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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部宋刊本看一段文化史
——徐民瞻刻《晋二俊文集》的原委

2020-01-19

关键词:华亭县云间华亭

戴 燕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一、宋刊《陆士龙文集》的“发现”

徐民瞻是南宋信安(今浙江衢州常山县)人,他的为人所知,是缘于他在庆元六年(1200)刻过一部《晋二俊文集》,包括《陆士衡文集》十卷、《陆士龙文集》十卷。

但是,徐民瞻刻的这部《晋二俊文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般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书。明正德十四年(1519),苏州的一个书商陆元大也刻了一部《晋二俊文集》,其中《陆士衡文集》的卷首,有一篇署名“奉议郎知嘉兴府华亭县事徐民瞻述”的《晋二俊文集叙》(1)并参见国家图书馆藏清影宋抄本徐民瞻《晋二俊先生文集叙》。,而在《陆士龙文集》卷一之末,又有“《二俊文集》以庆元六年二月既望书成”等字样,这就让人了解到陆元大刻的这个《晋二俊文集》,应该是以徐民瞻所刻宋本为底本,这样才留下许多宋本的痕迹(2)参见都穆撰《陆士衡文集跋》,谓“士衡集十卷,宋庆元中尝刻华亭县斋,岁久其书不传,予家旧有藏本,吴士陆元大为重刻之”。又见都穆撰《陆士龙文集跋》,称士龙“有集十卷,然人间之传率皆录本,仍伪踵误,不便览观,吴士陆元大近刻士衡集讫,工复取斯集,以予家本校而刻之”,载《晋二俊先生文集》,《四部丛刊》据上海涵芬楼借江南图书馆藏陆元大翻宋本影印。。可是,陆元大这一翻宋本过去也不常见,清人修《四库全书》时,就没有用到这个本子(3)《四库全书》未收陆机集,而《陆士龙文集》十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至南宋时,十卷之本又渐湮没,庆元间,信安徐民瞻始得之于秘书省,与机集并刊,然今亦未见宋刻,世所行者惟此本”,见《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别集类一》,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273页。据王重民考证,“此本”是新安汪士贤校本,见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93页。,要到1923年,张元济主持编印《四部丛刊》,从南京的江南图书馆藏书中选出陆元大刻《晋二俊文集》加以影印,这个明代的翻宋本才真正流传开来。1931年,在安徽大学任教的刘纪泽(字平山)发现了“宋板”而经过明人重装的《陆士龙文集》十卷本。这个宋刊本,自明代以来一直被当作“宋刻上乘”藏于私家[1](PP.1-2),见过它的人不多,直到1950年代归于国家图书馆后,1984年又被收入《古逸丛书三编》影印出版,才算藏之于公并且公之于众,使学界以及广大读者都能够方便地研究和利用。而随着宋刊的普及,“徐民瞻”这个名字,也变得为人熟悉起来。

徐民瞻刻《陆士龙文集》的发现,当然有它很高的版本价值,尤其是三世纪作家的文集,有宋版而保留至今的,极为罕见。尽管它的刊刻,已经是在陆云死后将近900年,可它毕竟是现存最早的陆云集版本,因此,1988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黄葵点校本《陆云集》,就是选择了这一宋刊作底本的。同时,这一宋本的发现,也为了解陆云集在宋以后的流传,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例如通过对勘,就可以知道陆元大翻宋本以及诸多明清时期刊刻抄写的陆云集,大体上都是出于这一宋本系统,这不但能纠正清人以为当时流传的《陆士龙文集》是“明人不学者所编”的误判[2],也能让人对中古文学在宋以后的传播,由此而有基于文献的切实的认识。

在文学史上,陆云本来不是一个地位显赫的作家,可是由于徐民瞻刻了《晋二俊文集》,其中的《陆士龙文集》又流传至今,对他的研究,便有了从文学史到文献学的更多面向。过去的学者,从刘纪泽到张元济[1](PP.1-2)、薛殿玺[3],都对这一宋本的刊刻特征、收藏过程作过相当仔细的勘察,从黄葵开始,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利用它作新整理陆云集的底本或校本。但是,对这一珍贵宋本的考察和利用,不应该仅仅停留在版本、校勘这些传统文献学的范围,如果就它的刊刻过程作进一步调查,发掘更多史料,其实还可以看到:《陆士龙文集》的刊刻,原来是作为华亭县学建设的一环,而与整个宋代州县地方官学的兴盛有密切的联系,同时,它与先贤祠的修建也有关,因此,也是南宋特别强调地方文化教育以培养地方认同的结果。

