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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岸知识分子与早期洋务的开辟
——以安庆军械所为中心

2020-01-19欧德良

河池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军械枪炮安庆

欧德良

(河池学院 历史与社会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安庆军械所是晚清第一所新式军事企业,在近代军事工业史上具有创榛辟莽的开拓意义。第二次鸦片战后,西人凭藉炮舰取得的条约利权上溯长江劈波斩浪,便与儒学文化涵育的卓荦超伦之辈直面相逢于长江中下游地区(1)1858年(咸丰八年)6月26日签订的《中英天津条约》规定“增开汉口、九江、南京、镇江等为通商口岸。英国商船可以在长江各口往来;英国人得住内地游历、通商。”嗣后,列强势力渗透至长江中下游流域。此时儒学文化精英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正与太平天国相持于东南地区。两种文化碰撞唤醒了手握实权的地方疆寄,自强运动俨然起步于东南。。中西文化碰撞孕育了近代中国新式工业,安庆军械所遂于1861年应运而生。安庆军械所创办于湘军大佬曾国藩之手,然追本溯源,早期洋务开辟,初谙西学的口岸知识分子筹办之功殊不可没。口岸知识分子是美国学者柯文提出的概念,指最早生活在开埠通商口岸、近距离密切接触西方文化,懵懂地触摸到西式文化的中国士人。1842年,《南京条约》签定,五口通商,自由贸易。不久,上海以自身优越的地理自然条件迅速崛起[1],洋人纷至沓来,商人寻觅商机;传教士传播福音。1853年,太平天国崛起东南,江南兵燹,生灵涂炭。江南士人在兵燹与科举双层重压下,生计穷蹙,而江南源远流长的名士传统使其打破“夷夏之防”的樊篱,一些江南士人奔赴洋场,或佣书西舍,译介西方科技宗教典籍;或佣雇于洋行,充任洋商买办,这部分士人与西方文化近距离地交汇中,逐渐嬗变为口岸知识人[2]。口岸知识人虽初晓西学,然入世进仕,建功立业观念根深蒂固。军械所创立后,急欲一展长才的口岸知识人联翩而至安庆,冯焌光、龚之棠、华蘅芳购置、仿制西式枪炮;徐寿、华蘅芳、龚之棠、徐建寅、李善兰建造“黄鹄”号轮船,口岸知识人的覃思卓见汩汩流徜于近代军事工业滥觞的历程。目前学界关于安庆军械所研究成果颇丰,然而,口岸知识群体汇聚安庆,开辟洋务,从社会边缘逐渐递嬗为洋务砥柱的研究阙如(2)目前学界涉及口岸知识分子研究的论著:《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柯文,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近代上海口岸知识分子的兴起——以墨海书馆的中国文人为例》(王立群,清史研究,2003年第3期)、《略论晚清条约口岸》(何晓明,郑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晚清“条约口岸知识分子”的文化困境》(张瑞嵘,湖北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从不同的侧面勾稽口岸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但无一论著从整体论述过口岸知识分子在安庆军械所创办过程中的贡献。。本文拟从口岸知识分子如何汇聚安庆,运用口岸孕育的西知,与曾国藩密切合作,制造枪炮轮船作一专题探讨。

一、口岸知识分子汇聚安庆

鸦片战争后,清王朝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内有太平天国烽火不绝,外有各国列强虎视眈眈。国家板荡之际,统治阶级中有识之士逐渐分化,意识到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力主引进西洋科学技术,创办新式军事工业与民用工业,从而掀起了一场旨在“自强”“求富”的洋务运动。

