知是知非是工夫论的前提。是非不明,则无所谓好善恶恶。再次,基于知是知非的判断能力,良知对情感意识拥有或肯定或纠正的能力。李景林师在《论人性本善及其自我捍卫机制》中,将孟子“羞恶之心”之“恶”解为所羞之对象(读为è)。文中说道:“此‘羞恶之心对于引导反思本心、捍卫人心之善性、践行道德以达德性之实现,具有重要的工夫论意义。如果说 ‘四端之 ‘不忍恻隐之心表现了人心对善的肯定性一面,那么‘羞恶之心或羞耻心则表现了人心对非性之恶的排拒与否定性一面。”4“不忍恻隐”是为良知所显发的情感意识,良知对其自然是肯定的。“羞恶之心”所羞所恶之对象,是私欲的呈现,良知对其存在天然的拒斥与否定。良知之照察、判斷、肯定与纠正四种能力在发用时,一齐俱发,并无先后之分。照察与判断是知,肯定与纠正则是行。如“知好色恶臭”是照察与判断,“好好色”与“恶恶臭”则是肯定与纠正。就此而言,良知自身之知、行本来也是合一的。它们只是良知发用时的不同侧面而已。
在“意”的四层结构中,认知意识是中性的,无所谓善恶。私欲作为支配层,只有通过情感意识才显露出来。那么,要进行慎独、诚意的工夫,其下手处便在情感意识。良知之照察、判断、肯定与纠正的四种能力,又为慎独、诚意工夫提供了可能性。可见,慎独、诚意是以情感意识为对象,以良知发用为手段的工夫系统。那么,慎独、诚意工夫又是如何在情感意识层展开的呢?
孙应鳌说:“所谓中也,此吾心之真机也。吾心之真机,即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君子戒慎恐惧,非有加于此真几(据原书点校者考证应为“机”字),只是顺此真机,直养无害,使独知之地,惺惺不昧。”5又说:
其机则在审理欲之几而慎独,使此心主一于理而无他适耳。此心不主一于理而人欲得以干之,则视、听时,仁就违于视、听;言、动时,仁就违于言、动。己何由克、礼何由复?此心能主一理而欲不得以干之,则未尝不视、听而视、听皆理,未尝不言、动而言、动皆理,己就此克,礼就此复。要紧工夫全在一“勿”字上。勿者,审理欲之几而时时慎独,使心主一于理,而无他适也,故“勿”之,即克之也。……“勿”之,即克之。可见“克”与“复”非二事。“克己”,即所以“复礼”也。“勿”之,只是审理欲之几而时时慎独,使此心主一于理而无他适。可见礼与仁非二道,复礼即为仁也。6
区别于朱熹,在慎独的问题上,孙应鳌继承了阳明视“独知之地”为良知的看法。上文中“所谓中也,此吾心之真机”即是不堕动静有无的心体,即良知。通过上述两段文字,孙应鳌对于慎独工夫作了具体说明:一、“顺此真机,直养无害,使独知之地,惺惺不昧”,即使良知始终处于清醒灵明的状态,物来顺应,随机而发。二、“审理欲之几而慎独”,说明慎独的时机,在意识将萌未萌的隐微之时。三、“使此心主于一理而无他适耳”,即使良知作为“意”之主宰,不给私欲乘虚而入的机会。四、“‘勿之,即克之。可见‘克与‘复非二事。”克治工夫与致良知其实是一件事。在慎独问题上,孙应鳌更为强调良知主宰,由内向外的修养方式。当良知作为情感意识的主宰时,必然会排拒、克治由私欲支配的情感意识。另一方面,随着克治工夫的进行,良知会得到进一步长养,即“去得一分人欲,便全得一分天理”。省察克治就是存养之功,存养必然意味着省察克治的工夫。因此,孙应鳌说:“慎独,则存养省察,一时并妙,非先省察而后存养也。”
(三)知行合一的回归
孙应鳌由内向外的工夫论特点,决定了良知在工夫修养中的首要地位。无论是“顺吾心之真机”还是“此心主于一理”,都是以良知为基础。没有良知,慎独、诚意工夫便成为没有支柱与落脚点的空中楼阁,缺乏了实施的依据。于是,孙应鳌提出了由“闻见之知”向“德性之真知”转化的解决方案以扩充良知。他说:“然知有二:有德性之至,不由闻见而有,而闻见莫非德性之用,生知者也,上也;有学问之知,由多闻多见以求知,而闻见所会理明心,得德性之真知,因以不昧,学知之者,次也。”1生而知之者是圣人,姑不在讨论之列。常人则须通过在多闻多见的过程中,体会思索以明白道理。这个道理只是个见闻之知。只有当“所会理明心,得德性之真知”,才能实现由见闻之知向良知的转化。
那么,如何获得见闻之知,又如何使见闻之知所会之理明心呢?孙应鳌说道:“‘知之‘好之‘乐之,要看得‘知字重。程子曰:‘学必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明诸心。知所往,知也;力行,好也;求至而至之不去,乐也。盖圣学,惟在于致知。好,则知之切实,而他道不惑;乐,则知之浑融,而与道为一。能好,则其知也,不涉于拟议;能乐,则其知也,不滞于形迹,皆非有外于此心之真知也。了得此,知圣学无有余蕴。”2为便于分析这段材料,可将其主要内容列于下表:
