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刻花玻璃酒缸》中的隐性叙事进程
2020-02-04关熔珍周楚汉
关熔珍 周楚汉
摘 要:《刻花玻璃酒缸》是美国20世纪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代表作。現有阐释大多聚焦于小说中表层主题或酒缸象征意义的挖掘,忽略了文本背后贯穿全文的女性形象塑造的叙事进程。本文通过聚焦女主角无端受害、反抗意识觉醒和快速消亡的过程,将目光投向情节之外的“隐性叙事进程”,探讨塑造这一进程的话语手段,以及表层情节与隐性进程的交互运作关系。旨在揭示小说两大叙事轨道下丰富的文本内涵,体现作者高超的短篇小说叙事技巧。
关键词:《刻花玻璃酒缸》 菲茨杰拉德 隐性进程 叙事技巧
《刻花玻璃酒缸》(The Cut-Glass Bowl)是美国20世纪20年代著名作家F.S.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飞女郎与哲学家》(Flappers and Philosophers)中的代表作。无论是评论界还是菲茨杰拉德本人都对这篇小说大加赞赏。小说主要选取飞女郎伊芙琳人生中的三个重要片段,讲述了她在经历了婚外情暴露后婚姻破碎,丈夫生意失败,女儿不幸断手,以及儿子战场牺牲的接连打击后,最终身亡的故事。目前,国内外学者从象征意义、主题意义和叙事策略等方面对小说进行了研究。R Lehan认为,“酒缸代表了坚强美丽的伊芙琳,其命运和伊芙琳的命运始终联系在一起”,强调酒缸象征着自我和命运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国内菲茨杰拉德专家吴建国认为,小说“讽刺和谴责了有闲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表达了作者对上流社会有钱人的鄙夷和不信任”。周琳琳认为,小说“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的是菲茨杰拉德对伊芙琳青春消逝的感伤与哀叹”。宋艳交指出了小说对“省略”这一叙事时距的运用,并认为小说“表达了作者对美丽与残忍、美丽与厄运的深刻思考”。现有研究尽管角度各异,阐释方法也不尽相同,但主要还是囿于小说的单一情节发展层面。但若以女主角伊芙琳为追踪对象,仔细考察其遭受多重打击后短暂的反抗意识觉醒以及最终失败的具体过程,则会发现另一条叙事线索,小说着重塑造了女主角无端受害的女性形象,与表层情节中的种种矛盾一起贯穿文本始终。
国内叙事学专家申丹提出,在不少作品情节发展的背后,还存在贯穿全文的隐性叙事进程(covert progression),与情节发展往往呈现出不同的走向,且两者以各种方式互为补充或互为颠覆。申丹强调,与以往批评界所关注的情节深层意义不同,隐性进程是一股从头到尾贯穿全文、并与情节并行发展的叙事暗流。在包含两种或多种叙事运动的作品中,对于情节发展无关紧要的文字,对于隐性进程可能至关重要,反之亦然。此外,同样的文本细节也可能会在两种叙事进程中表达出不同的主题意义,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而要发现隐性进程,则需同时关注文本的文体特征和结构技巧,注重作者的遣词造句;同时,还要注重考察看似与情节发展无关紧要的细节与其他文本成分的交互作用,探讨这些细节是否可以在隐性进程中获得主题相关性和审美价值。