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在领军与太平天国殊死奋战的经历中,深刻领悟“西洋之落地开花弹”威力,且为之“惊心动魂”。自1854年起,曾国藩通过两广总督叶名琛的协助,陆续购买洋炮六百尊,后湘军在“湘潭、岳州两次大捷,多赖洋炮之力”[3]20。庚申之变后,曾国藩因国事凌替而忧心如焚,“常常四更成眠,五更复醒,念(夷人)纵横中原,无以御之,为之忧悸。”[4]864作为理学经世派的领袖人物,曾国藩向来主张纲常为体,技艺为用。但在西人枪炮的震慑下,曾国藩于是把洋务纳入经世范畴。为了捍卫道统与维护清朝统治,引进西技,创办洋务企业成为曾国藩当时必然择决。他在致朝廷的奏折中开诚布公地提出:

恭亲王奕訢等请购外洋船炮,则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购成之后,访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习,继而制造,不过一二年,火轮船必为中外官民通行之物,可以剿发逆,可以勤远略[4]864。

曾国藩认为,为“剿发逆,勤远略”,购置西洋船炮仅是权宜之计,访募“覃思卓识之士”,仿制轮船火器才是根本大计。当时西人及买办“专揽器之利”,上下其手,囤积军火,使湘军“买一颗普通的12磅炮弹要30两银子,买1万粒铜帽要16两银子”[5]18。洋商囤货居奇使曾国藩气郁结胸,他在日记里深刻自省,“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学轮舟等具为下手工夫”[4]1265。曾国藩力主招揽贤才,试造枪炮船械,以“显定中国之人心,即隐以折彼族之异谋”[4]5464。1861年,安庆被湘军攻陷后,曾国藩即着手创建新式军械所。

洋务甫经问世,蛰伏口岸的新式知识人藉谙习西学而声名日显,从而进入曾国藩人材搜罗视野。咸丰十一年十月,在曾国藩邀请下,“通几何算学”的华蘅芳与“修理器具技艺精巧闻名”的徐寿接踵而至安庆,成为曾国藩的“技术幕僚”(3)华蘅芳入曾国藩幕府时间应为咸丰十一年十一月间,曾国藩咸丰十一年十月初四 (1861年11月6日)日记:“是日金匮有知县华翼纶等3人自上海来,言下游望余大兵……。”华翼纶《乘轮船至安庆大营谒曾帅乞师》诗曰:“大帅置酒为洗尘,谆谆意欲留我子。我子留营我返沪,势将全胜自兹始。” 徐寿入幕时间有两说。《清史稿·徐寿传》“咸丰十一年,从大学士曾国藩军,先后于安庆、江宁制造局。皆予其事”。而孙景康《仲虎徐公家传》称:徐建寅“同治元年,随父之安庆大营军械所”。同治元年三月,时徐寿已在安庆。赵烈文同治元年三月初四日记:“下午谒帅,遇同郡华君笛秋(翼纶,若汀尊人)、徐君雪村(寿)。”《能静居士日记:一》(赵烈文,长沙:岳麓书社,2013:484)。。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向朝廷保奏徐寿、华蘅芳、周腾虎、赵烈文、方骏谟六人,“蓝翎六品衔监生华蘅芳、议叙从九徐寿,研精器数,博涉多通。此数人者,若令阅历戎行,廓其闻见,必可有裨军谋,蔚为时望。……应请饬下各省抚臣访求,咨遣前来。”[4]353造船制炮奠定中国自强之基的共同宿愿,使湘军大佬曾国藩与初晓西学的口岸知识分子榫接在一起,开始谋篇布局“自强、求富”的洋务征程。

自强观念以外,儒家入世情怀与传统“夷夏”观念亦是口岸知识人依归曾国藩幕府的重要缘由。口岸知识人在知识结构羼入了西学底蕴,多数却始终萦怀仕途之路。我们以李善兰眷恋科举,不难窥其堂奥。李善兰,迫于生计,佣书西人,然对科闱屋场挫折心犹未甘。咸丰二年七月九日《王韬日记》载,“壬叔(李善兰)之友周石薌书来,劝其应试”,七月十四日记,“壬叔将至西泠,即借此筵为祖饯”,七月十六日又记,“是日遄大镜,壬叔已解维去矣”。洪万生据此推测,李善兰此次去杭州,即是参加咸丰二年壬子乡试[6]。李善兰在《续译几何原本·序》中说,此书“中间因应试、避兵诸役,屡作屡辍,凡四历寒暑始卒业”[7]。屡踬屋场的李善兰另辟蹊径,希冀凭借其算学技艺求取一官半职,以慰其平生未酬之志。王韬对此记述曰:

酒间掌剧谈,各言己志。壬叔言:“今君青先生(注:即徐有壬,算学家)在此,予绝不干求,待其任满时,请其为予攒资报捐,得一州县官亦足矣”[8]117。

李善兰与时任江苏巡抚的算学家徐有壬性情相契、学问相合。李氏话里行间,借助徐氏疆寄权势,实现其济世救民的抱负呼之欲出。 他在沪上赋诗抒其心志:

海上干戈感乍停,当筵重话泪星星。

酒杯欲吸寒潮尽,诗句犹余战血腥。

合座名山夸著述,有人浪迹叹飘零。

明朝风顺扬帆去,回首云山几点青[9]58。

李诗浸润着血泪的怨怼,自怜“浪迹”洋场,孤苦伶仃,虽以著述自矜,然仍以科举为正途,期盼“风顺扬帆去”,过上正常士大夫生活。李善兰匡济时艰、心念仕途之心从未泯灭。我们由此不难理解徐有壬殉难苏州后,李善兰辗转曾国藩幕府的缘由。

李善兰著有《火器真诀》,名震一时。1856年,郭嵩焘拜会上海墨海书馆,与佣事书馆的李善兰相识,推服其淹贯学问,“麦君著书甚勤,其间相与校定者,一为海盐李任(壬)叔,……李君淹博,习勾股之学”[10]33。1859年正月,郭嵩焘上书朝廷,痛心“交兵议款二十年始终无一人通知夷情,熟悉其语言文字 ”[11]6,力陈“广东、上海与诸夷相接,……语言文字积久谙习,当不乏人”[11]7,主张“访求蒙古汉人之通夷语者,为今日御夷之窍要,莫切于是”[11]7。此时,丧权误国的《中英天津条约》刚签署不久,困厄外交使郭嵩焘关注通晓夷情的口岸知识人。安庆军械所创办后,曾国藩积极延揽人材,夯实洋务基石。其早年至交郭嵩焘或许此时荐举李善兰入幕,李善兰养子崔吟梅对此记述曰:

时方崇尚算术,名公巨卿,争欲延致之。而湘乡相国曾文正公,尤以名学相契,重聘入戎幄,兼主书局。遇机谋要害,谋虑审决,言言中綮,盖其得于算学者至精也[9]17。

李善兰传记为其养子所作,难免肆意鼓吹李氏,不过曾国藩礼贤下士,对李善兰礼敬备至,确属实情。《曾国藩日记》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日载:“拜周缦云、李壬叔、邓弥之,巳正归。”[4]743曾国藩求才若渴的礼贤之风使迥异时流的口岸知识分子络绎而来,入其幕中。李善兰抵安庆第二年,即举荐沪上友朋张文虎与张斯桂入幕(4)载张斯桂来墨海书馆时,“喜西人格致之学,意欲延西士翻译各书,并将慕维廉(W.Muirhead)之所著《地理(全志)》下编痛加删改,使察地之学釐然大明。”这说明张斯桂任宝顺轮船长时,时常墨海书馆王韬、李善兰等人有交往。《王韬日记》(方行、汤志钧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87:141)。《曾国藩日记》同治二年五月五月廿一日曰:

李壬叔带来二人,一张斯桂,浙江萧山人,工于制造洋器之法;一张文虎,江苏南汇人,精于算法,兼通经学、小学,为阮文达公所器赏[4]895。

在此,曾国藩误将张斯桂籍贯认定为萧山。不久,熟谙“夷务”的张斯桂得到曾国藩重用,“先委阅火药局,次则委阅军械所,又季练洋枪炮队”[12]。张斯桂踵而效尤,荐举沪上结识的朋友容闳。容闳在其回忆录写道:

一八六三年,余营业于九江。某日,忽有自安徽省城致书于余者,署名张世贵。张宁波人,余于一八五七年于上海识之,当时为中国第一炮舰之统带,该舰属上海某会馆者。嗣升迁得入曾文正幕中[13]69。

文中张世贵实际就是张斯桂,汉译时误作“张世贵”。张斯桂的荐举,使曾国藩盛邀容闳赴安庆商讨洋务。不久,张斯桂再次相邀,且附容闳旧交李善兰书函。容闳对此回忆说:

李君亦予在沪时所识者。此君为中国算学大家,曾助伦敦传道会中教士惠来(Rev.Wiley)翻译算学书甚夥。中有微积学,即予前在耶路大学二年级时,所视为畏途,而每试不能及格者也。予于各科学中,惟算学始终为门外汉,此予所不必深讳者。李君不仅精算学,且深通天文,此时亦在曾文正幕府中,因极力揄扬予于文正,谓曾受美国教育,一八五七年赖予力捐得巨款赈饥。且谓其人抱负不凡,常欲效力政府,使中国得致富强。凡此云云,来书中皆详述之。书末谓总督方有一极重要事,欲委予专任,故劝驾速往。并谓某某二君,以研究机器学有素,今亦受总督之聘,居安庆云[13]69。

容闳在上海时,通过宝顺洋行买办曾寄甫,与李善兰结为友朋。此时,李善兰来函使其茅塞顿开。容闳认识到,应曾国藩所邀,襄赞洋务,即可借曾国藩疆寄实权实现其教育救国的夙愿。容闳随即赶往安庆。曾国藩知人善用,授予容闳远赴外洋采购“母机”重任。此后,作为社会边缘人容闳正式筹办洋务,为此他豪气干云地说,“抵安庆之明日,为予初登政治舞台之第一日。”[13]69此外,曾国藩还希望利用容闳曾留学国外,熟稔西人的条件,出洋招徕能工巧匠。在同治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回复郭嵩焘信函时说:

容春浦上年曾来安庆,鄙意以其人久处泰西,深得要领,欲借以招致智巧洋人来为我用。果其招徕渐多,则开厂不于浦东,不于湘潭,凡两湖近水偏僻之县,均可开厂。……此间如华若汀、徐雪村、龚春海辈,内地不乏良工,曷与容君熟商,请其出洋,广为罗致。如须赉多金以往,请即谋之少荃,虽数万金不宜吝也。其善造洋火铜冒者,尤以多募为要[4]5367。

曾国藩欲借容闳“招致智巧洋人来为我用”,在当时是非常激进的洋务举措,当然难以付诸实践。于是晓知西学的口岸知识人当仁不让成为曾国藩筹办洋务不二人选。嗣后,其它口岸知识人陆续到达安庆。吴嘉廉,江西南丰人。曾旅居墨海书馆,热衷西人“奇技淫巧”(5)载“吴子登同其兄子让来观火轮器。轮激行甚疾,有一马之力,织布轧棉,随其所施。”《王韬日记》(方行、汤志钧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87:134)。,西学造诣深厚。其从兄吴嘉宾,曾国藩同年。咸丰十一年聘任曾国藩幕府。吴嘉廉于是在其兄引荐下,“谒曾文正公于戎幕,公一见如故,凡军国大事半以谘之”[14],成为曾国藩幕府重要成员。

