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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人类学视域下海口府城公期的社会凝聚及相互依赖

2020-01-19张继焦

河池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神灵移民居民

张继焦,吴 玥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2.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研究生院,北京 海淀区 100081)

一、绪论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大清早海口府城的街道两旁随处可见洋溢着幸福微笑、三三两两结伴前去庙中祭祀的当地群众,他们手中拿着各类祭品和香火,前往庙中一起祭祀神灵;而每个庙中的首事们在做公期前几天就开始忙上忙下,当天早晨更是风风火火,好似要把整年的热情全部贡献给神灵。府城居民以庙宇为中心,以该庙中所祭祀神灵诞期“做公期”,公期时间不一,但都热闹纷呈,其仪式大致类似:公期当天早晨6点,居民们陆续拿着供品来拜神,有鸡、鸭、苹果等,贡品没有特别的数量限制,心诚即可,祭拜活动一直持续到中午12点左右结束。公期至少表演没有固定曲目的3本琼剧,此外还会放电影(1)2018年6月25日下午(农历五月十二,关公诞前一天),课题组成员宋丹与金花村林公庙内与林公庙头家王先生、沈先生交流所得。。在天宁寺,即使是在平常的日子,庙中首事们也是一大早就前往祭拜,为神灵供奉香火(2)2019年8月9日下午,课题组成员党垒、吴玥在天宁寺内与两位首事的妻子交流所得。。无论是庙中首事还是普通居民,做公期当日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把整年对神灵的崇拜之情在同一天一股脑儿地体现在实际行动上,而他们做这些并不为名利,有些人甚至还会在公期当日自愿前来尽绵薄之力。从这方面来看,当地人做公期似乎仅仅是凭着对庙宇、神灵、祖先的单纯崇拜之情,他们希望在公期这个神圣的时刻与街道邻居相聚共诉虔诚。为什么府城人可以在如此凝重又虔诚的气氛中,选择齐聚一天做公期、拜神灵?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和社会原因使得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保持对祖先和神灵的虔诚崇信并通过各种形式进行祭拜?

要回答这些问题须得首先探寻府城发展的历史。历史上很多城市都是由移民建设而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人口迁徙与移动所形成的历史。海南岛城市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一部移民的血汗史,一部中华文明的传播史,一部民族迁徙与融合的发展史。自汉武帝在海南置珠崖、儋耳二郡[1]43,中原地区就开始向海南移民,历代延绵不绝。唐代以来,中央王朝在海南地区统计户口、计算人口,关于移民的流转数据越益清晰。“自唐讫宋,其间500年,中土之人流寓岛中,子姓蕃衍,已万有余户。”移民数量之多,导致“高、雷对海之民,或远渔留居,或避乱南徙,生聚日众。滨海之地编氓散布,北部尤稠。其先据有此岛之黎苗哮伎诸族,遂不能不退居山间,以行其狩猎生活。”[2]121据统计,汉代至隋朝时期,约有2万人移民至海南岛;盛唐时期,海南岛成为中央王朝与东南亚各国进行商贸往来的交通要冲,约7万人前往至此,其中不乏贤相名宦、文坛巨子、驰骋英豪[3]37。宋元明清时期,更多的中原人士移民至此,一并开启了中原文化在此地的传播之风。那么海口这座千年移民城市之一部分的府城居民是如何构建起彼此之间的密切关系的呢?透过当地居民一年一度的地方性民俗活动或可得以解答。本文主要从心理人类学(Psychological Anthropology)的角度对此问题进行阐释。

