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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靠叙述者:悬疑片的特殊叙事策略

2020-01-26王文伟

美与时代·下 2020年10期

摘  要:“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最早由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但在电影的具体创作实践中却能频繁发现其实践运用,尤其是在悬疑片中。优秀的悬疑片离不开成功塑造的不可靠叙述者,借助詹姆斯·费伦的修辞叙事理论,可以将悬疑片中不可靠叙述者的创作经验总结为六种亚类型,进而探讨这一叙事策略在悬疑片中的重要意义:它是如何推动叙事进程,造成观众反应的动态发展,进而影响到观众对于真相的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的。

关键词:不可靠叙述者;悬疑片;阐释判断;伦理判断

一、“不可靠叙述者”概念的界定

“不可靠敘述者”是一个曾在学界引起广泛争议的叙事学概念,它曾引起“修辞方法”和“认知(建构)方法”之争,也推动了综合性的“修辞—认知方法”的诞生。鉴于研究方法侧重点的不同和电影创作的特性,笔者在此主要以修辞方法的理论为依据展开论述。“不可靠叙述者”这一概念最早由布斯提出,即“当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相一致时,将其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则称为不可靠叙述者”[1]。修辞方法的代表人物詹姆斯·费伦又在其基础上将不可靠叙述者的类型从原有的两大轴发展到了三大轴。整体来看,布斯、费伦将是否偏离了隐含作者的规范作为衡量叙述者是否可靠的标准。

从文学跨越到电影,电影的特性又决定了它与文学不同,即电影能够展现行动而不必刻意述说。要想界定悬疑片中的“不可靠叙述者”,笔者在此有必要先明确电影中“谁在讲述”的问题。电影中的叙述者可以划分为“非人称叙述者”和“人称叙述者”。所谓“非人称叙述者”,即负责建构叙事策略的“大影像师”,它的表述在最基本的意义上是可靠的:“这种类型的叙事者不可能就虚构世界说谎,尽管它有可能拒绝给出信息并使观众不能做出正确的推论。电影中说谎的叙事活动只能由有人称的、作为角色的叙事者来进行。”[2]这类人称叙述者可以通过讲述或者行动遭遇自然地展现故事,而如何判断其可靠性,重点在于其言行与作品的思想规范是否一致。所谓“思想规范”指的是电影作品(大影像师)最终要呈现的事实真相或道德评价。结合悬疑片的故事特性,本文最终要讨论的具体是:悬疑电影中故意隐瞒或扭曲事实、对真相非正确理解等以致其讲述或行动与最终事实呈现不相符的“人称叙述者”。

二、悬疑片中“不可靠叙述者”的类型

修辞方法视域下的不可靠叙述者可以细分为六种亚类型,即: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以及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3]25-35。总览悬疑片电影或在一个人的谎言虚构中展开故事,或以精神病人的视角切入世界,或是表现不同人对同一事件的矛盾表述……因此也可将其中的不可靠叙述者分为以下三大轴类:

(一)事实/事件轴上的撒谎者或隐瞒者

悬疑片中常见的撒谎者便属于这一轴类中“错误报道”的亚类型。这类不可靠叙述者具有高智商的特征,大多通过制造谎言或者虚构故事来编织一个自我形象,使观众在一开始就陷入了叙事陷阱。典型代表作品如犯罪悬疑片《无双》中由郭富城饰演的李问,嫌疑犯李问在泰国被抓,由警方引渡回香港协助破获一起国际伪钞案。在他的口供中讲述了一个小人物不幸变主角的悲情故事:只擅长模仿却没什么创作天分的李问,因为作品无人问津只能在假画室打工,结果被伪钞案头目“画家”胁迫加入伪钞团队。他口中的“画家”就是一个疯子,不仅逼迫自己制作假钞,还让自己卷入了抢变色油墨、杀人枪战等一系列事件中……李问的遭遇本让人同情,但直至警方发现根据他的口供所模拟出的“画家”画像是警员吴志辉——李问被捕时在警车内仅观察了几眼的驾驶员。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真正的“画家”李问早已逃之夭夭。类似的撒谎者在悬疑片中多有出现,如《非常嫌疑犯》中的金特、《看不见的客人》中的阿德里安等,他们为了隐瞒犯罪事实往往会刻意编织一个逻辑上似乎顺通的故事,直至人设被推翻,观众才发现自己受到了不可靠叙述者的愚弄。