其它地域谙习西学的技术人才亦踵至安庆,开辟洋务。冯焌光,成长于广州的口岸知识人,仰慕曾胡经世巨擘(6)曾养颜来函载:“弟昨睹其来书,称生平仰如山斗者,无逾阁下暨曾涤帅。”《胡林翼未刊往来函稿》(胡林翼,长沙:岳麓书社,1989:382)。,“留心西学,素习算学造艺”。咸丰三年,冯焌光中举。后冯焌光厌倦科举,“不乐复事举业”,遂致函祖父同门曾望颜,“欲于成婚后就近往涤帅幕府学习军务”[15]383。冯焌光托付曾望颜,欲藉其同年胡林翼引荐,进入曾国藩幕府历练军务。咸丰九年十一月,冯焌光至安庆,曾国藩日记中载:“广东举人冯竹渔焌光来此畅谈,本请其来,写书启之幕友也。”[4]256此后冯焌光运筹洋务,购置、仿制枪炮,积功至江南制造总局总办。其它兵工技术专家如龚之棠、李兴锐亦奔赴安庆。龚之棠是兵器专家龚振麟之子,早在起兵之初,已被曾国藩揽至门下,专事兵器制造。咸丰四年七月十一日,曾国藩求才若渴地奏调龚氏父子:

奏请饬催两广督臣续解夷炮数百尊外,查有浙江候补知县龚振麟及其子龚之棠精于造炮,自制铁模,与洋炮无异。合无仰恳皇上天恩,饬下浙江抚臣飞调候补知县龚振麟并其子龚之堂迅速来楚;其曾经造成之大小铁炮模。一并带来,以资速铸[4]86。

龚氏父子成长于西学知识传播的前沿苏州。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素有巧思”的龚之棠被调往宁波前线抗击英军,赶制火炮,后与其父龚振麟发明“铁模铸炮法”,成为声名煊赫的兵器专家。安庆军械所创建后,龚之棠理所当然成为轮船火器制造的重要主力。

大曲醪糟,袅袅发酵。口岸知识人汇聚安庆,一时曾国藩幕府新式人才荟萃,冠盖云集。口岸知识人计有李善兰、徐寿、华蘅芳、张文虎、张斯桂、徐建寅、吴嘉廉、龚之棠等,这些旨趣相近的知识人频繁往来,共研学理,“此数人者,每相往来,屡次集会,所察得格致新事新理,共相倾谈,有不明者彼此印证。”[16]413口岸知识人即将在洋务舞台上展露峥嵘。

二、口岸知识分子与西式枪炮的购置与仿造

洋务肇始举步维艰,基于自身枪炮技术滞后,无法逸出购置、仿造的轨迹。安庆军械所西式枪炮始购于广州,后因上海炮贱且交通便利,改从沪上置办。口岸知识分子因谙熟夷情,成为曾国藩筹办洋务,购置西式枪炮的前驱。

冯焌光初入幕府,曾国藩拟用为帮办文案的幕僚,后因冯氏熟悉夷务而对其另眼相待。曾国藩在咸丰十年九月二十三日记云:“夜,冯竹儒来,畅谈夷务,言夷人炸炮最有准,断不可以守营云云。”[4]258嗣后,曾国藩未雨绸缪,遣冯焌光赴广州购置枪炮。为筹集枪炮购置费用,曾国藩预先致函主持江西南赣牙厘分局的李瀚章云:“冯竹渔精细耐劳,可敬可佩!敝处两次未回信,渠若有所请求,乞阁下一一应付,无令吃亏”[4]2223。同年九月初五,又致信李瀚章之弟李鸿章,要求李鸿章“再致意令兄为祷,凡竹渔有求,一力全护持之”[4] 2230。冯焌光从安庆出发,在赣南“牙厘分局,遵领续筹炮价库平洋银壹万柒千两”“于初六日自赣解缆,沿路当小心照料,并请炮船护送”[17]454,历经艰辛,到达广州。

冯焌光至广州后,购置“炮位、洋枪、千里镜”,分三批运解安庆。咸丰十年十一月初二曾国藩复函冯焌光说,“所解头帮炮位、洋枪、千里镜等件,如数收讫”[4]2257,褒扬冯氏“处置甚妥”。曾国藩抑制不了好奇,验看冯焌光购置的千里镜。他在日记中写到:

千里镜,在楼上试验,果为精绝,看半里许之人物如在户庭咫尺之间。其铜铁、树木等,一经洋人琢磨成器,遂亦精曜夺目。因思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一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余志学有年,而因循悠忽,回思十五年前之志识,今依然故我也,为之悚惕无已[4]697。