孫应鳌将“知”分为拟议之知、见闻之知与良知,三者是递进转化的关系。拟议之知是事先的思考,虽然对行动具有指导意义,但并未验之于实践,尚停留于理论阶段。通过力行,拟议之知转化为切实的见闻之知。见闻之知是在实践中体会到的直接经验,其中融入了个体真切的情感体验,触碰到个体的内心世界,拥有了转化为良知的可能性。但是见闻之知有可能退转,它只有再经过“求至而至之不去”的固执工夫,才能完成向良知的转化,成为个体德性之心的一部分。在转化过程中,一方面,知先行后,“然其实落用功,必是未行之先,而忠信笃敬之实理念念不忘”3;另一方面,知与行又相互为用、相互促进:“学问、思辨此行,不害其为先;笃行此学问、思辨,不害其为后。是知、行虽若有二功,而实无二理。学问、思辨既真,则笃行并切;笃行既至,则学问、思辨益至。是知、行虽若为二事,而实无二功。”4力行在学问思辨(知)中愈加笃切,学问思辨(知)在力行中愈加明白。在知与行互动的过程中,拟议之知转化为见闻之知,再一进而为良知,最终实现了知与行的合一,即孙应鳌所谓:“知者,知此耳;仁者,行此耳;勇者,强此耳。知、强,此仁耳,一也。知、仁、勇,同功并进,便是知行合一。”5
孙应鳌又说:“由择善固执之学,以造于明善、诚身之地,是由知行之并进,以造于知行之合一。可以见慎独之全功矣。”6不难看出,“知行并进”是在由见闻之知向良知转变的过程上来立说,“知行合一”则是在良知发用上说。在前者,知行中虽有良知之用,但其中仍混有“有我之私”,尚有“意、必、固、我”的成见,因此,知与行还分作两个。在后者,知与行纯粹为良知之体与用,二者合而为一。历来关于知行问题的探讨,纷扰不清,歧见层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将转化过程中的“知行并进”与良知之体用的“知行合一”混淆所致。
综上所述,第一、知行合一是良知呈现后的必然结果,是应然与实然的统一;第二、通过慎独的工夫可实现良知呈现,慎独工夫的实下手处在情感意识将萌未萌之时;第三、慎独工夫须主于良知,这又需在知行并进中扩充良知,为慎独工夫提供基础。这里有三点需要申明:一是良知扩充只是良知呈现的条件。因此,才有由知行并进到良知扩充到慎独,再到良知呈现的逻辑。二是知行并进与慎独非先后关系,在知与行中自有慎独在。三是一念诚明时,良知当下呈现,即刻就实现了知行合一。念念诚明时,良知永恒呈现,方可实现恒久的知行合一,达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圣人之境。
三、境界:知行合一与一贯之境
在孙应鳌看来,经过慎独、诚意的工夫历程,有我之私被一扫而光,意、必、固、我等对自我主体性的执着被一一打破,个体之心处于绝对的虚灵之状。这正是庄子所说的“撄宁”之境。庄子说:“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1在此种境界中,个体虽然处于纷繁芜杂的现实世界中,但其心体始终处于自作主宰的虚静之状,它完全从有我之私的物役困境中解脱出来,回归到其本然之状,达到了实然与应然的统一、价值与事实的一致,放失的本心再一次被寻回。2
正因为本心是虚静的,不为人欲所扰,良知方得以处于完全的澄明之境,才能随感而应,随物流行。当个体与外物交感时,良知之体自然地发用,呈现为行。此时之知与行无非是良知的一体两面。就其体而言是知,就其用而言是行,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合一关系。知行合一不仅体现为某种行为样式,同时也体现着一种极高的心灵境界。
在知行合一的状态中,无论是意识层面之“动行”动机(motives)3,或是行为层面之实践,无不与良知相应,知与行是绝对的统一。4此时,个体之是非情感、所作所为“发而中节”,“当仁而仁,当知而知,当信直而信直,当勇刚而勇刚,无复偏倚驳杂之蔽,而皆中和礼乐之美矣”5。“曾子‘三省,看‘省字何等用功!密切吾人心体,在处人则为忠,在处友则为信,在事师则为习”6。仁、知、忠、习、信直、勇刚及中和礼乐之美,是良知在不同情境中表现出来的具体行为,是知行合一在当下情境中的表现。曾子之“三省”功夫,便是慎独诚意之功。通过这样不间断的功夫历程,个体才能在千变万化的事实情境中,自然地將价值与行为统一起来,实现时时刻刻的知行合一。因此,孙应鳌说:“心学工夫全在致知。心之本体,知而已矣。定,即此知之专一;静,即此知之凝聚;安,即此知之顺适;虑,即此知之照察;得,则人己、内外、本末、始终一以贯之,相因之功,一齐俱妙,无等级也。”1
另一方面,知行合一的原则不仅表现于个人事务的处理中,同时也可以推扩至公共事务的解决中。孙应鳌说道:“大舜知矣,好问好察,惟在其用中于民。可见知者,知其所行耳。行之真切处,便是知也。……知之笃实处,便是行也,一也,知行合一之理。”2《论语·尧曰》中记道:“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3朱熹释“中”为:“中者,无过不及之名。”“中”是自然而然的处事原则。当心完全不受制于私欲的情况下,个体之行为必然能无过无不及,始终合于中道。舜之所以能成功地处理国家事务,是由于他能够始终将体现着知行合一价值原则的中道用之于民。
