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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地(短篇)

2020-01-21王刚

南方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陈医生马鞍山小虎

谁也搞不明白,麻婶为啥要上马鞍山种地。那也配叫地吗?窄窄的一条,像一块长布匹,风大点就能吹起来。这年头,还缺地吗?村里的壮劳力都跑光了,他们像一群嗅到肉味的乌鸦,呼啦啦往城市飞去。大片大片的土地无人打理,长满了荒草,成了飞禽走兽的乐园。就拿麻婶家来说吧,自从长根带着媳妇儿子进城后,大多数地都撂荒了。长根撇撇嘴说,荒就荒吧,能值几个钱?随便做点工,一年的粮食就赚回来了。儿大不由娘了,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逼儿子儿媳回村种地吧。要知道,长根在城里干架子工,一天能挣几张大票子。长根是个孝子,隔三岔五给麻婶打钱,叫麻婶放开胆子用,啥也不要操心,想吃就吃,该喝就喝。话虽如此,可麻婶坐不住。长根说,坐不住也无所谓啊,可以种种花,走走亲戚,唠唠嗑,一天的光阴不就混过去了?对于老年人来说,混光阴没什么不好,相反,有福的老人才有资格混光阴呢。换句话说,麻婶是有福的,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不愿混光阴,而是瞄上了马鞍山那片瘦地,动不动往上面跑。她经常提着锄头,背上背篼,别上镰刀,弯着腰,沿着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爬上马鞍山。从后面望去,她佝偻的背影就像一只黑蜘蛛,咬着丝线一样的小路,摇摇晃晃往上爬。风呼啦啦吹起来,人们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又一把冷汗,担心被风吹起来,从山上飞落下来。

村主任王大明看不下去,劝麻婶说,老婶子,你闲得骨头生锈?有福不享,天天往山上跑,那上面有金子银子?麻婶就笑,有屁的金子银子,满山都是石头。王大明说,婶子,村里有那么多荒地,你想种哪块就种哪块,想种多少就种多少,想怎样种就怎样种,为啥非要去马鞍山?麻婶听不进去,朝王大明笑了笑,转身向马鞍山走去。王大明扯着嗓子喊她,她也懒得理,弯着弓一般的脊背,沿着丝线般的小路往山上爬。风吹动她的头发,像一棵开满百花的树。天天看着麻婶爬山,王大明心惊胆战,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万一有个闪失,可是要人命的啊。作为村主任,他得为老百姓负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麻婶送命吧。这年头,年轻人都疯了,像闹哄哄的马蜂,争先恐后往外飞,村子里只剩下几根老骨头,没精打采地熬着日子。这村主任,他早已当够了,可还得当着,除了他没人干。比起其他人来,他还算年輕,能吃能做能走。事实上,王大明知道,他已经老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不老吗?泥巴快埋到脖子了啊。可是,再老也不能说老,村里那些老家伙比他老多了。

王大明给长根打电话,叫他管管麻婶。长根给麻婶打电话,叫她好生待着,不要给他添乱,不要让村里人戳他的骨头。麻婶不争辩,无论长根说什么,她都说好。长根越说越生气,批评麻婶死脑筋,过惯了苦日子,连享福都不会,以后不要再上山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麻婶能说什么呢?只会说好,好,好。长根的口气越来越严厉,叫麻婶不要惹乱子,不要拖后腿,不要让他们分心,缺钱尽管说,需要什么尽管讲,不要越老越糊涂……长根说了一大堆,麻婶只会哦哦哦,好好好,嗯嗯嗯。长根以为做通了麻婶的思想工作,满意地挂了电话。他不知道的是,麻婶就是站在马鞍山上接的电话。地中有块凸起的大石头,麻婶举着老人机,站在石头上面,望着天边的云,不停地哦哦哦,好好好,嗯嗯嗯。信号不太好,她张着嘴巴,对着手机大声喊叫。风吹乱她花白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像一棵摇来晃去的树。