心理人类学的研究重点是人类族群认同的文化差异研究、跨文化研究等,有成就者以美籍华裔人类学家许烺光(Francis L. K. Hsu)为代表。他认为,“人格”这个概念应该指个人的一生中与社会文化产生相互作用的动态过程,人格是处在不断变化的社会文化场景之中的,但以往文化与人格学派多将其理解为没有变化的静态实体,因而主张用“心理人类学”这一术语来取代早前的“文化与人格”[4]。在家庭和宗族研究中,许烺光提出了“情境中心”“家庭主轴”“互相依赖”等关键概念。在《祖荫下》一书中,许烺光以15个月的大理喜洲镇田野调查为基础,详细描述了镇上居民的经济、文化、教育、祭祀、婚姻家庭、宗族、礼俗活动等具体情况,堪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乡村乡镇居民生活的缩影。许烺光认为,喜洲的建筑形式无论是阳宅还是阴宅,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喜洲的社会亲属关系结构,其目的是为延续内部父系家族,因而“一个典型的喜洲镇宗族是一个外表统一庞大、内部结构松散的综合体”[5]94。此外,在喜洲,父子同一关系是影响当地文化的首要因素,父与子之间的责任和权益是相互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构建起喜洲人的自我身份认知。对父子关系的极度重视又导致了性别的区分对待,所以喜洲男女地位并不平等,夫妻关系往往低于父子关系;而在父子关系上又衍生出“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理想”,为此家庭成员内部的每个个体都要学会分享、团结合作。为了使这种亲属关系结构能够世代延续,对儿童进行相关教育是必要的,而教育方式多是以祖先名义鼓励孩童模仿、践行成人的生活方式。父子同一、性别疏远、大家庭的理想、教育等因素构成了喜洲镇的主要文化,而“父子同一性”也成为喜洲居民家庭内部关系的纵向主轴,这种主轴的优势关系主要在于其连续性(父子关系的连续)、包容性(父子关系的分享,一父多子)、权威性(父对子的绝对权威)、非性性(与性欲没有关联),这四个因素的存在加强了父与子之间的相互依赖。这种父子关系向上联系祖先、向下联系子孙,决定了中国社会中主要的二级群体性质——宗族。

中国人倾向于在家庭这个初始群体中解决生活问题,但是当他因为各种原因离家外出打拼,总会不断寻求并希望建立一种亲族性质的纽带,便逐渐建起了具有内聚性质的扩大了的家庭组织——宗族,个人希望在宗族内能够满足己身与他人交往的需求[6]8。因此,在一个以家庭和宗族为主要社会单位的国家中,个人进行社交、寻求帮助等都是在熟人圈子里进行,亲属连带关系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而培育出了中国人以情境为中心的、相互依赖的行为模式。这种文化传统又不断塑造中国人的基本个性结构和地位个性结构,即人格特质。

在研究方法上,许烺光重视不同社会文化模式的比较研究,以及大规模文明社会的比较研究,并对不同文化模式之间的差异进行反思。他通过旅居的方式,先后在中国、美国、印度、日本等地生活并融入当地社会,开启了他巨型社会的研究计划。他认为,每种文化都有自成一体的家庭组织形式,而这种家庭形式、性质、意义在不同的社会文化中会有很大的差异[7]54-56,正是家庭中父子、夫妻、母子、兄弟姐妹关系中优势关系的不同影响了家庭中的其他亲属互动,影响了个人的人际关系网络甚至整个社会的性格形貌,因此才产生了不同的文化模式。最后他的基本结论是:社会心理特点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占优势的亲缘关系结构,而这种结构决定了影响到社会生活一切方面的心理社会自我平衡的类型[8]。

可以说,许烺光在原来“文化与人格”学派研究的基础上,拓宽了人类学的研究范围,其所研究内容不仅仅是以往单一和孤立的民族共同体,也不局限于国民性研究,而是注重研究结构复杂的民族构成体,并从心理和社会角度进行综合分析。亲属关系结构中的各个元素赋予人们特定的家庭角色,担任这些角色也就意味着承担一定的责任和义务、处于社会之网中;而这些亲属关系自带的情感属性,又牵动着在整个社会的情感依赖。归根到底,是社会结构中的文化决定了个体心理能否得到满足,它不仅可以塑造个体的人格特征,同时也对人际交往和联系产生很大的影响,还是缓解社会冲突与矛盾的有效工具。

二、移民社会相互依赖的三层面

人是社会的一分子,但如果每个人各行其是,按照自我的个性特征来行动,那么社会也就不能称之为社会;如果每个人与其他人的行为模式完全相同,那么人类和动物之间也就没有差异;而其实人类的生活方式恰好处于这两者之间[9]30。生活在社会之网中的人类尤其关注自我在社会人际关系网中的位置,并以此定位自己在家庭、宗族、社区、社会中的地位,即使他们远离故土来到新的社会环境也是如此,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因此,家庭作为每个人生活的第一层面,往往是最先受到关注,之后其眼光投向所在社区乃至整个城市,以求在更大的地域范围内加强相互依赖。