因此,本文将综合考察小说的叙事手法和文体特征,并关注以往批评中被忽视的文本细节,挖掘小说的隐性叙事进程,重点探讨三个问题:1.小说在讽刺阶级腐朽性和哀叹美丽消逝的情节背后,是否存在表现伊芙琳受害者形象的叙事暗流;2.小说通过怎样的话语手段实现了这股叙事暗流;3.这一叙事暗流如何与情节发展中的两大主题并列前行和交互作用。
一、开头部分的双重叙事动力
小说开头在简要介绍了刻花玻璃酒缸的时代背景及伊芙琳与丈夫哈罗德新婚不久的故事背景后,就通过费波阿尔太太与伊芙琳的对话塑造了伊芙琳的形象,即像酒缸一样“冷酷,漂亮,空虚,一眼便能看透”。然而,细细考察文本,会发现两者的对话中潜藏着一股叙事暗流,从侧面描绘出伊芙琳不一样的人物形象。小说开头两人对话的部分如下:
“你说得太好了,”那位俏丽的哈罗德·派珀太太一双不脱稚气的黑眼睛马上放出了光彩,“那就请你一定经常来玩儿。下午我通常总是一个人在家。”
费波阿尔太太真忍不住想说,她才不信呢,这话还能骗得了她?——城里谁没听到过风言风语的,说是弗雷特·甘奈先生一星期里总有五天下午要上门来找派珀太太,如此这般已有半载之久。费波阿尔太太到了这个年纪,世面也见得多了,对这班天生尤物她早已一个也不敢相信了……
“我最喜欢的是这饭厅,”她说,“看这许多美妙的瓷器,还有那么大一只刻花玻璃酒缸。”派珀太太笑了,她笑得可甜了,费波阿尔太太本来倒认为那位先生如此这般的传闻还不无可以存疑之处,可一听到这样的笑声,疑虑顿时就消散了八九。
在情节发展层面,伊芙琳对费波阿尔太太发出前来做客的邀请后,叙述者用一系列间接引语与自由间接引语描绘出后者心中的鄙夷。“她才不信呢,这话还能骗得了她?”一句用间接引语概述出人物心中的不屑。而后的“——城里谁没听到过风言风语的……如此这般已有半载之久”(——it was all over town that…for the past six months)采用了第三人称与过去时,且保留了人物话语中的破折号,既可以看作是叙述者的声音,是叙述者在对费波阿尔太太所听到的风言风语进行描写,也可以视作太太自己的话语声音,表现她对伊芙琳婚外情的嘲弄。结尾的“对这班天生尤物她早已一个也不敢相信了……”更是表现出她对伊芙琳的不信任,省略号的使用则加强了她的鄙夷语气。这段话中两种人物话语表达形式交织在一起,使得叙述者的声音与费波阿尔太太的角色声音重叠。原本费波阿尔太太的人物话语还有受到人物角色感知范围的限制而有失偏颇的嫌疑,但此处两种叙述声音的重叠则暗暗表明相对客观的叙述者也站在了费波阿尔太太的立场上,从而将对伊芙琳的鄙夷态度由角色上升到叙述者,引导着读者认同伊芙琳虚伪、不忠的形象。后一段中,费波阿尔太太只是因为听到了伊芙琳甜美的笑声就打消了疑虑,仿佛伊芙琳的笑声中都透着做作与妩媚,是她虚伪本性的证明。在这里,原本将笑声视为人物个性的证明显得有些牵强,但通过上一段落的人物话语描写,读者已然认同了费波阿尔太太的观点。此处的描写也就似乎映照了伊芙琳负面的人物形象。
但在隐性进程层面,叙述者对伊芙琳神情与话语的描写却反映出她热情好客、积极活泼的人物形象。在这三段对话中,伊芙琳的话语完全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出现,引号的标注使得她的话语在读者的阅读心理中占据着突出的位置,音响效果显得十分突出。单从伊芙琳的话语来看,她的话语是符合社会规约的、待客参观的正常用语,并没有体现她的虚伪或不忠。“看这许多美妙的瓷器,还有那么大一只刻花玻璃酒缸”,则表现出她对新婚的喜悦之情,因为酒缸在当时是送给新婚夫妇的贺礼。而对她神情的两处描写,一是写眼睛“不脱稚气”“放出了光彩”,二是写笑容,“笑得可甜了”,均为正面的描绘,体现的是她美丽活泼的一面。