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自然生命观”视域下对“基因编辑技术”的哲学思考
2020-01-20刘思敏郭卫华
刘思敏,郭卫华
(天津医科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天津 300041, 1475452466@qq.com)
道家生命哲学作为我国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其特有的“自然主义生命观”在学术思想中独树一帜。它站在自然宇宙的高度,以更为广阔的胸襟和视野看待人的生命价值。面对科技与伦理观念之间的冲突,道家尊重生命,崇尚回归自然,追求生命的质量和精神层面的自由,充分体现了对生命自身的价值关怀。然而,随着基因编辑技术的深远发展,它在带给人类研究新进展的同时,也给中国传统社会特别是道家崇尚自然的生命观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基因编辑技术对人类自然生命的深度干预和决策,动摇了道家“道法自然”的理念。用外在技术手段强行改变人类自身身体结构,冲击了道家生命哲学所倡导的尊生、贵生、重生的生命哲学观。
1 道家自然主义生命哲学观的基本内涵
道家将自然概括为生命之源,人与自然紧密联系,在自然中考量生命价值。《道德经》开篇指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1]老子认为,道是万物之母,自然是依托,生命产生于“道”,又复归于“道”。由生到死的变化犹如四季更迭交替,从出生、成长、发育到逐渐衰老和死亡。面对基因编辑这样一项新兴技术,给关于生命的尊严与价值带来严重挑战,找出两者可以相适应的方式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道家基于“自然”赋予人以生命的神圣,通过天、人、道给予了生命本身最高的价值。由此,产生出道家“自然主义”生命观的核心,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
第一,崇尚自然。崇尚自然是道家自然主义生命观的核心思想。人作为自然生命与精神生命的统一体,对待生命已经不能仅局限于生物性的本能,老子更注重生命自身的价值,面对一切外物,生命至高无上。他说“名与身孰轻?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1]在老子看来,珍惜生命并不意味着贪生怕死,故步自封,拒绝接受新技术带来的改变,而是指更深层次的珍惜自身的价值与尊严。对待生命,道家是严肃谨慎的,顺应自然的规律,不强制加以改变,自然而然地发展。
庄子继承并发展了老子贵生、重生的观点,认为生命高于一切。因此,庄子主张“善待生命,以尽天年”[2]。道家从“自然”的层面探讨生命观,一方面肯定了人平等地享有生命所带来的权利,即对人生命价值的肯定;另一方面,把人生命的自然属性上升到“道”的层面,认为生命具有尊严,且不容置疑。正所谓“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1]“贵以身为天下者,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若可托天下。”[1]一个将自己的身体看得比天下重要的人,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这反映出老子对人身体的重视,给人身体以极高的肯定,无论是爱社会还是爱他人,首先要做的是爱自己、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身体、肯定自己的价值。
崇尚自然、重生、贵生的生命价值观在老庄道家主要是从个体自身的生命价值来说的。将人置于宇宙的视野下,把握人生价值[3]。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儒家通过揭示人与物的关系抬高人类不同,道家所说的人的价值,从未脱离“存在”[3]二字,通过宇宙间存在即合理的联系把握生命价值。
第二,顺应自然。顺应自然是道家自然主义生命观的理性思考。道家注重生命的存在,主要解决的是人的生命在现实中更好地生存的问题,即生存之道——解决生命更好存在的问题,面对外界应持有的态度以及生命体自身所具有的生存境界。