除了上述“错误报道”亚类型,费伦还指出了“事实、事件轴”上的另外一种情况——“不充分报道”,例如《铁案疑云》中的男主角大卫·戈尔。被指控谋杀同事的大卫在押六年期间曾回绝所有采访,却在死刑前三天改变了主意。记者贝茜在采访过程中意识到大卫是被冤枉的,多方调查后,贝茜证实了大卫的清白却仍未来得及阻止死刑。但水落石出之外还隐藏着更大的真相:大卫其实是一位反对死刑的倡导者,他是故意选择以殉道式的赴死来证明死刑中存在误判的情况。作为不可靠叙述者,大卫的不可靠性不在于捏造事件而在于对事件的不充分报道,即对于自己目睹同事自杀和伪造指纹等事避而不谈。而观众正是和受述者贝茜一样被大卫所引导,最后才发现其话语所遮蔽起来的真相。

(二)知识/感知轴上的精神病者或认知障碍者

在悬疑片中,主人公往往聚焦于一类特殊的边缘群体,他们大多患有特殊精神病症或者认知障碍,因而不能正确或完整地意识到自己世界的真实情况,如《救我》中患有癔症的女学生;《禁闭岛》中精神分裂的“伪侦探”;《致命ID》中多重人格的凶犯麦肯;《记忆碎片》中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的谢尔比等。在国产悬疑片《催眠大师》中,著名心理治疗师徐瑞宁对自己的催眠疗法极为自信,他在恩师的介绍下接待了一位特殊的患者任小妍。徐瑞宁在催眠过程中发现了患者痛苦的童年记忆,原以为找到突破口的他却被反向催眠,这才向观众,也是向“自己”揭示了一直被隐蔽在记忆里的残酷过去:几年前的一次酒后驾驶导致徐瑞宁的未婚妻和好朋友(任小妍的未婚夫)丧生,唯一存活的他无法原谅自己,并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而这次治疗便是恩师和任小妍来突破他心理防线的幌子。

还有悬疑片中的主人公身为死者却不自知,如《第六感》《小岛惊魂》《恐怖游轮》等惊悚悬疑片,“电影通过放大不可靠叙述者的幻觉、梦境、回忆想象等主观心理情景,模糊现实与主观世界的界限以遮蔽事实”[4],笔者在此便不再举例赘述。

(三)价值/判断轴上的先入为主者或不完全知情者

这类人称叙述者大都带有很强的主观性,作为探寻真相的主人公出现在悬疑电影中。观众跟随“他”去旁观、跟踪、解密,因此也容易陷入先入为主或片面推导的尴尬境地。如影片《全民目击》中,作为控方检察官的童涛刚正不阿,花费十多年调查林泰,就是希望将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绳之以法。车祸案件发生后,林泰的司机孙伟在庭上认供,有经验的观众自然秉持了和童涛一样的看法:孙伟肯定是被林泰买通顶罪的。果然在童涛的调查和盘问下林泰的“真凶”面目被证实,然而此处影片刚刚过半。影片结尾为观众揭示了真相:原来真正过失杀人的是其女儿林萌萌,而林泰则是为了保护女儿故意设局引导检方视线。在这一峰回路转的观影过程中,观众正是跟随着人称叙述者童涛参与到整个叙事进程,在不断推翻的故事真相中修正着自己对人物的叙事判断和情感反应。而这种观影体验的复杂变化正是笔者在下文即将重点讨论的内容。

三、“不可靠叙述者”的魅力:叙事判断与观众反应

一个故事想要建立起合理有效的叙事机制,尤其是以悬疑为核心,那么,在叙事进程中怎样引导观众的叙事判断便尤为重要。叙事判断属于詹姆斯·费伦的修辞叙事学范畴,在此具体指观众对叙事文本中真相的阐释判断和更深层的伦理判断,其实也是观众、人物与大影像师的三方博弈。如何有效地借助“不可靠叙述者”来影响观众反应的动态发展和叙事判断,是悬疑片创作中举足轻重的一点。