而与之相对照,费波阿尔太太的话语则都以间接引语或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出现,与叙述者的声音相混杂,暗暗将伊芙琳塑造成虚伪的不忠者形象,这就构成了人物话语形式鲜明的明暗度对比。情节发展层面,伊芙琳被角色与叙述者的双重声音塑造成虚伪不忠的放荡女形象,人物话语呈现暗色,为下文婚外情的暴露做了铺垫;而在隐性进程中,伊芙琳是天真活泼的新婚少女,人物话语呈现亮色,与她后来青春消逝、婚姻破碎的人生形成巨大反差。情节发展中的人物形象与隐性进程中的人物形象既相互颠倒,又互为补充,丰富了伊芙琳的“圆形人物”形象,反映出一明一暗两种叙事进程交互运作,共同推进情节发展运动的关系。
二、中腰部分的双重叙事动力
小说主体部分主要选取了伊芙琳二十七岁、三十五岁、四十六岁时的三个片段,分别讲述了她婚外情暴露、丈夫生意合作破裂与女儿断手以及儿子在战争中牺牲的重大变故。几次重大变故表现出爱情的残酷和时间的无情,伊芙琳的青春由绚烂走向衰颓,传达出“自私、肤浅、空虚的美注定不能长久”的主题。但在隐性进程中,酒缸却充当了伊芙琳宿命的隐喻与外界压迫的象征,引导出一股女性被压迫的叙事暗流,贯穿了其人生的三个片段,直至其最终的毁灭。
首先,在婚外情暴露这一片段中,在情节发展层面,伊芙琳与情夫弗雷特的幽会进一步证实了她虚伪不忠的形象。费波阿尔太太刚刚离开,弗雷特就上门拜访,而伊芙琳“一见来人她显得有些惊慌,便快快地把客人让进书房”,更是显得这样的会面是十分私密而不可示人的。随着伊芙琳丈夫的突然到来,叙事节奏陡然加快,叙述的焦点也落在了伊芙琳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描写上:
“伊芙,亲爱的,”他俯身搂住了妻子说,“昨儿晚上的事你大概不会记在心上吧……”妻子哆哆嗦嗦紧偎在他的怀里,他又继续说道:“我知道,那不过是你交友不慎,一时失于检点罢了。咱们谁没有一点过错呢?”
他的话伊芙琳简直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在想她能不能索性就这样紧紧依偎着他,就势把他牵出书房,引上楼去?她也想到可以装作不舒服,要他扶自己上楼——遗憾的是,她知道真要这样的话,哈罗德肯定会要她在长沙发上躺下,先去给她倒杯威士忌的。
突然间,她原已紧张到极点的神经又猛一抽紧,真要活生生的绷断了——她分明听见饭厅的地板嘎吱一响!声音很轻,但是千真万确。弗雷特打算从后门溜走了!
然而她的心紧接着又怦地一惊,几乎飞出了喉咙口——她只听见咣的一大声,像敲响了大锣,声震全屋。甘奈的胳臂撞上了那刻花玻璃的大酒缸了。
伊芙琳为了隐藏弗雷特,在丈夫面前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不断揣测他的心理。当丈夫提及她婚外情的谣言时,她“哆哆嗦嗦”,体现出她对丈夫发现弗雷特从而坐实谣言的担忧与害怕。此处,人物的话语形式也发生了改变,原本在前文中伊芙琳的话语大都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出现,而在丈夫回来后,直接引语被用来呈现丈夫的话语,伊芙琳内心的紧张感则由间接引语勾勒出来。“她在想”(she was wondering)、“她也想到”(she thought of )、“她知道”(she knew)三句人称与时态跟叙述语完全一致,角色内心的忐忑不安与焦急的状态融入叙述者的话语中,极大地加快了叙述流的发展。正在伊芙琳紧张至极之时,弗雷特逃离时地板的轻微响动和紧接着酒缸的巨响将紧张的气氛推向高潮,伊芙琳内心的焦灼也外化为“神经猛一抽紧”与“心紧接着又怦地一惊”。酒缸成了促使伊芙琳婚外情暴露的重要原因,其巨响如同一声惊雷,将伊芙琳小心翼翼潜藏的秘密从平静而紧张的表面下充分暴露出来,构成对伊芙琳虚伪不忠的强力反讽。