(一)家庭层面:夫妻互助、父子互依

从结构上看,大部分家庭力求建立起一个按照父系家长制构成的家庭模式,强调家庭内部的强大凝聚力和联系性。在中国社会,父子关系处于优势地位,两者之间最重要的特征是互相依赖,同时以连续性和包容性为基本属性;而母子关系往往是非连续性和片面依赖,孩童对母亲的完全依赖会随着不断成长而逐渐淡化。如此形成了中国人相互依赖的情境中心取向的行为模式,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大的互惠性[6]53,58,59。府城最基本的居住形式同中原地区一样,以一家一户的小家庭为基本的家庭形式。家庭作为人类最初的对外表现形式,如同一座大工厂创造了性格迥异的人,这些人在特定的工厂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因而那些看起来相互矛盾的人,可能是功能相关的[10]70-71。家庭中每位成员个性不同,形成了不同的人格特征,这些人格特征特点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环境的产物,同时文化环境又反过来影响个人格的塑造,形成了某一地区内人格特征的共性,集体性地方仪式活动“做公期”就是这样一种文化环境,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结构。

每个人在做公期这种集体性地方仪式活动中,承担起不同的社会角色,由此形成各种的互动关系。首先是关于男女角色以及夫妻之间的社会分工问题,在府城社会中,我们发现很多社会事务都有女性的参与。比如首事作为一座庙宇和做公期时的领导者和指挥者,多由年纪较大、有经验的男性长者自愿或推举担任,但实际上府城首事有男有女,且受到平等对待。如康皇庙的两位管庙人均为女性,东门里关圣庙负责人也为女性。就算首事为男性,他的妻子也会为做公期操劳,由此得到人们的认可。金花村林公庙头家王先生、沈先生提到,“因为我们这里男人来拜神的比较少,妇女来的多。我们首事写的名字都是男人,但具体干活的都是女人,(今天我来到庙中,是因为)我老婆没空所以我就自己来了……庙里除了我们12个首事之外,日常帮忙的有20个人,一般都是妇女,占了80%。”(3)2018年6月25日(农历五月十二,关公诞前一天)下午,课题组成员宋丹与金花村林公庙头家王先生、沈先生交流所得。云路里二巷(后巷)林公庙头家王村长也说,“我们这里男的当上了头人,但是都是女的来理事。我也是头人,但都是我老婆做的。”(4)2018年6月28日(农历五月十五)早上,课题组成员宋丹与云路里二巷(后巷)林公庙头家王先生交流所得。在头家换届行跪拜礼之时,家中的女性作为家庭中的一分子参与其中,与男性一样跪拜神灵,虽说跪拜顺序是在男性之后,但她们毕竟也参与了这项莫大的事务。可见在府城社会中,虽说受到中原地区的影响,父子关系在社会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但夫妻关系并没有受到严重贬低,反而受到了社会成员的尊重。这是府城独特的亲属关系结构,在这种关系结构下,男女的社会地位都得到认可,并在做公期时得到强化。这是因为府城居民视“做公期”为家中大事,那么家中事自然少不了女性的操劳。每个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为“小家”,以一座庙为单位的“区域”就是这一片的“大家”,诸多小家组成大家,但无论大家小家都是“家”,只要是在“家中”,夫妻双方就需要互帮互助、相互依赖,共同操持家庭内部事务,将大家、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父子主轴是中国家庭社会的典型特征,父子关系是维系家庭纽带不可缺少的一环,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相互依赖。在府城社会中,儿子对父亲表达尊重,就要在祖先祭祀中表现虔诚,特别是在做公期时要以各种贡品表达出崇敬之情;现实中父亲采用各种方式保护儿子,人们也相信去世的父辈、祖先可以护佑子孙,这就是两者之间的互相依赖。而为了维持家庭的生存繁衍,父子关系的重要性要求这种父子亲属关系必须传承下去,因此孩童必然要不断经历成人化这一过程,而没有什么学习方法比言传身教、亲身体验更为合适了。社会中每个孩子是按照一个人际关系网来学习和观察世界的[10]82,府城也不例外,做公期就是父母鼓励孩童模仿、践行成年人生活方式的一种形式。孩子跟着父母一起,进行做公期、吃公期前的准备工作,模仿街坊邻居的虔诚祭拜,听父母的话招呼一帮朋友来“吃公期”(5)海口府城做公期有个传统,谁家客人来得所就说明谁家人气高福气旺,甚至是“来者皆是客、上座都可吃”。因此很多长辈都会告诉孩子把同学带过来一起热热闹闹吃公期。。正是在这种耳濡目染的环境中,孩童很早就学会了做公期,并内化为自己的生活实践和认知体系。待孩童成长后,他们自然成为做公期的新一代支柱。成长为“父亲”的他们又承担起教化孩子的责任,如此亲属结构得到延续,公期的信仰理念也得到传承。总而言之,夫妻关系与父子关系作为社会结构中的两条轴在府城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虽说父子关系占据主导地位,但夫妻关系所发挥的作用同样非常强烈,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大家庭中的亲属关系。在这种家庭亲属结构下,夫妻、父子之间互相依赖,这种依赖促进了家庭内部的团结,这是做公期的重要意义。