可见,通过慎独诚意工夫,心体回转到虚灵之境,良知可自然发用于个体所面临的种种情境。它既可发用于个人事务的处理中,也可作用于公共事务的应对中,在个体所经历的“事”世界中,无不透显着知行合一的价值原则与境界。孔子之“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对以知行合一的原则来构建个体“事”世界的极好表达。《中庸》说道:“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朱熹释此句作:“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仁者体之存,知者用之发,是皆吾性之固有,而无内外之殊。既得于己,则见于事者,以时措之,而皆得其宜也。”4“时措之宜”是中庸之道的极致,其前提在于“诚”的功夫。“诚所以成己”,即通过“诚”的功夫发明自己的本心,重新回到自作主宰的本然样态。如此,在与外物的交通过程中,“道亦行于彼矣”。朱熹在此处所说的“存”“发”“皆吾性之固有”,恰恰证明了前文关于知行是良知一体两面的判断。在“合外内之道”的境界中,君子“时中”的中庸之道获得了最大程度的显发,知行合一的原则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当然,个体面对的不仅是人文世界,还包含虫鱼鸟兽、山河大地的自然宇宙。在良知澄明、心体虚静的境界中,个体不再以“我”观物,而是以“物”观物。个体对天地宇宙的固有成见被彻底廓清,天地万物以其自然本有的相状呈现于“我”的世界中。在这里,个体与他者的隔阂被一齐堪破,无物无我,天地万物一齐穿贯,万物之性自由显发,无处不焕发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勃勃生机。在物各付物、各是其是的美好与和谐中,人我、物我实现了完满的统一。知行成为个体与天地万物贯通为一的纽带。当与物接时,心体只是一个“顺应之常”,良知所发之行,流被于物,“为而不滞,应而不差”5。在知与行的合一中,个体与天地万物互通为一个生生不息的有机整体。如孙应鳌所说:“若圣人之时中,则不滞于物,不私于己,明体达用,各当其可,然后为一以贯万而能合道也。”6这便是孙应鳌所称述的天人合一的“一贯”之境。
四、结语
孙应鳌的知行说与心物观、工夫论是一个统一整体。首先,心物的统一性是知行合一的基础。无论是客观实在物,还是“事”之“物”,都因人(此在)的参与而敞开其自身。物必然是人心之物。这就使得作为心体的良知具有了感应、主导并作用于万物的可能性。良知又具有中正不偏的特点和是非判断的能力,这为个体之行合于道德理性之知,提供了存在论的基础。其次,孙应鳌认为在现实世界中,由于血气、物欲对良知的遮蔽,导致了知与行的分离。只有通过慎独诚意工夫,人才能回转到知行合一的本然之状。由于个体世界是一个由其意所主导的“事”世界,所以慎独诚意工夫须在意上下工夫。“意”具有认知意识、情感意识、有我之私(私意)及良知四层结构。认知意识无所谓善恶,情感意识是良知或私意的表现。良知或私意对情感意识具有支配作用。“意”的主人是良知还是私意,决定了其表现出来的情感意识与行为的正与不正。当良知为主时,情感意识与行为各得其正,呈现出知行合一的状态,否则便知行分离。相对于私意,良知更具有终极性,它具有察照、判断、肯定与纠正的能力。它是慎独与诚意工夫的依据。而在慎独诚意工夫中又伴随着良知的长养。因为良知的存在,慎独诚意才具备了克除私意的可能性;慎独诚意对私意的克除,反过来又促进了良知的葆任。此外,孙应鳌还提出通过拟议之知向见闻之知,见闻之知向良知转化以扩充良知的方案。在这两级转化过程中,总是伴随着知行的互动。知行在并进的互动过程中最终实现了合一。知行并进是在见闻之知向良知转化的过程上立说,知行合一则是在良知发用上讲。值得指出的是,知行并进之所以会发生,恰由于良知的作用。所以知行并进的过程,本身也是良知发用的过程。就这一角度而言,我们可将知行并进看作行,良知看作知,这两者也是一个知行合一的结构。通过不断的慎独诚意工夫,“有我之私”被一扫而光,人回转到他本来的样子,良知不再被遮蔽,个体之视、听、言、动无不是良知的发用呈显,知行达到了完满的合一。人心所涵遍的宇宙因之与个体形成了无隔阂、无偏矫的一体之境。通过知行合一,个体最终实现了物我的合一、天人的合一。
责任编辑:张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