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流出两条河
2020-01-27卢致明
卢致明
一
2002年春节刚过,我和爱人一起,离开老家,乘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广西天峨。那时天峨正在修建西部大开发标志性工程——龙滩水电站。
这是我第二次来天峨,与初来天峨相比,我的心境大是不同。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我像一只小鸟,充满欢乐。而这次,我像一只乌龟,缩着脑袋。
我两次来天峨,都与一位李姓老板有关。2000年初,我在老家认识了一位小老板,姓李,温州人,和我算还有点亲戚关系。在我家乡,温州人的精明和富裕早就是尽人皆知。他来我们家,经常也是买贵重礼品,一副很有钱的样子。亲戚朋友坐在一起聊天,都是他在说,我们在听。他常说,搞工程建设,架桥与修路这两样最赚钱的。有一天,大家在客厅聊天,他突然说,他要去广西天峨,那里正在建一座大型水电站,几百亿元的大工程,公路都要修十几条,有很多发财的机会。他的老乡已经在那里投资了,买下一座石山卖石头,很赚钱。正好客厅墙壁上有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我便来了兴趣,在地图上寻找天峨。找了很久,才找到天峨两个小字,一量距离,还真够远。过了一段时间,他从广西回来了,又说起那里的情况,鼓动我与他一起去广西,合股买山,开采石场,卖石头赚钱。
听着他如百灵鸟般动听的语言,我的心底仿佛荡起了涟漪。那时我才20多岁,从学校出来后,就一直在家乡的一个啤酒厂工作,鲜有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社会经验几乎为零。当他的语言像水彩笔,在我这张白纸上涂涂画画时,我的心底燃起了彩色的希望。他见我犹豫,接着说道,如果投资失败了,我的钱他也会一分不少地退回给我。他这句话,像一团火在我心底燃烧,我的一汪心水汩汩地沸腾了。
那年年底,趁着冬季厂里停产检修,我随他来到了天峨。第一次坐火车,车窗外的风景把我的心拨拉得痒痒的。年少时,我所了解的广西,是课本上的桂林山水,是一幅壮锦,是电视剧里的刘三姐、阿牛哥和韦拔群……遥远而神秘。现在车轮飞驰在八桂大地,我触摸到了真实的广西。
在几天的实地查看中,李老板陪着我这里走走,那里转转。他煽情的说辞,激励着我。他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要发财就要胆大。我脑子一热,就把积蓄全交给了他。
原本以为,我找的是一条闪闪的“金光大道”。可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合作以后才发觉,这哪是什么金光大道,分明是荆棘密布的小路。他三天两头打来电话,说买设备要钱,开进山的路要钱,请人吃饭要钱,请人做工也要钱,如果不继续投资,先前的投资就收不回来。我想想也是,做事业哪有不投资的呀?可是自己又没有钱,怎么办?只能借了。于是我向亲戚朋友借,向隔壁邻居借,陆陆续续,我又借到了几万元寄给他。父亲母亲看着我一笔一笔将钱辛苦借来,再一笔一笔汇给他,脸愁得像天上的乌云。他们辛劳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劝我不要再寄钱去,说那像一个无底洞,填也填不完。听了父母的话,我忽然间醒悟了,不再借钱了。当他再次打电话要我寄钱时,我便说,我已经借不到钱了。他顿时生气了,音量提高,语速也加快了,他说你借不到钱的话,之前的投资就要打水漂了!隔着话筒,我都能感觉到他在千里之外的愤怒。我无奈地说,你再想想办法吧,我这边实在是借不到钱了。
也确实是借不到钱了。这一年,我原先红火的单位,突然出现效益下滑的状况,机器半开半转。同事们都在传说银行不再给贷款,工厂要倒闭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效益不好,大家迟早会下岗。
天峨的投资没有回报,工厂又要倒闭了,这些状况亲戚朋友知道后,来串门时就借口说没有钱过年,要我还钱。话语像苦涩的风沙刮在脸上,烙得我眼眶湿润,鼻子发酸。父母亲不时唠叨,说我笨,骂我傻,白白送钱给别人花。我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春节临近,我的心和天气一样,一天比一天冷。无奈之下,我写了辞职报告。我想过完年就去广西,把投资的钱拿回来。
二
对于我们的到来,合伙人没有我想象中的热情。他安排我和爱人住在尧里沟,守着我们买下的石头山以及机械设备。
尧里沟是龙滩水电站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住有十几户赵姓人家。沟里还没有通电,进沟的山路也是新挖的,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我们住的房子都称不上是房子,而叫工棚,是自己用木板搭的,四处漏风,里面蒙上油彩布,外面就看不见里面。
