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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袁枚诗歌的比喻艺术

2020-01-19

红河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袁枚比喻诗人

沈 伟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 250014)

纵览中国古典诗歌,几乎所有诗人在诗歌创作中都不同程度地使用过比喻手法,然而能敏锐发现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并以绝妙出奇的语言道出,以灵动聪敏的天才诗人居多,如李白、李贺以及苏轼等。这类诗人在诗歌中多用、善用且能妙用比喻句,创作出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袁枚作为清乾隆诗坛执牛耳者,开创性灵派,素有“奇才”“豪才”之称。他与李白、苏轼一样,皆“以天分胜”。遍览其诗集《小仓山房诗集》三十七卷、《补遗》二卷,其中大量运用比喻句,且妙趣横生,贴切自然,并在前人基础上翻新出奇,显示出其诗歌独特的魅力。

一 袁枚的比喻在各类题材中的运用

作为极具天赋的才子诗人,比喻这一艺术手法遍及于各类诗作,从早年至晚年,或古体或近体,随处可见。袁枚《小仓山房诗集》现存其自21-82岁所作诗歌共4484首,[1]3涉及生活各个方面,或写景,或咏物,或记亲情,或叙友情,或歌爱情,或写官宦生涯,或写书斋生活,可谓题材广泛,包罗万象,其诗句对比喻手法的运用是一贯的。

第一,袁枚写景诗作中有大量对比喻句的妙用。

袁枚一生好游览山水,尤其是在34岁辞去官职之后,更是醉心名山大川,“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2]自然山水的魅力激起诗人无限想象,使其创作出大量模山范水之作,而比喻的妙用也为其笔下的山水增色添彩。如《登华顶作歌》中“众山八面齐安排,如坐如卧如奔走,为狮为象为婴孩。”[3]706先用三个动词“坐”“卧”“奔走”充分表现山的动态之美,并在一句之中连用三个比喻将群山比做“狮”“象”“婴孩”,将群山雄伟又不失灵动的形态表现得栩栩如生。又如《南楼观雨歌》:

……

白羽大箭天上飘,小枝杂下声刁骚。

飞鸢跕跕立不牢,水晶寸寸垂丝绦。

龙堂乱把珍珠抛,海神欲上朝丹宵。

疑是昆阳战鼓嚣,乱走屋瓦虎豹嗥;

又疑武乙帝胆骄,射天天破革囊漂。

岂知热极阴阳交,芃芃禾黍需脂膏。

我无羽翼同飘摇,风云羡杀蛟龙豪;

又无长柄雷公刀,大呼阿香斩群妖。

但见小屋轻如舠,蒙蒙四壁生波涛。

……[2]139

古体诗最能表现诗人汪洋恣肆、飞扬跳荡的诗思,这首描写雨景的长诗依时间顺序完整表现了雨前、雨中以及雨后的场景。其中描写大雨的段落,一连运用多个比喻,写风、写雨、写水、写雷、写电,譬喻巧妙,贯通而下。“白羽大箭”表现暴雨之密;“水晶寸寸”表现积水之多;“珍珠抛”表现雨声之繁;“战鼓嚣”“虎豹嗥”表现雷声大作;“长柄雷公刀”喻指闪电连连;“小屋轻如舠”表现雨中小屋如波涛中颠簸摇荡的小舟一般,随时会被积水淹没、冲走。这段比喻胜在连下数喻、喻中用典,将风雨之景描绘得有声有色,气势十足,赋予风雨雷电新奇的审美意义。王英志认为,这“是一支宇宙生命的颂歌,亦是诗人狂放个性与旺盛生命力的迸发。”[3]再如袁枚的写景名作《观大龙湫作歌》:

龙湫山高势绝天,一条瀑布兜罗绵。

……

初疑天孙工织素,雷梭抛掷银河边。

继疑玉龙耕田倦,九天咳唾唇流涎。

谁知乃是风水相摇荡,波回澜卷冰绡联。

……

夜明帘献九公主,诸天花散维摩肩。

玉尘万斛橘叟赌,明珠九曲桑女穿。

到此都难作比拟,让他独占宇宙奇观偏。

……[2]722

这首描写大龙湫瀑布的诗作,亦是袁枚诗中广采譬喻的典范之作。诗人以“兜罗绵”“雷梭抛掷”“玉龙咳唾”“冰绡”“夜明帘”“天花散”“玉尘”“明珠”等一系列比喻来描绘大龙湫瀑布烟水云雾之美。这种以多个喻体来反复描绘一个本体的写法,称之为“博喻”,正如钱钟书所言:“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4]袁枚虽自言“到此都难作比拟”,但依然用绚丽奇幻的意象将大龙湫瀑布的奔腾澎湃之姿表现得恰切灵动,亦充分显示袁枚“奇才”之名的力作。除上述作品外,袁枚诗歌中还有许多以比喻写景的篇章,同样精彩纷呈。如“一轮白日忽不见,高空都被芙蓉遮”(《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野店卧秋夜,满床如水生”(《宿白土不寐》);“雨脚大如乌鹊阵,风声狂似虎狼来”(《江行风雨》)。

第二,袁枚在记录官宦生涯的诗歌中也渗入大量比喻手法。

袁枚25岁步入仕途,33岁便辞官归隐,官宦生涯不过短短8年。然而在这8年中,袁枚从少年得志、初入翰林的志得意满,到散馆考试意外失利的怅然,再到外放江南为吏的疲惫不堪,到最后毅然辞官、隐居随园的欣喜快意,他的人生可谓几经起落,悲喜交织。所谓“文章憎命达”,这段坎坷不平的为官经历让袁枚饱尝人世酸甜苦辣,也为其诗歌创作积累了丰厚的人生经验。袁枚生性自由跳脱,平庸琐碎、应酬逢迎的俗吏生涯让他心力交瘁,这在其诗歌中时有体现。如《初抵溧水县署》:“初官直似为新妇,满眼何尝有故人?”[2]1084将“初官”比做“新妇”可谓新巧生动,体察入微。初看只觉妙趣横生,细思之下又透着几许悲凉。此时袁枚遭遇外放,无奈离开京城,初到官署,周围环境陌生,故人远去,其凄凉心境与离家远嫁的新妇确有几分相似。再如《署中感兴》:“民骄已似衰年子,官苦原同受戒僧”[2]50,这首诗写袁枚为政处世之艰难,将骄民比做老年所得之子,气恼却又无奈;而为官如受戒僧一般清苦,官场的条条框框与其本性大相违背。这一比喻新颖有趣,令人莞尔,然对为官之难又表现得自然贴切。尽管袁枚对俗吏生涯极为不耐,然他仍保有一颗传统士大夫的仁爱之心,乐百姓之乐,忧百姓之忧。《捕蝗曲》写于袁枚沭阳任上,其中有段对蝗虫的描写:“狠如狼,贪如羊,如虎而翼兮,如云之南翔。”[2]50这一连串比喻写出诗人对蝗虫的憎恶,对百姓的同情,却又焦躁无奈的情绪,跳跃着一颗关心民瘼的拳拳之心。除百姓外,作为考官的袁枚对举子考生同样抱有同情怜悯之心。清乾隆九年(1744年),袁枚参与乡试阅卷,写下《分校》一诗:“朱字迷离照眼红,疑是诸生心上血。”[2]59和这些举子一样,袁枚也是以科考步入仕途,对于举子读书仕进之艰难,袁枚体会深切。考官手中朱笔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那些由考官批阅的朱字仿佛诸生心头之血一般触目惊心。袁枚以愤懑之情,记述了科考录取之不公,深刻揭露封建科举制的弊端。袁枚为官的七八年中,他尝尽了官场的甘苦,既有终日碌碌的不耐,又有怀才不遇的怨怒,更有屈尊逢迎的痛苦,终于在33岁毅然辞官还乡。为此,袁枚写了一系列诗歌表现逃离樊笼、还归自然的欢悦。如《挂冠》:“笼中野鹤少高唳,篱外寒花多久香。”[2]95《解组归随园》:“枥马负千钧,长鞭挟以走。一旦放华山,此身为我有。”[2]101袁枚将挂官离职比作野鹤出笼,枥马还山,轻松喜悦之情充溢在诗句之中。直到市隐三十余年之后,他仍对自己壮年辞官之举颇为得意,并在《遣怀杂诗》中写道:

早贵如早起,所见人事多。

早退如早眠,心神常安和。[2]849

将少年得志比作早起,将辞官隐退比作早眠,“早贵”为其增加丰富的人生阅历,“早退”使其卸下沉重枷锁,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在他笔下却自然地产生了关联。袁枚曾言“好诗难与官同做”,在历经宦海浮沉后,他打破了少年时代“立名最小是文章”(《记得》)的偏见,“尽其才以为文字诗歌”,追寻自我本心,实现生命价值。

第三,袁枚在描绘书斋生活的诗歌中也不乏精妙绝伦的比喻。

袁枚出生书香之家,自幼便对诗书学问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辞官还乡后更是倾心文学,以读书作诗为业,“七岁上学解吟哦,垂老灯窗尚磨墨”(《全集编成自题四绝句》),文学创作贯穿一生。因而描绘书斋生活,抒发读书写诗的感受,成为袁枚诗歌写作的重要题材之一。袁枚虽天分极高,号称才子诗人,然天才横逸的背后亦需刻苦读书来支撑。他在诗歌中多次表现自己爱书如命的天性,如《偶然作》:

见书如见色,未近心已动。

只恐横陈多,后庭旷者众。[2]283

袁枚生性好色,对此他从不加掩饰,曾坦言:“好色不必讳。”(《答杨笠湖》)此处以女色喻书,写自己嗜书如好色;又恐书多而难以尽读,使其如后宫旷女一般无人问津。这一比喻生趣盎然,妙语解颐,且丝毫不作伪。诗歌是袁枚生命的寄托,他倾尽毕生心血来进行诗歌创作,也将种种作诗的心得感受记录在诗中,如:

赋诗似为政,焉得人人悦?但须有我在,不可事剽窃。(《书所见》)

莫道催租无吏到,恐催诗债要敲门。(《重阳》)

赋诗如开花,开多花必少。(《笔不老》)

只有吟诗如老将,穷追佳句获才休。(《化年》)

肯如辕下驹,低头傍门墙。(《题宋人诗话》)

其中比喻最妙莫如《遣兴》一诗:

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

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2]932

即便诗才横溢如袁枚,也难做到出口成诗,不加改动,一诗作成要多次修改方成佳作。诗人以“头未梳成不许看”比喻自己诗歌未成定稿之前不愿示人的心态,通俗新巧,令人会心一笑。袁枚一生作诗数千首,其中不乏游戏笔墨或格调卑俗之作,有才子手滑之弊,然从这首诗中可以窥见,袁枚作诗总体上较为谨严,轻易不以“粗服乱头”示人。除诗歌外,袁枚也好作文,他在《好作古文苦无题目,寻春辄不如意,戏题一首》中写道:

有笔无题每自嗔,黄金何处买阳春?

论文颇似升平将,娶妾常如下第人。[2]877

如前述,袁枚好色而从不讳言,“买春”一词在其诗歌中所用颇多,这首诗以自嘲的笔调,写自己对作文与娶妾的不满,以“升平将”喻指自己古文无力量,以“下第人”喻指妾貌不美,表现风流才子的本色。透过这些描绘书斋生活的诗歌,读者可以窥见诗人作诗为文之不易,并非如其表面所表现得那样轻松有趣。

袁枚一生阅历丰富,兼笔耕不辍,其所作诗歌涉及生活各个方面,除上述列举诗歌外,其他题材的诗歌中也屡见比喻手法的运用。如咏物诗:

窗外乱飞蝴蝶影,客来都带鹭鸶容(《咏雪》);

听说轻狂听恼懒,乱梳头发过清明(《春柳》)。

再如咏史怀古诗:

将军炼心如炼铁,可惜荆轲疏剑术(《施将军庙》);

若把湘兰比君子,春风只发二分花(《再题贾太傅祠》)。

另有大量以物喻己或以物喻人的诗作,如:

掌珠真护惜,轩鹤望腾骞(《陇上作》);

白鹭悄无语,梅花淡似君(《洲上寄南台》);

春树未青先折柳,霜鸿才聚便离群(《归随园后陶西圃需次长安,入山道别》)。

这些诗歌中比喻的运用,或贴近生活,令人会心莞尔;或想落天外,叫人意想不到。无不展现着袁枚高超的诗才,幽微的洞察力,以及异于常人的想象力。

二 袁枚诗歌中比喻手法的特点

袁枚诗歌以性灵著称,在崇唐袭宋的清乾隆诗坛独树一帜,别具特色。对此袁枚自己也不无得意地在诗中写道:“独来独往一枝藤,上下千年力不胜。若问随园诗学某,三唐两宋有谁应?”(《遣兴》)其诗歌选材平凡琐细,意象灵动新奇,格调谐趣幽默,善于使用口语和白描。而比喻手法的恰当运用更强化了上述特点,以下试图从四个方面分析袁枚诗歌中比喻手法的特点。

第一,袁枚诗歌的比喻尖新灵动。

《文心雕龙·比兴》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5]刘勰认为比喻手法类型众多,但以准确贴切为第一要义。到了诗法完备的清代,若比喻手法只求恰当准确难免落入前人窠臼,因而袁枚好作尖新之语,想前人之未想。如《新凉》:“味似官初罢,情疑宠不常。”诗人将感官体验与人生体验相结合,把秋后新凉的感受比作罢官失宠的凄凉心境,构思取意颇为新巧。袁枚24岁中进士,入翰林,一时风头无两,然在散馆考试中满文成绩被列为最下等,遭到外放,他虽未遭罢官,然心境亦失落无比。此类比喻正是基于人生体验,故而新奇中不显造作。又如《早开梅冻伤矣,慰之以诗》:

千树梅花开一树,忽遇春寒又勒住。

颇似良朋访我来,自悔孤行复回去。

憔悴香心合自怜,从来风气莫争先。

请看一种调羹者,别有东风二月天。[2]927

前四句将早春梅开,比作好友来访;将梅花遇春寒而被冻伤,比作好友去而复回。本是不想干的两件事物,诗人却能寻找到二者之间的联系,令人叫绝。此诗乃即景生情之作,寓意深远,表现开风气之先者往往不容于社会,而随波逐流者却自鸣得意。袁枚正是开一代风气之先者,他所倡导的“性灵说”诗论与当时诗坛所提倡的拟古考据诗风相抗衡,也常常招致非议,然袁枚却不悔孤行,竖起性灵大旗,一时之间应者四起,终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诗坛风气,从一枝独秀的凄清到万紫千红春满园的盛景。再如《嘲守岁者》:“我道子胡然,别岁如别友;故人自然佳,新人未必否。任其自去来,只要我长久。”[2]1028这首诗嘲弄除夕守岁旧俗,将辞岁比作别友,颇有新意,表达了诗人任随自然,不愿强求的超然情怀。“故人自然佳,新人未必否”一句,暗含“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的旷达。富有创造精神是袁枚性格的一大特质,其为人、为文皆是如此。袁枚生平最恨人云亦云,模拟蹈袭,“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随园诗话》卷六)。这一主张在他的诗中得到很好的体现,故而时有尖新灵动之语,不见于前人诗中。然这一特点也为其招致不少诟病,如“过求新巧,必落纤小家数”(尚荣《三家诗话》);“诗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洪亮吉《北江诗话》)等。此类批评不无道理,袁枚部分诗歌确有格局有限,刻意造作的弊病,然在崇尚模拟,渐趋僵化的清中叶诗坛,袁枚诗歌的求新求变有其特殊意义。

第二,袁枚诗歌的比喻谐趣达观。

袁枚生性诙谐风趣,达观豁朗,其所倡性灵说也一再标举“风趣”或“生趣”,曾以剧喻诗曰:“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6]袁枚打通雅俗文学的界限,向杂剧学习作诗之法,注重诗歌的趣味性。他曾道“发言要教天皇笑”(《子才子歌示庄念农》),比喻的使用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手段。如《读前年除夕告存诗自嘲一首》:

不贪长寿只贪诗,佳句如云尽得之。

颇似办装钱到手,临行依旧没归期。[2]937

曾有相士预言,袁枚将寿终于76岁,他便早早为自己写好挽诗,并邀请好友一起写。等76岁已过,袁枚仍健在,两年后,他写下这首自嘲诗。将朋友们所作挽诗比作办装钱到手,而他没死,好比得到办装钱却未出发,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能以如此豁达的态度笑对生死,也令人心生敬意。生死尚且不甚在意,日常病灾袁枚更是从容应对,如《左足病疮作》:

双趺虚左便无聊,欲走堂前怯路遥。

甘把足拳师野鹭,只愁人老变山魈。

千峰踏月心还在,七步成章兴已消。

何日浮屠重起躄,白云红叶一肩挑。[2]47

诗人左足病疮发作,他把自己单脚行走的样子比作野鹭,又恐将来变成山魈,读来令人发笑。袁枚的幽默不仅存于叙事诗,写景诗亦能妙趣横生,颇为不易。如《次日雪》:“片片冰梨压满箱,马头何处不花光。穷檐乍脱黄棉袄,冷宦初来白玉堂。”[2]51诗人将白雪覆盖茅檐的景象,用脱掉“黄棉袄”变成“白玉堂”来比喻,颇为滑稽。袁枚前半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无子,他先后生有三女。眼看年届五十,尚无子嗣,而女儿却接二连三降生,在失望气恼之下,写下“味似餐鸡肋,情疑中副车”,将生女比作“餐鸡肋”与“中副车”,本是失意之事,却用调侃之语,失落之中不乏幽默。这类诗作在袁枚诗中比比皆是,还有:

贪官回首日,刺客暮年心。(《秋蚊》)

窗外乱飞蝴蝶影,客来都带鹭鸶容。(《咏雪》)

鼓声争作白门雨,酒味狠于京口兵。(《三日后再宴》)

一帆如懒妇,终日但高眠。(《阻风京口》)

袞师娇儿笑且哗,口边何处来乌鸦?(《留须》)

查阅袁枚《小仓山房诗集》目录,常见“戏笔”“戏题”等字样。诗歌中诙谐幽默的特质既是袁枚天性的自然流露,也是诗人在有意识地制造喜剧效果。前人评价袁枚诗曰:“随园诗处处虚灵活泼”(吴应和,蒋星华《浙西六家诗钞》),于是这类诗中表现尤为明显。袁氏幽默并非只是一味追求滑稽效果,而是寓含智巧在内,读者莞尔之后尚有余味在口。

第三,袁枚诗歌的比喻善于翻用旧典。

袁枚提倡诗写性情,故其诗作多用白描、口语,这就容易给人造成袁枚不尚用典的印象。事实上,袁枚诗作也大量用典,所反对的是考据背景下的填书塞典与卖弄学问。其女弟子严蕊珠对其师用典有过一段精辟的概述:

人但知先生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诗用典乎。先生之诗,专主性灵,故运化成语,驱使百家,人习而不察。譬如盐在水中,食者但知盐味,不见有盐也。然非读破万卷,且细心者,不能指其出处。[7]

袁枚诗歌中的比喻并非句句自出机杼,然可贵之处在于袁枚能做到“役典故、运心灵”,变陈喻为新辞,如盐在水中,不见痕迹。如《诗城诗》:

十丈长廊万首诗,谁家斗富敢如斯?