二、徐民瞻为什么刻《晋二俊文集》

首先来看徐民瞻述《晋二俊文集叙》,在这篇叙里,徐民瞻交代了他刻二陆文集的原因。他说:

民瞻幼阅晋陆机士衡传,太康末,士衡与弟云士龙俱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一见如旧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尝伸卷反复求二俊所以名于世者、张华所以称道而有得士之喜者观之,盖其兄弟以文章齐驱并驾于兵戈扰攘之间,声闻闳肆,人无能出其右者,时号二陆……

在《叙》的开头,徐民瞻说他早已知陆机、陆云的文学地位很高,读过《晋书·陆机传》,也知道西晋的张华视这一对由吴入晋的兄弟为“二俊”。在他看来,二陆之所以闻名当世,是因为身处战乱之中,他们仍然能写出好文章,为人所不及:

吁!二陆殁寥寥且千载,其人不可得而见矣。其文章,所谓“如朗月之垂空”“重崖之积秀”者,固自若也,耳目可无所见闻乎?其载于《文选》诸书中者,亦多即而熟读之,“其词深而雅,其意博而显,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之文宗”也。每以未见其全集为恨。闻之乡老曰:士衡有集十卷,以《文赋》为首,士龙集十卷,以《逸民赋》为首,虽知之,求之未遂。

这一段引唐太宗在《晋书》中对二陆的评论(4)见房玄龄等撰《晋书》卷54《陆机陆云传》“制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87页。,并说明他是在《文选》等选本中读到二陆诗文,但是并未见二陆文集。

偶因乏使,承云间民社之寄,二俊,云间人也,拜命之日,良慰于中,谓平素愿见而不可得者,遂于此行矣。

云间是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的别名。据说“华亭”这一县名,就是从二陆的祖父陆逊获封华亭侯而来[4](《吴书·陆逊传》,P.1345),之所以又称“云间”,则是因为传说陆云到了洛阳后,自称“云间陆士龙”[5](P.789)。从《晋二俊文集叙》的署名看,徐民瞻到二陆的家乡华亭,是因为他以奉议郎的朝官身份,被任命为嘉兴府华亭知县。

到了华亭以后,徐民瞻说他看到吏舍旁有二陆的遗像,可是污秽不堪,便在县学的东侧修了二陆祠堂,将两人的像移入其中:

到官之初,首见遗像于吏舍之旁,尘埃漫污,暧昧殊甚,大非所以揭虔妥灵之本意。即日辟县学之东偏建祠宇,奉以迁焉。邦人观瞻,无不欢喜称叹。

待二陆祠堂建成,他说他又四处搜寻二陆文集,在林君、钟君的帮助下,头一年得到陆机集,第二年得到陆云集,都是他听说过的版本,便叫人赶紧誊写了,据以刊刻,合称《晋二俊文集》:

因访其遗文于乡曲,得《士衡集》十卷于新淮西抚干林君,其篇首冠以《文赋》。《士龙集》十卷则无之。明年,移书故人秘书郎钟君,得之于册府,首篇《逸民赋》,悉如所闻。亟缮写,命工锓之木以行,目曰《晋二俊文集》。

在《晋二俊文集》刊印时,他自己也写了一篇《叙》,置于卷首,所署日期为“庆元庚申仲春既望”,也就是在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二月十五日之后:

……又明年,书成,谨书于篇首。(5)徐民瞻述《晋二俊先生文集叙》,引自明正德陆元大翻宋本《陆士衡文集》卷首,载《四部丛刊》本《晋二俊先生文集》。

以上是徐民瞻《晋二俊文集叙》的内容。从《叙》中写道的日期推断,他大概是在庆元四年(1198)找到陆机集,庆元五年(1199)找到陆云集,至庆元六年(1200),将它们合刊为《晋二俊文集》,前后用了两年时间。