(二)社区层面:是亲必顾、是邻必护

府城每座建筑的背后所隐含的是移民的深沉乡土观念,体现的是中华儿女对血缘、亲缘、族源、地缘关系的重视。庙宇作为府城居民的“二级群体”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宗族来源复杂的移民,血缘、亲缘关系相对稀疏与陌生,使府城居民不得不在当地构建起一种模拟血缘关系,由此对多种神灵、多位祖先、多种姓氏共存的“庙宇”的依赖性大大增强。以一座庙宇为中心,移民之间形成了一个个以模拟血缘、亲缘关系为纽带,扩大了的模拟宗族社会。而以庙为中心,周围街坊邻居组成社区的社会观念则作为一种社会资本不断积累并得以强化。

府城作为古代海南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诸多移民前来海南岛的首站之一,由此成为汉族移民的家园。府城的文化是在中原传统文化、华夏礼仪之风的熏陶中逐渐培育并发展起来的,因而虽名曰“府城文化”,实际上所传承的是中原文化的精神内涵。众多来源复杂的移民到面积并不大的府城落地生根,他们所要融入的社会本就是由移民组成。初来乍到的移民举目无亲,他们没有类似于中原地区的那种大家庭及宗族可以依靠,只能尽力和街坊邻居打好关系,以便相互照应,而这也是先期移民至此的“当地人”所需要的。移民的生活背景各不相同,但都受到的中原文化的影响。儒家的“忠孝”之说感染着每一个社区成员,他们同居一片区域,本着共同的信仰模式,构建起了陌生又熟悉的生活方式。日益熟络的街坊邻居共同出资修建座庙,庙内供奉各种神灵,并视其中一位为共同的“境主”,每个人不论祖籍何处、出身如何,都是“境主子孙”,年年岁岁一起做公期、吃公期,在共同的精神活动中不断深化“同为集体祖先后代子孙”的理念,加强互相依赖。这是移民出于心理和社会原因不得不选择的生存之道,通过一起做公期、吃公期,加强社区内部居民之间的团结与联系,促进彼此的社会依赖,使这种社会依赖成为促进己身及社区发展的重要依靠力量。

每座庙宇所在的“境”,实际上是移民到达府城之后,居住在同一区域所形成的地理辖境,也就是一片“社区”。虽说具体辖境范围难以精确划分,但每个府城居民心中都有一杆秤,知晓己身之所在。在这种社会文化和地理认同下,府城居民构建起一种不同于中原宗族,但是性质、功能却类似的“模拟宗族”,宗族内子孙后代以共同庙宇为中心,通过做公期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形成互相依赖。在这种模拟亲属关系的基础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移民可以在社区生活中获得充足的认同感,在模拟宗族内的个体处于团结与友好相处的氛围中,由此减少彼此之间的竞争与社会分裂感。

