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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乡者:旧年的生活

2020-01-21杨献平

南方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家具村庄妻子

最深的疼

太阳还没出来,我和妻子醒了。

早晨的寒冷无处不在,尽管昨晚母亲为我们点燃了炉火,一夜后,还在熊熊燃烧,但我们还是不敢将裸露的手臂伸出被窝。和妻子躺在床上,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父亲的咳嗽和弟弟小孩的哭声……这一种安静的嘈杂氛围,熟悉而亲切。尽管多年的异乡比这里的生活要安逸一些。但这里有我的父母兄弟,是我出生的地方。

久远的村庄就像是漫长历史之间的一根草芥,与生俱来的宿命和传统根深蒂固且又绵延不休、锋利无比。

但我仍是激动的,回到亲人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在异乡,我已经被时间和世事修剪成一棵渐趋独立的大树,即使没有故乡,也能独立成长。可,谁能忘掉自己的根呢?我是南太行山地的一棵带血的草,无论身体怎么搬迁,根系乃至颜色、信仰还是故乡的。故乡如刀,还没出生,我们的身体、内心和灵魂里就雕刻了它独有的痕迹。

就像一个人的父母只能是生养你的那两个人,丢失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

我瑟缩着穿好衣服,拨开依然烧得很旺的炉火,填了一些煤块,打开房门,来到父母房里。昨晚到家时太晚了,昏黄的灯光竟使我没看清父母亲的面容。我发现,母亲又显苍老了,55岁的身板儿虽还硬朗,可脸上的皱纹却像故意雕刻下的一样,黝黑的脸庞印满了岁月的泥垢,少许花白的头发夹在并不稠密的黑发间。父亲愈加瘦削了,他单薄的身板儿让我想起家里那块已经传了四代的擀面板。

父亲的烟依然抽得很凶,小小的旱烟袋里盛满了57年的沉默和苦难,在南太行的村庄,父亲的苦难就仿佛那些一次一次被点燃、烧着后成为灰烬的旱烟。

身高1.81米、24岁的弟弟满脸堆着笑意,让我这个矮他一头、年长他5岁的兄长有一种压迫感。他转身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小弟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皱纹,在他咧嘴笑的时候,非常明显。他搬动门前石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掌,修长的十指粗糙,很多疤痕不规则地落在上面,若仅仅是凭这一双手,我可能以为它们的主人一定年过五十了。

偏远乡村代代重复的命运残酷而可怕。在这里,我不是说非要跳出农门才算是最好的人生道,我想说的是,所谓的出生地只是一个人、一群人的生命起始点,而不是一种羁绊和沉重的枷锁,一生一世都被圈定在既定的轨道和方位里。母亲忙着做饭,已经蒸好了的白面馒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而在三年前,母亲竟还舍不得蒸一锅纯白面的馒头自己吃,大都掺了玉米面,蒸的馒头比饼干还硬,再早些时候,父母亲吃豆腐渣做的窝头,上面放一个秋天的柿子,他们说也很香甜。

这些年来,父亲和小弟外出打工,家里就母亲一个人,早上一个窝头,中午一个,晚上再一个,把少得可怜的麦子存起来,给我和小弟娶媳妇用,直到今天,才积攒了不到5000斤的麦粒。

母亲说,现在能吃上纯白面做的馒头已经不错了,还想吃啥呢?

