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作家韩少功对当代海南文学的影响
2020-01-19曹转莹
曹转莹
( 海南师范学院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海南建省初期,出现了“十万人才下海南”的移民潮,而创作主体的“移民”身份必定反映出自身文化格局的变迁以及与海南当地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在此,“移民”作家不同于跨国的“移民作家”的概念,采用“移民”概念侧重中国范围内文化地缘层面上跨文化区域或是跨省迁徙的含义。海南当代文学的发展以1988年建省、办经济特区为分界点,文学体制、作家队伍的构成以及由此而来的文学实绩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当代海南文学的发展与建省初期知识分子作家“移民”海南关系密切,由他们引领的海南作协等作家组织及文化活动,为海南文学的发展注入了强大智力支持。虽然,韩少功个人力量只是其中一支,但是他参与海南文学发展进程的时间节点及其文学探索极具时代典型性。
一、“上岛”动机与建立文学阵地
1985年,韩少功以《文学的“根”》的纲领性理论思考和“民族寓言”《爸爸爸》的小说创作实践参与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寻根文学”的浪潮中。改革开放初期,社会形态与文学的民族根性之间的冲撞性困境,使韩少功采取“以退为进、反向寻根”的方式。1987年,韩少功第一次来到海南参加《钟山》笔会,对于海南岛与故乡湖南完全不同的自然生态环境充满新奇。“尤其是从地缘上看,琼州海峡让海南在文化环境上也表现出了相对的‘边缘性’”,“海南地处中国最南方,孤悬海外,天远地偏,对于中国文化热闹而喧嚣的大陆中原来说,它从来就像一个后排观众,一颗似乎要脱离引力坠入太空的流星,隐在远远的暗处。”(1)韩少功:《韩少功:下海闯海南,退休回湖南》(2019年3月13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313/c405057-30972895.html.对于作家而言,海南的地理生态环境给予了他们现实的写作环境。同时,海南思想文化的边缘性则给了他们话语、思维、文学创作的极大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创作中“影响的焦虑”。
文学反映时代具象,坚守“五四”文学传统的作家对文学活动的重视,绝不止于单纯的文学创作实践行为。20世纪80年代社会转型期,经济特区的发展活力逐步凸显,而海南作为中国第二大海岛,从区位优势足以见出其极具转型期经济发展的优势。经国家领导的顶层构想与对海南经济社会的长远规划,经过将近一年筹备,1988年4月海南省和海南经济特区成立。此时,文化领域对社会转型的期待使知识分子对所处的文化体制也充满参与“变”的热情。韩少功对当时自身长期所处的文化氛围感到压抑,“而海南这本新书有很多未知数,有很多情节悬念,让人有兴奋感”,1988年春节,他怀着“利用经济特区的政策条件创造一种新的生活”的激情和对“国家改革开放试验区”(2)韩少功:《大题小作——韩少功、王尧对话录》,《大题小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92页。的憧憬,举家迁往海南省,工作落在尚处于筹备状态的海南省作协。海南省作协不同于大陆的作协体制,作家创作不再属于体制内职业。至此,韩少功对文化产业的市场化做出了“下海”尝试。当年,韩少功以与友人共同出资(韩少功出资最多,并把每月二百多元的作协工资也交给公社)和向省文联借五千元筹资的方式,创办了刊物《海南纪实》。对文化刊物的“下海”尝试,韩少功有着自己的“乌托邦”构想,由他起草的《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规定,杂志社所有营利由全体公社成员共同管理和支配。同时,他发动“人脉”集结编辑部成员张新奇、蒋子丹、林刚、徐乃建、叶之臻、王吉鸣、陈润红、罗玲翩、杨康敏、赵一凡等人。韩少功最初依照自己对新时期社会现象的敏感与文化思潮的认知,将《海南纪实》定位为纪实性、思想性的新闻刊物,与计划名称《真实中国》的价值追求如出一辙。作为经济特区的海南凭借不同于内地的体制结构,为《海南纪实》这一巅峰之作提供了方便。