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里的中国农民
——赛珍珠《大地》赏析
2020-01-20黎荔
黎 荔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在《大地》中,受30多年中国生活经历的影响,作者并未按照当时美国本土作家描写中国形象时常采用的脸谱化的处理方法,而是既给予了王龙中国传统农民身上值得推崇的、学习的勤劳坚韧的可贵品质,也让其保持着喜新厌旧的通病,是真正的致力于创造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正的中国农民,力图反映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民族性格。大地作为小说的题目,在文中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始终是贯穿整部小说的重要线索,从主人公王龙出生的那一刻起,土地就成为其生命中重要的存在,而土地独具特色的那一抹黄色也成为主人公心中最美的颜色,这和几千年历史中靠天吃饭的中国农民形象不谋而合,在中国几千年的岁月里,中国农民一直将土地看作自己的生命,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市井小民,都将置办土地看作一项重要产业,而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天灾人祸,只要还有土地在,就有生存的希望,赛珍珠在创造以王龙为代表的一系列传统农民人物形象的时候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作品中生动形象创造了一系列经典的中国农民形象,成为美国文学中中国农民形象的代表,影响了众多西方人对中国农民的看法。
一、《大地》中农民形象
(一)对生命的执着和敬仰
对生命的执着和敬仰是赛珍珠在其作品中表现出的中国农民鲜明的特色,而这一点是通过主人公王龙和阿兰的日常生活状况描述出来的,作者通过对主人公苦难的生活中强烈的求生意识来表现以王龙和阿兰一系列主人公为代表的中国农民的强烈生命力和生命重心观。生命力的展现不是凭空展现的,最令人信服的展现方式也不是定论性的语言描写方式,而是描写性的语言描写方式。“生命力是在每一个活物中反映出来的。”作者正是遵循了这一规律,在王龙阿兰等主人公的性格描写中彻底展现出来[1]。作为《大地》的主人公,王龙阿兰面对困苦不堪的生活状况时,无论是在表面上呈现的想法,还是隐性的内心想法都没有表现出畏缩的心理,面对苦难的生活,他们没有采取逃避的方式,而是采取了积极面对,和命运积极做斗争的方式,表现主人公对生命的执着和顽强的追求,作者甚至不惜以非正面的形象描写来表现主人公对生命的赤诚的热爱。
阿兰是个沉默的女人,她总是沉默地干活,沉默地下地,汗水将她的脸染湿,和大地一个颜色。阿兰也总是沉默地在灶间烧饭,沉默地操持家务,每次都是默默地从地里走回去,然后再给家人煮好饭,再回到床上休息,即使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阿兰也是沉默地表示出自己的感受,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满地打滚,只是在床上发出“好像跑了长路的野兽的喘息。”但是正是这个沉默的阿兰在面对生存的机会时不惜亲手扼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件表面上看上去残忍无比的做法,其实深究下来就是两个字——生存。这件表面看来无丝毫的理性、人性的做法,其实是当时社会背景下阿兰要生存下去必经的一个历程,而作者正是借由这个必经的过程,以毫无人性的方式、毫无理性的方式表现了阿兰对生命的执着和热烈的追求,在此后的生活中,无论是面对什么样的天灾人祸,都未打倒阿兰,并没有使她放弃生存的希望,展现出强烈的求生意识。此外,除了王龙和阿兰这两个主人公呈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作者以正面或者侧面的角度或多或少的表现其他人物对生命执着和敬仰的生活态度。如王龙的女儿,当全家都处于极度饥饿和困窘的状态时,作者让王龙瘦小的女儿获得了父亲的感情,而这个获得感情的方式是以其生命的坚韧性赢得的[2]。这一段描写,从正面直接表现王龙女儿对生活的热爱,同时也从侧面表现出王龙对生命的执着,正是因为其对生命有着赤诚的追求和虔诚的信仰,所以其才会被具有坚忍生命力的女儿吸引。
