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弭菊田与季羡林

2020-02-04卞毓方

齐鲁周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季羡林济南

卞毓方

二十年前,我着手为季羡林先生撰文,散文加传记,陆陆续续写了五本。期间,目光屡屡扫过弭菊田先生,并在心里暗暗把他俩作比较。

你看,两位年龄相仿,季羡林出生于1911年,弭菊田出生于1914年,同代;求学的第一站俱为济南,次站俱为北平;且是姻亲,季羡林的堂妹季惠林,嫁给了弭菊田。

人生漫长,可关键处只有几步。我们就来看这几步。

2001年,季羡林先生留影。

弭菊田先生与女儿弭金冬。

第一步,童年

老季家曾经“陡然上升”,后来又“陡然下降”,降到什么程度?当季羡林出生时,已经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用季羡林自己的话,便是:“当时全中国的经济形势是南方富而山东(也包括北方其他省份)穷。专就山东论,是东部富而西部穷。我们县在山东西部又是最穷的县,我们村在穷县中是最穷的村,而我们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穷的家。”

落在如此贫穷洼地的季羡林,儿童时期整个就是一个野孩子。据弭菊田先生的回忆:有一年,季羡林的婶母和堂妹从济南回临清,“那时候的季公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但其父毫无送他上学的意思。季公每日追逐嬉闹,上树爬墙,作为妹妹头一次见到的这位哥哥,竟是光屁股下河湾洗澡的泥猴。婶母看到如此顽劣的侄儿深为焦虑,怕他长此下去难以成人,便与哥哥商量,把他带到济南上学。”(实质是过继,或兼祧——笔者)

这是关键的第一步。如果没有这一步,季羡林就不会是后来的季羡林,他的命运,可以拿同期的两个小伙伴作参照:一个是杨狗,一个是哑巴小。当年,三个小娃儿见天在一起玩,浮水、打枣、捉知了、摸虾,快活郎当,形影不离。后来怎么样了呢?杨狗终生務农,老实巴交,一字不识。哑巴小呢,落草当了山大王,练得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本领煞是了得,可惜那是一条不归路,最后一个失手,叫官府捉住,砍了头。季羡林的出路,纵然成不了铤而走险的绿林好汉,也必然是像杨狗那样,当一辈子农民,整日价面朝黄土背朝天。

弭家是济南的大户,旧址在老济南普利门、迎仙桥附近,俗称“弭家场”。弭菊田的祖父弭宗奭,是清末举人,当过肥城县“教谕”,总归是郁郁不得志,遂效古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退而承继祖业,悬壶济世。父亲弭宝实,也是中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三岁,父亲猝逝,六岁,祖父作古,八岁,祖母亡故,家底虽然殷实,奈何顶梁柱崩摧,大厦岌岌可危,全凭了母亲武安之一人,撑持偌大家业。

所幸母亲教子有方,执意让弭菊田姐弟三人读书上进,先设家馆,延师教习,稍长,送进学堂。菊田的外祖父武福恭,也是清末举人,艺术修养极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在栽培外孙身上,倾注了无量心血。菊田由是爱上了丹青,念到高一,断然辍学,改读北平的美术专科学校。结果呢,如季羡林老来所感慨:“按照他的家庭环境,在旧社会,他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商店的老板,或者政府机关的一个小公务员,如果再往下滑一步,他可能成为一个靠吃祖宗遗产过活的浪荡公子。这类的人物,我们亲眼看到的难道还不够多吗!然而菊田却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学了书法,学了国画,学了治印,学了刻竹,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成了有成就的艺术家。”

第二步,学术根底

1935年初秋,季羡林得着去德国留学两年的机会。后来鉴于日寇侵华,济南沦陷,以及“二战”,他在德国不得不整整滞留了十年。

若问,季羡林留德十年,究竟学到了什么?

撇开梵文,笔者认为,他学到的是德意志这个民族的“意志”。

季羡林是1935年冬天到达哥廷根大学,1941年冬天完成主要博士课程考试,前后整整花了六年。其间,因为实在拖

得太长,又因为战争、疾病等因素,季羡林希望早点结束课程,完成考试,好打道回国。他的导师,瓦尔德施米特,那个标准的日耳曼学者,丝毫不予通融。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帮忙解决,学问上的事,半点也不能马虎。就这样,一直坚持到1942年春,终于完成最后一科考试,季羡林以为万事大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谁知瓦尔德施米特告诉他,论文还没有尽善尽美,存在许多瑕疵,要继续打磨!如是,季羡林又陷入无休无止的修改,直到1945年10月离开哥廷根的前两天,还在为论文的事操心。从这件事上,季羡林深刻体会到了德国学者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梵文是主系,主系还包括巴利文,进而又扩展到吐火罗文。副系起初选了阿拉伯文,后来改成俄文,以及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若问,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对季羡林又有什么用?副系在博士生涯中究竟又有多大作用?那不管。这是制度。这也体现了一个学者的宽度和厚度。

季羡林归国后成为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主任,最后又成为一代学术大家,绝对和在德国的严格学术训练有关。