恰如韩少功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海南的宽松气氛和灵活体制为我们提供了方便,比如新型的用工制度使我们能在全国广泛聘请兼职人员,突破地域和编制的局限,让全国的人才资源为我所用。我们每一期需要一百多张新闻图片。为了挖掘最好的图片,我们去新华社、中新社、军事博物馆等单位‘买通’记者和编辑——其实就是有薪聘请。这在当时的内地还比较少见,但在海南已完全合法。”(3)韩少功、郝庆军:《九问韩少功——关于文学写作与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对一个人的阅读——韩少功与他的时代》,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78页。
这种充分调动公社成员奔走全国组稿,团结众多文学界、摄影界名家参与的热情,在极大保障高品质内容的基础上促成了刊物在文化、社会、市场、经济等方面的轰动效应。1988年11月《海南纪实》创刊,第一期就发行了60万册,最高曾发行120万册,巨大的影响力使得海南瞬间站在了文化浪尖。而实际上,海南似乎只是提供场地与制度支持,《海南纪实》的创刊号上明显标注着发行地址位于湖南省长沙市,显然是两地共同协作的文化产品。刊出了《抢购旋风——1988》《中国吃喝风》等反映具有全国性的社会问题的报道。《海南纪实》的社会担当尤其明显,而其作为文化阵地的功能在于其集聚了社会文化思考者的观察与警醒。知青时代的生活体验是韩少功这批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重要的写作素材,经韩少功通过《海南纪实》杂志征稿,由湖南文艺出版社编辑完成的知青回忆录《百名知青写知青,我们一起走过》于1998年出版。作为对知青运动三十周年的反思和回忆,这部回忆录可以作为湖南知青运动史的补充材料。由此可见,于海南成立的文学阵地已突破地域局限,更多的是对社会问题的普遍回应。
韩少功在散文中描述了自海南建省至20世纪90年代初“十万人才下海南”中,海南人与大陆人(注:海南本地人习惯将其他各省来琼的人员称为“大陆人”)的性格差异、岛内文化与岛外文化之间的误解,以及对海南经济产业高度自由发展的书写。“十万人才”中的文学之士有不少就在此时与同在海南的韩少功组成了“文学阵营”的迁移。据蒋子丹回忆,在一段时期里韩少功家是不少文学之士们的海南“沙龙”根据地。尤其是以韩少功集结的“湘军”,如李少君、蒋子丹、叶蔚林等以文学“闯海人”的姿态,叱咤海南文坛。1989年,囿于社会大环境及社会价值观念的变化,全国500多家报刊杂志被整顿、关闭,《海南纪实》在出刊十一期后,也面临停刊的现实,终结了一年的存活期。韩少功按照《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的规定强制行使主编的权力,给被遣散者预付三年工资,将杂志社绝大部分财产上缴海南省作协,并向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捐献十万元,而因捐款引发的关于韩少功“沽名钓誉”“贪污”等问题的风波,使这个文学生产活动的实践者开始进入深层的文学与社会、市场经济阶段文学活动的价值取向等方面的思考。
1995年底,经过几番谈话,韩少功从叶蔚林手中接过海南省作协主席以及《天涯》杂志社社长的手杖。韩少功本着文学的责任认同感,凭借自己成熟的办刊经验和集结文学力量的“人脉”,开始为当时处境艰难的《天涯》杂志进行改版设计。当时《天涯》杂志的状况是:每期开印500份,赠寄作者100多份,剩余都存放库房;因违规卖刊号,已被新闻出版局警告两次;《天涯》杂志社除了工资以外,杂志社每年还享受十五万元的财政补贴。为了快速组建优秀的编辑队伍,韩少功找到蒋子丹,还有《海南纪实》的老同事罗凌翩、王雁翎、李少君等人加入,同时突破当时纯文学刊物的普遍困境,独辟蹊径地开设《民间语文》和《作家立场》两个栏目,扩大了“作家”的概念与刊文的体裁,将普通大众的日记、书信、报告文学和学者们的思想随笔都纳入进来,在繁荣稿源的同时扩容了潜在写作者与读者群。