除了这一篇《晋二俊文集叙》,徐民瞻在华亭时,还写过另外一篇《参政大资钱公祠堂记》,载于明正德《松江府志》,署名为“庆元四年夏五月既望,奉议郎知嘉兴府华亭县主管劝农公事兼兵马都监徐民瞻记”;而“参政大资钱公”,指的是钱良臣(?-1189):

州县官到任,诣学,谒先圣,方许视事,法也。庆元三年夏四月庚午,知华亭县徐民瞻始至,遵谒再拜庭下,既乃巡庑展诚于先哲之从祀者,而西庑有祠堂焉,牓曰“参政钱公之祠”。

钱良臣是华亭人,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6)见杨潜等撰《云间志》卷中《进士题名》,绍兴廿四年张孝祥榜,清嘉庆十九年华亭沈氏古倪园刊本,载《宋元方志丛刊》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孝宗淳熙五年(1178)为参知政事,八年(1181)免(7)见脱脱等撰《宋史》卷34《孝宗本纪》、卷213《宰辅》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十四年(1187)除资政殿学士(8)见徐自明撰《宋宰辅编年录》卷18“淳熙八年”,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徐民瞻到华亭,按照惯例,他先来到县学祭奠先哲先贤,看到钱公祠,肃然起敬,三天后,又率领诸生来行礼,环顾县学内外,见窗几明洁、讲肄有位,不禁感慨:“美哉斯学之久而新也!”他听说县学几经修缮,其中贡献最大的就是钱良臣:

公讳良臣,字友魏,生有嘉闻,刻志于学,始任戴冠,乡里已无能出其右者。十七试艺,补入学,抱负器业,日夜勤苦,从师友磨琢,学广而闻多,作为文章,霈然有余。十九升太学,道日尊,业日茂,名誉日起,兀兀十年登进士第,而归谒谢先圣先师,凡昔从游同舍士在学者,摄衣迎拜,欢喜道旧。顾眄殿堂斋舍,椽栋檐楹,颇不前日若,公蹙然不宁……历二十五年,公参大政,辅明天子钧陶之上,万机之密悉预訏谟,犹念念不置。

这一段讲的是钱良臣与华亭县学的渊源,他17岁考试进学校,19岁升太学,而在登进士后返乡时,见母校校舍陈旧已不如往昔,从此记挂在心,一直到淳熙五年(1178),他出任参知政事。

转运司有材木之在华亭者,去学不里所,公闻之喜曰:吾事集矣。一日转运使以职事造府,公以语之,即日悉以木株四千有奇畀学。时县令徐君安国籍以经营之,委诸生以职事莅学者僦工役,逾年而克成……一切起而新之……由是,乡老学士大夫喜学之复兴,而感公之不忘。

这里说钱良臣借着转运使找他办事的机会,向转运司要了他们存放在华亭的许多建材,交给知县徐安国,以整修县学,使之焕然一新。华亭人因此也对钱良臣感恩不尽,在淳熙九年(1182)杨樗年任知县时,便有学生提议,修了钱公祠:

……杨君樗年实继领县事(9)据《云间志》卷中《知县题名》,知杨樗年于淳熙九年至十一年为华亭知县。,未几学生有上其事者,遂堂而祠焉,今十有九年矣。

徐民瞻说他知道了钱公祠的这一来历后,非常感动,于是写下这篇《参政大资钱公祠堂记》,让县学学长刻石,以为永久的纪念:“谨叙其所闻,俾学长谕书以刻石,庶来者知公之不忘于学,而士大夫之所以不忘于公云。”(10)徐民瞻《参政大资钱公祠堂记》,载明陈威、顾清修纂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上》,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影印,1983年。案:《全宋文》中徐民瞻撰《建钱公祠记》出于康熙《松江府志》卷19,文字有阙,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93册卷6683,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51-352页。