但在隐性进程中,结合上下文的叙述,却可以看到伊芙琳的种种行为恰恰是出于对丈夫的关爱与对维护婚姻的考虑。她主动写信与弗雷特断绝关系,因为昨晚丈夫回到家里,“为这事很不高兴”。正是因为想尽快断绝关系,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才不断催促弗雷特离开。丈夫回来后,她一直小心谨慎地揣摩丈夫的心思,想要尽可能避免尴尬的局面,也是为了不破坏婚姻的和谐。而在婚外情暴露后,她则表现出对丈夫的同情与怜惜,“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过自己的丈夫,也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自己的丈夫”。哈罗德“那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眼神扣动了伊芙琳肺腑深处一根不会出声的心弦”。而从另一方面来看,伊芙琳的行为也反映出她实际上害怕他人指责。“我们让人家在交际场里说尽了闲话,而他却一直蒙在鼓里”,表明伊芙琳也十分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情节发展层面,她与弗雷特的婚外情得到了證实并最终暴露,使伊芙琳虚伪不忠的形象得到了验证与反讽;而隐性进程中,伊芙琳的行为却处处体现了对丈夫的关爱和对婚姻的考虑,以及对他人指责的害怕,表现出她体贴善意和注重名声的一面。而在表层情节与隐性进程的交互运作中,酒缸也暗暗地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表层情节中,酒缸恰好在情节发展的最高潮处发出声响,使伊芙琳的婚外情最终暴露,构成了对伊芙琳不忠行为的反讽;而在隐性进程中,酒缸又充当了宿命式的神秘力量,引起人物间的直接冲突,从而给伊芙琳的婚姻留下难以弥合的裂痕。
接下来,在伊芙琳晚宴场景的片段中,叙述者通过隐含省略这一叙述时距的操控,进一步点明了酒缸所代表的神秘打击力量。表层情节中,叙述者有意将丈夫醉酒生意破裂与女儿断手这两个事件交织在同一时空中,并将视角局限于伊芙琳身上,使读者只能跟随着伊芙琳的视角来观察这两起事件。叙述者详细描写了女儿手指被割,伊芙琳为女儿包扎的场景。而后却转而描写伊芙琳与丈夫因调酒起争执,以及接下来丈夫醉酒后谈话冲突将起的场景。正在伊芙琳准备调节紧张气氛时,又安排女仆告知女儿病情恶化的消息,使她不得不暂时离开照看女儿,这就将场景又转回到了女儿的病房中。而此时女儿莫名地就患上了血中毒,且正好情况紧急,使她一时无法脱身。等她下楼想要重新参与酒会时,才发现酒会已经不欢而散了,生意合作已然破裂。对于女儿手指的一道伤口如何恶化为血中毒乃至断手,丈夫的酒会谈话如何从冲突将起到不欢而散的具体过程,叙述者却有意地省略了。这就似乎造成了表层情节叙述的断裂,使叙述缺乏连贯性。然而,在隐性进程中,正是这样的隐含省略才构成了酒缸对伊芙琳神秘打击的隐喻:尽管她一直努力地想要兼顾女儿的健康与丈夫的事业,但最终两方面都以失败告终,都分别给女儿和丈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而打击具体实施的过程却又是不可知的,她只能默默地被动接受打击后的结果,丝毫没有缓解的余地。