(三)城市层面:相倚为强

在家庭之外,府城移民建构起了模拟社区,形成了扩大化的模拟社区亲属结构。在这种结构关系中,每个府城居民和他的社会团体(即“模拟宗族”中的众多“模拟亲属”)紧密联系,这种关系成为其他一切活动的基础和核心。即使每个个体性格各异,但他们都在大规模的社会关联中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以分别在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七和农历六月十二举办的府城隍、县城隍公期为例(其中府城隍诞期更为盛大)。每逢公期日,整个府城的居民都会来此上香、祭祀,表演海南戏。城隍是中国古代民间普遍信仰的城市保护神,主要负责守御城池、保障治安,其来源可以追溯至古代儒教祭祀,后经道教演衍,约在宋元时期通过移民传至海南,在当地建庙[11]。府城隍的管辖范围是整个琼州府,县城隍则主管琼山县。城隍庙是整个府城祈福祭祀的重要场所,赶庙会时方圆几十里的善男信女都来朝拜,做公期时也是人山人海,成为整个府城居民的共同祭祀之处,也是久未见面的亲朋相聚之地。此外,祭祀关帝也是全城居民普遍参与的一项庙事。关帝庙是府城居民做公期之地,人们在共同的仪式活动中找到归属与依存。无论是关帝庙还是城隍庙的祭祀活动,都是全城居民参与的大事,各社区的居民均可积极参与其中。在以共同信仰为基础的文化氛围中,诸多移民进一步强化彼此之间的相互联系,形成整个城市内部的互相依赖。

三、移民社会相互依赖的类型

从本质上来说,社会中的每个自我都成为一个连续不断的家族世系中的一个发展部分,成为特定家族世系向前繁衍的连续体[9]21,每个人都致力于让自己的行为与整个家庭世系理想,也就是与社区、社会的观念保持一致,在社区、社会内寻找各种关系的支持来支撑自身的发展,而这其中少不了居民之间的认同感与依赖性。按照相互依赖所依存的类型差异,府城居民在做公期时充分表现出了不同的类型特点。

(一)精神性依赖与物质性依赖

居民的彼此依赖必然要以一定的物质为载体才能表现出来,物质性依赖是精神依赖的条件和基础。府城居民门户前多贴有数张长方形的“符”,颜色和样式各有不同,以红色为主。居住草芽巷(永兴坊)三圣宫附近的林先生告诉笔者,贴在门口墙上的小符是求平安用的,一般家里有多少男丁,就贴多少张符(6)2018年6月29日,课题组成员宋丹在草芽巷(永兴坊)三圣宫内与庙附近居民林洪平先生交流所得。。一张符代表家庭中的一位男子,意味着对父子主轴的关注和重视,人们希望借助神灵的力量帮助家庭成员驱邪并获得庇佑。虽然神灵与人类处于两个世界,但人们相信只要保持祭祀,神灵就会护佑其子孙,实现双方的互惠和沟通。在吃公期中,家家户户备好丰盛的宴席,邀请亲朋好友从中午吃到晚上,从家长谈到里短。“吃公期”不仅仅在于吃,它使整个府城的居民都沉浸在难得的团聚氛围中,成为彼此亲切交流的一种情感联络方式。只有保持持续的接触与联络,才能在此基础上构建亲密的社区关系。人们所贴之“符”与做公期的“吃”,是物质性与精神性依赖相互依存的重要标志。

不论是庙宇、“符”、吃公期,都是府城社会文化的物化表达,也是居民之间的物质性依赖,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彼此之间的精神依存。每一座庙宇、每一张符、每次热闹“吃公期”的背后都承载了移民的社会记忆。他们背井离乡、远离故土,不得不为适应陌生的环境而做出改变,通过各种方式重构社会归属。而受到儒教、佛教思想影响的移民坚信,逝去的祖先仍然可以继续帮助活着的亲属,祖先死后他们以贡品、香火等形式向祖先提供帮助,如此实现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相互互动[10]235。在持续的“社会联系”中,来源复杂的移民的亲属结构以庙宇为载体、以神灵为纽带不断得到加强,并在集体活动中增强了共同信念。在这种相互依赖的生活方式中,每个个体都在社会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和祖先与神灵相联系。