父亲坐在灶火旁,早晨的阳光打在他粗糙的脸上。父亲将一根根枯枝放进灶膛,暗红的火焰熊熊燃烧,长长的舌头舔着焦黑的锅底,浓郁的青烟从烟囱滚滚而出。

父亲似乎感到灼热,把屁股下面的小凳朝外挪了挪。父亲点起过滤嘴香烟,这是过年时才有的待遇。他深深地吸一口,抿住嘴巴,数秒钟后,才张开嘴巴,将吸进去的烟雾吐出,像是很舒服的样子。

我知道,父亲的胃不好,近年又患了四肢麻痹症。我劝父亲少抽些烟,父亲只是嗯着答应,之后又依然故我。

我知道,已經57岁的父亲半生没有什么爱好,只是抽烟和吃肉,可自小食素的母亲长年累月舍不得买一斤猪肉回来给他吃,即使逢年过节,也不过割个三五斤肉回来,装装门面。

我想我不能苛求父亲戒烟——不忍心连他的这一点嗜好也剥夺掉。

妻子已经梳妆整齐,弟弟的媳妇也抱着6个多月的小侄女走出自家房门。我伸手接过小孩,可爱的小侄女竟然不哭不闹,看着我这张陌生的脸嘻嘻笑着。母亲和弟弟几乎同时对我说,等你回来给孩子起名字呢!我想了想,干脆就叫甜甜吧。小丫头属蛇,“甜”字有口有井,合而为甜,应当是很好的。

我们的早晨

被冬天稀释了的阳光爬上窗棂,一夜北风此刻消停,去年的丝瓜藤蔓悬在房檐,干枯得纹丝不动。院子里的苹果树裸着一身黑色。母亲将剥了几层皮的白菜放在刀板上切成条状,洗了,又随手抄在只放了一点油的小锅里,一声爆响,饱含水分的白菜就把滚油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随着熊熊燃烧的柴火,水煮白菜的清淡味道在我们家飘起。

早饭是雷打不动的小米粥就土豆、白菜,小米是自己家种的,白菜土豆也是自己家种的——这我早就熟悉,它们的味道一生我都记得。这次回家,我总是嫌母亲炒土豆、白菜时放油太少,吃起来没有味道。母亲说:俺小那会儿连白菜、土豆都很少见,有个糠窝头吃就很不错了。省油不就是省钱吗?以后还要给你和继平盖房子,不省怎么行?

我对母亲说:省省省,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俺就这样过来了,吃好吃坏都不要紧,只要吃饱就行。

2000年后,家里状况有些好转,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不用再吃掺了玉米面的面条儿和馒头了。我和妻子回到家的第二天,母亲就让小弟骑上车子,到10多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买回1斤青椒、2斤猪肉,12斤包菜和3斤豆腐。

母亲说,你和媳妇难得回家一次,家里没有什么好吃,咱奢侈点儿就奢侈点儿吧。你媳妇又怀了孩子,大人吃好孩子才能长好。别像你刚生下时一样,瘦得皮包骨头,一个月从头到脚蜕了三层皮。

我说我在外边什么都吃过,主要是你和俺爹,恁都上了年纪,不能再委屈自己了。

母亲说:俺不委屈自己啊,这不,玉米面都不吃了。去年天旱,种的土豆不长,到8月才收了不到两篮子的土豆,昨天吃的那土豆是从你大姨家背来的,买就买点儿吧,再说也快过年了。

房后的斜坡上,堆着朽干了的粗大木棒,父亲一根根掀起来,扔到厨房门上。木棒上沾满了泥土,有的长出了白白的菌苔,像扇子一般,层层叠叠的。有的多半被湿土掩埋了很久,经父亲一掀一扔,泥土干脆地掉了。

父亲从斜坡上下来,走到屋门口,伸手拿起斧头,紧接着走到那堆粗大木棒跟前,找一个厚而平坦的木墩子,开始一块块儿劈。劈柴有些讲究。在家时,我学过这门手艺,当然是跟着父亲。起初,每根木棒的纹路都纵横交错,不知道先从哪儿下手。父亲说,这还要看是什么木头,如果是柿木,朽了就成了软绵绵的渣子了,斧子劈哪里都可以。枣木、栎木和栗木很硬,一般舍不得用作柴烧,你看咱家的面板就是枣木做的,几十年不坏,即使刀剁万遍,也还是光光的。