道家将生命的本质描述为“自然”,从这个层面来说,生命存在的前提就是保持自然属性,不受外在人为干预。置于生命伦理的视野下,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新的技术不应该主观性地干预人自然的生长?老子讲求“道法自然”,认为不仅是道法应自然,人法也应自然。这就是说,人应当顺应自己的本性而生存,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首先,“真”。所谓“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1]“质真”是顺应自然本性,“若渝”是依照生命本性发展[3],从中不难看出,“道”中蕴含着“真”的性质,“真”在“道”的化生下[3],贯彻到人的自然生命中。其次,“和”。“和”的生命本质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万物生衍的依据,“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之于人的身体,阴阳二气交感激荡达成新的和谐,失衡所导致的结果无法估量,向自然生命回归,保持自身生命的和谐状态。最后,“朴素”。庄子进一步发展了老子的自然主义生命本质观,明确提出人性自然观点。《秋水》篇中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2]保持自己的纯真本性,谨守与生俱来的自然天性。
总之,道家对人类的生存之道给予了真正切实的人文关怀。对生命如何保存,有何种价值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解答,生命的本质、存在、价值都有其特定的道理。面对外界的干预,顺应自然是人类必须尊重的法则,更新技术手段是文明发展的结果,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同生命的质量及尊严价值画等号。
第三,回归自然。回归自然是道家自然生命观的最高内涵。道家追求生命超越,认为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外在的功名利禄,而在于生命的过程本身。在这里,道家的生命超越主要包含两个层面:一是针对人肉体来说,提出了一系列的养生方法,如养形、养神、节食等,用于保养身体、延长寿命[4]。二是针对精神层面来说,即摆脱对现实条件的依赖,获得人格的独立和自由。作为道家自然生命观的最高追求,回归自然本质是对人理想境界的追求,人类作为一种具有特殊意识的存在,从根本上区别于其他生物。因此,当现代科技对人类的生命尊严发起挑战时,道家回归自然的思想就会产生一定积极的影响。
每一个人作为现实的、真实的存在,生老病死是常态是必然。道家基于“自然”的生命观强调尊重这种现实的必然性,通过外在的一些方式,主观的保养身体,珍惜生命。在生命的范围内,道家主张的是对生命基本的尊重和敬畏。从生命观的角度看,老庄形成一种善待生命、尊重个体以及他人生命的观念,将人作为主体和主要目的,反对将人视为工具。
在自我世界中的挺立,以致最终实现整个人类世界的大道,是道家生命哲学所追求的目标。通过崇尚自然、顺应自然、回归自然的三种方式,层层递进,超越片面的大众意识,追求个体自由。在追求“大道”的过程中,对主体性重新认识,肯定自身生命价值。由此,在21世纪的今天,技术和修养的手段都应该是为人类服务的,而不是让部分人为技术的进步而牺牲。尽管科学技术作为发展的第一生产力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但技术的发展不应与尊重生命的价值追求相背离。因此,道家自然生命观中珍惜生命、敬畏生命、弘扬生命价值的理念在今天依然具有文明意义。
2 基因编辑技术与道家“自然生命观”之间的价值冲突
2018年发生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4]是基因编辑技术在人类身体上的尝试,其实验的方法和对象违背了科研领域的相关伦理原则,因此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探讨,科学界、学术界、媒体等各领域都对此事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基因编辑技术并不是第一次在生命哲学层面进行讨论,作为在近年来发展起来可以针对基因组进行精确修饰的技术,它可以完成敲除、敲入、突变等过程,在本质上是利用非同源末端链接对基因进行修复和重组[5]。但它同时是一把“双刃剑”,对人自然生命的深度决策,从本质上改变了自然生命,不仅加剧了主体自然生命与精神界限的冲突,同时对社会传统的自然生命观发起了挑战,动摇了先秦道家对人生命价值及尊严的积极引导作用,一次又一次挑战人类的文明底线。
第一,“自然人”与“技术人”生命价值的冲突。人正常的生老病死被老子称之为“天道”,符合自然的生长规律。自然界给予的遗传密码在优劣、强弱中稳定有序地运行着,因此产生了人的高矮、胖瘦以及不同的样貌才华,每个人都有其在社会中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性,《庄子》中有言:“天下至重,但不能以天下危害自我生命”[2],这里将生命的价值置于比天下还高的位置。在生命不断向前发展的过程中,主体逐渐认清自身价值。人生命的价值不仅体现于自身的实现,其大多数行为都体现在与生命客体相互关系的确立。因此,生命价值涵盖万千,道家将其总结为三个层面:人类的生命价值(自然价值)、群体价值(社会价值)和个体价值[3]。三者互相呼应,在自然界缺一不可,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缺失其中的一个方面,可能会导致主体在社会中对自身存在的怀疑。打破自然界的客观规律,按照人自身的预想对生命进行干预,动摇生命的神圣性。从这个角度看,道家崇尚自然的观点有助于人对自身生命价值取向的判断,接受已经存在的自己,提高对生命存在的价值认同感。
