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门前的号码(短篇小说)
2020-01-27盘文波
盘文波
生育类顶级专家给出最后结论:秦颜红此生已不能生育。其实这个结论也不是现在才给,多年前,所有生育专家都是这个意见。秦颜红和老公雷信达不服命,继续在全国求医问药,吃了许多江湖骗子的药,求过所有菩萨,一切如旧。“我们还继续吗?”两口子在回家的路上自问,又问对方。他们没问出声,声音在自己身体里回转。有亲戚说,他们住的房子风水不好,有财无子。他们都是无线电三厂的职工,两个都是大学毕业生。无线电三厂在东郊,比城郊结合部还要偏一点的农村地盘上。这不是风水不好的理由,楼上楼下,左左右右,谁家不生育孩子?亲戚说得多了,两口子不信也信了。从北京一家大医院回到家,两口子整夜只说了一句话。
“搬家吧。”秦颜红说。“好。”雷信达低声说。
无生育的重担压了他们十几年,26岁结婚到现在的41岁,过了许多苦日子。他们的睡眠似是而非,似着非着。这天清晨,有婴儿啼哭声传来时,他们不相信是真的。随着婴儿啼哭声越来越大,两口子才感觉真实可信。打开门一看,像做了一个梦。门前纸盒子中躺着一个婴儿。是女婴。什么信息也没有。秦颜红抱婴儿入怀,雷信达下楼寻找失主。无线电三厂宿舍区安静,院子里连一只鸟都不见。雷信达一直追到大门口。“你看见有人抱着婴儿进厂区了吗?”雷信达问看门老头。
“没有。”
无线电三厂生产区与宿舍区各据南北,与周边的围墙,漏洞有不少。有小偷时常钻了漏洞(有人分析,漏洞就是小偷弄的)进厂区偷东西。无线电子行业正在走下坡路,国有企业正面临改制转型。有路子的都离开了。不用说,婴儿的主人通过漏洞离开。
亲友们很快得知雷信达两口子在家门口捡到一个婴儿。收养孩子这事,除非是孤儿,否则就会碰上许多麻烦事。比如,等你把孩子养大了,孩子的亲生父亲来索要孩子;再比如,孩子的亲生父母不断敲诈金钱。还比如,养大的孩子突然反水,回到亲生父母那边。现实生活中有许多活生生的例子。
雷信达、秦颜红两口子听着亲友们的分析,精心养育这个在家门口捡到的孩子。他们给孩子取名晨莱。他们在一个搞房产的亲戚那里订的一套两居室现房也退了。两口子决定暂时不搬家,先养着,等待主人回来接回晨莱。
无线电三厂不大,只有职工四五百人,改革后,无线电厂消失了。下岗的下岗,重新就业的重新就业。八仙过海,自寻活路。雷信达两口子招聘到安东通讯技术公司,这家私企给出很高的待遇。两口子在大学是师兄妹,同一专业,进了私企,专业特长得到充分发挥。
晨莱长到半岁,还不见亲生父母出现。雷信达将捡到她的那天早上定为她的出生日,因为据有经验的长辈说,晨莱到达他们家门前,生出不会超过24小时。
“亲生父母不会出现了,你们该搬家就搬吧。”亲友说。“为了避免将来纠纷,养父母躲都来不及呢。”又有亲友说。
确实,收养孩子时,民间有民间的做法。送、收双方是不见面的,由中间人协调。谈的条件中间人转述。孩子由中间人抱过来。中间人自然是在民间有声誉信誉的人。孩子到手后,才想办法办理合法收养手续。
雷信达两口还是决定暂时不搬家,把这个亲生父母丢失地点给留着。无线电三厂职工搬走的越来越多,有人卖了,有人出租,住户驳杂,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治安不好,没人出来管理。这些雷信达两口子都能忍受。家里不放现金,不买金银首饰,小偷爱偷就去偷。又过了半年,他们去民政部门办理了正规的收养手续。晨莱的名字前也加了姓氏:雷,上了户口。
單位效益好,趁着购买商品房之风,两口子买了套150平方米的大三居室。小区管理完善,绿化好,物业公司也是桂城最好的。雷信达两口子搬家后,无线电三厂那套房改房还留着,不卖不租。每周雷信达还要过去住一两夜。他在大门上写上自己的联系电话,便于晨莱亲生父母联系。
新的环境,新的单位,没人知道晨莱是他们的养女。雷信达两口精心养育孩子,想法惊人一致,希望能找到晨莱的亲生父母。