在这篇《参政大资钱公祠堂记》中,徐民瞻不但表达了他对华亭先贤钱良臣的敬意,也提到自己抵华亭的日期,是在“庆元三年(1197)夏四月庚午”。

南宋时的华亭是一个大县,“生齿繁夥,财赋浩穰”(11)见“奉议郎特差知秀州华亭县主管劝农公事兼兵马都监”杨潜撰《云间志序》。。宋代采取崇文抑武、任用“读书人”的国策,大力兴学,为前所未有,上起中央,有国子监、太学作为养育人才的官方机构,下至州县,也都有官办的州学、县学。据南宋杨潜等人编纂的《云间志》记载,华亭县学早年只有一个夫子庙,元丰(1078-1085)年间,知县陈谧在华亭县东南修筑斋馆,并“买国子监书以资诸生”(12)熙宁元丰之兴学,参见陈东原著《中国教育史》第17章《王安石之教育政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51-257页。,到下一任知县刘鹏时,才大功告成(13)据《云间志》卷中《知县题名》,可知陈谧是元丰七年(1084)至元祐元年(1086)的华亭知县,刘鹏是元祐五年(1090)、六年(1091)的华亭知县。。绍兴(1131-1162)以后,又经过几任知县的努力,方使设施完备,“学粮、租钱视他处为厚”。到绍熙元年(1190),杨潜为知县时,学校已有居仁、由义、隆礼、育才、养性等五斋,还有进德堂,当时改称“明伦堂”(14)见《云间志》卷上《学校》。。杨潜在华亭大概有四五年(15)《云间志序》并《目录》所附“后记”载《云间志》三卷,是杨潜为华亭知县时,于“绍熙四年六月编次,十月书成”,又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载其“绍熙甲寅(五年)季春朔”所撰《修学记》,署名仍为华亭知县,可知迟至绍熙五年,杨潜还在华亭知县任上。,再过个二三年,徐民瞻到来,徐民瞻见到的华亭县学,因此和《云间志》记载的状况应该没有多少差别,正是“覃覃整整,栋宇翚翼,阶廊舒袤,窗几明洁;讲肄有位,职掌有室,庖廪有次,不侈不陋”的样子。

不过,在刘发元祐五年(1090)所写《县学记》中,也可以看到华亭县学能有如此规模、成绩,并非易得。由于华亭佛教兴盛,“浙西善事佛而华亭尤甚,民有羡余,率尽以施浮屠”,也就是说佛寺吸引了大量民间投资,像先圣庙这样的建筑,只不过是在“湫溢卑陋”处,而尤为重要的是,政府虽然鼓励办学,但是也并没有将兴学纳入到对官员政绩的考核中,所谓兴学的举措,往往都是流于形式:

夫致治不可不先学校,庸人孺子皆知之,学士大夫方困布衣,必以斯说应有司之求,及其入官则背之,果何以焉?盖上之人所程督者,常在狱讼簿书,而考绩不急于教化故也。以文盛之时,建学校于多士之地,或有其意而不能遂其议,或遂其议而不能致其事,或遂其事而不能成其功……(16)刘发撰《县学记》,署“元祐五年夏四月辛丑”,载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上》。

这是揭发在地方上兴学遭遇的实际困难,甚至士大夫在未得一官半职前,都呼吁要重视学校,可是一旦脱下布衣,他们的腔调也都变了。(17)参见刘子健《略论宋代地方官学和私学的消长》,文中有对元祐、绍圣时,地方官学遇到经费少、待遇低等困难的分析。载刘氏著《两宋史研究汇编》,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220页。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后来人们对于历年任华亭知县而又重视县学的,都特别尊敬。到了南宋时,风气也似确乎有所逆转。据绍兴三十年(1160)许克昌所写《修学记》说:

华亭,剧邑也。地东南负海,北通江,有鱼盐稻蟹之饶,多富商大贾。俗以浮侈相高,不能力本业,然衣冠之盛,亦为江浙诸县之最。虽细家中人,衣食才足,则喜教子弟以读书为士,四方之俊,历聘而来,受业者云集。其中秀民才士,往往起家为达官,由是竞劝于学,弦歌之声相闻。居官者不必以击断鸷猛为治,亦可以礼义驯服也。(18)许克昌撰《修学记》,署“绍兴庚辰季冬朔,左承事郎新差签书奉国军节度判官厅公事许克昌撰”,载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上》。据《云间志》卷中《进士题名》,许克昌为绍兴三十年“用拱州贯字上达状元”。案:《全宋文》第242册卷5409,第135页载许克昌《修学记》,出自康熙《松江府志》卷19,有阙。