站在大石头上,村庄就在脚下,看得清清楚楚。稀稀疏疏的房子,一大片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几个蚂蚁似的老头老太。麻婶闭上眼,想起几十年前的村子,那时有成片成片的庄稼,有拄着拐杖的老寿星,有山一般结实的汉子,水一样温柔的妇女,花一样的大姑娘,蹦来跳去的青年男子,叽叽喳喳的孩子,喔喔打鸣的公鸡,叽叽喳喳的母鸡,汪汪乱叫的狗,哞哞长鸣的牛……那时的村子热腾腾的,像一个爱跳爱闹的年轻人。不知从何时起,村子忽然安静下来,变成了沉默寡言的老人。不错,村子老了,像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了。麻婶叹了口气,眼睛掠过村庄,慢慢移到那条伸向村外的路。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再也看不见路。无数的壮劳力,就是沿着那条路,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天边的云雾里。看不见路的地方是哪儿呢?应该是天边吧,几朵云停泊在灰色的山顶上,像几只疲惫的鸟。

麻婶没把长根的话当回事,时不时往马鞍山跑。王大明劝过多次,麻婶嘴上说好好好,可王大明前脚走,她后脚就出门,还去马鞍山。王大明拿她没辙,腿长在她的身上,总不能把她绑起来吧。作为村主任,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麻婶黑蜘蛛一般爬上马鞍山,风中飘摇的背影让他心惊胆战。为了阻止麻婶上山,王大明甚至动员村里的老头老太轮番上阵,给她做思想工作。麻婶不争不吵,不管别人说什么,她总是微笑着,不停地说好好好,等他们走后,该干啥还干啥。王大明很快发现,他们说的话不过是一阵风,呼啦啦从耳边刮过,对麻婶没什么影响。无奈之下,王大明又给长根打电话,长根倒也配合,很快给麻婶回了电话,叫她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长根甚至冲麻婶发了火,叫她不要动不动往山上跑,搞得好像活不下去似的,缺钱尽管说,需要什么尽管讲,不要越老越糊涂……说来说去,还是以前说过的话。不管长根说什么,麻婶只会点着头说哦哦哦,好好好,嗯嗯嗯。每次挂了电话,她握着手机站在石头上,看着天边的云发呆。从远处看去,她就像一株树,一株矮矮的树,长在石头上似的。

时间长了,王大明丧失了给长根打电话的兴趣。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想的办法也想了,麻婶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动不动往山上跑,打电话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装聋子,你说再多的话有屁用?王大明不管,其他人更不会管。他们都老了,连自己都管不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再说呢,麻婶天天跑上跑下,也没出什么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王大明不给长根打电话,长根也就不再给麻婶打电话。他想当然地认为,既然王大明不打电话,那母亲肯定不再爬马鞍山了。渐渐地,长根几乎忘了这件事,只偶尔在某个深夜,他会忽然想起母亲,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不过,不管长根记不记得,麻婶仍沿着那条陡峭的小路爬上爬下。那块又长又细的瘦地挂在村子上面,像一条随风摇晃的飘带。村里人偶尔抬起头来,总会看见飘带上趴着一个蚂蚁般的黑点。不用说,那黑点是麻婶。谁也搞不清楚,麻婶为啥要跟那块地较劲,要知道,那块地根本不配叫地,泥巴又黄又瘦,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麻婶割掉野草,用锄头挖开石头间的泥土,在旮旯里播下种子。麻婶种东西没有章法,逮着什么种什么,玉米,荞子,高粱,洋芋,白菜,南瓜,天星米,西红柿,辣椒……麻婶每次上山,不过就是拔拔草,施施肥,在地里转来转去,看看她种的东西,跟它们说说话。忙完后,她爬上大石头,望着天边发呆。村里人仰望着随着布匹飘摇的麻婶,真担心她一头栽下来。不过,这种担忧好像是多余的,麻婶爬了几年马鞍山,种了几年的地,在那块石头上站过几百次,连头发也没掉过一根。王大明搞不明白,村里人也搞不清楚,六十七岁的麻婶,仿佛获得了某种神通,成天跳上跳下,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

人们常说,麻婶那块地真有意思,什么都能种,什么都往里面种,就像一锅大杂烩。别人说别人的,麻婶毫不在意,想种啥就种啥。在那块地里,她收过玉米,高粱,洋芋,白菜,南瓜,天星米,西红柿,辣椒……进入冬天后,就只剩下白菜了。麻婶的白菜长得真好,从山脚望去,就像一片绿云落在山腰上,在苍黄枯败的草木间显得格外醒目。麻婶经常邀请村里人去山上采白菜,但没有人愿意去,不就几棵白菜吗?再说呢,一群泥巴埋到脖子的老家伙,谁爬得上去?麻婶是好样的,那么高的山,她想去就去。人们看着她灰黑的背影像一只蜘蛛,咬着丝线般的小路,晃悠晃悠飘上山腰,只能啧啧叹息。入冬以后,麻婶经常提着提篮上山收菜,每次从山上回来,总提着一大篮子碧青鲜嫩的白菜。麻婶不吃独食,总把白菜送给大家。可以说,几乎家家都吃过麻婶的白菜,包括王大明。

