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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对歌德小说主题思想的接受

2020-01-21王雯鹤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接受黑塞歌德

摘 要:歌德是黑塞最为推崇的作家,黑塞的文学创作受到了歌德小说主题思想的深刻影响。通过对比分析黑塞小说《玻璃球游戏》与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主人公形象,可以发现,两部作品主人公个性的对立性反映了黑塞对歌德生活的文化繁荣时代的怀念和对自身生活的文化衰落时代的反思;两部作品主人公人生追求的相似性则反映了黑塞对歌德小说主题思想“以实际行动承担社会义务”的接受和传承。

关键词:黑塞 歌德 接受 《玻璃球游戏》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

1932年,赫尔曼·黑塞在散文《感谢歌德》中写道:“在所有的德国作家中,歌德是我最感谢的一位,他最能唤起我的思考,最能督促我、激励我,迫使我成为他的后继者或反对者。”黑塞之所以极为推崇歌德的作品并能从中汲取创作的力量,一个基本原因是二者创作主题接近。黑塞的作品关注个体的发展和对人性的捍卫,充满人道主义精神;歌德的作品中亦充溢着人道主义思想和对人的自我发展的关注。对完满人性的追求是黑塞与歌德文学创作的共同主题。

在歌德的所有作品中,黑塞最看重的是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1911年,黑塞为这部小说撰写了一篇书评。在这篇书评中,黑塞首先热烈地赞美了18世纪,因为在他看来,18世纪作为欧洲最后一个伟大的文化时代,不仅在教育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并且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在追寻“人的理想”。在这一时代诞生了两部“伟大的、典范的、天才的小说”,即《鲁滨孙漂流记》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黑塞认为,《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是“对整个后世文学的示范、启迪和激励……在威廉·迈斯特的肩膀上站着奥夫特丁根,站着让·保尔的提坦神,站着蒂克的施特恩巴尔特和布伦塔诺的歌德维,一直到《画家诺尔顿》和《绿衣亨利》,它都是典范和理想,被千百次地模仿、研究、改写,但从未有作品能与其并肩,它在之后的年代里始终保持着权威地位。”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便是在《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激励下创作出来的一部小说,二者在主题思想上既一脈相承,也有相异之处。本文将以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为切入点,对《玻璃球游戏》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进行对比分析,探讨黑塞对歌德小说主题思想的接受。

一、《玻璃球游戏》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主人公形象的对立性

黑塞在创作《玻璃球游戏》时将《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当作“典范和理想”,但两部小说的主人公形象看起来却有许多相异之处——这种“相异”不是简单的差别,而是个性的对立。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主人公迈斯特强烈地想要成为一名公众人物。在迈斯特看来,贵族的生活形式是最完美的:“与他相称的是面对平常事务时某种肃穆的优雅和面对严肃、重要事务时某种淡然的优雅,因为他看起来总是身处平衡之中。他是一个公众人物,他的行为越有修养、声音越洪亮、整体的个性越有分寸、越稳重,他就越完美。”然而,迈斯特出身于市民家庭,无法享受到贵族才有权享受的个人教育,于是他渴望在戏剧舞台上实现自我教育,因为“在舞台上,有教养的人展现出他的风采,就好像在上流社会一样”,这正是迈斯特选择投身戏剧的原因。《玻璃球游戏》的主人公约瑟夫·克乃西特则与迈斯特的个性完全相反,克乃西特性格内敛,“他最希望做一个透明人,总是觉得周围的环境和社会对他会有损害,觉得自己的生存方式还不够私密”。当命运将他推至公众面前时,他总是想着寻回平静与安宁,他所渴望的是身处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之中,专注于自己的学习和研究。

黑塞将克乃西特的个性塑造成迈斯特的对立面是由其创作的出发点决定的。黑塞从1933年开始创作《玻璃球游戏》,直至1942年才最终完成,在这九年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世界陷入黑暗和混乱,西方社会的价值体系再一次面临崩塌。在谈及《玻璃球游戏》的创作动机时黑塞曾说:“我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建立一个世界上的毒气进不来的空间以便我在里面呼吸和生存,二是表达精神对野蛮力量的反抗。”《玻璃球游戏》的内涵与黑塞的创作意图是相符的。小说中的卡斯塔里便是一个将世界隔绝在外的空间,它最崇高、最神圣的任务是在一个生活机械化、道德腐化、人们失去信仰、艺术失去本真的时代为国家和世界保存精神的基础,而完成这一任务的便是以克乃西特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不同于歌德将迈斯特塑造为知识和文化层面的普通人,以便使他的受教育之路具有普遍意义——这一点也是黑塞在评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时所赞颂的,黑塞所塑造的小说主人公却代表着世界上的极少数人——保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文化高度发展的黄金年代,普通人迈斯特积极地走向世界,去寻找受教育的可能性,而在社会濒临崩塌的黑暗时代,知识分子克乃西特尽力地屏蔽世界,以守护珍贵的文化价值。迈斯特是外向的、张扬的,而克乃西特是内向的、内敛的,在两部小说主人公对立的个性背后,是不同的时代背景和创作动机。黑塞将克乃西特的个性塑造成迈斯特的对立面,恰恰是为了体现对过往时代环境的怀念和对当下时代环境的反思。