韩少功面对《天涯》改版后曾被认作新左派阵营的争论,有着清醒判断,“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并不想和一把稀泥处处当好人,更没有挑动文人斗文人从而招徕看客坐地收银的机谋,我们只是想让各种思潮都在所谓‘破坏性检验’之下加快自己的成熟,形成真正高质量的争鸣。这是我在编辑部经常说的话。”(4)韩少功:《我与〈天涯〉》,《人在江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9页。实际上,《天涯》一直坚持兼容并包的办刊理念,也不断发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文章,但在知识界仍然常被视为新左派的阵地。而主持人的如此胸襟决定了改版后的《天涯》必然成为文学思想交流的核心阵地。于《天涯》杂志改版当年任兼职编辑长达10多年的李少君,从社会文化传播的时效性角度提出,《天涯》的成功改版在于“那是一个特殊时期,网络的影响力还未形成,各种社会问题和新旧观念涌现、交汇,思想界的思考和讨论比较活跃,社会现实需要一种新的文化产品,《天涯》适时改版出现并在之后的10多年里几乎介入了所有重大社会事件与问题的争论”,而王雁翎以“海南的一张文化名片”为《天涯》杂志命名,从社会文化的整体环境以及文学使命的角度,提出“《天涯》的发展得益于海南宽松的文化氛围。作为属地海南的一份杂志,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多年受惠于这片热土,有责任也有义务回报海南,但文学期刊与政治、经济并非简单的服务、宣传的关系。”(5)程丽仙、胡克非:《“天涯”:海南的文化符号》,《中国文化报》2013年6月25日第001版。
历经30年的发展,《天涯》杂志的影响力在国内纯文学刊物中名列前茅,“北有《读书》,南有《天涯》”,足以说明《天涯》的成功改版与文化定位的社会认可,而以此阵地所引领的当代海南本土作家也崭露头角,活跃地参与到当代文学场域。2003年,韩少功在散文《万泉河雨季》中写到由农场排练样板戏《红色娘子军》到十年后迁往海南岛的经历,但在此文中,红色娘子军只是作为一个时代符号而存在,并未实质上与其故乡海南相勾连。对迁往海南岛的原因,韩少功自言:“十多年以后,我迁往海南岛,与曾经演奏过的海南音乐似乎没有关系,与很久以前梦境中的椰子树、红棉树以及尖顶斗笠似乎也没有关系——那时候知青时代已经成了全社会所公认的一场噩梦,被人们争相唾弃和忘却。我曾经在琴弦上拉出的长长万泉河,银珠跳动或孤鸟飞掠般的旋律,已在记忆中被删除殆尽。”(6)韩少功、张承志等:《海南岛:阳光与水的叙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页。对海南如此明确的“遗忘”,似乎是韩少功对自己在海南所展开的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思考与文化实践活动的否定式肯定。
从文学社会功能论角度来看,《海南纪实》昙花一现式的繁荣,《天涯》杂志改版后关注社会现实的文学实践,形成了对本土作家创作倾向与文学观念的核心引领,但从人才队伍构成来讲,海南作为移民省份,新生本土力量的成长、成熟仍需长久发力。
二、海南生活经验与韩少功文学创作的互动
与韩少功文学观念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一脉相通,“‘80年代文学’的观念显然与当下现实发生了龃龉,如何调整二者的关系,如何在市场经济社会里继续发挥文学的独特作用,这是韩少功登陆海南以来一直紧张思考的问题。”(7)原帅:《从湖南到海南:——论韩少功的“90 年代文学”轨迹》,《文艺争鸣》2014年第10期。尤其是主动投入到市场化冲突凸显的经济特区,并以实际的文化实践活动参与其中,使韩少功的知行面临极大的考验与现实的深入思考。满载“乌托邦”特质的《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的迅猛落差,使得经济体制改革的“试验船”在加速前进中触礁沉没,而此事件的收尾后续更是极大地冲击了韩少功的价值观念,使其对人、社会、体制、金钱等关联问题的思考进入了人性反思的层面。在小说《梦案》中,韩少功对《海南纪实》停刊末期事件的震动直抒胸臆。此后一段时间,韩少功将这种同一现实的多种可能性的“幻想自叙”发展成一种小说创作的文体试验,在《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甚至在最新长篇小说《修改过程》中,都有这种神秘表达的痕迹,以及对自己在20世纪90年代这段办刊探索时期的思想回应。