松木有油,湿着的时候很好劈,最好先用锯子锯成一段儿一段儿的,往地上一竖,斧头一劈,它们就开了。最难劈的就是有长节子的木棒了,纹理扭曲,劈几斧子也还是分不开。

渐渐地,阳光有了一些暖意,母亲催促弟媳妇把孩子夜里尿湿的尿布拿出来晾晒,该洗的放在铁皮做的大盆里,先用水泡上,洗了晾了,孩子很快就可以用了。弟媳妇站起身来,把怀里的小侄女儿递给弟弟,转身,甩打着后跟儿磨得失去平衡的皮鞋,走出母亲院子,到自个儿家里收拾去了。

我怀孕的妻子走过来,母亲说,没事儿就多睡一会儿。妻子说,早上空气好,勤走动着的孩子好生,说着话儿,抬步走到母亲屋里,舀水洗漱后,对着镜子梳理好头发,就到院外面的土路上溜达去了。

母亲对我说,你快去跟着,咱这里路陡,千万不要摔了。

我应声而去。听到我的脚步声,妻子扭过身子,看着我说:这早晨真安静。

我看到,向阳地方的草儿开始发芽了,灰雀就像擦着头顶在飞。

父亲走到石头砌起的羊圈门口,将两只绵羊牵出来,浑身洁白的羊一跑出圈门,就撒开四蹄,冲向院子。母亲说,饭好了,吃饭吧。弟弟走进房门,搬出小桌子,放在屋子的空地上,又从碗橱里取出6个瓷碗,送到母亲面前。

旧居的温暖

清晨,朝阳从门框上方的窗棂照进来,淡红色的。墙上的花草年画、美女头像以及悬悬欲掉的黑色灰尘纹丝不动。妻子和儿子仍在熟睡,他们呼吸均匀、甜蜜、富有节奏。我将手臂伸出被窝,寒冷迅速围困。我打了一个哆嗦,穿好衣服。我又看见了那些搁置多年的家具:松木花纹的、浅黄色的家具,有的已经拱翘和弯曲了,但并不影响整体。它们待在那里,在长久的安静、白天偶尔的日光和夜晚奔窜的鼠群之间,以及在浮尘、蛛网和安静的覆盖下,已有15年的时光了。

而房子老了,没人再用十多年前的眼光看它。石头的墙壁,青石覆盖的房顶,背靠山坡,在世事和风雨中逐日陈旧。它目前最大的优点是占据了一个好位置:宽敞的地界,深陷山坳的温暖。而家具还是原先模样。它们看不到外面的阳光、风雨和大雪;也因为没有常年的烟熏火燎,少却了褪色的机会。

——多少的日夜,我在其中奔走,从孩子到青年,从这里到那里,从虚无到现实。其间都是些什么呢?岁月的粉末分散各处,在生命中燃烧、熄灭,然后消失!

我记得:上初三那年,母亲和父亲,先后用两个冬天,带着锯子和斧子,到3里之外的山里,锯掉分给自己家的树,再抬回来,在院里剥皮,把光光的树干推靠在东边的院墙下,一日一日的阳光和风,由表及里将它们晾干。再一年冬天,木匠来了,带着沉重的工具,走进这所房间。他低头,把电刨、锛、锯、斧头、凿子一一摆开,然后用尺子量了木头,用墨斗打线,用锯齿把它们一块一块解开,放在地上,又一块块地放在电刨和锯齿下面。飞速的锯齿和快速的刨子将它们打理平整,凿出凹槽或推平棱角……整整半个月时间,散乱的木头成为家具。

木頭们粉碎的“肢体”被母亲捡起来,一把一把放进灶膛。家具打好的当晚,我就睡到了这个房间,一个人,夜夜嗅着松香和油漆混合的味道,哭、笑,睡去或者醒来。

那时候,我想:那么多的家具,足够我一生使用了。我们的一生,要有多少东西放进和取出呢?我对母亲说,打这么多的家具没用。坐在土炕边儿上的母亲叹了口气,我知道她的想法:她想为我找一个好媳妇,而没有好的房屋和家具,谁会嫁给我呢?

