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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人性

2020-01-21王堇尧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爱伦

摘 要:爱伦·坡一生颠沛流离,创作了一系列哥特短篇小说,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拥有精神病态人格的男性主人公,对后世影响巨大。本文结合他的创作经历,从叙事语言、两性关系等方面入手,综合分析了其笔下的男性精神变态者形象,看到其中既有共性也有特性,他们共同构成爱伦·坡短篇小说中别具一格的象征。通过整理归纳,我们大致可以将他们分为三类:自我压抑型、精神压抑型、肉体压抑型。

关键词:爱伦·坡 惊悚小说 精神病态者 两性关系

引言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美国南北战争前期先驱性的作家,他具有超前意识的作品历久弥新,令人百读不厌,大文豪萧伯纳曾评价其为“他那个年代最伟大的作家、杂志评论家”。在那个新旧交替、动荡不安的岁月里,颠沛流离的生命历程使爱伦·坡深深体会到了现实的阴暗与人性的危机。

在西方父权文化主宰和女权主义萌动的历史大环境下,爱倫·坡积极关注种族、性别等边缘视域,从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以及精神分析理论的研究方法和视角出发,以象征、夸张、隐喻等手法创作了一系列哥特恐怖小说,体式短小而精悍。他试图“以非现实、非理性的表达方式来揭示现代人的精神因顿”,成为当时风格迥异的浪漫主义作家。同时,爱伦·坡还是一位“研究精神病的作家”,他在探索人的变态心理方面十分传神,为后世文学开拓了一条新路。

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一方面以男性为主体形象,他们或因家族遗传,或因生活环境、情感缺陷的影响,存在精神方面的病态人格;另一方面,他的大部分小说都刻画了一个在男性视角下的、依附于男性的女性“他者”形象,正如爱伦·坡的诗歌《安娜贝尔·丽》,“这女孩生前没有别的愿望,/爱我,被我爱是她唯一的心事”。

笔者结合历史语境和爱伦·坡的人生经历,从两性关系入手,综合分析其笔下形形色色的男性精神变态者形象,从中看到了一些共性:他们生性高傲不羁、孤独敏感乃至精神病态,被称为“爱伦·坡式”的人物;他们如依恋母亲一般依恋着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少女或少妇,如丽姬娅,她的美就是“超越天堂或人间的无双之美,就是土耳其神话中天国玉女的绝世之美”,她的学识“广博之至”,使“我”对她“怀着一种孩子气的信任”,俨然成为主人公心目中理想化的、神化了的完美女性。在爱情中,这些男性病态者理所应当地索求着女性对他们的无私奉献,摧残和压迫试图反抗的女性。最终,他们以女性带有悲观主义的死亡和毁灭来终结爱情。

然而,在实施犯罪行为的诱因上,以及在两性关系的认识上,他们又有所不同。通过整理归纳,大致可以分为三类:自我压抑型、精神压抑型、肉体压抑型。这三类男性精神病态者形象出现于爱伦·坡的小说中,互相区别又互相联结,成为其哥特短篇小说中别具一格的象征。

爱伦·坡一生创作了数十部惊悚短篇小说,笔者以其中几篇颇具典型性的作品为例进行具体分析,如《贝蕾妮丝》(Berenice,1835)、《莫雷娜》(Morella,1835) 、《丽姬娅》(Ligeia,1838)、《厄舍府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1839)、《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1843)、《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The Cask of Amontillado,1946)等。

一、自我压抑型

爱伦·坡笔下的自我压抑型精神病态者倾向于无情型病态人格。德国精神病学家Kurt Schneider将病态人格分为十类,其中对无情型病态人格的定义中提到“悖德狂及生来犯罪人”,强调这类人冷酷残忍、情感失调(道德正义观扭曲)等。自我压抑型的犯罪诱因多为某种人格长期受到压抑,而自发产生犯罪欲望,进行无意义犯罪。爱伦·坡笔下这类特性的男性主人公出现在《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泄密的心》《黑猫》等中。