而究其原因,两起事件又都是酒缸造成的:正是酒缸划破了女儿的手指,才引发了血中毒;正是酒缸的大容量使丈夫和汤姆酒后失言,引发冲突。酒缸成了破坏伊芙琳美好生活,带来厄运的罪魁祸首,成为伊芙琳命运中不可预知的神秘打击力量。因此,在情节发展层面,酒缸作为两起事件的线索将破碎的叙事串联起来,推动了情节发展;而在隐性进程中,酒缸充当伊芙琳及其家庭的迫害者,进一步塑造了伊芙琳为家庭所困,尽心尽力却无故受害的弱者形象,渐渐激起读者对她的同情与怜悯。伊芙琳三十五岁的这一片段,两条叙事轨道通过酒宴场景的描写和隐含省略的时距操控,以及酒缸隐喻的精妙穿插,既展现了上流贵族荒诞腐朽的生活方式,又完成了伊芙琳从年轻时跳脱不羁的少女向中年为琐碎所困的家庭主妇的转变,从而极大地扩充了文本的丰富内涵。
最后,叙述者描写了伊芙琳46岁时的惨淡光景。岁月蹉跎下青春的消逝,难以弥补的婚姻和子女的远离与不幸都反映出其人生的凋敝。儿子在战场上牺牲的死讯突然而至,且装着死讯的信封恰好就在酒缸中,成为压倒伊芙琳最后的稻草。小说接下来详细描绘了伊芙琳拆开信封的过程:
她此刻仿佛觉得她并不是接到了唐纳的死讯,她只觉得她和这玻璃酒缸之间的那一场暗暗不断的角斗分明又打了一个回合,平时一直风平浪轻,一个回合来时便陡然惊涛压顶。别看这玩意儿漂亮,那可是冷酷、恶毒的化身,是一个男人(她连他的长相都早已忘了)送给她的一宗不怀好意的礼物。多少年来一直就是这样,不声不响、端然森然地稳坐在她家的厅堂正中,像个千眼怪物,射出上千道冰凌般的眼光,荧荧然融为一片邪祟。始终不老,始终不变。(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从表层情节来看,叙述者直接选取了伊芙琳的视角进行叙述,从而带有了伊芙琳人物的强烈感知。信封信纸原是无生命的,在伊芙琳的感知下却带有了“直刺眼帘”,“一拳头劈面打来”,“鸟儿扑了扑翅膀”等极富动感和冲击力的效果,表现出儿子的死讯对她的巨大打击。酒缸原本是无生命的物体,但在她的眼中,酒缸变成了一个生命体,一个“千眼怪物”,是“是冷酷、恶毒的化身”。叙述者直接描述伊芙琳的内心活动而不做客观叙述,并对信封、信纸和酒缸作拟人化的动态描述,既加快了叙述节奏、营造出紧张的气氛,又集中地凸显了伊芙琳眼中酒缸的邪恶形象,表现出她对酒缸的极端憎恨。然而,段落中着重号标出的部分却显得与紧张的叙述节奏格格不入,在情节发展上也不合逻辑。这一部分叙述者对微不足道的细节客观描述:微風、汽车的声音,以及丈夫关水龙头的声音。过于平静的场景描写紧跟在前文的“天旋地转、嗡嗡直响”之后,打乱了原本紧张快速的节奏,显得十分突兀。而从常理来看,刚刚得知丧子噩耗的母亲所感受到的应是巨大的情感冲击,场景描写也往往采用动态的词语才能达到衬托人物心境的效果。因此,在表层情节中难以解释这段描写的作用。
而在隐性进程中,这段描写的意义却得以凸显。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一方面表明,世界并不因为儿子的死讯而有丝毫改变,没有人在乎伊芙琳的悲伤,就连自己的丈夫也仍然像往常一样生活,并没有分担她的痛苦。另一方面,儿子的死讯是在伊芙琳历尽沧桑、身心俱疲时突然而来的巨大打击,没有给她任何缓和的机会,而生活中的重重打击早已让伊芙琳情感麻木,无法再起波澜了。平淡的场景所要衬托的正是她巨大冲击与长期积郁下的麻木。同时,也正是这突然的平静使伊芙琳得以在情感剥夺和麻木下冷静思考,为下文伊芙琳意识到酒缸对她的迫害提供自然的过渡。 “对于情节发展无关紧要的文字,对于隐性进程可能至关重要。”剥离掉这一段描写,对于表层情节的发展不会产生影响,伊芙琳可以直接由拆信后的动态打击进入下一段的意识觉醒,从而保持流畅快速的叙事节奏并延续紧张的氛围;而对于隐性进程来说,这段描写则揭示了伊芙琳长期受到打击后的麻木状态,塑造了她无端受害的女性形象,从而为其最后的绝望反抗作铺垫。表层情节的动态描写以及隐性进程的静态描写构成一动一静的两大叙事轨道,分别凸显了伊芙琳对象征诅咒的酒缸的憎恨,和她在长期打击的麻木下默默受害的女性形象。
三、结尾部分的双重叙事动力
在经历了最后一重打击后,伊芙琳眼中酒缸邪恶的形象不断扩大,乃至如同邪神一般发出了自己的话语。酒缸的两段话语如下:
(1)“你瞧,这一回我就用不到直接来打击你了。我何必呢。你知道就是我夺走了你的儿子。你也知道我有多冷酷,多狠心,多漂亮,因为你自己以前也一样冷酷,一样狠心,一样漂亮。”
(2)“你瞧,我就是命运的主宰,”那个声音喊道,“你的小算盘哪里敌得过我?我决定事物的成败,你那些渺小的梦想岂是我的对手?我可以令时光飞逝,我可以把良辰美景顷刻断送,把尚未实现的心愿在事先扼杀。一切变故、失察,一切积于忽微的危难,都是我一手的创造。我出奇制胜,神妙莫测,我可以叫你手腕失灵,一筹莫展,我是菜里的芥末,生活中的辣子。”
话语(1)中,着重强调的是酒缸与伊芙琳的共性:冷酷、狠心、漂亮。值得注意的是,类似的形容词在小说的开头也曾出现。27岁时,还是天真活泼的少女伊芙琳曾在跟费波阿尔太太交谈中提及自己20岁时的男友。她无情地抛弃了当时的男友与丈夫哈罗德成婚,并把男友送她酒缸作为贺礼一事当作证明自己魅力的谈资,显现出她的冷酷无情。正如男友所说:“伊芙琳,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也跟你一样冷酷,一样漂亮,一样空虚,一样只消一眼便能看透。”因此,伊芙琳的冷酷、狠心、空虚等特质似乎成了她的本质特征,纵然历尽岁月更迭但仍然没有改变。酒缸与伊芙琳仿佛是一体的,伊芙琳的种种遭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她年轻时的冷酷无情导致的。她凭借自己的美貌与年轻贵族男性交往,甚至结婚后也没有收敛,这才导致了婚外情被发现,引发了不幸婚姻的开始。酒缸作为工业时代的赝品,因其华丽的色泽代表了一时的风尚,而其本身却缺乏实际价值,正如伊芙琳自己虽然美丽,却没有丰富的内涵。而酒缸的时代早已过去,也象征着伊芙琳的青春必然很快消亡。因此,表层情节中酒缸与伊芙琳不可分割,凸显了空虚肤浅的美必然因缺乏内涵而消亡的主题。
话语(2)中,着重强调的则是酒缸作为一种外在神秘力量对伊芙琳造成的迫害。酒缸扼杀梦想,创造磨难,是“芥末”和“辣子”,不断地给伊芙琳平淡的生活带来戏剧性的冲突。伊芙琳年轻时的虚伪自私虽然一直隐隐地存在于她的本性中,但她中年后在丈夫酒会上的得体谈吐,处理女儿手伤时的耐心无私和对离家儿子的牵挂,无不表现出她贤妻良母的形象。尽管她中年后一直努力按照社会所规定的标准行事,年轻时的错误却带给她一生的惩罚。因此,在隐性进程中,酒缸与伊芙琳是截然分离的,酒缸是宿命中神秘打击的象征,而伊芙琳则是打击的被动受害对象。
故事结尾,伊芙琳与酒缸同归于尽,小说最后一段这样描写伊芙琳的死亡:
马路对面灯光依旧,这哐啷一声一直老远传到马路的那头,过往行人都吃惊地急忙赶来,楼上一个疲惫的男人从将睡未睡中醒了过来,一个小姑娘在似睡非睡的噩梦中呜咽。月色溶溶的人行道上,那个寂然不动的黑糊糊的人影儿周围,满地都是玻璃片儿,多得数不清,有长长的,有方方的,有尖尖的,在月华下闪烁着微微的光彩:发青的,泛黄的,有乌油油而带上金芒的,也有红殷殷而镶着黑边的。