躺在床上,吱呀的床板响着我一个人的孤独、忧郁和不安。我预感我一定会离开,而且很远。我不想要这些家具,尽管它们结实、漂亮,令好多人啧啧赞叹。

果不其然,14年前的某个上午,在大雪纷纷的村庄,我迈出了脚步。几年后,我就长大了。所不同的是:我在西北沙漠,家具仍在南太行村庄的这所房间。在外地,有时候我也想起它们,但很短暂。

在时间轨道里,我慢慢结实,甚至过早地出现了衰老的迹象,总是自觉伤感,而这些家具依旧崭新,颜色光鲜。其间,我一次次回到这里,在这间房屋,这些家具之间,安然睡去或者心怀伤悲。

我总是想:如果我当年留在这里,而不是去异地。附近村庄里的女子,会不会有人真的愿意嫁给我,并在南太行乡村,围绕这间房屋和这些家具,在飞扬的尘土和不断的人事中搀扶着跋涉呢?我们会有怎样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生活境遇?这些家具里,到底会存放一些什么?它们会不会像我们的年龄或者乡村的日子一样,很快就破损和陈旧呢?

可是我离开了,将亲人留在这里,房屋和家具也只能顺从。15年了,它们仍旧保持着一种沉默的崭新,在时光深处,显得比我年轻。——1999年,弟弟结婚的时候,我建议用我这些家具,省些钱;而父母亲却重新给弟弟打了一套。也曾多次劝父母亲搬到我这所房子居住,他们也拒绝了。母亲说,分给你的,到啥时候都是你的,我们就住我们的。我听了,长时间无语。父亲说:留着吧,叶落归根,等你老了,退休了,还得回来住。我看着父亲胡子拉碴且瘦削的脸,忽然想哭。

父亲从大雪中归来

睁开眼睛,正墙上没有往日早晨可见的碎阳光。我想天气一定阴着。回到家里十多天,天阴的次数很多。开门,迎面是大雪,从空中连续下落,在地上、树枝、山坡和荒草上静止、增厚。我转身,对还在床上的妻子说:下雪了。妻子穿好衣服,掀开窗帘,孩子一样拍手、大叫。又站在门槛上,和我一起看雪。

落在院子的雪表面平整,除了树根稍微隆起,其他地方高低一致。因为是早上,雪上还没有人的足迹,但有不少的小鸟爪痕,多而杂乱。院子东边山坡上,枯草挑着一身的雪,弯下脊梁。没有一丝风,天幕苍灰,对面的青山隐没,马路上也没有了车辆。

在雪中,许多的事物都不见了,看到的只有雪。

我对妻子说,你看着儿子,我去娘屋里拿扫把。妻子应了一声,回到正在吱吱哇哇喊着要起床的儿子身边。我下了台阶,脚下的雪发出吱吱的响声,从我的鞋底上升到了血肉和骨头。我一步一步走,它们也成群叫喊,使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快感:虐待的、破坏的还是摧毁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崭新的雪上走路,整个身心都是明朗、直接的。

我随手拍了一下路过的一棵山楂树,积雪簌簌而落。隔河相望的村庄也有人扫雪,竹子做的扫把和铁锨吱吱啦啦地响,此起彼伏。

母亲在做饭,我就说,娘,扫把在哪儿?娘说,去年买的那个磨光了,还得买。我说我去买吧。说着,就沿着门前小路,往邻村的小卖店走。

过了一道小山岭,迎面还是雪,但好像有人走过了,清楚地昭示着他(她)们的准确去向。

向下的路有些滑,我打了几个趔趄,突然滑倒的时候,我拉住了一丛败草。小卖店还没有开门,里面有人呼呼大睡。我叫了他的名字,好一会儿,他揉着睡眼打开了门。我踢掉鞋底上的雪,买了扫把,扛起回家。我原想把路上的雪扫掉的,可又不舍得。我尽量踩着来时的脚印,不让这大片的雪再多一双足迹。