《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中的主人公、故事的叙述者没落贵族蒙特雷索是一个狂躁、偏执的爆发型精神病态者,在受到羞辱后不堪忍受,将贵族福尔图纳托用砖墙活埋在地窖里。考虑到第一人称不可靠叙述的特性,以及通过对小说语言的进一步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叙事者营造的叙事迷宫。福尔图纳托虽然有些高傲自大,但二人并无血海深仇,所谓的“侮辱”更像是蒙特雷索为发泄恶欲而假借的动机。从剧情来看,整个谋杀过程布局周密、环环相扣。蒙特雷索先是奉承福尔图纳托,满足其虚荣心:“我真傻,居然没向你请教。”“因为你忙,我这正想去找卢切西。如果说还有人能分出真假,那就是他。”之后,他又屡屡提起那位据说和福尔图纳托不相上下的卢切西,以激将法引诱自负的福尔图纳托进入酒窖(同时也是墓穴)深处,不断劝其喝酒,在福尔图纳托神志昏迷时用铁链加以禁锢,直至将其活埋。作者利用大量人物对白和内心独白,向我们鲜活地展现了人性中被压抑在潜意识下的阴暗,以及恶欲爆发时的恐怖。此时在我们面前呈现的,不再是叙述者自我营造的不堪羞辱而冲动杀人的可怜人。透过叙事迷宫,我们看到了一个嗜血冷酷、阴险狡诈的精神病态者,他缺乏同情、怜悯和道德良知,精心策划了一场谋杀,却毫无罪恶感。

与蒙特雷索的复仇相比,在《泄密的心》中,“我”杀人的理由更是不可理喻,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并且“没有任何动机”,只因“我爱那个老人,他从不曾伤害过我”。若非要找个谋杀的理由,大概是“他有只就像是兀鹰的眼睛,淡淡的蓝色,蒙着一层阴翳”。无论是策划杀人的深谋远虑,还是实施杀人计划后的冷静自持,都昭示着“我”的残忍和精明,以此满足自己长期压抑的恶欲。

二、精神压抑型

在爱伦·坡涉及两性关系的短篇小说中,女性常常以学识渊博而受到丈夫的敬畏,甚至有逐渐控制丈夫思想的趋势,以至于男性主体产生自卑和精神压迫,走向极端,成为精神压抑型病态者。这类作品有《丽姬娅》《莫雷娜》等。

《丽姬娅》以病态者的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展开,小说语言含混模糊,主人公“我”是典型的“爱伦·坡式”的人物,并且常将吸食鸦片或精神恍惚作为自身疯狂行径的借口。“我”的妻子丽姬娅貌美绝世,才华横溢,“像供奉于一座神龛那样永驻我心之中”。她在精神上长期压抑、支配着“我”,直至死亡来临也不愿放弃。

長期的精神压抑和作为施压者的妻子的意外死亡,使主人公潜藏的病态人格死灰复燃。作者在文本中多有隐喻,例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约瑟夫·格兰维尔的那句“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丽姬娅临死前依然重复着这句话,给“我”留下了强烈的精神暗示。丽姬娅因病逝去后,“我”吸食鸦片、陷入癫狂,又由于“突发的精神恍惚”娶了罗维娜作为丽姬娅的替身。二人婚房的布置尤为诡异,风格豪华奢靡而又阴森古怪,“我”将此解释为从小就有的嗜好。

房间的五个角落竖立着从法老墓中挖出的棺椁。在古埃及,法老是神的化身,古埃及人信仰灵魂不死,对法老有着近乎疯狂的崇拜,认为把法老的肉体制作成木乃伊可以使身体复活。这正象征了“我”对丽姬娅的疯狂迷恋,暗示了“我”复活丽姬娅的意图。铅染的玻璃、点缀着怪异图案的幔帐、烟雾缭绕的香炉,甚至新婚床上罩着“一顶棺衣似的床罩”,房间内的每一处装饰都带有暗示、蛊惑人心的作用。这位精神病态者却说:“我所能记得的就是杂乱无章、毫无系统。”这不正像是他为了复活丽姬娅而精心布置的墓室?而这一切,都与其长期以来所受的精神压抑不无关系,叙述者意图用吸食鸦片后的幻景来模糊真相,为自己病态人格所犯下的罪行开脱。

三、肉体压抑型

相对于精神压抑型而言,受到肉体压抑的男主人公往往有许多相似的人生经历:出生于神秘隐蔽的古老家族,并且可能因此遗传有某些精神疾病,而这种病态人格在阴暗的生活环境下愈加恶化。他们缺乏情感认知,尤其是缺乏两性认知,因而对身边长期相伴的几乎唯一的异性,甚至可能是亲友,产生了变态的情感,或者可怕的占有欲。在有着精神病态人格的男性主体的视角下,当他们对女性的变态情感受到威胁时,他们便有可能犯下惨无人道的罪行,例如活埋对他有威胁的人。