所谓居官者不必用严刑峻法,而“可以礼义驯服”,指的就是通过学校的教育而传播和树立礼义文明。杨潜作《修学记》,也提到“学校为育材之地”,对于“近代从政者困于簿书期会,急于财货源流”,却不能按时较艺讲经,也不在意学校是否简陋颓毁,他也是极其不满,所以,在他为华亭知县的后期,便与县学学长合作,对县学的厅堂斋室重作修缮。他还说,“余旧亦由学校叨窃末第”,这一经历,使他深知学校的重要,“则所以期待诸生者,盖不敢不勉”(19)杨潜撰《修学记》,署“绍熙甲寅(五年,1194)季春朔,奉议郎知秀州华亭县主管劝农公事兼兵马都监兼监盐场主管堰事借绯杨潜记”,载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上》。。

在任华亭知县期间,杨潜还同朱端常、林至、胡林卿一起,于绍熙四年(1193)编了《云间志》这一华亭地方志,其中有一条《知县题名》,记录的是历任华亭知县的姓名。在“杨潜”这个名字的后面,依次还有张颖、张忭、徐民瞻、樊湛,然后是嘉泰元年(1201)的钱訇(20)《云间志》虽是杨潜等于绍熙四年编纂,但卷中《知县题名》记录华亭知县名,一直到淳祐八年陈叔弼,当是后人所补。。从这个记录中可以看到,徐民瞻是在杨潜之后、钱訇之前为华亭知县的,最晚也晚不过嘉泰元年(21)见《云间志》卷中《知县题名》。《全宋文》第293册卷6683,第350页,有《徐民瞻传》,可参看。。

据此可知,徐民瞻任华亭知县的时间,大约是在庆元三年(1197)夏到庆元六年(1200)春。

就像前任杨潜一样,在拜谒了钱公祠以后,徐民瞻便意识到他也必须要为县学做一点什么。与此同时,他又看到了在华亭历史上最有名的便是陆氏家族,“自汉之东世为名族,吴晋以来,或以功业显,或以才学称”,陆氏一族中,才学最显赫的,又数陆机、陆云。当时在华亭遗留的古迹中,还有陆机宅、黄耳家等(22)见《云间志》卷上《姓氏》《人物》《古迹》。,这都显示出二陆在华亭人心目的分量。

不妨来看魏了翁写的一篇《华亭县建学记》,这是他为表彰华亭知县杨瑾有兴学建校的功劳而写,作于端平三年(1236)九月壬戌。其中既讲到兴建和维持县学的艰辛,从“县立学宫,以附于庙”开始,到经过绍兴、绍熙之年的经营,学校逐步完善,再到后来又出现反复,“乃自近岁,遽以华亭为不易治”,也讲到华亭的风土人物,并以陆机、陆云到陆贽为杰出代表。他说“吴中族姓人物之盛,东汉以来有闻于世,魏晋后彬彬而辈出,虽通言吴郡,而居华亭者为尤”,华亭中,又是陆氏家族人才辈出,“自陆士衡、士龙,以至唐宰相元方、象先、希声,犹曰随就功名,至敬舆,则巍然三代人物也。涵养作成,此岂一旦之功”?(23)魏了翁撰《华亭县建学记》,载《云间志》卷下。

魏了翁写《华亭建学记》时,距离徐民瞻为华亭知县,已经过去了近40年,但是透过他的笔触,依然可以想见当年徐民瞻到华亭时的心境:一方面,他是有心推动以县学为中心的文教事业;另一方面,他也受华亭人尊崇陆机、陆云兄弟风气的感染,因此,他是既遵守“州县官到任,诣学,谒先圣”的规矩,首先参访县学,同时又恭恭敬敬地将二陆请到县学旁奉祀,令华亭人“欢喜称叹”。

奉祀二陆,除了建祠堂,行礼如仪,接受二陆精神的感召,还要有更多实在的内容。宋太宗在太平兴国九年(948)诏令按照唐代《开元四部书目》访书的时候,就说过:“夫教化之本,治乱之源,苟无书籍,何以取法?”[6](卷28,P.102)崇奉其人,当然要读他的书,但是在华亭乡下,竟然连二陆文集都没有,徐民瞻只好四处拜托友人,最终是“得《士衡集》十卷于新淮西抚干林君”,又通过“故人秘书郎钟君”得到《士龙集》十卷于“册府”。拿到这两个本子,他便叫人赶快写了刻出来,“亟缮写,命工锓之木以行”。这时,已经到了庆元六年(1200)二月,他很快就要离开华亭了。