谁知道呢,就在所有人不把麻婶上山当回事的时候,麻婶却突然出事了。誰也没有料到,腊月二十三的早上,麻婶提着竹篮上山,结果就出事了。那天早上,麻婶喂了鸡,吃了面条,提上篮子,腰里别把镰刀,走出了家门。天空高而远,一朵云也没有。昨夜下了霜,树枝枯草附着一层白色的东西。天气干冷干冷的,时不时来一阵风,萧飒有声。麻婶走到村口,仰头望了望高耸的马鞍山,除了半山腰那片狭长的绿云,整座山枯黄萧索。风吹过的时候,满山枯草瘦树沙沙作响,仿佛千万只寒蝉在抖索战栗。

麻婶走到山脚的时候,看见了王大明。王大明提着一把斧头,孤零零地站在荒草之中,背靠一棵香樟树,仰头望着马鞍山。他的背影有点落寞,有点佝偻,像一株落尽树叶的树。麻婶不想惊动他,打算悄无声息地溜过去,可王大明的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背对着她说,麻婶,你要上山?麻婶停住脚步,望了望菜地说,天冷了,我得去收菜。王大明说,天这么冷,还下了霜,别去了。麻婶说,是啊是啊,已经腊月二十三了,是该冷的时候了。顿了顿,又说,我去采几棵白菜,晚上接灶神,让它尝尝鲜。王大明转过身,笑着说,老婶子啊,你用白菜招待灶神?麻婶赶紧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走了。说完,丢下王大明,佝偻着脊背,朝山上爬去。王大明喊了几声,麻婶仿佛没有听见,头也没有回一下。看着她灰黑的背影渐渐变小,变成一只蜘蛛,王大明不禁摇了摇头。

麻婶爬到山腰,觉得风更冷了,嗖嗖嗖从耳边吹过,仿佛满天甩着刀子。虽然天气老火,但白菜看上去似乎没受到多大影响,绿油油的。这样好的白菜,采几棵回去,搞点豆浆,煮一锅莲渣闹,要多爽有多爽啊。麻婶吃不惯大鱼大肉,也不吃死牛烂马。近几年,她的饮食越来越清淡了。人们说,麻婶真可怜,年轻时累死累活,却吃不上一块肉;如今条件好了,可以享福了,她却信上了佛,三天两头供菩萨,吃斋饭。麻婶喂了鸡,却从来不吃,说要等长根他们回来。结果呢,鸡已经很老了,长根他们还没有回来。麻婶两年前宰过一头年猪,直到现在,墙壁上还挂着几只猪腿,黑漆漆的,像木炭。她说等长根他们回来,就把猪腿烧了,煮上一大锅,让他们吃个够。如今,猪腿已经开始腐烂,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蛆虫,长根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麻婶看了看天,举起镰刀拍打菜叶上的露水,弯腰收割白菜。她握住一棵菜,另一手举起镰刀,咔嚓一声,砍断了白菜的根。她把白菜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外层的菜叶已经有冻坏的迹象。天越来越冷了,估计再过几天,就会下一场鹅毛大雪。下了雪,白菜就会被冻坏,像被煮熟了一般。她要赶在下雪之前,尽量多带一点白菜回去。要是长根在就好了,他那么强壮,几乎费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这些菜全部收回家。今晚就要接灶神了,不知长根他们回不回来。掐指算算,他们已经两年没回来了。灶神应该住在天上吧,那么远的路,灶神都赶来了,长根他们为啥还不回来?麻婶把一棵白菜丢进篮子,又抓住一棵叶子碧绿茂盛的白菜,举起镰刀,咔嚓一声,砍断了白菜的根。

不一会儿,竹篮装满了白菜。麻婶直起腰,把镰刀丢进篮子,捶了捶后背。她的老腰又酸又疼,被折断了似的。唉,真是老了,也许再过几年,就爬不到这里来了。麻婶爬上大石头,直愣愣站在上面,抬头望望天。天空格外高远,格外空旷,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只鸟,就那样空空的,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洞。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具体是哪儿,她也说不上来。她认真地想了想,终于醒悟过来,是天空太空了,空得让人心慌。