走到自家院子,我扫雪,我想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儿子和侄女儿要玩,不可以让他们滑倒。——扫把深入积雪,一下一下地,将它们推到一边,露出一条窄窄的小路。我一口气扫了母亲、弟弟和我们的院子,足有2里。

扫完,抬头看看天空,雪花仍在纷扬。雪,从高处,从不可企及的天堂,前赴后继。有一些落在我的眼睛里和脸颊上,凉凉的,像是一些轻微刺入的针。

到处都是雪,我们待在屋里,在母亲的房间,围着火炉说话,母亲坐在炕上,用褥子包着腿脚。弟弟用胶布缠着菜刀把儿。我说:爹还没回来,又下了雪,不通车怎么办?弟弟说,咱们弄车去接吧。娘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不用专门去接。我看了母亲一眼,有点不满。

做下午饭时,雪仍旧在下,在空中,像是一群俯冲的蜜蜂。我在锅里添了水,放在煤火炉上,坐在炕沿上看书,水就吱吱响了。我跳下来,到里屋挖了一勺子小米,淘好了放进锅里。

到院子里倒水的时候,忽然听到对面马路上有人喊弟弟的名字,我一听,是父亲。我急忙把盆丢在窗台上,转身从院子外2米多高的地沿上跳下去,转到小路上,到河谷,再上到一块麦地边时,父亲也到了这里。

我三年没见的父亲,用一根棍子挑着两个袋子,里面鼓鼓囊囊,脸上的皱纹里积攒了一些黑色泥垢,胡子和头发一样长。我接过担子,说:爹,咱回家。

父子俩一前一后,从光滑的小路上回到家。我们儿子醒来了,妻子教他喊爷爷。父亲坐在火炉边,妻子倒热水给他洗漱。又到小屋里拿了早就买好的羊肉,洗了、切了,放在锅里煮了一遍,倒掉,重新添了开水,放了调料,端到我们房间,放在火炉上。我想一两个小时后,父亲就可以吃了。

黑夜,雪更加白了。妻子炒了几个菜,拿出我们带来的宁夏红酒,要父亲喝。父亲喝了一大杯,说不敢再喝了,我说这酒没事,父亲坚持不喝,母亲也说不要再喝了。我们只好作罢,收拾了碗筷和剩菜,出门小解,我竟然有些发晕。给父亲点了一根烟,打了洗脚水,我们和弟弟一家各自返回自己的睡房。躺在床上,妻子说,咱爹真苦,再也不能让他老人家这样了。我无语。一边的儿子喝完了牛奶,抿了抿嘴巴,不一会儿,就侧身睡着了。

大雾弥漫

大雾弥漫。黏稠的空气掌控了村庄的每一个空间。睡下后,我才想起忘了洗头。妻子说不要洗了,到北京洗澡。我关掉台灯,睁着眼睛,天花板上,老鼠们蹿来奔去,叽叽叽叫。妻子似乎也没睡着,她和儿子的呼吸散漫。

明早就要走了,我们离开村庄,又一次将父母和小弟留在这里,一家人隔山隔水,在时间和世事当中,任凭灰尘洗涤、光亮照耀、黑暗覆盖。

我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叹息,穿过玻璃、墙壁和布帘,在我内心,喑哑而疼痛。外面漆黑,太多的雾水蔓延惆怅。对面小孩哭泣的声音清澈得令人焦躁。我叹息出声,一边的妻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还会回来的。我没有吭声,在大雾夜里,在即将分别的清晨到来前,心情沉重。

我突然想一个人在深夜走走,在村庄和山坡上,满带心事,像石头一样滚动。妻子抱住我说,冷,不要了!我把赤裸的手臂伸出来,打开灯,旧年的家具依旧,崭新中似乎弥散着某种哀愁。