山沟像一个峡谷,右侧是喀斯特地貌山峰,高大、巍峨,山顶常常被云雾遮掩,仿若“仙境”;左侧是丘陵山地,灌木丛生,从半山腰到山脚,村民插缝开垦出旱地,种上玉米。而沟底则是用石头垒成田埂的稻田,采石头的老板们把村民的稻田租来,开成道路,搭建工棚。
晴朗的日子里,经常能看见一朵朵云,雪白雪白的,从左侧的山头飘过来,如鸟儿一般,悠悠掠过。风景虽美,我也无心欣赏。我督促合伙人早日开工。可合伙人说,开工需要找工人,需要找销路,现在还在联系中,再等等吧。
他既然这样说,也只能如此了。等吧!我安慰着自己。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像戈戈和狄狄等待戈多一样,无聊,寂寞。一同等待的不只是我们,还有很多老板。整個尧里沟右侧绵延几公里的石头山,都被各地端着发财梦的老板承包,运来各种设备开采石头,大家心里都充满了期望,等待分得龙滩水电站建设的一勺羹。此时,我走遍了尧里沟的每个角落,把沟里的情况摸了个遍。
进沟遇上第一座山,是南宁武宣梁老板承包的,他是所有采石老板中,来得最早的。进沟的山路是他请挖机开的,花了一大笔费用。他在沟口设了一个卡,外来的车辆要进沟拉石头,就要先交纳过路费。后来进沟的车辆实在是太少,他就又把卡撤了。
我住的工棚左边,是一家砖厂,老板有两个,一个是博白人,另外一个是南宁人。博白老板住在沟里,兼生产和管理,南宁老板住在县城,负责销售。
工棚右边,住的是一家柳江人,我叫男主人韦哥。他本是帮老板守工地的,但工地一直没开工,他就去龙滩水电站工地找活干,他爱人酿玉米酒卖,他们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沿着工棚后面的山路往沟里走1公里,就是村民的房子。村民看到商机,就开台球店、麻将馆、小卖部或餐馆,吸引做工的守机器的外地人去消费。无聊的时候,我也去看他们打台球、打麻将,有时三缺一,他们问我打不打,我摇头说不懂得打。其实,是口袋里没钱罢了,来了一个多月了,我带来的生活费要节约着用。看多了,便觉无趣。我沿着山路,往山沟深处走。山路原是羊肠小道,去年一位湖南老板买下沟尾的一座山,把路拓宽,运来大型设备,希望能大干一场。可是却与我们一样,没有等到开工,只能继续接受无休止等下去的命运。
山路寂静,不时能听见小鸟“唧唧”“咕咕”“啾啾”的鸣叫声,也不时从草丛中“扑腾”飞出一只大鸟,把路人吓一跳。我离开山路,踩着青草走到山脚下,一条小溪,潺潺流水,溪水清澈,倒映蓝天白云。坐在溪边,望着水面的云朵,感觉我也像云朵,沉入了水底。溪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忧愁。
三
夏天很快到了。戈多没有出现,我们的工地依然没有开工,我带来的生活费已所剩不多,坐吃山空。我需要找点事情做,增加收入。出沟三公里,有一个集市,既是劳动力市场,又是商品集散地。每天有很多工人像我一样去市场找工做,某位老板临时需要工人,都在集市找。好几次我遇见老板选工人,一大帮人立刻靠上去,争着说自己力气大,是熟练工。老板点上几位,用皮卡车拉走,剩下的人像牲口一样,等待下一次挑选。开始我以为是我运气不好,后来,我发现,是我长相的问题,皮肤白,身材瘦,口音不一样,老板识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人能干重活。几次没有被选中,我渐渐也就绝了念头,不再去市场找工作了。
合伙人知道我想找工作,帮我找了一份在隧道里的工作。隧道里能见度极低,粉尘如蝴蝶翩翩飞舞,挖掘机、空压机、重型卡车等机器发出的噪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我很没有安全感,只做了两天,我就放弃了。
再去集市,就剩买菜了。其实菜也很少买,爱人在门前开辟了一块地,种有蒜苗、葱花、豆角、瓜苗。现在它们蓬蓬勃勃生长。偶尔要买的是大米和猪肉,但囊中羞涩,卖肉的情形也是极少。
生活就是这样,它在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又为你打开一扇窗。在我带来的盘缠即将用完之际,隔壁博白老板的水泥砖有人来买,他叫我和他的工仔一起装车,上一块砖六分钱,我们每人就是三分钱,装一车砖,每人可以得六元钱。上车时,四五十斤重的水泥砖,刚开始是两手提着,丢进车厢,但到后来,手臂越来越酸,就只能抱起水泥砖,把它挪进车厢。夏天的太阳,毒辣辣的,我脸上、手臂上、身上出的汗越来越多,浑身湿透。我咬牙坚持着。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活,但是现在,我必须做,生活就是这样,容不得你挑剔。
待到一车砖装完,我长嘘一口气,回到家,猛灌几碗凉水,休息一阵,又渐渐恢复了气力,等待下一辆车来装。运气好,一天能装十车,不过这样的情形很少,而且累得第二天都不想起床。大多数时候,每天装三四车,得十几二十元,够几天的生活费。之前我从来没有干过重活,搬砖的磨炼,让我明白,天无绝人之路,人在重压之下,能激发出巨大潜能。