三、提供陆机集底本的林至

在《晋二俊文集叙》中,徐民瞻特意写道为他提供《士衡集》《士龙集》的林君和钟君,自然不是为了单纯表达对他们的感谢,还是要说明他刻《晋二俊文集》,所用底本,都有来历。

首先,他是从“新淮西抚干林君”手里拿到的《士衡集》,这位林君,名字叫林至。

据《南宋馆阁续录》等记载,林至字德久,淳熙十六年(1189)上舍释褐出身,开禧元年(1205)十一月任校书郎,翌年(1206)转秘书郎,嘉定元年(1208)十一月又为校书郎(24)见佚名撰《南宋馆阁续录》卷5、卷8、卷9,载张富祥点校《南宋馆阁录、续录》,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案:《南宋馆阁续录》记林至淳熙四年上舍释褐出身,但《云间志》卷中《进士题名》记为淳熙十六年上金魁释褐,官秘书省。又至元二五年修《至元嘉禾志》卷15《宋登科题名》也记作“淳熙十六年,光宗登极上舍释褐,林至甲科子华”(《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清道光十,第89页,也有《林至小传》,均可参看)。,著有《易裨传》和《楚辞故训传》《叶音草木疏》等(25)参见姜亮夫编著《楚辞书目提要》,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1年,第65页。其著录有林至《楚辞故训传》6卷、《楚辞草木疏》1卷,并见楼钥《攻媿集》卷5《谢林德久正字惠诗次韵》、卷6《林德久秘书寄楚辞故训传及叶音草木疏求序于余病中未暇因以诗寄谢》,载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2540,楼钥五,第47册,北京:北京大学,1998年,第 29393、29402页。。他是华亭人,还同朱端常、胡林卿一道参与了绍熙四年(1194)杨潜主持的《云间志》修纂,朱端常、胡林卿也都算是从华亭走出去的进士(26)据《云间志》卷中《进士题名》,朱端常为淳熙八年进士(湖州贯),胡林卿为淳熙十四年进士(平江贯)。而他们在《云间志》的署名分别是:从事郎新差监行在太平惠民南局朱端常、迪功郎新信州州学教授林至、迪功郎新饶州州学教授胡林卿。。

绍熙五年(1194),宋宁宗登基,第六天即召朱熹赴行在奏事,朱熹正在知潭州任上,立刻从长沙赶往临安,九月途经上饶,而林至当时为信州州学教授,便抓住机会向朱熹“请问所以为学之意甚勤”,又希望从朱熹那里,为即将落成的州学大成殿请“得一言以记之,且有以进其学者于将来”。朱熹见林至在教学上“皆本于所谓古人为己之意”,对与教学相关的庶务又能“巨细必亲,无所漏失”,相信他是“学有以充其志,而力又有以行其学”的人,便在林至告诉他来年正月将要率诸生在大成殿行释菜礼时,于当年十二月为他写了《信州州学大成殿记》[7](PP.134-135),而由此机缘,林至也成了朱熹晚年的弟子(27)《云间志》卷中《进士题名》称林至“师事朱晦庵”。《四库全书总目》亦称“朱子集中有答林德久书,即其人也”,见林至《〈易稗传〉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并参见朱熹《答林德久书》十一通,载顾宏义《朱熹师友门人往还书札汇编》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陈荣捷《朱子门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8-99页。。

当徐民瞻在华亭县学旁建起二陆祠堂时,他就邀林至为他写了一篇《二俊堂碑》。林至写道:

二俊堂者,陆士衡、士龙祠也 。

文章至汉季其弊极矣,建安诸人争出力驰骋,卒不能复先汉之旧,吴孙氏擅有一隅,日寻干戈,人以智谋勇战集事功为高,而士衡兄弟独以文章擅雄江左,吴亡入晋,中州人士岂无能言者,而心服焉,举晋百余年间而有盛名,岂易得哉?其藻丽之光、迈往之气,亦可谓杰然自立者也。

在这里,林至首先表达了作为一个华亭人,对本乡先贤陆机、陆云的景仰。他说二陆之所以“杰然自立”,是因为他们能“以文章擅雄江左”,并且“举晋百余年间而有盛名”。这个判断,与徐民瞻在《晋二俊文集叙》中所说是一致的。