装饰精美的庙宇是府城人寄托信仰的场所,每家每户张贴的“符”是加强人神联系的中介,一年一度的饕餮盛宴是促进人与人交流的物质形式。这些物质性存在使府城居民能够则感受到彼此之间的联系,而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精神信仰则将每位居民紧紧团结在一起,形成彼此之间的依赖与依存。

(二)竞争性依赖与合作性依赖

在做公期时,不同社区之间为了表现出本社区对神灵的虔诚之心,还激发了一定的竞争意识,力求把本社区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过去在做公期时,往往伴有物资交流市场,即墟市。墟市的存在必然会引发市场的竞争,很多社区在做公期时相互比较谁做的排场大,谁家请的客人多,以人数多、场面大为荣。正是在这种竞争性的环境下,每个社区在彼此激励中年复一年地做公期,促使这种民俗活动在竞争中传承下去。

相较于社区间的竞争,合作则是更为突出的一方面。合作性依赖主要体现在对旁系亲属的供奉上。比如有的庙宇,居民不仅供奉神灵,还会将祖先牌位放置其中。位于古北门官市中心位置的华光庙主祀华光祖师,也供奉华光祖师四兄弟及灶公灶婆、关帝等神灵;同时,“在华光庙内,本来敬奉的是华光大帝,可不少善民将‘求之不灵,弃之不得’的自家祭神移到庙中,共27尊,为全城之最。”[11]在庙中,有周边居民因盖房子等原因将自家神祖牌位移至庙里,上写“胞的郎娘” “旁堂叔伯” “历代宗亲”等等,而旁系、姻亲祖先也被刻进牌位进行供奉祭祀(7)2018年7月18日,课题组成员王琛发教授、张昌赋、李金操、宋丹在华光庙内做田野调查所得。。此外,一些移民在府城逝世后没留下后代,为了避免其成为孤魂野鬼,死后得不到香火供奉,一些移民的后代将这些逝者的牌位放入庙中一并祭拜,既顾及旧日相处的情分,也扩大了自己的亲友圈,加强了亲朋之间的合作与依赖。这种极具合作性的互相依赖影响了府城社会的方方面面。作为移民社会,府城需要广纳各地来客使之成为本社会的一部分,这是移民之间的依赖;各大庙宇之中多神并存,不论来源如何皆奉若神明,这是神灵之间的彼此共存;街坊邻居之间可能没有亲属关系,但他们互相合作、紧密相连,堪比血亲,这是社会关系的互相依赖;人们强调对祖先的崇拜,希望在公期时可以做到娱人娱神,这是神灵世界与人类世界的相辅相成。总而言之,府城社会在这种具有强烈依赖性社会关系的影响下,每个人都处于合作性伙伴关系的包围中,形成强有力的社会凝聚力量。

(三)内部依赖与外部依赖

府城是一座渴求内部合作与外部开放的城市,因而在渴望内部团结依赖的同时并不排斥外部依赖的存在。“公期”的诞生源于当地独特的社会历史环境——不断迁徙而来的移民居住于府城街巷,以共同生活区域为界限划分“境”,以中原传统信仰文化为基础构建“境”内的共同“境主”,将其视为共奉的神明每年择日进行祭拜,通过构建神明历史实现“境内子孙”的心灵相通与实践合作。可以看到,做公期时往往是以一个社区内部整体的力量集体进行,首事及其配偶担负着较大的责任,需要较早进行准备。而一般居民则很早就开始准备贡品和食物,街坊邻居之间互相帮助。公期前一天,很多居民自发前往庙中帮忙,公期当日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在彼此互助的氛围中,居民为了同一件大事而努力,不知不觉就加强了社区内部的凝聚,形成社区内部的依赖。