(一)阐释判断与观众的“信以为真”

阐释判断是指对事件或人物的行动以及其他叙事因素性质的判断,它是分析和解读具体作品的基础。观看悬疑片的乐趣就在于“寻找真相”,而观众的阐释判断正是参与解密的重要部分。如修辞方法所论,在故事内部,人物与人物或人物与自我之间,那些由不稳定性因素引发的戏剧张力能影响到观众在不同层面对故事的判断,而这在悬疑片中一般表现为“信以为真”的戏剧性反转。那么,悬疑片是如何通过“不可靠叙述者”构建这种张力,进而让观众作出“信以为真”的阐释判断呢?

作为一种被观众广泛喜爱的电影类型,悬疑片的魅力在于其迷雾重重的故事情节。因而在悬疑片中除了故事线,还多了一条隐藏的逻辑线——故事真相。在具体的叙事技巧中,大影像师会依托不可靠叙述者的内聚焦叙事来发展故事线,逻辑线的信息因此被遮蔽,两者的背道而驰造成了戏剧张力,进而让观众作出“信以为真”的阐释判断。如影片《看不见的客人》,其故事线是阿德里安为了洗刷自己谋杀情人萝拉的冤屈与女律师古德曼在酒店进行访谈;但背后的逻辑线(真相)是阿德里安因交通事故造成了丹尼尔的死亡,为了不让萝拉揭发自己,就谋杀了她,而与他交谈的女律师“古德曼”实质上是丹尼尔的母亲伪装。为了更好地混淆观众的认知,影片在阿德里安开始的叙述回忆中便使用了经过人物过滤的内聚焦叙事。收到勒索短信后的阿德里安与萝拉来到了饭店,在更换衣服时画面里却出现了那位“看不见的客人”的次生内聚焦视点:神秘人用自己带着皮手套的大手抓住了阿德里安并把他撞向镜子。借此,观众相信所谓的神秘凶手确实存在。影片随即又通过阿德里安的原生内聚焦叙事即主观视角,让观众跟随他醒来并发现萝拉的尸体,观众难免认定阿德里安是无辜的,直至在后續的叙事迷宫中产生新的质疑。

再如电影《禁闭岛》呈现的故事线是一个传统的侦探悬疑片,根据顺序可以分为三个小悬念和一个大悬念:1.瑞秋失踪案;2.杀妻凶手莱迪斯下落;主悬念:禁闭岛人体试验;3.搭档查克的下落。一号悬念是警官泰德被指派的任务,二号悬念则是泰德的私仇,然而这两项任务还未解决,泰德就发现了影片最大的迷云:禁闭岛人体试验,此时三号小悬念的出现又增加了主悬念的张力。在这个探案过程中,观众一方面密切关注着行动元泰德的命运,另一方面与其产生了同样的困惑和渴望。当行动元泰德进入故事线的终点神秘灯塔后,见到了岛上的考利医生,影片的逻辑线得以浮出水面:原来泰德(本名莱迪斯)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所谓的助手查克其实是另一位主治医生肖恩,两人为了让莱迪斯恢复理智才有了这场扮演游戏。二战归来的莱迪斯整日酗酒并对患有抑郁症的妻子不闻不问,直到发现三个孩子被妻子溺亡,失去理智的他杀掉妻子后自己也精神失常。前面“泰德”警官的身份和经历其实都是他为了逃避现实臆想出来的。影片正是利用“不可靠叙述者”泰德不自知身份的特性,通过人物与自我的不稳定性构建出一种异样的张力,在单视点的内聚焦叙事下,探案的经过就变成了障眼法,观众越是为泰德提心吊胆、感同身受,对故事逻辑真相的疑问就被进一步延宕。由此可见,能否跳脱故事线中叙述者的内聚焦视角去推断故事真相成为观众解读此类影片时的重要挑战。