按图记,县之西二十五里有华亭谷,谷旁之山曰昆山,陆氏自昭侯以来,世居于此,且墓域在焉……余尝登其山,物色故迹湮没不可得,独有征北将军祎墓焉。衡之死,九百余年矣,田夫野牧皆能识其名氏、道其故实,山之北有机、云两山,亦以兄弟得名。岂乡人爱之深、思之至乎?抑光华炜烨之气,诚有不可埋殁者。

这是讲二陆去世900多年后,在华亭,仍然到处都有他们的遗迹,华亭人从来没有忘记他们,在县政府就有他们的画像:

县治旧有图像,置吏舍旁,弗洁蠲。知县事信安徐君民瞻买国子监书以惠乡学,为堂于学之东庑,迁图像俎豆于其中,因晋人张茂先之言以名其堂,且属至书之。

这里讲到徐民瞻在县学东侧属于县学的范围,修建了二陆祠堂,将二陆画像移入其中,祠堂之名,则取自张华。这一段,恰可与徐民瞻《晋二俊文集叙》的自述对读。

至窃惟古之教学者,则祭之瞽宗、仪表一乡者,则祭之社,尊道德,诏后来,自昔所不废也。衡兄弟才名如此,而所谓尊贤之义其可已乎?然则君之为是堂也,其风示学者之意厚矣,况又有书得讲读于其间,一举而二美具焉。(28)林至撰《二俊堂碑》,载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上》。此碑署“庆元五年二月既望,寄理修职郎新差充淮南西路安抚司干办公事吴门林至撰,从事郎新建康府学教授胡林卿书,从事郎新差监行在惠民南局朱端常题额”。案:胡林卿、朱端常两位,在绍熙四年与林至一同参与过《云间志》的编纂。林至在庆元五年十月为淮西从事时,还写过《庆元重修孝肃包公墓记》,见杨国宜整理《包拯集编年校补》附录二,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295页。

这是碑文的最后,讲到徐民瞻修二陆祠的价值,林至认为有“风示学者之意”,即为后学树立了典范。这一层意思,在朱熹几年前为林至写的《信州州学大成殿记》中,已经讲得很清楚:“熹惟国家稽古命祀,而祀先圣先师于学宫,盖将以明夫道之有统,使天下之学者皆知有所向往而及之,非徒修起墙屋、设其貌像、盛其器服升降俯仰之容以为观美而已也。”朱熹的意思,就是说在学校祭奠先圣先师,是要让学者明白自己应有的位置。林至像朱熹一样,也是说二陆祠堂的修建,能让华亭学者向先贤看齐,有所尊奉。

从林至这篇《二俊堂碑》中还可以知道:二陆祠堂取名“二俊堂”;二陆文集由此题作“晋二俊文集”;书也是为配合祠堂及县学刊印的。而这篇碑文的署名是“庆元五年(1199)二月既望,寄理修职郎新差充淮南西路安抚司干办公事吴门林至”。庆元五年,正是徐民瞻到华亭的第三年,这时林至已离开信州,到了淮南西路,任安抚司干办公事,所以,徐民瞻在《晋二俊文集叙》中称他为“新淮西抚干林君”。林至虽人在淮南西路,但因华亭为他故乡,所以对于徐民瞻在华亭修二俊堂、刻二俊文集,他都给予热烈支持,既替他操持购买国子监版的书,又专门为他写了“二俊堂碑”的碑文。

对于这篇碑文,林至自己也颇为看重,他寄给朱熹,朱熹看了以后,回信说:“《二陆祠记》甚佳。此题目本不好做,想亦只得且如此说过耳。”(29)见朱熹《答林德久》,载顾宏义《朱熹师友门人往还书札汇编》三,第1574页。顾宏义据信中有“引年告老”云,考此信写于朱熹致仕后的庆元五年五、六月间,可参。《二陆祠记》就是《二俊堂碑》。朱熹入朝四十天即被罢黜,庆元三年(1197)再被打成“伪学逆党”,这时他已经在建阳,“新斋已略就,而学者至者终少”,不免落寞,“兀坐殊愦愦耳”[8](P.1560),只是怀着士大夫的信念,“颜子不改其乐”,并且始终关心林至对儒学研究的进展[8](P.1572),所以在回信中,他也问林至:“幕中无事,尽可读书,不知比来作何功夫?”[8](P.1574)由此亦可见林至在这一段时间大概比较空闲,这才让他有条件一而再地给徐民瞻帮忙。