《厄舍府的倒塌》由主人公童年好友的视角切入,罗德里克·厄舍,这位厄舍府的主人与古宅阴郁的特质早已融为一体。为了达到整体的艺术效果,爱伦·坡以独特的艺术手法精心编排,且看他笔下的厄舍府——常年“愁云笼罩”,坐落于“一片异常阴郁的旷野”,以至于“一看见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不堪忍受的抑郁”,那极度的抑郁“只能比作鸦片服用者清醒后的感受”,厄舍府内部更是连“呼吸的空气中也充满了忧伤”。厄舍本人糟糕的精神病态,除了家族遗传和环境的作用,更多是为了孪生妹妹的病。对孪生妹妹超乎寻常的爱,不论是因为道德伦理上的不容(乱伦),还是出于其极度自恋的病态心理,最终促使他活埋了自己的妹妹。

《贝蕾妮丝》同样以第一人称叙事,主人公埃加乌斯自小便被身心禁锢,生活在灰暗阴郁的古老家族中。他体弱多病、性情忧郁、缺乏亲情,且缺少与外界的接触,家族遗传和生活环境给他带来了情感上的缺陷和精神上的疾病。埃加乌斯向往表妹的天真烂漫和无忧无虑,显然这并非爱情,不过是变态的占有欲——他甚至沉溺于观察表妹因病而日渐变形的身体。也许出于同情,或仅仅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埃加乌斯向表妹提出了结婚的想法。在临近结婚前的某一天,贝蕾妮丝走进书房,露出牙齿做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恍然惊恐,被两排洁白的牙齿所刺激,陷入了精神恍惚的偏执状态。针对男主人公的应激反应,笔者认同利兰·S·帕森(Leland S Person)的观点,认为这里暗示着埃加乌斯“特别害怕贝蕾妮丝的性欲”。对性的恐惧使埃加乌斯产生了报复心理,最终狠下毒手,敲下了象征着“性欲”的牙齿,并将表妹贝蕾妮丝活埋。

四、精神病态与文学作品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精神病态”在广义上被定义为介于精神病人和正常人之间的特殊状态,与“社会病态”“反社会人格”等术语具有相近含义,都是精神病学家从不同的角度或侧重点出发,对大致相同的现象所使用的名称。世界上研究精神病态的权威人物,如加拿大著名的精神病学家黑尔教授经过多年的研究认为,精神病态是一种个体表现在人际关系、情感、生活方式、反社会特质和行为方面的人格障碍,包括欺骗、操纵、无责任感、冲动、寻求刺激、行为控制力差、感情浅薄、缺乏同情心、没有罪恶感和自责、男女关系混乱,以及其他违反伦理和反社会的行为。

变态、疯子,这些生活中令人不寒而栗的人,却常常出现在作家的笔下,以其独特的形象、荒诞的行为、扭曲的思想,发人深省甚至惹人怜爱。社会文化理论认为,变态行为是社会和文化力量的产物。从另一方面来看,病态心理天然构成了文学作品的戏剧性冲突,通过极端的方式反映了社会和文化本质,因而刻画精神病态者的心理对社会文化的揭示往往比一般的描写更加细腻深刻,如塞万提斯笔下患有妄想症的堂吉诃德、威廉·福克纳笔下藏尸的艾米丽、《红楼梦》中如痴如呆的宝玉、鲁迅笔下的阿Q等。

纵观爱伦·坡的小说,其对精神病态者形象的刻画入木三分,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多以男性为主,一方面通过男性主体受到压抑后的反抗行为,引起对女性“他者”地位的思考;另一方面也符合男性患者更易于犯罪、攻击性更强的创作实际。不论是男性主人公的精神疾病,还是女性“他者”患上的不知名致死病,就疾病本身而言,其神秘性就引起了完全的恐惧。加上精神疾病患者的高度冲动性、精神世界和心理思维的非理性,与理性形成了鲜明对照,凸显理性的同时,也凸显了人性中潜藏的非理性因素。与其他作家相比,爱伦·坡笔下的精神病态者形象更强调对人性及价值观念的批判和挖掘,并以其独有的风格体验影响了后世诸多作家。

参考文献:

[1] 朱振武,杨婷.当代美国爱伦·坡研究新走势[J].当代外国文学,2006(4).

[2] 张伟.黑暗的心——《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的心理解析[J].海外英语,2016(2).

[3] 刘邦惠.精神病态男性罪犯自我的特点[D].西南大学,2008.

[4] 胡建华.爱伦·坡短篇小说“丽姬娅”的不可靠叙述[J].世界文学评论,2008(1).

[5] 徐冰.被囚禁的男人和女人——爱伦·坡怪诞小说中的性别错位[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5).

[6] 林石选编.疾病的隐喻[M].广州:花城出版社, 2003.

作 者: 王堇尧,江苏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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