小说并没有直接描写伊芙琳的死亡,而是用客观的环境描写暗示缸碎人亡的结局。情节发展层面,对玻璃碎片的描写体现出酒缸与伊芙琳融为一体的本质:伊芙琳黑糊糊的人影与酒缸多彩的玻璃碎片夹杂在一起,难以分辨。伊芙琳的美正如酒缸的美一样,是多彩缤纷、璀璨夺目的,但也是肤浅脆弱、不堪一击的。而隐性进程中,却可以看到叙述者故意采用了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叙述来描写伊芙琳抗争失败而死去的场景,甚至省略了对伊芙琳死亡状态的描写,转而细细刻画酒缸碎片的颜色,意在表现出伊芙琳死亡的微不足道。此外,伊芙琳的丈夫和女儿则被陌生化地表述为“楼上一个疲惫的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刻意割裂了他们与伊芙琳的亲人关系。伊芙琳的死亡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感知,更突出了她反抗失败的卑微与悲凉。因此,表层情节中伊芙琳与酒缸的同质性揭示了空虚的美的必然毁灭,而隐性进程中客观化和陌生化的叙述则体现了反抗力量的薄弱,暗示着伊芙琳只有毁灭自身,才能真正从被迫害的命运中寻得解脱。
结语
综合以上分析可知,在情节发展层面,小说在主题意义上表现了两大主题:一是通过伊芙琳年轻时的放纵轻佻与酒会场面的荒诞场景,反映出上层阶级贵族生活的腐朽性;二是通过伊芙琳人生境遇揭示肤浅的美丽必然因缺乏内涵而毁灭的真理。在象征意义上,酒缸与伊芙琳融为一体,代表着虚伪肤浅的共性本质。但在情节发展的背后,还存在一股以女性被迫害为主要内容的叙事暗流:在主题意义上,通过揭示伊芙琳一生无端受害,终于反抗意识觉醒继而快速消亡的过程,表现了伊芙琳默默受害的生存困境,以及她反抗力量的薄弱,最终只有以死摆脫压迫的悲剧主题。在象征意义上,酒缸与伊芙琳截然分离,代表着传统社会规约、男性主体地位以及婚姻无形束缚等外在力量对她的无情迫害。而这一隐性进程又通过多样的话语手段得以呈现:丰富的人物话语表达形式,特别是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丰富了人物形象,使伊芙琳受害者的一面得以浮现;隐含省略的运用凸显了酒缸所象征的外在力量对伊芙琳的神秘打击,为酒缸与伊芙琳象征意义上的分离提供了依据;叙述节奏上的多样变化既烘托出不同的故事氛围,也衬托出伊芙琳心理活动的变化,为她最终反抗意识的觉醒做出铺垫。除此之外,多处文本细节也为隐性进程的揭示提供了标记。小说中两大叙事轨道独立表意,并列前行,二者间呈现互为补充的关系。表层情节与隐性进程的交互运作,丰富了小说的主题意义,塑造了多面的伊芙琳形象,极大提升了文本的审美价值和语义密度,表现出菲茨杰拉德高超的短篇小说叙事技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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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关熔珍,博士,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翻译研究;周楚汉,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