季羡林赴德前,曾劝弭菊田去法国留学,因为法国有罗丹、米勒、莫奈、雷诺阿、塞尚、高更,而且巴黎美术学院是世界第一流的学府。季羡林的这个建议是正确的,弭菊田如果去了巴黎,说不定就会成为另一个刘海粟、林风眠、徐悲鸿,抑或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菊田的女儿金冬回忆:“爸爸又爱油画,其实何尝不想去法国深造呢!按照当时的家庭条件根本不成问题(季羡林赴德,弭家便资助了一百块大洋——笔者),但爸爸一想到奶奶年轻时守寡,中年后两个女儿相继去世,身边只有他一根独苗,倘若走了奶奶肯定会伤心的。为了守在奶奶的膝下,爸爸毅然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在北平美专,弭菊田既学油画,又学国画。后拜著名山水画家胡佩衡先生名下,成为入室弟子转攻山水。毕业时,适逢“七七卢沟桥事变”,华北大片国土,包括山东尽皆沦于敌手。国难当头,初时,弭菊田选择闭门简出,终日沉浸在艺海。后期,为了谋生,先后到数所中学与艺校任教。就美术来说,他主攻山水,兼研花鸟、人物,初追宋元,诸如南宋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元代黄公望、倪云林,进而扩及明代沈周、文徴明、唐寅、仇英,其间,尤对唐寅着力甚多,后又潜心于清人王石谷、恽南田。熔各家之长于一炉,并加以融会贯通,自成一格。诚如著名画家关友声先生所概括,他是“北宗笔墨合南宗,妙继荆关马夏踪,点染云烟初落纸,浑如成竹在心胸。”

就多能来说,弭菊田还旁及书法、篆刻、竹雕、木刻、摄影、音乐、诗赋。仅以音乐为例,他自幼精通韵律,凡管弦乐器皆能吹拉弹奏。1943年开始研习古琴,初拜田英辉先生为师,田英辉传指不传谱,教他弹奏《梅花三弄》,教过“一弄”、“二弄”之后,弭菊田就无师自通地悟出了“三弄”,令田师大为惊叹。金陵派古琴名家詹澄秋认为弭生颖悟,主动收之为徒。弭菊田进步神速,不久便能娴熟弹奏《高山流水》《平沙落雁》《石上流泉》《阳春白雪》《阳关三叠》《汉宫秋月》等30多个古典曲目。1945年,他弹奏的《高山流水》和《平沙落雁》,便由济南广播电台公开向社会播放。

第三步,人格的锤炼、升华

专业根底的夯实,大抵在青年。中年而后,更多是人品、人格的考验。

1949年,江山易帜,百废俱兴。季羡林敞开双臂,热情拥抱新政权;1956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尽管努力争取进步,但也有自己的底线。1954年批判胡适,作为胡适的属下,他想不通,因此就以沉默相对。这一点不容易!大不容易!记得看过一则资料:某次批胡座谈,与胡适有牵连的几位老先生不得不表态。沈尹默起而揭发,他说一次去看胡适,胡博士正在写文章,但见案头满是打开的书,他边写边抄,沈说:“这哪里是做学问的样子?”沈的姿态,现在流为美谈。季羡林呢,他连这个“姿态”也不摆,干脆一言不发。

回头再说弭菊田。建国后,他也努力争取进步,积极追随时代潮流。1956年公私合营,他把祖传三百多间房屋统统交出,只留下几间北屋居住。1957年反右,他在五中教美术,两月之内,眼见十几名老师被打成右派。学校的人事干部找他谈话,说准备发展他入党,鼓励他在这场斗争中积极揭发批判。弭菊田不愿上纲上线,落井下石,因此极力躲避批判大会,即使勉强列席,也是三缄其口,啥也不讲。日后他听说内兄季羡林在北大反右时也是置身事外,既未整人,也未被整,看似偶然,实则两人的宅心仁厚是相通的。

当然,弭菊田的组织问题由是被搁置,一搁就是二十多年,直到198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文革中,季羡林在北大被抄家,蹲“牛棚”,释放出来后,给的差使是当三十五斋的门房。即使当门房,他也不让光阴虚度,悄悄地翻译了印度史诗《罗摩衍那》。

在济南,弭菊田也逃不脱被抄家的厄运。红卫兵认定他家是从前的大户,家里必定藏有金银财宝,于是翻箱倒柜,搬床掀橱,锨镐齐挥,挖地三尺。最终没有翻出金銀,但翻出了另一种财宝:文物古董。结果,被当成“四旧”,统统扔到院里,堆成小山,点起一把火,焚烧。

大批古代典籍、名家字画,以及他本人的书画作品、写生资料、照片、文稿、篆刻、竹雕、木刻,还有他视如生命的六把古琴,一把是明益王监造的“益王琴”,珍贵无比,存世者凤毛麟角,一把是清末民初名琴师王心葵监制的“正和式琴”……均在大火中顷刻化为灰烬。

弭菊田后来又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劳动之余,夜深人静,他仍在昏暗的灯光下偷偷写字绘画。