基因编辑技术是人类利用现有的高科技手段,根据自身的主观需要,强行改变遗传密码,这个从“自然人”向“技术人”转变的过程,动摇了人对自身自然生命价值的认同,生命自然价值的缺失,是否会影响人在社会价值和个体价值方面的实现,最终导致人对自身产生怀疑。试问,“露露”和“娜娜”的父母究竟是怀着生下健康孩子的目的参与实验呢?还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仅仅是生出永远不会感染艾滋病毒的孩子[6]?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的问题在于对生命价值认识的不清晰,基因编辑技术稍有不慎,便会将人类置于物化的边缘,将人商品化,人为地区分好与坏,操纵人类发展,按照需求进行生产和改变,这对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走向是不利的,从自然的存在变成实现目的的手段,即“自然人”同“技术人”[5]之间生命价值的矛盾。
第二,对生命尊严的挑战。道家注重人生命存在的意义,享受生命之美,维护并且对生命始终保持一份尊重,崇尚在自然中自由自在地寻找生命真谛,认为生命诞生之后伴随的是对自我生命的认同感以及尊重,生命尊严是底线,不容挑战。人的尊严是人的内在价值和存在意义的根据,根据道家的自然生命思想,生命由自然孕育出来的,人的生命不仅是一个有机体的自然发展过程,更是一个完善道德、履行责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生命的尊严逐渐外化体现为主体人格的尊严。为了追求某些商业目的和所谓的科研自由而将人类“物化”,作为“商品”进行处理,是对生命尊严边缘化的表现,侵犯了生命尊严底线。对人体进行基因编辑实验,人为地将个体分为实验者与被实验者,破坏了人与人之间自然平等的关系,使生命尊严处于一高一低的不平衡状态,将人类尊严的问题独立出来。生命尊严的底线一旦被突破,人人开始想要通过基因编辑技术改变自身身体状态,那么社会中的主体对生命的敬畏就会逐步被消解,生命的神圣性开始淡漠之时,科学技术不仅完成了对自然的统治,同样也完成了对人的统治,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又将在何处寻找。
上述,针对有独立行为能力的个体来说,基因编辑技术是对其个体生命尊严的挑战。另一方面,基因编辑技术在人类胚胎上的实验,由父母或者实验主导者主观决定婴儿的身体构造,是否构成了对婴儿主体尊严的挑战?父母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想法随意改变子女的基因,人为的判断子女基因的好坏,是否对下一代的生命尊严构成了侵犯?类似问题的出现,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正是如何让传统生命哲学观可以正确引导医学技术发展所面临的困境。
第三,逆势而为的不确定与不安全。道家主张顺应自然,认为万事万物的发展都应符合规律,坚守“自然而然”的观念。基因编辑技术的强行介入和改变逆转了自然发生的可能性。逆势而为带来的后果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因素。就目前的医学发展情况而言,基因编辑技术还不成熟,在人类身体上开展实验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无法掌控,后续可能出现的问题对人类自身的影响更是无法测量。就“基因编辑婴儿”事件来看,因基因编辑导致的诸如基因突变、脱靶效应,出现其他缺陷和疾病等问题都无法解决[6],需要长期不间断地进行监控,这将是一件漫长而艰辛的事情,不仅仅是针对实验本身,还包括了伴随他们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风险。进入社会后,他们能否面对舆论的压力?是否能接受作为一个“实验品”而诞生?是否可以和大多数自然人一样正常生活工作……这一个个潜在问题在当前都无法妥善解决。当然,以上的一切可能只是假设,但是,面对这些可能出现的问题,基因编辑技术的普及就需要对生命价值进行反思。
道家的自然生命观从“道”和“德”两个方面进行阐述,将技术与伦理观念分层是对道家自然生命观的错误认识。科学技术应该是基于善的底线为人类社会更好地服务,他所体现出来的应该是关心人、维护人并且可以为人类未来发展谋福利,最终表现出的应该是一种终极的人文关怀。由此,道家的“顺势而为”同基因编辑技术的“逆势而为”所产生的冲突成了医学技术发展的一个重要问题,如何平衡两者的关系,在保证正确价值取向的同时使得医学技术继续向前发展,是目前亟待解决的。
3 道家自然生命观与基因编辑技术之间价值冲突的生命哲学超越