“《天涯》杂志的改版是韩少功最为卓著的‘事功’之一,其间的行为实践对其文学观念的影响不可轻估。分析这样的‘事功’,有利于全面把握其思想的起伏与嬗递。应当说,‘天涯’体与韩少功自身文体意识的强化,两者有互为生成的关系。”(8)廖述务、单正平:《左手“主义”,右手“问题”——“天涯”体与韩少功创作关系初探》,《名作欣赏》2015年第4期。2000 年,韩少功辞去海南省作协主席和《天涯》杂志社社长的职务,开始了上半年在湖南汨罗县八景乡,下半年在海南海口的“另类”生活。正是在海南的这段经历使韩少功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尤为活跃,尤其是对新时期以来各类社会现象有着切身体悟,创作的思想随笔的影响力显然超越了小说。1995—2000年之间,韩少功以编辑《天涯》和散文写作的方式介入时代,五年之间远离小说,与海岛保持安全距离的生活使其文学观念日益开阔。虽然海南的自然与文化特色在韩少功的作品中没有得到明确的显性体现,但是海南现代化进程对他的冲击确实对其文学写作形式与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韩少功在《性而上的迷失》《心想》《佛魔一念间》《完美的假定》等长篇随笔中书写对社会生活的洞察,见出其“庸常时代的思想风暴”(孟繁华语)。在系列散文随笔写作中,如《Click 时代的文学》《扁平时代的写作》,以及《第二级历史》等,韩少功阐释了对市场经济时代的文学与现代社会的前瞻性思考。
迁入地与迁入者之间是相互作用的。与多数海南“移民”作家相似,韩少功的文学创作也难以浸透海南本土的区域文化特色,但正是由于海南岛所处的语言和地理相对隔绝的文化状态,激发了他对区域语言之于文化交流的反思。写于1995年末的《〈马桥词典〉自跋》中,韩少功叙述了在海南菜市场买鱼时,对于海南话对“鱼”的称谓进行普通话转译时所暴露的普通话转译方言时的匮乏,进而展开对方言独立性语义系统的思考。在无法进入共同语言的“暗夜”中,每个人保留“一本自己特有词典”的悖论性存在价值。海南渔民的方言中所建构的那个“外人”无法进入的海洋世界,成为韩少功对自己故乡湖南方言词汇重新思考的入口。而《马桥词典》的诞生,也正是韩少功于生命记忆中对存在于“特定的事实情境”的“有生命”的词语进行“反复端详揣度,审讯和调查”的“一部个人的词典”。(9)韩少功:《为语言招魂——韩少功序跋选编》,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50-51页。在改革前沿,面对海南发展中出现的各种现实社会问题,韩少功感到以现实主义为主要手段的传统小说创作已无法真正地接近现实。
“移民”作家于海南文学而言,意义重大,他们是激发海南本土作家文学创作的能量供给,他们为海南文学的发展营造了一种文学场域,推动了海南文学生态环境逐步向现代靠拢。“移民”作家迁出地的区域文化与相对封闭的海南文化之间的倾斜互动,使作家对自我本土文化的认同更加笃定,这也是海南“移民”作家难以融入海南本土文化原因之一。但与此同时,“移民”作家对海南生活的体验以及文化语境的变化,使他们在进行文学叙事转换时集中表现为“都市小说”“大特区文学”“闯海人”的固定模式,素材单一且生命周期短暂,难以凸显传统海南文化的色彩,甚至是疏离的隔膜状态,缺乏长远的根源性探索。
三、“移民”作家与本土作家的创作呼应
在全球化时代,人员流通尤其频繁。当前市场经济高度发达,人员流动因素中的经济引导作用突出,文学中心与经济、政治中心继续保持同步。从居民的籍贯构成来看,海南属于名副其实的“移民”省份,真正土著的海南黎族同胞可谓是“移民之祖”。当代海南“移民”作家引导的海南作协等作家组织及文化活动,对海南文学的发展注入了强大的智力支持。“建省后的海南文学,由于一批移民作家和本土作家的融合,尤其是以韩少功、蒋子丹等为代表的移民作家成为海南文坛的中坚力量而改变了海南文学的格局,也改变了当代中国的文学地图;在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里,海南省作家协会有效地整合了本土作家与移民作家队伍,开展了一系列促进文学创作和文化建设的活动,营造出较为自由的创作空间。”(10)蔡葩、卓兰花:《“海南文学20年”研讨会召开》,《海南日报》2008年4月22日第013版。韩少功对集聚当代海南文坛的力量、传递文学创作的时代价值理念等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知名作家“移民”海南的文学创作,“海拔诗群”的兴起,地缘差异,市场经济时代的文学观念的冲击,文化的中心与边缘对创作思路的影响,以及创作者特定的知识结构与对自我心境的折射,促成了海南文学创作的“空心化”高峰。从移民作家的区域文化小说对海南本土作家的唤醒,文体试验意识对海南本土作家的刺激,海南本土作家得以参与到与内地主流文化的交流,不断升级自己,挖掘本土文化的文学创作方式。