麻婶的目光慢慢从天上滑下来,落在那条从村子伸向村外的路。那路太窄,弯弯曲曲,蛇一般顺着山势往外爬。到目前为止,四个轮子的车还进不了村,只有自行车和摩托车,可以沿着那条路跑进来。七八年前,长根提着大包小包,长根的媳妇百草抱着孙子小虎,就是沿着那条路走出去的。麻婶的记忆中,那是一个早晨,她跟着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长根叫她回去,不要烦他们。她站住脚,伸手摸摸小虎的脑袋。小虎只有四岁,虎头虎脑的,很可爱。麻婶的意思,小虎可以留在家里,由她看管。长根不同意,认为城里的教育比乡下好,要让小虎到他们打工的城市读书。麻婶抓住小虎的手,使劲摇了摇,小虎,小虎,记得给奶奶打电话。小虎泪汪汪地看着她,叫了声奶奶。长根凶巴巴地吼起来,妈,不要说了,回去吧。麻婶放开小虎的手,猛然转过身,捂着脸往回走。她不敢回头,耳边传来小虎的哭喊声。走着走着,她跑了起来。她一口气爬上了马鞍山,爬上那块大石头,放眼看那条伸向山外的路。她的目光沿着道路飞奔,终于赶上了长根、百草和小虎。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像几个侏儒,像几只小鸟,像几只蚂蚁……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变成小黑点,飘到乡政府所在地——鸡场街上。他们将在那里坐车,沿着公路飞向遥不可知的天边。渐渐地,他们消失在烟雾之中,只能看见几幢模糊的房屋。麻婶的目光沿着公路飞奔,但她很快被汽车甩开,怎么也追不上。汽车像一只飞翔的鸟,载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她的孙子,一溜烟跑进苍茫的大山,什么也看不见了。

麻婶看着那些模糊的大山,觉得它们恍若云雾。如果长根他们回来,肯定要穿过那些云雾,恍若神仙下凡。麻婶正想得出神,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她赶忙掏出来,按下接听键。她的通讯录里就存了一个电话,长根把这部机子送给她的时候,在里面存下了自己的号码。

长根说,妈,你在干啥。我们今年要守工地,就不回来过年了。麻婶说好好好。长根又说,我们给你打了两千块,你去信用社把钱取出来,想吃什么买什么,好好过个好年。麻婶说,行行行。长根并不知道,他打给母亲的钱,母亲全部存在银行卡里,从未动过一分一毫。长根交代完毕,问,妈,还有什么要说的,不说挂了哈。麻婶愣了一下,赶忙喊道,别,别,让小虎说话。过了几秒钟,手机里传来小虎的声音,奶奶,奶奶。麻婶把手机贴近耳朵,大声应道,唉,唉,是小虎吗?小虎吗?小虎应了一声,麻婶说,乖孙子,你长多高了?小虎说一米七了,麻婶大声说,好好,好好,要赶上你爹了,虎子啊,乖孙子,好好听爸妈的话,好好过年,奶奶给你准备了压岁钱,我给你留着,你回来再给你……麻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小虎嗯嗯嗯地回答着。手机里传来长根的声音,好了,妈,好了,妈,就这样,挂了,好好过年。麻婶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长根已经挂了电话,耳边只有一阵忙音。麻婶握着手机的手颓然落下,轻声说,虎子,新年快乐啊。

麻婶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头上,眼睛直直地望向天边。除了起伏的大山,连一片云也没有。麻婶的目光从天边缓缓收回来,落在公路上。公路上空空荡荡的,一辆车也没有。这真是一个诡异的日子,天地间仿佛遭遇了一场飓风,把什么都扫荡一空。麻婶的目光沿着那条路往村子走,落到脚下的村子。村子也空荡荡的,竟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些灰色的楼房,以及几株光秃秃的树。