“为什么这么死脑筋呢?晨莱的亲生父母要接回去,你们怎么办?”亲戚的声音很强势。
两口子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俩就想在阳光下生活,不想隐瞒什么,逃避什么。“你是爸妈在门前捡来的。”晨莱3岁那天,雷信达严肃地告诉晨莱。晨莱哈哈大笑,她把这个玩带到爷爷奶奶家,带到外公外婆家,带到幼儿园。
“傻孩子,你就是爸妈亲生的呀。”他们都说。
“我要做个爸爸妈妈捡来的孩子!”晨莱的天真无邪,爷爷奶奶们很紧张,老人找雷信达两口子反复谈话。
8月里一个双休日,秦颜红跟家里的钟点工谈起晨莱的出生来。
钟点工张小槐主要负责为秦颜红家买菜做饭,搞卫生。张小槐做菜水平差,农村人嘛,不讲究,又没受过专门训练,卫生做得也不好。有空的时候,雷信达或者秦颜红帮着炒菜或者参与搞卫生。能容忍张小槐,主要是看她可怜。她养育4个孩子,3女1男,多是超生的。要是没生出个男孩,不知道还要往下生多少个女儿。农村人重男轻女的陋习,不是你讲道理就能解决的。她老公叫孙贤,在桂城工地上干重活。那天张小槐问上门来,要做钟点工。秦颜红正找钟点工,也没试,就答应了。后来秦颜红一度后悔,但后悔一次,又下决心继续留用一次。张小槐人笨,没别家钟点工灵活,但人善良,有讨人喜欢的一面。张小槐爱逗晨莱,还去亲她。雷信达两口子终究没阻止,只是在接手之后,会将晨莱的脸和手冲洗一遍。实诚的张小槐没看出来,下次仍然对晨莱搂搂抱抱。雷信达两口子都忍着,人家对你孩子亲热,没什么大错。能支开晨莱躲开的,两口子尽量去支开。雷信达两口子涵养好,大度,张小槐老老实实,从不得寸进尺,双方没有起过任何冲突。
“晨莱不是我亲生的,你信吗?”秦颜红对张小槐说。
张小槐停下手中活,看着秦颜红说:“哦。晨莱挺像你们的嘛。”
“也不知道晨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秦颜红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张小槐问。
“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晨莱的亲生父母。”秦颜红说。
“你是想打听打听?”张小槐问。
秦颜红点头,表示有这个意思。张小槐住在城郊结合部,那里聚集来自天南海北的务工人员。张小槐住的地方离无线电三厂不远,城市正在向那边拓展,城乡结合部不断向外移动。总有一天,无线电三厂地盘要被街道吞并。几天后,张小槐回话说,没打听到晨莱亲生父母消息。秦颜红既失望也不失望,因为这是她预料中的。
现在只能静静等待,等待晨莱亲生父亲“回心转意”,主动找上门来。
一年年过去,晨莱初中就快毕业,雷信达两口子没等来想要的消息。他们内心复杂,既想永远拥有晨莱,又希望晨莱的亲生父母能够享受到作为父母的那份快乐,当然更害怕失去晨莱。“晨莱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亲生父母有权知道女儿的下落。”这是雷信达两口子一直以来的共识。
雷信达两口子床上说私密话时会聊到女儿的亲生父母,想象她亲生父母生活的情景。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将亲生儿女送人呢?过去艰难,现在也一定艰难。
中考完,雷信达和秦颜红带晨莱去无线电三厂宿舍。厂区国资委接管了,据说已经拍卖。16年后的宿舍区,破烂不堪,杂乱无章。都是7层楼,他们的房子在4楼,当时有金三银四的说法。4楼仅次于3楼优越。停在4楼,雷达信指着地板说:“那天早上,你不是躺在这里,而躺在一个浅纸盒中。”
“我不信。”晨莱说。
“是真的。”秦颜红说。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晨莱问。
“3岁那年就告诉过你,你不信。”雷信达说。
“我不记得了。不过,现在我也不信。”晨莱说,“你们编出一个悲情故事,为了给生活添盐加醋?”