当代“移民”海南潮对海南的文学格局影响很大。1988年以来,不同地区的作家多以相对成熟的文化积累层次“移民”海南,他们对自身区域文化的优越性文学输出构建了海南文学的多样性。从省办特区到国际旅游岛,再到全域自由贸易港,海南在一次次的经济、社会发展机遇中不断发展。“移民”作家的流动性强,文化交流活动频繁。海南本土作家在“移民”作家地域文化标识指引下深受启发,逐步在文学创作中融入自身对海南本土文化的使命意识。长期在海南定居的移民作家,面临经济发展转型期的海南社会所出现的各种现象,生发出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问题书写意识,与深入挖掘海南文化的本土作家构成海南书写的两支劲旅。如来自北京的作家晓剑《海南大亨》、陆胜平“岁月三部曲”、来自湖南的李少君《海口之恋》,都是对海南经济发展中城市生活的题材选择;孔见、艾子等“海拔”诗群对海南精神家园的建构;本土作家崽崽《谷街后》《我们的三六巷》等作品中对海南世俗原生态生活及市民性格的呈现,他们共同为海南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本土“80后”青年作家兼《天涯》杂志副主编林森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新人奖,他的小说《关关雎鸠》《小镇》《岛》以带有地方特色的笔墨呈现了海岛岛民的人生困境、情感和精神危机,《海岛的忧郁》《海风今岁寒》等作品则是对海南本土文化的沉潜。
文学创作需要在具体生存空间中进行。同时,基于文学与世界的关系,外部空间对作者的创作也会产生一定的作用。海南作为一个热带岛屿,冬季的宜人气候使其成为“候鸟栖息地”的区位优势尤其明显。作为文学家的冬季集散地,季节性文学活动的开展为海南带来了文化养料的互通。虽然当前海南“文化圈”尚未形成,但是以韩少功为标志性文化输出的“闯海人”已然队伍庞大。作为第一代“闯海人”,湖南诗人李少君自1989年居留海南以来,25年的生活光景使海南自然景观早已成为他诗歌中不可磨灭的诗意象征。李少君与韩少功同为湖南人,共同的文学创作者兼文学活动组织者的身份,同期共建海南文学事业的两人必然有着共事文学活动的联盟。作为小说与诗歌两种文学体裁的领军人物,韩少功与李少君对集聚当代海南文坛的力量、传递文学创作的时代价值理念等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影响了海南年轻诗人对诗歌的认同和对语言的组织,个人的心性被编织在山水的韵律当中,一遍遍地给以辨认和淘洗,在这里诗歌既被当做一种生存方式,也是一种精神练习,最终回闪的是对灵魂居所的寻求”(11)张伟栋:《海口诗歌印象》,《新文学评论》2012年第3期。。
海南本土作家蔡葩从2002年开始致力于以口述历史的方式,研究海南人文历史和南洋文化,出版有作品集《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风从南洋来》《海南华侨与东南亚》。其中,《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由韩少功作序《找回南洋》,对海南从汉代起就设立郡县与中原文化之间的疏离提出疑问,由此提出研究南洋与中原文化互动对现代中国的影响的深刻问题。上岛多年,韩少功对海南岛的文化发展投入了极大热情,对海南南洋文化的兴致敦促其对本土作家加以提携与指引。在海南定居近十年后,韩少功再次应朋友邀请回到了湖南汨罗八景乡——曾经知青下乡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田园生活。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隐士情怀下,韩少功促进文学发展的社会活动实践演变为更切实地对乡村文明建设的投入。从海南这片曾经文化相对滞后的地方进入另一片相对荒芜的农村,这种反复是其内心回环往复的表现。
2005年,韩少功为海南省作家协会新体制下作家创作的“业余化”站台,在“海岸文丛”海南小说创作丛书出版之际,直言新体制的利与弊,同时强调小说的重要性并为其摇旗呐喊。“我所供职的海南省作家协会,从一开始就破除旧体制,未设置专业作家位。作家们一律业余化,下班以后再进入书房。这有利于作家们扎根社会生活,但对于小说(尤其是中、长篇小说)这种时间和精力的高耗型作业,又可能造成了一些困难。这便是海南小说创作更需要支持的理由。始于上世纪90年代的‘海南作家丛书’在南海出版公司的大力支持下推出,先后出版了三十多本,就是以小说新作为主的,意在为小说家们提供更多园地。最近,‘海岸文丛’一套十六本小说集,由海南省作家协会编选,在南海出版公司的再度支持下推出,也是为了进一步展示海南小说创作成果,为小说家们提供新的支撑和助力。”(12)韩少功:《为语言招魂——韩少功序跋选编》,第126页。2011年,韩少功为《琼崖红色记忆》一书作序,寻求中国革命真相的追求通过这部由一百多位作者对父辈革命事迹的纪念与回忆,去重新思考当今时代发展的不易,以及历史的承续性存在的必然性。2014年,海南出版社启动《琼崖文库》编辑工作,韩少功更是担任总编全程密切关注。2020年4月,在新书发布会上,韩少功更是自居“海南人”去切身投入海南文化的发现之旅。