曾国藩试看千里镜,镜内景物纤毫毕现,凸显出极强的空间立体感。精妙入微的千里镜使曾国藩瞠目结舌。口岸知识人引入斑驳陆离的西学新技,使曾国藩内心里百味杂陈。他对西洋技艺由“惊”而“羡”,由“羡”而“悚”,西来技艺中最富吸引力的东西由此嵌入曾国藩的世界。曾国藩创设军械所,成就口岸知识人建功报国的夙愿。口岸知识人在一定程度上亦改造了曾国藩的世界观。

冯焌光从粤地购置西式枪炮,华蘅芳、龚之棠等口岸知识分子观摩样本,开始试制西式枪炮。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曾国藩在安庆“设立善后局。……分设谷米局及制造火药、子弹各局,委员司之。又设‘内军械所’,制造洋枪洋炮。广储军实”[4]796。同治元年闰八月廿九日,曾国藩“至城外试验炸弹、炸炮,冯竹渔新自广东买来者。将寄至金陵一用,故亲往一试,果能落地炸裂,火光大然”[4]796。曾国藩在日记里描述了口岸知识分子试制西式枪炮的艰辛与蹎蹶:

出城看熊字营操演。雨大异常,火绳不燃,竞不克操毕。旋又进东门,出北门,看华蘅芳所作炸弹,放十余炮,皆无所见,巳时归[4]7420。

阅新制之坐劈山炮,不甚合式。同治元年十一月十二日[4]862

口岸知识人在试制新式枪炮的过程中,熟悉而又陌生的西学新知使之趄趑前行,充满了无数困顿与挫折。然而,困顿背后是别开生面的高歌猛进,口岸知识分子铸造技艺日臻于善。至同治元年十二月十六日,曾国藩“阅龚之棠所作枪炮,亦用自来火,而机较结实”[4]877。我们由此推论,经过口岸知识人的不懈努力,龚之棠负责的安庆枪炮局已仿制出新式枪炮。同时,机器制造局也于同治元年完竣,我们在曾国藩日记可见其端倪,“午刻至善后局看熟铁群子、又至子弹局,新旧二局现皆打造群子。”[4]801同治二年十二月初六日日记亦载“围棋一局。出门验枪炮局工程。”

口岸知识人在安庆军械所仿制枪炮的实践中,培植出更多熟谙西学的枪炮技师,使洋务事业逐渐拓展开来。丁道杰,生卒不详,安庆军械所早期枪炮专家。1861年安庆军械所成立时,他受聘入曾国藩幕府。后被遣至上海领炮,据曾国藩同治元年八月十七日复晏端书函中云,“丁道杰带赴上海。丁道虽因领炮迟延尚未到皖”[4]2985。丁道杰专事试造炮弹。开初,他试制开花弹“大小五炮,其弹在半空炸裂,不待落地而已开花矣”[4]845,炮弹半空爆炸,杀伤力不能名至实归。后与龚之棠等口岸知识人朝夕相处中,他亦步亦趋学习,逐渐掌握炮弹制作要领。同治二年,丁道杰几次赴金陵城外曾国荃营中,了解新铸炸炮实战效果,且在原有基础予以改进。因所制炸弹威力显赫,丁道杰在湘军攻陷太平天国首都天京中厥功至伟,后由曾国藩奏保以即选道用赏加按察使衔。1865年江南制造局创设后,丁道杰继任要职,探索造炮技术[18]374。口岸知识分子队伍随洋务的拓展而发荣滋长,在嗣后洋务事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三、口岸知识分子与“黄鹄”号轮船的建造