第四步,大器晚成

这是有条件的。首先得长寿;其次是时来运转,否极泰生;再其次是砥励前行,厚积薄发。

众所周知,季羡林活了98岁。在他晚年,有一个简单的统计:从1978~1991年,即从67岁至80岁,十四年间,季羡林共发表文章420多篇,年均30篇挂零,出版著译十多部,年均一部有余,折合字数,约在550万左右,年均近40万。这个工作量,搁在毛头小伙子身上,也得是个拼命三郎,何况他已越过古稀,直逼耄耋。

八十而后,季羡林又着手一生最重要的规划:其一是自传体写作,包括小学、中学、大学、留德十年、牛棚岁月等等;其二是学术攻关,包括对吐火罗文A残卷的翻译、考释,以及《糖史》的写作。王昌龄有诗云:“至今八十如四十”,季羡林正是以这种姿态,进入他一生最为辉煌的冲刺。

弭菊田享年八十有六,比起季羡林,少了12岁,但是,比起与他齐名的济南国画四魁中的另外三魁,即关友声(64岁)、黑伯龙(74岁)、岳祥书(66岁),又分别多活了十多二十岁。这多活的岁月,正是弭菊田的黄金时代。比尔·盖茨说:“也许,人的生命是一场正在焚烧的‘火灾,一个人所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从这场‘火灾中抢救点什么东西出来!”文革年间,弭家大院的烈火连续烧了七天,市文联的领导好说歹说,才征得红卫兵的允许,从火堆里抢救出部分文物、古籍,装了一地排车。弭菊田在桑榆晚年,又从生命的“火灾”中抢救出些什么东西呢?

衰年爆发。1978年8月,应青岛市政府之邀,创作出长五米、宽三米的巨幅《山海奇观》,无论构图之雄、之壮,还是笔墨之精、之妙,均允称画坛奇哉大观!时任青岛市委书记刘众前称之为“青岛市第一佳作”,副省长高启云更赞曰:“在全国也是首创!”

诗添画韵。弭菊田工书法,早年即曾获全国比赛大奖,这可说是国画家的基本功。难得还能作古典诗,往往是画成诗亦就,并即兴题之。如《题黄山雪霁图》:“散花坞里雪初霁,晓色银光一望收。忆得新词晴日句,红装素裹更风流。”《题黄山人字瀑》:“惊湍泻玉复喷银,石壁攲斜水势分。造物标题原有意,黄山胜景属人民。”1981年与魏启后等先生访日,参观日本画圣雪舟故居,归来赋诗作画,诗曰:“东渡扶桑访雪舟,园庭依旧四百秋。芰荷岸柳风雨细,万顷烟波寄淹留。”1982年组织济南画院的吴泽浩、张登堂等画家以《台湾思乡诗集》创作80余幅诗意画,相继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和福州、杭州等地展出,受到广泛赞誉,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亲自为画集题字,作品被山东友谊出版社以《台湾思乡诗集画集》出版,一时间画坛引起轰动。

弭菊田还擅治印。他常用的印章,如“弭氏”“菊翁”“菊田逸客”“菊田泼墨”“但吹芋”“染于苍”“雪泥鸿爪”“衰年变法”,都为自己创作。

弭菊田还擅著文。他记述画坛前辈,如阚角如、贺天健、李苦禅、张大千、程公博、王继子等人的随笔,都是弥足珍贵的精品。笔者最感兴趣的,还是他对少年季羡林绘声绘色的回忆:

初到济南,叔父因与任(晓麓)家有旧交,想让季公入任家私塾上学。然而私塾学长害怕这个从农村来的野性不改、顽劣成习的孩子败坏了学风,执意不收。叔父无奈,只好把他送到山东省立第五师范附属小学(如今黑虎泉西路小学)。其时的季公野性依旧,淘气顽皮的吓人,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那时上学用毛笔书写,季公每次在校与人打架归来,墨汁涂得到处都是,脸上手上身上常常忠实地记录着他们打架的“战况”,因此,每次进门,婶母立即喝问:“为什么又跟人打架?”季公深感纳闷,悄声地问妹妹:“我打架婶母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妹妹听后大笑:“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脸上!”看后季公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

茶余饭后,婶母命他兄妹二人坐桌旁写毛笔字,写着写着,季公就不耐烦了,让妹妹在他脸上画上眼镜、添上胡须,再胡乱勾勒上些图案,然后他再给妹妹画上一通,互相瞧着对方的脸谱哈哈大笑,那毛笔字也就抛到一旁了。所以至今季公的书法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这种文章,只有他才有资格写,也才有可能写,换了别个,是万万不行的。

文革后,弭菊田担任济南画院院长、省市人大代表等职,画作频频获奖,这都是势所必然,水到渠成。在笔者看来,他人生更为辉煌的一笔,是画有传人。女儿弭金冬,得其言传身教,也主攻山水,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蔚然形成众口相传的“弭家山水”。古有“米家山水”,今有“弭家山水”,米弭同音,是画坛不可多得的美谈。借用比尔·盖茨的话,也许,这是弭菊田从生命的“火灾”中抢救出的最为宝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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