(二)伦理判断与多元社会的人性书写

詹姆斯·费伦曾指出:“读者作出三种主要的叙事判断,每一种都可能会影响另两种,或者与其相交融”[3]25-35。同样,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不仅经历着阐释判断的嬗变,也重新审视其背后道德价值的伦理判断。如前所言,通过对不可靠叙述者内聚焦视角的放大,形成了人物与观众对信息的缺损和不对等。但同时,电影往往会在后半部分通过多视点的切换来补充客观事实信息,使观众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体会到一种耐人寻味的情感伦理。笔者再次以电影《全民目击》为例,影片中不仅使用了“不可靠叙述者”童涛的有限视角,也采用了“凶手”林泰的视角。作为整个案件发展的知情人和操控者,林泰近乎以全知的视角对其他视角进行了一个有力的补充,而他的形象也在观众心中几度变更。从令人憎恶的奸商到令人敬佩的慈父,这种超越法律界限的父爱与片中“龙背墙”的故事遥相呼应。而理智的观众在领悟到“大影像师”揭示的这层亲情伦理之外,并不会迁怒于不可靠叙述者童涛,因为他对正义的执着与林泰的行为并不完全背道而驰,亲情与法律的天平在这类观众的心里不曾倾斜。

另一方面,正如费伦所言:“具体的叙事文本都或清晰或暗暗地建立自己的伦理标准,以便引导读者作出特定的伦理判断。当我们在作者的价值与叙述者的声音表达的价值之间窥见裂隙的时候,我们就有了双声话语的环境:叙述者的声音被包含在作者的声音之内,因而使其信息的传达复杂化了。”[5]悬疑片中对有精神缺陷的不可靠叙述者的塑造正是大影像师对人性的体现。在电影《禁闭岛》中,大影像师更是有意识地缩短了与叙述者莱迪斯的距离,借他之口向观众揭示了一种关于人性、关于战争的伦理反思。影片结尾,莱迪斯再度发病,医生只好决定对他进行脑叶白质切除术。就在莱迪斯被架走时,他(也是大影像师)说了一句话:“我不由得去想,人应该是像一个怪物一样活着,还是做个好人死去。”原来莱迪斯无法承受自己的过去,便假装病情复发,以期变成一个记忆空白,不再受折磨的傻子。对于这类患有精神缺陷的主人公而言,由于他们身上混杂着不同的人格,因此他们成了多方面人性的集中体现,如何构建对他们的评价正是大影像师与观众进行这场隐秘交流的目的所在。大影像师不止一次借莱迪斯显现自己的身影,莱迪斯发病时口中关于冷战的阴谋,实质上就是大影像师在向观众诉说。“重要的不是故事发生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莱迪斯的精神分裂是战争的创伤造成的,电影却是在2010年上映。对于观众来说冷战的阴谋早已成为一场政治笑话,但莱迪斯的叙述却提醒着观众这场“笑话”对美国老兵们所造成的难以抹去的精神创伤。可以说,社会问题的盘根错节和人性的多面复杂是悬疑片叙事变换难测的根由,而观众也正是在解读真相的过程中体悟到伦理背后的复杂,进而对自我、对人生、对世界进行哲学反思。

四、结语

综上所述,作为一种特殊的叙事策略,“不可靠叙述者”在悬疑片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笔者认为,要想创作出优秀的悬疑片势必要塑造出成功的不可靠叙述者。一方面,作为情节与故事进程的推动者,不可靠叙述者的存在影响着观众对于人物与事实真相的阐释判断,使其陷入到影片的“叙事迷宫”中。成功的不可靠叙述者能够有策略地向观众发出推测邀请,让观众在充满魅力的叙事张力中享受“智商燃烧”的快感。另一方面,不可靠叙述者同样引起了观众情感反应的动态变化,观众在确立最终的伦理判断时能进一步获得精神上更高层次的意义。而对影片伦理价值的凸显,正是悬疑片中不可靠叙述者更深层的叙事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1]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87.

[2]伯戈因,王义国.电影的叙事者:非人称叙事的逻辑学和语用学[J].世界电影,1991(3):4-25.

[3]费伦,申丹.叙事判断与修辞性叙事理论——以伊恩·麦克尤万的《赎罪》为例[J].江西社会科学,2007(1):25-35.

[4]付梦然.论悬疑片中不可靠叙述者的悬念作用[J].当代电影,2019(1):114-118.

[5]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35.

作者简介:王文伟,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戏剧与影视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