天色不早了,麻婶叹息一声,准备回家。当她像往常一样,准备从石头上爬下来时,忽然眼前一黑,一跟头栽了下来。

长根接到王大明的电话,说麻婶摔坏了,叫他赶快回来。王大明还说了些什么,长根没有听见,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像装了一窝马蜂。挂了电话,长根马上上网订飞机票,打算用最快的速度飞省城,再从省城转车,赶往乡下老家。长根做出一个悲壮的决定,不管花多少钱,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长根带着百草和小虎,连夜乘坐飞机,赶往贵阳。走出龙洞堡飞机场时,已是凌晨一点三十五。用手机查了查,发现这个时间段已经没有发往水城的车次。长根决定找个的士,连问了几个的哥,却碰了一串钉子。的哥们表示,出再多的钱也不去,路况差,时间晚,谁愿意玩命?有钱没命花,有个鸟的意思?百草叫长根不要急,急也没用,不如在车站等候,搭早车离开。小虎也赞成百草的意见,认为再急也要以安全为重。长根长叹一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天麻麻亮,他们终于乘上了第一趟客车。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长根想象着母亲枯瘦衰老的形象,感觉自己坐在一场大火中央。中午十二点,车到水城,几乎没作一点停留,他们登上了开往老家的客车。路况不太好,客车如同老牛,沿着盘山公路转来转去,发出声嘶力竭的怪叫。没有太阳,天地间灰蒙蒙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长根脸色阴沉,凶巴巴的目光盯着连绵起伏的大山。百草和小虎一声不吭,各自盯着自己的手机,害怕长根突然冲他们发火。就这样转了几个小时,客车终于冲出阴冷潮湿的大雾,可以看见鸡场街上隐隐约约的房子。十几分钟后,客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缓缓驶进鸡场客车站。

长根大步走在前面,百草紧跟其后,小虎走在最后。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风真冷,打著哨子窜来窜去。长根拉紧大衣,抬起头来,望见了面目模糊的马鞍山,像一堵顶天立地的灰色墙体,站在村庄的后面。再走近些,可以看见那块地,如一条狭长的布匹,缠绕在马鞍山的腰间。真搞不明白,这么多年以来,母亲为啥偏偏跟那块地卯上了。她是那样固执,一次次沿着羊肠小道,爬上马鞍山,种这种那,乐此不疲。

长根越走越快,丢下百草小虎,大步往村子赶。村口的老李树下站着一条黑影,使劲朝他挥手,大声喊道,长根,长根。长根跑过去,原来是王大明。长根一把抓住王大明的手,连声说,王叔,我妈怎么样?王大明喘着气说,长根,你们可算来了。长根说,我妈怎么样?王大明说,走吧,边走边说。

王大明告诉长根,麻婶磕破了头,跌伤了膝盖。目前看来,麻婶能吃能动,就是有点发烧,偶尔说几句胡话。本打算把麻婶送到镇上治疗的,但村里缺乏人手,只得请乡医院的陈医生上门治疗。陈医生已经给麻婶输过几次液,目前状态稳定,恢复得很不错。如果不出意外,顶多再过三两天,麻婶就能下床活动了。

长根裹着冷风闯进家门,看见麻婶躺在昏黄的灯光中,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给她输液。长根扑过去,抓住麻婶的手说,妈,你怎么样?我是长根,我回来了。麻婶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瞪着长根。长根说,妈,我是长根,你怎么样?陈医生按住麻婶的手,婶子,躺下躺下,别动,会漏针的。麻婶一把抓住长根的手,嘴唇嚅动着。长根说,妈,你别吓我啊。麻婶的嘴唇又抖了几下,低声说,长,长根。王大明说,老婶子,长根回来了,躺下吧,输液输液。长根如梦初醒,起身扶住麻婶的背,连声说,妈,你躺下,躺下。

正说着,小虎和百草走了进来。麻婶见到小虎,挣扎着要坐起来。长根赶紧朝小虎喊道,小虎,过来,过来。小虎走到床边,羞涩地笑了笑,叫了声奶奶。麻婶抓住小虎的手说,小,小虎,坐近点,让奶奶看看,好好看看,哎呀,长这么高了啊,比你爹还高呢。陈医生说,小虎,让奶奶躺下。小虎说,奶奶,你躺下吧。麻婶的眼眶里渗出几滴眼泪,笑着说,好的,好的,小虎说得对,奶奶躺下,躺下。麻婶刚躺下,忽然又抬起头说,小虎饿了吧,奶奶给你做饭。长根赶紧说,妈,你好好躺着,让百草做。麻婶不放心,交代百草说,米在抽屉里,鸡关在笼子里,肉挂在墙上。百草说,妈,我知道了,你安心休息吧。