基因编辑技术与道家自然生命哲学之间的价值冲突不可避免。但是,促进两者积极互动,缓解矛盾,找到其中的动态平衡,使两者可以更好地服务人类社会,无论是对道家文化完成向现代化的转型,还是基因编辑这项新兴技术的可持续发展,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同时,在两者之间建立起可以沟通对话的渠道,在存异中求同,辩证的考量技术与生命价值的关系,找到两者相互促进的可能性,使全人类走向最终追求的理想幸福境界。
基因编辑技术以自然界的基因库为依托而产生,符合社会进步的客观发展规律,最初是为了破解生物基因密码,这是对科学知识的积极探索。技术与传统生命观中违背“自然生长”的价值冲突不应当成为将这项技术被排除、被压制的理由。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道家基于保护身体的出发点提出了诸多修身养性的方法,尽管在历史的演变中,一部分被转变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与道德挂钩。但无论过程的变化,它的目的始终是珍惜生命、保护身体,最大限度地减少来自外界的伤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基因编辑技术希望减少病痛、遗传对人类伤害的目的是一致的。作为21世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生命技术科学形式之一,它可以解决我们在遗传学中面临的许多困境,甚至一些恶性疾病也拥有了治愈的希望,给无数处于疾病折磨的患者带来了生的希望。如果基因编辑技术可以帮助人免受某些遗传疾病的威胁,那么它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善”的、合乎伦理道德的行为。因此,基因编辑技术与道家在珍惜生命的出发点上相一致。
技术的进步作为人类文明进步的一项重要指标,基因编辑技术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为部分患者服务的医疗手段,更是可以让全人类更深层次了解自己的一种主体性行为,从生物层面解开了生命从何而来的问题。虽然这项技术带来的风险有很多,但它也具有一定积极意义。面对如此情况,道家的自然生命观并不是将其具有进步意义的一面也进行批判,道家对生命的终极问题——生从何来也在进行着不断地思考。从探索生命源头的意义上说,两者的探索目标是一致的——帮助人类更好地了解自己。在了解过后,道家自然生命观从精神上引导大众接受自己,从而更加敬畏生的可贵,即重生、贵生;基因编辑技术则可以对可能出现的遗传性疾病进行预防,从而达到人们对自己从身体到精神全方位的了解。
基因编辑技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的自然生命和现实生活。这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是实验者的态度,或者可以说是人类主体性功能作用的发挥。“技术并不只是物质现象,而且也是精神现象。它不是外在于文化的,它本身也正是社会发展中文化作用的要素。技术是人的精神活动的世界,它不像自然那样是‘自己’形成的,技术所包含的知识不是由外在世界引起的,而是由人发现、揣摩‘构想’出来的。”[7]这就是说,技术作为人类社会特有的一种文化产物,并不是超出人类世界的其他存在,它自身的产生和应用同时接受着来自社会道德伦理的考量。因此,基因编辑技术想要健康可持续的发展,应该是在社会的整体价值取向下进行的,即首先维护人类自身的尊严和权益,其次才是从技术手段层面带领人类走向自由自在的理想境界。
道家的自然生命哲学观念仍然对中国社会的价值观有着影响,其崇尚自然、敬畏生命的观点始终贯穿于现代生命伦理之中。道家对生命哲学的思考是整体的、宏观的,不仅局限于某一项技术或者事件的发生。基因编辑技术虽然对人类破解基因密码提供了新的突破口,但并未从本质上改变人的精神追求和向往,人的主体性依然把握在自己手中。在现代社会的伦理价值观念中,道家自然生命观配合其他社会伦理思想共同发生着作用,任何科学技术如果失去了主体性的建设,它的自身科学价值也会丢失。就这个角度来说,道家的生命哲学引导大众精神层面的伦理建构,面对新技术,并不是完全被动和无解的,它可以发挥自身的哲学智慧来调节和改变人类在面对基因编辑技术时正确的态度和价值观,接受现在的自己同时从技术层面更好地了解自己。总之,道家自然生命的思想可以广泛运用于人类的日常生活,即可以精确细致的理解,也可以出于大局广泛的考量。
尽管道家的自然生命观已经开始面临与基因编辑技术的种种理念矛盾,但它强大的包容适应性仍然可以有机会应对由基因编辑技术引出的一系列现代伦理问题。我们应该坚信,它可以用哲学的智慧将人类从技术的牢笼中解放,同时代一起进步。基因编辑技术会同敬畏生命、珍惜生命、尊重生命的道家生命哲学共同更好地作用于人类,前者为人类破解更多的生命困惑,后者为人类引领精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