曾国藩抗拒太平天国,据兵扼守长江沿岸,目睹“洋船上下长江,几如无日无天”[4]704,深知湘军木船无力抗衡洋人火轮,内心极其压抑苦涩。后曾国藩购置洋人轮船,对其骄横霸道深有切肤之痛,“余所买威林密轮船在汉口下来,言明装火药五千斤赴沪,乃洋人贪带茶叶,不肯装药,竞将委员逐出,不准在船,凶猛如此,殊可虑也。”[4]759洋人挟技自重的威摄使曾国藩内心创深痛巨。造器制机以成自强之本,遂成为安庆军械所洋务事宜的重要内容。

口岸知识分子积淀的西学新知,奠定安庆军械所轮船制造的理论基石。1854年,传教士合信翻译西学书籍《博物新编》,此书是中国科技交流史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最初在广州刊行,后被合信于1855年在上海墨海书馆再版。该书系当时西欧科学技术最高水平的结晶,系统介绍了物理、化学、气象学及近代科技诸多知识。其中热论一节系统介绍了蒸汽机的原理与应用,书中将蒸汽机分成低压和高压两类,并给出低压蒸汽机的原理示意图及其汽缸和锅炉图[19]339。《博物新编》启发和推动科技知识在晚清时期输入与传播,对挚爱西学的一些口岸知识分子影响甚巨。徐寿与华蘅芳对《博物新编》有关“三角玻璃等差成角”心怀疑窦,“苦心研索”,融会贯通,还触类旁通地做了书上没有的实验。王韬评介此书“词简意尽,明白晓畅,讲格致之学者,必当由此入门,奉为圭臬。”[19]34傅兰雅记述华蘅芳、徐寿研读此书后的情形“甚为欣羡,有惬襟怀”[16]10。后来,徐建寅为搜集轮船资料,曾多次奔赴上海,查阅墨海书馆重印的《博物新编》等技术资料。傅兰雅追溯江南制造总局西书翻译源流时曾说,徐寿是“依《博物新编》中略图制成(轮船汽机)小样”[16]278。

曾国藩亦竭尽全力为口岸知识人切身体验蒸汽轮机提供便利。曾国藩年谱载,同治元年正月二十一日,“新购外洋火轮船一号到安庆。公出阅视,派委员弃官带,配以兵勇,于江面试行之。”[20]145在《曾国藩日记》中,常有带人“出城至洋船”和“上洋船看”的记载。曾国藩奏请将前任江督向美商租赁的停泊在黄浦江面的两艘装有火炮的轮船“土只坡”和“可敷”号调到安庆,一面供水师官兵练习[21]464,一面供徐寿、华蘅芳等参详机诀。此外,他安排将周弢甫新购的新火轮停泊于安庆长江水面,作为口岸知识人铸造轮船的样板。徐寿、华蘅芳在安庆准备造船时,“正好有一艘英国轮船停泊江中”,后经曾国藩遣人交涉,“他们(徐寿、华蘅芳等)上船参观了整整一天,用笔在纸上画了许多草图”[22]27。曾国藩的悉心支持为徐寿、华蘅芳熟悉轮船机器操作原理提供诸多便利。

同治元年四月,诸项准备工作完毕,徐寿着手制造蒸汽机模型,华蘅芳、吴嘉廉、龚之棠等协助。徐寿、华蘅芳根据《博物新编》关于蒸汽机的图示与文字,由华蘅芳绘制图纸、测算数据,徐寿打造零部件,最后用“较为原始的手工方法把制造蒸汽机所必需的各类连接紧固件(如螺丝钉、活塞等)一一制造出来”[21]468。经过近4个月的努力,蒸汽机模型终于制成。汽机汽锅采用锌类合金材料,汽缸采用苏州李永隆钢行的优质钢,其它零件“皆出徐寿手制,不假西人”[23]13930。蒸汽机1862年7月30日进行演示,并获得圆满成功。曾国藩亲往观摩,他在日记里欣喜若狂地记曰:

华衡芳、徐寿所作火轮船之机来此试演。其法以火蒸水,气贯入筒,筒中三窍,闭前二窍,则气入前窍,其机自退,而轮行上弦,闭后二窍,则气入后窍,其机自进,而轮行下弦。火愈大,则气愈盛,机之进退如飞,轮行亦如飞。约试演一时。窃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亦能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4]766。