陈医生换了一瓶药水,让小虎陪着麻婶说话,示意长根和王大明跟他出去。天已经全黑了,村庄上面扣着一口黑漆漆的大锅。马鞍山的风声轰隆作响,像一串串炸雷,一个个往下扔。长根掏出烟,给王大明和陈医生各发了一支,打火点上。三人站在风中,一言不发地吸烟,三粒火星或明或暗。过了一会儿,王大明打破沉默,陈医生,有什么就说吧。长根说,对,陈医生,我妈的情况怎么样?陈医生吸了一口烟,低声说,我有点担心。长根说,担心什么?陈医生说,外伤不用紧,养几天就能痊愈,可万一有内伤,那就比较麻烦。王大明说,依你看,有内伤吗?陈医生又吸了一口烟,压低声音说,我也不敢肯定,只是担心麻婶的脑袋受到重击,会留下后遗症。长根说,那该怎么办?陈医生说,去城里吧,好好查一查。

第二天一早,长根背上麻婶,百草小虎提着背包,踏上那条弯弯扭扭的路。麻婶说自己能走,不要长根背她,但长根不由分说,把麻婶搂到背上。那一刻,长根悚然一惊,母亲真瘦啊,像一片枯叶。多年前那个做事泼辣干练的母亲哪儿去了?咋老成这样子?人们站在路边,看着长根背着麻婶走过来,纷纷跟他打招呼。长根鼻头发酸,机械地点点头,步子一点也没有减慢。就这样,麻婶一家迎着凛冽的寒风,沿着狭长的山路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下午,麻婶住进了县医院。医生的意思,要住院观察几天,一是给麻婶输液消炎,治愈膝盖上的擦伤和脑袋上的血窟窿;二是要进行全面检查,看有没有内伤,会不会留下后遗症。麻婶说自己的身子骨硬朗得很,没必要花冤枉钱。长根拉下脸说,你不要管,就算是花冤枉钱,这钱也要花。百草说,妈,长根说得对,好好查一查吧。小虎拉着麻婶的手说,奶奶,奶奶,钱算什么,只要奶奶身体好,长命百岁,比什么都好。麻婶被小虎逗笑了,摸着小虎的头说,好好好,听大孙子的,听大孙子的。

几天后,医生说没查出什么问题,可以出院了。麻婶的脸笑成了麻花,喊着叫着要出院。小虎拉着麻婶的手,又蹦又跳又唱,像个小疯子。百草给婆婆揉肩捶背,笑着说这下好了,可以回家过年了。长根也很高兴,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到地上,真想给老天磕两个响头。

一家人说说笑笑,收拾好东西,走出了医院,来到车水马龙的水城大街。长根看着喜气洋洋的人们,看着满街高挂的大红灯笼,看着大街两边堆满年货的店铺,对麻婶说,妈,难来水城一趟,我们逛一逛吧。麻婶不同意,她惦着她的老房子,只想马上回村。百草和小虎却同意长根的说法,说要过年了,到处走走逛逛,买点吃的喝的。麻婶本想坚持,但小虎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奶奶,让她没办法拒绝。就这样,他们说着笑着闹着,走进了一家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商场。小虎说,商场正在搞优惠大酬宾,应该有好东西。

转了一圈,买了一堆年货。麻婶不停地唠叨嘟囔,说长根用钱像烧木叶。经过一家老人服装商店时,长根百草小虎不由分说,把麻婶拽进去,要给她买新衣服。麻婶不买,长根百草小虎齐上阵,拿衣裳的拿衣裳,拿鞋的拿鞋,容不得她拒绝。服务员态度也很好,笑盈盈地招呼麻婶,介绍各种款式的衣服鞋子。麻婶何曾见过这种世面,只知道不停地摇头。这一回,做主的是百草,她替婆婆选了一件绛红色棉衣,一条黑色棉裤,一双黑棉鞋,一件白毛衣,一块黄丝巾。走出店门,麻婶又开始唠叨,长根百草小虎笑眯眯地听她说,谁也不反驳。买了东西,已是吃午饭的时间。他们走进一家名叫“禾香田”的餐馆,点了几个菜,一个汤,美美地吃了一顿,这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客车站走去。