二、《玻璃球游戏》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主人公形象的相似性

通过考察克乃西特与迈斯特的形象可以发现,二者尽管个性迥异,却有着极为相近的人生追求。

在排演《哈姆雷特》的过程中,迈斯特领悟到,在戏剧舞台上是无法真正实现自我教育和自我发展的,因为生活中的人需要有自己独立的个性,而舞台上的演员必须抛开自己的个性,将自己融入角色。迈斯特失望地告别了戏剧团体,转而加入了塔社——一个由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组成的团体。塔社成员雅诺向迈斯特揭示了塔社的“秘密”:“一个人刚一走到世界上来,就看重自己,他想要获得许多优点,并努力去尝试一切,这很好;一旦他的修养达到某一种程度,他置身于大众中学习着忘我,这对他很有好处;他学习着为了旁人生活,在一种承担义务的事业中忘却自己。这时他才学习着认识自己,因为行为自然会将我们和别人比较。”在小说末尾,罗塔里奥男爵又再次提到了塔社的理念:“我们一起干些有意义的事情吧。很难想象一个有教养的人会为自己和别人做什么事,如果他无意于保护别人,促使他们及时去做他们高兴的事,引导他们达到他们认为美好但不知用什么途径才能达到的目的。”在黑塞看来,塔社成员所抱有的承担社会义务、为旁人而生活的意愿是《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最为可贵的思想,也是他想要在《玻璃球游戏》中传承的思想。

在《玻璃球游戏》中,黑塞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卡斯塔里”世界,卡斯塔里是一个供知识界的精英,尤其是玻璃球游戏(集合人类全部知识和精神财富的游戏)精英学习、研究和生活的地方,多年来和外部世界保持着互帮互助的和谐关系——社会承认卡斯塔里的地位并为其提供物质保障,卡斯塔里则为社会输送教师人才并为教育事业提供建议。然而克乃西特发现,近年来卡斯塔里与外部世界之间互相影响的关系愈发衰退了,卡斯塔里的精英人才很少自愿去外面担任教师,外界的朝野人士也难得来卡斯塔里叩门求教。克乃西特意识到,卡斯塔里人有一种危险的倾向,即把卡斯塔里这一纯粹精神世界的存在视作唯一目标,只关注自己学科的知识和研究,完全忽视它应该对整个国家和全世界承担的责任和工作,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卡斯塔里与整体人类生命脱离关系而日趋衰亡。卡斯塔里的宗旨是“保护和保存我们国家和整个世界的精神根基,保护和保存业已证明为最有影响力的道德原理”,在克乃西特看来,那些走出卡斯塔里学园的舒适环境,走到穷乡僻壤的普通学校,从事无私奉献的卡斯塔里人才是真正实践了卡斯塔里宗旨的人,他们把真理传递给下一代,使真理得以延续,因此为全人类做出了无法估量的重大贡献。

克乃西特以实际行动践行了自己的信念,他走出了卡斯塔里,成为一名少年的家庭教师。这名少年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然之子”,完全受自然天性的支配,尚未得到精神的启蒙,因此克乃西特希望能“唤醒他要求协调发展的愿望,努力加强这种愿望,直至最后化为他的自觉意识”。克乃西特最终以死亡的代价实现了他的目标:少年想要与克乃西特比赛游泳,克乃西特游泳时溺水而亡,少年为克乃西特的死感到十分愧疚,他“怀着圣洁的战栗预感到,这一罪责将会彻底改变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将会向他提出许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高得多”,克乃西特的死成就了少年的成长。在小说结尾,初升的太阳预示了少年不受羁绊的自然天性和整合一切的精神的和谐统一。

克乃西特本来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精神王国”,但在意识到知识分子肩负的历史责任后,他的人生追求不再仅仅是登上知识和思想的最高峰,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而是承担起对社会的义务,将人类的精神财富传递给后人。知识分子不再避世于书斋之中,沉浸于精神世界,而是走入世俗社会,向世人,尤其是向青年人传播精神和思想,因为那才是保存人类精神财富的最佳途径。在服务和奉献于世人的同时,知识分子也完成了自身的发展,他们实现了自我与世界的和解,获得了新的、更完满的身份认同,而这一点恰恰是黑塞以往文学作品中主人公不知从何实现的目标。在人生追求的层面,克乃西特可以称得上是迈斯特的“兄弟”,也就是说,黑塞的小说接受和继承了歌德小说的重要主题思想,即以实际行动承担社会义务。

三、结语

对比分析《玻璃球游戏》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可以发现,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形象既有对立性,也有相似性。

主人公个性的对立性反映了黑塞对歌德生活的文化繁荣时代的怀念和对自身生活的文化衰落时代的反思;主人公人生追求的相似性反映了黑塞对歌德小说主题思想——以实际行动承担社会义务——的接受和传承。正如黑塞研究者哈珀特所说,黑塞一生始终把歌德当作指引、力量和抚慰的源泉。《玻璃球游戏》主人公的名字“克乃西特”德语本义是“学徒”,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主人公的名字“迈斯特”德语本义是“师傅”,师傅指引学徒,歌德指引黑塞,在歌德小说主题思想的指引下,黑塞完成了自己一生文学创作的集大成之作,实现了创作思想上的突破,而这或许也是黑塞如此感谢歌德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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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本文受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6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编号:2019M660695)

作 者: 王雯鹤,文学博士,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助理研究员,清华大学语言教学中心教师,研究方向:德语文学、高等教育学。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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