在《大地》中,作者以锋利的笔力对主人公们对生命的执着和对生活的追求进行了深刻刻画,在这些刻画中,作者并不局限于身体上受生活苦难的折磨,还让主人公参与某些丑陋的行为,如抢劫富豪等,让其在身体上受到生活的磨难的同时受到精神上的折磨,然后再通过主人公经历身心煎熬而获得生存的方式展现其对生活的热爱,正是在和命运和生活的顽强斗争中展现出主人公们顽强的生命力,而在顽强的生命力中,对生命无比执着的信念中,能领略到一种顽强的对生命的珍惜感,一种崇高感。
(二)对土地的强烈依赖
《大地》围绕着王龙和土地的关系探讨了中国传统小农家庭家族的兴衰和人性的变化问题,深刻揭露了农民的生命力源于土地这一永恒的话题,而在对土地的强烈依赖下,中国农民实际上是古希腊神话中安泰式的人物形象。
1.依附于大地获得力量
对土地的强烈依赖首先是从依附于大地获得力量这一方面论述的。在《大地》中,王龙对土地有着执着的热爱,而这种爱意和儿女对母亲的爱一样,是不容质疑的,是强烈的,正像母亲给予孩子生命一样,王龙的精神力量也正来源于土地,正是土地使得王龙在困难重重的条件下活下去,是一个正直、勤恳、朴实的农民,而当其离开土地时就将失去力量,变成一个世俗、沉湎于美色,负面的纨绔形象,和安泰的形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3]。安泰是希腊神话中利比亚巨人,是大地女神该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力大无穷,所以会拥有无穷的力量正是因为其母亲是大地之母该亚,安泰决斗时遇到困难,只要往大地母亲身上一靠就能获得无穷的力量,获得战胜对手的力量。但当安泰离开大地母亲时就会失去依靠,失去力量的来源从而导致毁灭。而赛珍珠创造的中国农民形象和安泰这一形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王龙在前期亲近土地的时候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农民,身上有着传统农民所具有的精神美德,坚韧不拔、勤劳善良。女儿阿兰作为故事的主人翁,在亲近土地时也是正面的农民形象,与丈夫一样吃苦耐劳、孝敬老人、勤勤恳恳、养育儿女,为了家庭呕心沥血、到死方休。此外,王龙的父亲,也习惯传统的田园生活,“我耕地、播种、收割,我是这样来装满饭碗的”,即使是在逃荒的日子,王龙的父亲也羞于乞讨过日子,是土地让这些农民形象有着基本的农民涵养,有着基本的礼义廉耻和农民的美德。土地对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定的影响,而王龙则受着土地的巨大影响。只要和土地保持着亲近的关系,王龙身心就能康宁,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就有着使不完的斗志,而一年四季的辛勤劳作并不会让王龙疲惫和痛苦,反而还会让他精神抖擞,而即使后面有着天降大旱,一家人不得不逃离,王龙也没放弃对土地的热爱,正是其对土地的热爱支撑着其生活下去,支撑着其回归[4]。在作品中,亲近土地之人就是道德的典范,人格上的楷模,而远离土地的人则多是品行不端的人。作者在塑造王龙、阿兰等一批亲近土地的正面形象的同时还塑造了一批远离土地的负面形象。在作品中,有这样一些角色,他们远离土地,从来不下田劳动,好逸恶劳,如小妾荷花就好吃懒做,而叔叔一家多游手好闲、爱抽鸦片,同时还带着人乘火打劫,贱买王家的土地。他们远离土地,不热爱土地,所以,品德低劣,是邪恶、堕落的化身,和土地的距离影响着人物的性格[5]。
2.脱离大地就会失去力量