我知道,我们不得不离开。这是多么坚硬的事实!侧身摸摸熟睡的儿子,他温暖的身体在呼吸中起伏,光滑的皮肤让我感觉到了棉花的朴素与温暖。

天还没亮,我们就起来了,灯光穿透院落停靠的黑暗。我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大雾似一堵无法穿越的墙壁,柔软得生硬。母亲不知何时打开了院子的灯,黑黑的村庄,只有我们这一处有亮光。我叫醒熟睡的儿子,在懵懂之中给他穿好衣服。

妻子说,儿子儿子,咱们回家,去看姥姥姥爷了。我内心发疼。

父亲点燃的灶火,红红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山坡,母亲正要把饺子往锅里下,妻子说不想吃,我也不想吃。父亲粗大的手指在火光中明灭闪现。弟弟和弟媳也起来了,他们在屋里,把我们的行包放在一起。

弟弟坐在炕沿上,一脸忧郁。弟媳在一边站着,见我们进来,过来抱了儿子。说要好好抱抱。屋里的气氛安静,有一种深切的哀愁在我们各自的内心弥漫。我又看了看墙壁上的年画和黑黑的屋顶。

小路上黄土泥泞,马路上没有车辆,村庄没有人声。站在马路上,面对父母、小弟和弟媳。我竟然没有了要说的话,沉默了好久,也没出声。班车快到时,我重重地叫了一声爹和娘,站在他们面前,眼泪流下来,像个孩子。

儿子不明所以,他在一边奔跑玩耍,不要我们任何人抱他。班车来到,停下,我们上车,母亲和小弟也上来了,他们要送我们到另一个村庄,然后再步行回来。我想他们不要去了,可又无法开口。

从家门口到另外的村庄,距离短暂,母亲抱着她的孙子坐在前面,我和弟弟坐在最后一排。灯光刺破浓雾,片刻时间,邻村就到了。

车子停稳,母亲要我去看看二妗子,表哥表嫂还没起床,二妗子也没有起床。他们出来,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班车就响起了催促的喇叭。我故意放慢脚步,和母亲一起,走到班车前。

班车开动了,母亲在后面跑着,向我们招手。却不知喊着什么。我趴在窗玻璃上,心里难受,但没哭。弟弟把摩托放在小姨妈家,要把我们送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一路上还是大雾和泥浆,不断上下的人,对面驰来疾速远去的车辆。

到邢台,吃饭,我看到弟弟的手指细长,又布满了裂口和皱纹。我劝他多吃一些,他闷头答应,蓬乱的头发犹如狮子的鬃发。

妻子劝弟弟回去吧,再迟就没有回村的车了。他一步一回头,看我,我挥挥手,他也挥挥手。即将看不到的时候,他停下来,又看我。

弟弟走远了,我还在那里站着。

列车开动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感动,亲人和朋友,我最好的骨髓和粮食,我一生的心都靠你们来喂养。只是,村庄远了,亲人远了。我忽然想到,这一生当中,一些事情总是在渐去渐远,在消失,在沉淀。村庄是,亲人们也是,我自己更是。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就在拥有中失去,在温暖中离散。很多事物,包括人,也只能在我们生命乃至内心、灵魂里留下一点痕迹,但这些痕迹也是极其脆弱的。……儿子还小,他想不到这些,在满是人的车厢里,依旧胡乱忙个不停,窗外的城市、村镇、麦地、荒滩、沟渠和水流,大雾渐次消失,华灯初上的北京:跑车、脂粉、尘土、声浪——使得它更趨幽深不可测……而回望的故乡,却总是令人深深叹息,心里布满忧郁的风声乃至悲怆的思想。

◇杨献平

河北沙河人,生于1973年。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供职于四川省作协四川文学杂志社。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 《人民文学》 《山花》 《花城》 《诗刊》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匈奴秘史》《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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