留在大门上的联系号码清晰可见。雷信达盯着这个号码看了两秒钟。多年来,他一直没换号,但号码并没有给他带来需要的消息。
雷信达打开门,里面有股难闻的怪味。许多无房户都觊觎它。雷信达让它保持原样。对旧屋,晨莱有记忆,她一口气说了几个发生在这里的童年故事。
他们想起张小槐一家就租住在附近,动了去找她玩玩的念头。尽管他们每天都能见面,可主动上门相见,是不一样的。
城郊结合部,房屋密集,小巷子里布满各种电线电缆,垃圾遍地。城市社会治安的重点往往在这些地方。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不要指望张小槐能把卫生做好。秦颜红低声说。
“劳务市场优秀的清洁工,一大把。我们同学家就从那里请的。”晨莱说。
“习惯了,不换了。叫谁不是一样做?”秦颜红说,“我们付给张小槐工资并不高,算是公平吧。”
打听了几圈,才找到张小槐的家。大门紧闭,看不清里面情况。
“给张小槐打个电话?”秦颜红说。
雷信达想了想,认为没必要。因为他们上门来的目的并不明确。“我们怎么想起来看张小槐了?”雷信达突然笑起来,“这也太无聊了吧。”
一家人就在那里笑了好一阵。
张小槐的邻居告诉她有一家3口上门找。张小槐猜到是雷信达一家,第二天上门做钟点工时,她对雷信达夫妻说:“也不打个电话,我赶回来请你们在家吃餐饭。”张小槐做三份工,成天连轴转。据她说,工作辛苦,收入并不高。因为她没文化,干的都是最低端最不值钱的工作。
又过去3年。
晨莱19歲,完成所有中学学业,刚参加完高考。据估分,上个好大学没问题。雷信达61岁,秦颜红60岁,公司想继续聘用,秦颜红婉言拒绝了。雷信达呢,身体好,精力足,公司给他待遇高,董事长待他好,他不好意思拒绝,答应再干两三年。
无线电三厂宿舍区要推倒搞开发,雷信达家成为拆迁户。工作人员上门来,雷信达不签字。补偿没问题,拆迁政策也没问题。问题是老宿舍楼一拆,晨莱的亲生父母就再也无法找到晨莱了。拆迁工作组人员轮流上家来做工作,雷信达最终讲了实话。工作人员理解,赞美雷信达两口子的胸怀和坦诚。双方聊了许久,工作人员带上雷信达两口子给老宿舍楼拍视频,连同规划图、效果图都拍了进来,制作成一个10分钟的小纪录片。
雷信达最后在拆迁合同书上签了字。“纪录片虽好,但不能代表晨莱的亲生父母就能找得到我们。”雷信达无奈地叹息。
晨莱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全家人上馆子庆祝。张小槐在邀请之列。张小槐做雷家钟工16年了,她看着晨莱长大,她对晨莱好,她算半个家里人吧。晨莱一上大学,张小槐就不来做钟点工了。对张小槐来说,这既是庆祝酒,也是告别酒。张小槐给晨莱送了一份大礼,是1000元红包。推不掉。雷信达两口子使眼色商量,那就收下吧,找机会还更大的礼。张小槐唯一的要求是与晨莱拍一张合影,晨莱忸怩一会儿勉强答应下来。这张合影,晨莱最后也没有保存。因为她已保存了张小槐跟她全家的合影。
雷信达、秦颜红送晨莱到外地上大学,回家后,像掉了件心爱的东西一样不快和空虚。他们想起了那年从北京最后一次检查身体回来的情景。整个晚上两人一言不发。接近凌晨,雷信达的手机响了。响铃的正是那个挂在旧房十几年的号码。
“我是晨莱的亲生父亲。感谢你们对晨莱的养育之恩。晨莱永远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不要再找她的亲生父母了。十多年来,我们就生活在晨莱的身边。”电话那头说,旁边不断有个女声教男子怎么说。
电话挂断后,手机关机。
雷信达两口子回忆身边的“可疑人”,然后一个个排除。“我感觉旁边说话那个女的耳熟。”当时也紧贴手机听电话的秦颜红,有所醒悟地说。
两口子兴奋得睡不着,早早起床。赶到张小槐的出租房时,她一家已经搬走。所有邻居都说,不知道张小槐一家搬去了哪里。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