正如安泰这个英雄人物,在亲近土地的时候,王龙是个正面的人物,有着坚韧不拔、长幼有序、勤劳善良等传统的农民所具有的精神美德,而当安泰远离土地时身体里的力量就会被抽取,然后走入灭亡,王龙也是这样一个角色,当其远离土地之后,王龙整个人都处于精神涣散、毫无斗志的状态,而其人性中被大地赋予的传统美德也渐渐被收回来,其被土地压抑的人性中贪婪、好色的一面渐渐显露出来。这一方面的性格特点,作者是借王龙富有之后表现出来的。当王龙成为一个富人之后,渐渐远离土地,随着其远离土地的时间越长久,其人性中劣根性的一面慢慢被揭开面纱,嫖妓、纳妾、抽鸦片,这些先前从不接触的东西开始成为其人生的常驻客,其慢慢成为叔叔一样的角色。“就这样,……他的生活只是熬过白天等着夜晚的来临,他不愿意看到阿兰……也不愿意看孩子们……他甚至不愿意看年迈的父亲,因为他会看着他问:‘是什么病使你的脾气变得这么坏,使你的皮肤黄的像土一样。’”当王龙离开土地之后,虽然因为财富得到了身体上的满足,但其精神上一直都处于空虚的状态,而身体也不再如以往那么健康,为了更加深刻表现土地对他们的重要性,作者还加了这样一个描写,当堕落不再健康的王龙要想获得身心的康宁只有再次拿起锄头,挥汗如雨,才能如愿,“他累了的时候,就躺到土地上睡一觉。土壤的养分渗透到他的肌肤里,他的创伤得到了愈合”[6]。
(三)群体精神的匮乏
人性的麻木是《大地》中对群体精神匮乏的第一重要描述。当个体已经无法或者说无力做出选择或者反抗的时候,随波逐流、苟且偷生,泯灭人性就是对《大地》中人性的麻木的最有力阐述。林郊的三堂叔曾经说过一句话:“他所祈求的不过是身边的那么一点点安宁,但眼下到处都没有安宁,他也没有……”,这些看起来很平淡的话其实道出了以林郊为代表的一系列小农民、小人物的悲哀,或者说以林郊为代表的那个时代下的所有小人物的悲哀,在当时背景下,人们连这一小小的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环境使得人们精神上空虚,身体上困苦,精神上麻木不仁,而且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并不局限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类似的群体,甚至是当时的整个社会,当时的一个国家。
二、农民重家族的观念
家族是传统中国社会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每一个个体都不是作为自身而存在的,是作为家族的一员而存在的,宗族繁衍的观念刻在每一个传统农民心里,而一个人娶妻也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更多的是为了传宗接代,家族是每个人背后最强有力的靠山,但同时也可能是一个人背负一生的沉重包袱。作为域外作家,赛珍珠看到了家族观念在人们生命中的重要性,在刻画王龙等为代表的农民形象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刻画农民心目中家族观念。赛珍珠看到了家族中父慈子孝、丈夫妻子相敬如宾、子孙绵延、生生不息的天伦之乐,同时也看到了这种传统的家族形式造成的弊端[7]。在这种形式下,中国农民视野狭小、独门闭户、形同散沙,多关注家族内部的私人事务,无更多的公众意识、社会意识。在《大地》中,作者对王龙娶妻的目的进行清晰阐述,王龙娶妻的目的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王家的血脉,这是对祖先最高的责任,而对于现世的人来说,儿子就是其维系家族必须的手段,在这种观念下,其安排大儿子读书,安排二儿子去经商,三儿子去务农,就是希望家族以自己希望的模式传承下去,力图形成一个以小农经济为代表的自给自足的家族圈。
三、结语
《大地》围绕着王龙和土地的关系探讨了家族的兴衰和人性变化问题,深刻揭露了农民的生命力源于土地这一永恒话题,而在对土地的强烈依赖下,中国农民实际上是古希腊神话中安泰式的人物形象。在作品中,作者并未按照当时美国本土作家描写中国形象时常采用的脸谱化的处理方法,而是既给予王龙中国传统农民身上值得推崇的勤劳坚韧的可贵品质,让其拥有正直善良等精神品质,也让其保持着喜新厌旧的通病,是真正的致力于创造一个真实的人,力图反映中国民族几千年来的民族性格。作者立足于土地,围绕着土地对人的重要性,借助当时的社会背景,生动形象塑造了一系列对生命有着执着和敬仰、依附于大地获得力量、脱离大地就会失去力量安泰式的、重家族观念的传统中国农民形象,在当时的美国文坛、中国文坛都造成了不小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