麻婶回村的第二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打扫庭院,洗腊肉,打粑粑,杀鸡宰鸭……整个村子包裹在一种香喷喷的味道里。铅灰色的云雾已经散去,露出干净碧蓝的天空,显得高远空旷。麻婶担心她的菜被霜雪冻坏,想要上山收菜,长根不让她去,说不过是几棵白菜,坏就坏吧,家里的好东西多的是。麻婶还是放不下那些菜,长根拍着胸脯保证,等他把手里的活忙完,亲自上山把菜收回来。麻婶像往年一样,要把墙上的腊肉放下来,长根拦住她,叫她好好休息。长根挽起衣袖,把墙上的老腊肉放下来,先放在柴火上烧,然后再用热水洗干净,跟豆皮一起放进砂锅,放到炉火上炖煮。随后,他又按照母亲的指示,从鸡笼里抓出两只大公鸡,杀鸡,烧水,煺毛,开膛剖肚,炖煮鸡肉。弄鸡的时候,长根有点走神,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总盼望过年,因为过年可以吃上鸡肉。那些遥远的大年夜,母亲总会把鸡腿夹给他,看着他吃下去。母亲说,吃了鸡腿,才飞得高,走得远,做个有出息的男人。

長根忙活的时候,百草也没闲着。她提着扫帚,从楼上扫到楼下,从房前扫到房后。麻婶要去帮忙,却被她推到一边,叫她不要操心,安心做个老神仙。搞完卫生,百草开始蒸糯米,准备打粑粑。麻婶要帮忙烧火,百草把她拉到旁边,笑着说,妈,你别添乱,让小虎陪着你,到处走走看看吧。

麻婶无事可干,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带着小虎,走东窜西。人们见到麻婶,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说麻婶返老还童了,从七老八十回到了十八岁。麻婶平时不喜欢说话,总是板着脸,皱着眉头,弯着腰,穿着灰黑衣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从水城回来后,麻婶变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换上崭新的绛色棉袄,穿上新裤新鞋子,脖子系丝巾,完全是城里老太太的派头。话变多了,逮住谁都能说上半天;背也不驼了,笑容满面,走路嗖嗖有风……一群人围着麻婶,问她的衣服在哪里买的,看上去真洋气,又喜庆又好看。麻婶打开话匣子,讲起了水城的医院、大街、商店、来来往往的人群、挂满灯笼的行道树,禾香田的红烧肉三鲜汤……讲着讲着,讲到了长根百草小虎逼她买衣服的事情。麻婶叹息说,老了老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新衣新裤新鞋子全跑到我身上来了。有什么办法呢,穿都穿上了,总不能脱下来吧?店里那些妹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总不能让她们笑话吧?算了算了,有什么办法,不买也得买了……

时间过得真快,眨个眼的工夫,大年就过完了。年轻人纷纷背上背包,三三两两踏上了那条狭窄弯曲的山路。他们行色匆匆,急不可耐地奔向远方,像黑压压的乌鸦。没有办法,正如老人们说的那样,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去晚了,坑就被别人占了。为了能占住一个坑,吃完大年初三的晚饭,长根就开始吆喝百草,收拾行李,准备出门。麻婶拉着小虎的手,看着儿子儿媳忙这忙那,只觉腹部一阵绞痛,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年初四的早上,长根背上背包,百草提上包裹,准备出门。麻婶拽着小虎的手,嘱咐他路上要小心,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注意安全,要好好读书,要吃好穿好。百草说,妈,放心吧,小虎记住了。麻婶还是不松手,不停地唠叨。长根大声说,妈,我们走了,再晚就赶不上客车了。说着,拿起母亲的手,把小虎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笑着说,妈,放心吧,好好保重身体,我们明年也回来,陪你过年。麻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出口。

长根背着背包,走在最前面。百草提着包裹,走在中间。小虎背着书包,提着一个小袋子,走在最后。麻婶要送他们,但长根不准。长根说,妈,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别送了。麻婶站在屋后,看着他们像一串蚂蚱,走上那条弯弯拐拐的路。小虎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她挥手。看着看着,麻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是谁提起锤子,狠狠敲了一下。她捂住胸口,低低呻吟了一声,慢慢蹲了下去。

麻婶缓了一口气,忽然站了起来,朝马鞍山跑去。她仿佛获得了某种神力,像一只张开翅膀的乌鸦,闪电般飞向山腰。不一会儿,她跑进菜地,踏过一棵棵白菜,爬上那块大石头。她站在石头上,目光一路飞奔,终于赶上了长根、百草和小虎。她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身子往前倾,眼睛直直地盯着三个移动的背影。他们越来越小,像几个侏儒,像几只鸟,像几只蚂蚁……

◇王刚

贵州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 《朔方》 《文学港》 《黄河文学》 《厦门文学》 《短篇小说》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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