请看珠玉三千首,可胜珊瑚七尺枝。[2]1064

这首诗作于袁枚晚年,他将“山居五十年,四方投赠之章”贴在一条百余尺的长廊上,并命之为“诗城”。其中“斗富”之典出自《世说新语·汰侈》篇王恺与石崇以珊瑚树斗富争豪之典。袁枚将这些诗歌比作珠玉,珠玉当前,富家珊瑚则不值一提。此处用典甚为贴切而又不着痕迹,显示了袁枚对诗歌的极度热爱以及对自己诗才的自豪之情。另一用典的成功之作还有《春草》:

玉钩斜月冷黄鹏,渺渺寒芜夕照西。

青入穷沙颁历日,绣完平野失春泥。

三生蓬海骚人老,六代云山燕子低。

说与东风合惆怅,剪刀虽好叶难齐。[2]278

短短八句连用数喻,颔联中上句将春草比作沙漠中的历日,下句将春草覆泥比做绣针在平野上刺绣,等绣完这幅春光图后,春泥也就不见了。这是何等妙喻!诗到此处尚未结束,后四句将东风比做剪刀,表现春风吹拂下树叶参差不齐飘动的场景。这一句很容易联想到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柳》),却贴切自然,丝毫不见斧凿之痕。晚年袁枚对诗歌的热忱依旧不减,他写下《遣怀杂诗》:

一笑老如此,作何消遣之?

思量无别法,唯有多吟诗

譬如将眠蚕,尚有未尽丝。

何不快倾吐,一使千秋知。[2]257

他从少年时代开始作诗,至老仍笔耕不辍,以写诗为消遣,后四句化用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无题》)之句,原诗意在表现男女爱情至死不渝,而袁枚此处所要表达的是自己对诗歌至死不渝的热爱,为后世留下精神财富。袁枚诗歌喻中用典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到石梁观瀑布》:“银河飞落青松梢,素车白马云中跑。势急欲下石阻挠,回澜怒立猛欲跳。”翻用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的成句,并在旧喻基础上又加入自己想象,将瀑布的奔腾之势比作素车白马在云中奔跑,气势十足且极富动态之美。还有《元日牡丹诗》(其三):“如何绝代玉环姿,蜂未闻香蝶未知。想与梅妃争早起,严妆同对雪飞时。”将牡丹比做杨妃,梅花比做梅妃,用杨妃与梅妃争艳的故事,来描写春日牡丹与梅花齐放的场景。与袁枚同时代的薛雪在《一瓢诗话》中云:“不去陈言终无新意。能以陈言而发新意,才是大雄。”[8]袁枚所推崇“用才情驱使”的用典方式,便很好地做到了“以陈言而发新意”,不落俗套,自成章法。

结 语

袁枚作为名重一代的大诗人,执掌清乾隆诗坛数十年,其对清中叶诗坛最大的贡献便是开创了声势浩大的性灵派。王英志将袁枚的性灵诗特征概括为:“选材的平凡、琐细,诗歌意象的灵动、新奇、纤巧,情调的风趣、诙谐,以及白描手法与口语化等。”而这些特征的实现与诗中比喻句的恰当使用不无关系。袁枚对比喻句的使用不分体裁,无论是刻露奔放的古体诗,还是法度谨严的近体诗;无论是悠闲自在的闲适诗,还是寄意深远的怀古诗,他的比喻皆能信手拈来,无处不在。经历唐宋诗歌的大发展、大繁荣之后,诗至清代,无论是比兴还是用典,各种意象、典故皆已滥熟。欲要创新,不仅要博恰的学识,更要有异于常人的才情,想前人所未想,言前人所未言。正如蒋寅所言:“比喻基于两个事物类似点的联想。善于发现世界万事万物之间的绝妙的类似点并构成比喻的表现,需要超凡的颖悟,所以比喻用得妙的诗人一定是敏捷机智的人,苏轼便是个典型的例子。”[9]袁枚大力提倡“性灵说”,而“性灵”的本义即指人灵智的本性,因而袁枚与苏轼一样,同属“敏捷机智的人”,也因此他不仅喜用比喻,且善用比喻,笔下时有清新活泼、灵巧生动的出色比喻,呈现出尖新刻奇,诙谐达观,灵动机巧的特征。在考据成风,模拟成癖的清中叶诗坛,“思维方式上的趋实趋细,造成了诗歌主体精神的失落。人们普遍注重字句来历、韵律章法,学人之诗盛行。”[10]在这种背景下,袁枚极富创造性与生命力的性灵诗横空出现,便具有扭转风气、正本清源的特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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