以为装车能够维持生计,解决眼前的缺钱困难,但雨季来了,从七月底到八月初,雨陆续下了20多天,山路被冲毁,车辆进不来,老板的水泥砖卖不出去,我又断了生活来源,重新为生计发愁。数数口袋里的钱,从来没有超过20元。没有收入,我又去菜市场附近找工干,结果,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有一次,我和沟里一帮外地工人去,回来时他们都拎着肉回来,而我则空着双手,隔壁韦哥叫我也买一点回去,我说我爱人早上买了。其实早上买的只是青菜,肉有一两个星期没吃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发虚,想想孔乙己都能排出九文大钱要一碗酒、几颗茴香豆,而我酒喝不起,肉更吃不起。
我又去找合伙人,他住在县城,已经20多天没有到山沟来了。见到他,他脸黑得像关公,像是我欠了他许多钱似的。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开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已经找到一个项目了,但没有钱开工,想找贵州的工人来做工,但没有钱,他们不干;想再找一个老板来投资,可是还没有找到……这样的话,他重复着说了许多遍,像《等待戈多》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告诉我,戈多终究会来的。我说我没有钱了,他翻开钱包说,你看我也没钱。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20元的钞票递给我,说你先用着,等我借到钱了,再给你。捏着这20元,我忍住不落泪,我投资了这么多钱,全交给他管理,现在他打发我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都怪自己,当初欲望太强,妄想当老板,赚大钱。
走出他住的房子,我没有立即回山沟,而是去图书馆借书。我在图书馆办了一本借书证,一次可以借两本书。现在只有书可以慰藉我的灵魂,使我忘记忧伤、苦闷、怜悯,我也只有在阅读中找到支柱。图书馆里,好书很多,我挑选了两册厚书来借,这样我能阅读打发的时间就更久。走出图书馆,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向车站,而是走上二级公路,步行回去。步行可以省3元钱,够我和爱人一天的伙食费。
书看完,无事可做,便想喝酒。酒去隔壁韦哥那里买,自酿的玉米酒,1元1斤,当地人称为土茅台。买来酒,我拿出两个小碗,一碗满上酒,一碗装下酒的花生米,一个人,慢慢喝,慢慢品。我想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山外去谋生。如果我走了,意味着在这里的所有投资都打水漂。两种选择,两种艰难,戈多,你在哪里?
四
8月底,一个漆黑的深夜,隔壁砖厂突然来了两部大货车,我以为是夜晚来拉砖的,起来一看,是博白老板正在把他的设备装上车。忙乎了大半夜,凌晨时分,车开出了山沟沟。此后,博白老板再没来过,连剩余的砖都不要了。
老板走了,没有人来买水泥砖,我的收入彻底断了,生活陷入了更加困顿的境地。
无聊的时候,我就去工地上转,一个月未见,两台破碎机锈迹斑斑。那条坑道,被雨水冲刷的粉石填充,浅了许多。我突然感觉,我和这些粉石一样,不知不觉就跳入了别人早已挖好的坑。
几场秋雨下过,阵阵秋风把山沟里原先绿色的稻谷,抚成了金黄。中秋节那天,村民赵老板趁着学校放假,几个儿女回来,收割稻谷,叫我去帮忙。收完谷子,赵老板邀我吃晚饭。
山區的夜来得早,秋天的月升得早,还没有开饭,圆月已经挂在东山顶,月光皎洁,洒在赵家院子里,如镀了一层银光。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乡过中秋节,沐浴月光,我突然想念家乡,想念亲人。这几个月来,我像是漂泊在茫茫大海里的小舟,不敢和亲人联系,不敢打电话回家,我怕他们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更加伤心。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苦。那个夜晚,乡愁像波涛一样,不停地侵袭我。我喝醉了。
也许,只有大醉才能大醒。第二天,酒醒之后,我突然醒悟,我不应该再等了,贝克特在《等待戈多》这部悲喜剧中,早就告诉观众:有些等待,没有任何的意义。而我却还在如戈戈和狄狄,对等待戈多充满幻想。我应该离开这里,重新生活。
我把想法告诉爱人,她也支持我离开这里,去广东打工赚钱还债。说走就走,我收拾好行李,告别爱人,踏上了出沟的山路。
太阳升上了山顶,温暖的阳光洒在山路上,照耀着我。遥望前方,我的眼里涌出了两条河流。
我想,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