作为自己文学创作成熟期的居住地,韩少功对海南文艺的发展有着深刻认知,关于海南文艺发展的人才队伍,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海南人才队伍偏小,有些专业的‘断档’现象相当紧迫。为什么经常请‘外援’?就是自己的队伍扛不住、顶不上。在这里,对专业人才一要帮,二要压。所谓‘压’就是立高标准,压重担子,防止小胜即骄,浅尝辄止,满足于在微信上拉个朋友圈专听奉承话,更不能拉拉扯扯去‘跑奖’,染上‘人情评论’‘有偿评论’的恶习。这个人才工程是需要一针一线一砖一瓦来做的,短期内不一定见效,不一定能拿牌得奖,但决定了整个文艺事业的潜能、后劲、大势和核心竞争力”;对于自己作为海南省文联名誉主席的使命则提出:“我的方针是‘业务上多出力,行政上零干预’,严守本分,尽量配合与协助同行”,“我仍有很多机会与本地的和旅居的文艺家见面,喝喝茶,聊聊天,讨论一些有关创作的问题。他们也不一定接受我的看法,那没关系。我有时应邀去省外、国外讲学,也会尽量介绍海南的文化成果。”(13)王亦晴:《韩少功:我的海南文艺情缘》,《今日海南》2016年第11期。新时期以来,“移民”作家进驻海南,海南本土作家与迁徙海南的大陆作家的创作成果在价值取向上存在巨大差异。在此前提下思考“移民”作家的文学创作、文学的“外省”性对当下海南文学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四、结语:接纳与启迪中走向未来的海南文学
海南文学发展的人才引进策略,良好的创作环境,以及文学创作主体的文化边缘的思想自由等,成为持续吸引“移民”作家的优势。以韩少功为代表的知名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上岛”,加盟海南作家队伍,参与海南的社会文化活动,快速提高了海南作家队伍的整体水平。尤其对新时期海南文学阵地《海南纪实》《天涯》的创办、改版等定下了较高的水准基线,对于文学刊物发行的品质把关、资源优化、文学交流的规格都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同时,在海南长达20年的生活经验对韩少功的思想随笔、小说创作的形式创新等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而韩少功作为知名作家致力于扶持文学新人、助力海南文学走出海南作用很大。海南本土作家的文学创作受到以韩少功为代表的文学创作“根”性追求、地域表达和艺术表现创新手段的潜在精神影响。海南本土作家创作实绩转向对历史文化、创作者的文化记忆,边缘的创作环境之于作家的意义由表及里地渗入其创作的文化心理中。
2006年,海南文学界引起的诗歌热潮形成“海拔诗群”的风潮;建省以来,海南大学与海南师范大学以文学教育与研究体系内的人才交流,为海南文学的研究与传播,提供了一种文学互动的繁荣模式。就当前海南文学的发展而言,本土作家与“移民”作家在相互交流、启发、接纳中,挖掘传统文化,找准病源,充分发挥海南自然环境和文化环境的边缘地区优势,对构建海南文学发展的顶层策略意义非凡。海南建省以来,整体的文艺氛围的确得到了“外援”,但值得注意的是,“外援”相对“冷却”后,海南文学的繁荣依旧需要能够充分理解和利用海南本土文化资源进行文学创作的本土作家挑起重担。作为区域文学的“海南文学”尚需更多的文学实绩来充实,尤其是海南文学发展的多样化形态对海南独特的自然、人文文化传播仍需深度挖掘,表现海南少数民族地域特色以及海洋文化的文学创作仍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当前日益繁荣的儿童文学,如致力于海洋童话系列的赵长发、获得冰心儿童文学奖的柯渔筹备中的海洋主题冒险童话系列;专注于黎族文学的龙敏、亚根的黎族民间文化的传播等多样化的海南文学,正是拓宽繁荣本土文学题材的突破点与文学生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