汽机模型的成功使曾国藩言论中交织着自傲与自喜,同时使他对口岸知识分子造机制轮予以更多支援,曾国藩叮嘱说,“如有一次或二次试造之失败,此项工作仍须进行”。此后,口岸知识分子在曾国藩鼓励下,再接再厉,很快造出时速13里的小轮船。然而,这只小轮船“行驶迟钝,不甚得法”。徐寿、华衡芳两人很快就觉察到机器故障的原因,改用火管锅炉代替原来的汽锅,终于解决了供气不足的矛盾。两个月后,即1864年1月,小火轮在安庆江面进行第二次试航,并取得了成功。当日,曾国藩亲临造船厂视察,并登上这艘改装后的小火轮参加试航。他在日记里踌躇满志描述到:

新造之小火轮船,长约二丈八九尺,因坐至江中行八九里,约计一个时辰可行二十五六里。试造此船,将以此放大续造多只[4]961。

小火轮成功试航使口岸知识人士气骤动,信心百倍。同治三年九月,安庆军械所迁往南京,改称金陵内军械所。徐寿、华蘅芳等口岸知识人继续试制大轮船。徐、华等人根据小火轮制造工程的经验,改暗轮为明轮,改低压蒸汽机为高压蒸汽机,最终成功制造了双联卧式蒸汽机。蒸汽机单式汽缸,有倾斜装置,汽缸直径1华尺,长2尺,主轴长14尺,径2寸2分。锅炉长11尺,径2尺6寸。锅炉管49支,长8尺,径2寸,船壳为木壳,长55华尺,载重25吨[10]。船体不大,“各舱具在主轴位置之后,机器几乎占船体之前半”[22]44。锅炉与主轴及汽配件的钢料自国外购置外,其它材料均由国内解决。全部工具器材,连同雌雄螺旋、螺丝钉、活塞、气压计等,均经徐氏父子亲自监制,并无外洋模型及外人之协助。全部制造费用为白银8 000两。1866年春,该船在“南京下关试航成功,顺流速度为225里/8小时,逆流速度为225里/14小时。”[21]543曾国藩“勘验得实,激尝之,赐名‘黄鹄’”[24]2360。

“黄鹄”号轮船是中国近代工业的嚆矢,也是中国人在极其困难条件下,自行设计和人工制造的第一艘大型轮船。主持试制工作的徐寿、华蘅芳、吴嘉廉、龚之棠和徐建寅皆是口岸知识分子。推求动理,测算汽机,华蘅芳出力甚多;造器置机,多由徐寿手工打制[23]13930。“黄鹄”号轮船制成后,徐寿赢得“天下第一巧匠”御赐称号。此外,徐寿之子徐建寅,时年虽未弱冠,但在轮船试制中居功至伟。杨模《仲虎徐公家传》评说:“公父方谋造‘黄鹄’轮船,苦无法程,日夜凝想,公屡出奇思以佐之。”[25]491

四、结语

《南京条约》签定后,五口通商,洋人接踵而来。一部分江南士人躲避兵燹,谋求生计,进入口岸,或与传教士合作译书;或从事洋行买卖,与洋人近距离地接触中,积淀了一定的西学新知,逐嬗替为最初的口岸知识分子。口岸知识分子一旦形成,就注定要越出口岸的门墙,汇聚成一种革新社会的力量。第二次鸦片战后,洋务蹒跚起步于东南,这为初晓西学的口岸知识人提供前所未有的机遇。安庆军械所创办后,口岸知识分子随即汇聚安庆,与曾国藩密切合作,巨细无遗地参与安庆军械所枪炮购置、仿造及“黄鹄”号轮船建造诸多事宜,直接运筹乃至主导早期洋务实践整个历程。早期口岸知识分子依附曾国藩骥尾成就功业;曾国藩凭借口岸知识人窥究西学,拓展洋务,二者桴鼓相应,从而掀起近代化的滔滔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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