各社区之间“做公期”时相互走动,开展商贸往来,促进了府城社会的发展和团结。社区居民通过观看“海南戏”“木偶剧”和“吃公期”等活动及仪式吸引社区内外居民参与。来往紧密的“境”之间还以神灵为纽带加强各境之间的交往与联系,在不同神灵的和平共处中,构建起人间社会移民间的亲属依赖关系。金花村林公庙的公期是农历六月初四。据当地传说,住金花村的是大哥林公、住朱橘里的是老二、住大路街的是老三、住云露里(后巷)的是老四。不同社区间以神灵的亲属关系映射社区民众的亲属联系,也就意味着不同社区超越了原来的地域范围,形成了更大规模的社会依赖。各社区在置办公期所需物品时,往往会到其他社区购买,如此便促进了社区间的货物交流与商贸往来;公期所请道士来自遵谭、定安、龙桥等多个社区,跨社区请道士体现了本社区居民对其他社区的信任与依赖。

居住范围相近的街坊邻居本着共同的信仰一起做公期,为居民提供了加强社区内部依赖的机会。在跨区域祭拜、演海南戏、吃公期等活动中,形成团结与凝聚的气氛,社区个体在集体活动中充分感受到与他人、与社会关系的拉近,强化了彼此之间的联系和团结。这种结构关系成为凝聚移民社会的重要支撑,促进了移民城市的发展。

四、结论:移民人格与地方集体性仪式文化

正如蜘蛛网一样,虽说一个人的行为看上去十分复杂,但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线索和明晰的设计,而所有截然不同的要素都通过网连接起来,看起来十分复杂却也不过是同一亚结构的显现[10]12。古代府城大约有四十几座庙宇,是维系本境、本社区内居民的团结的重要场所。府城移民社会结构以庙宇为网络、以社区(“境”)为依赖、以“模拟宗族”为二级群体表现出来,并通过集体“做公期”不断强化这种社会结构。

可以说,府城人民所依赖的是自我的小家庭与模拟宗族,在和家庭成员以及模拟亲属的互动中,实现了社会和个人的互动以及神灵与人类的互动,加强了家庭、社区、府城间的相互依赖。“做公期”就是这样一种社会文化互动实践。在这种社会文化互动实践的影响下,居于府城的移民表现出强烈的人格同质性,这种同质性极大影响了居民的信仰、生活态度,塑造了做公期、吃公期等仪式行为。人格可以看作是连接行为与文化之间的桥梁,移民社会中居民的人格特征将某种集体性地方仪式文化与其和亲属、模拟亲属之间共同活动和行为相联系,以此构成移民社会力量的凝聚。我们今日所看到的物质性、精神性、竞争性、合作性等都是府城这一依赖性社会的具体表征。

每一个社会都是由众多个人组成的,每种文化也是由个人创造和表现的[9]28,人格与社会及其文化有着紧密的交互影响。相较而言,移民社会更需构筑社会与个体之间的关系。移民在举行各种集体地方仪式活动中和众多模拟亲属互相合作,在紧密的互动联系中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形成移民社会独具特色的依赖性文化。在模拟宗族与社区中,作为模拟宗族的一分子,他们在族内建立各种联系和关系网,而整个社会的信仰理念使得他们在这种联系网中必须表现出团结、凝聚、合作等,如此才能维持模拟宗族的代代相承,才能确保境内子孙的安然生存。对模拟血缘、亲缘、族源关系的重视在集体性民俗活动(做公期)中得到表现并强化,从而形成了世代相袭的社会文化习俗和关系网络,成为府城文化体系的一部分。而这种文化的形成又不断塑造着移民社会中个体的人格特征,懂团结、要分享、善合作、尊他人等等成为当地人共同的性格特征。在一年一度的集体活动中,这些人格特征和亲属关系都在不断得到强化,而这归根到底都是文化的力量,也是移民社会中(模拟)亲属结构的力量。

府城以移民文化和商业文化为主要特点。来源多元的移民需要加强凝聚团结,贸易需求刺激下的商业社会需要大规模的人口与市场流动,故而府城是一座渴求内部合作与外部开放的城市。在这种背景下,移民为了在他乡更好地生存,有必要构建起模拟亲属关系和模拟宗族,作为其在当地社区和社会生存和发展的依托。处于模拟宗族下的移民,本着共同的信仰实践和理念,调整自我认为的弱势群体心态,在诸多复杂的(模拟)亲属关系中获得强有力的群体认同感与凝聚力,并认清每个人在家庭、在集体中的位置,尽一切可能融入当地社会,构建起彼此之间的相互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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