在《二俊堂碑》中,林至提到徐民瞻“买国子监书以惠乡学”,大概指的就是徐民瞻托他买《士衡集》,或许还有其它书籍,而买来的都是国子监所出版。这说明徐民瞻刊刻的《陆士衡文集》十卷,所用底本,就是国子监本。根据徐民瞻在《晋二俊文集叙》中说,他从林至那里得到《士衡集》,大约是在庆元四年(1198),那么他请林至写《二俊堂碑》,恐怕也就在此前后,而碑文是在庆元五年(1199)二月撰成。

时隔五年,在徐民瞻离开华亭之后,嘉泰三年(1203)十二月,林至为新任华亭知县的钱訇又写了一篇《修学记》,记载钱訇在华亭整顿乡校,使“学成于乡,化成于国”的事迹。在这篇《修学记》中,他还讲到华亭的各级学校,过去不仅为科举输送人才,也培养了许多修养好、气节高的士人:“华亭之学,甲于诸县,往时士风之盛,不止以文章第太常、魁多士,盖至于学行淑乡里、事业在政府,杖节不屈于强虏,扰攘之际,争新法不便而槃乐于摈斥之地者,可数也……”他所谓“争新法不便而槃乐于摈斥之地者”,似乎就是指像朱熹这样有理想但是在政治上被打压的士人。庆元党禁后,朱熹的地位一落千丈,“稍以儒自名者,无所容其身。从游之士,特立不顾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师”[9](《朱熹传》,P.12768),林至对这一人情冷暖大概看得很明白,而他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依然追随朱熹不变,这也正是他认为州县地方学校应该培养出来的一种人格。他当年在信州负责修建州学的大成殿时,就一心想要借礼殿的重建来恢复“衣冠位次”等旧礼,以此纠正“知有科举而不知有学问”的当地士风(30)见朱熹《信州州学大成殿记》。。在他看来,地方官学有这方面的责任,所以,提及华亭乡学近“三二十年来”几近溃败,一者是由于“乡之善士退学于家塾”,一者是由于“长吏亦视为迂缓不切之务”,双方面消极对待,导致“国家所以建学之意”得不到落实,他相当痛心(31)林至撰《修学记》,署“嘉泰三年十二月望日,寄理修职郎林至记”,载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上》。。而林至在嘉泰三年(1203)看到的县学之困境,当徐民瞻几年前为华亭知县时,应该就已经存在,于此也可见徐民瞻当时想要改善县学,使之完备,大概面临着很多的困难,林至恐怕就是看到这一点,才全力以赴地给予他支持。

在《二俊堂碑》的最后,林至想象到徐民瞻率乡人祭祀二陆的情景,“君练日荐享于堂下,邦人慰且喜也”,他情不自禁地“效楚人之义,为之歌诗,以相其祠事”,于是写下一段歌辞。歌辞中有“蹉躟诵《怀土》与《九愍》兮,而独悲此故乡”之句,《怀土赋》和《九愍》分别是陆机、陆云的作品,前者见于《陆士衡文集》,也被载入《云间志》,后者也见于宋刊《陆士龙文集》,两篇辞赋都流传至今。

四、提供陆云集底本的钟必万

林至还有一篇《复学田记》,与《修学记》作于同时,写的是钱訇为华亭县令时,有关县学学田的事。

据林至说,由于华亭为两浙大县,在庆历年间各州县兴办学校时,它的县学就比其他县都大,“弟子员视它县率一二倍,养士之田数倍于它县”,不过到他念书的时候,那种“衣冠合辑,弦诵雍容,县人倾敬”的盛况已不复存在,“君子叹学政之堕废而斯道之湮郁也,岂其盛衰之势然”?溧阳钱訇就是在这一形势下来到华亭的。他是一个实干家,为复兴华亭之学做了很多事情,“试补生徒,易置职秩,兴废补弊,百尔具举”,然而钱訇却说,若不是得到嘉兴府的支持,他根本也做不了什么:

一日过余曰:“今学舍一新,訇何能焉,实太守钟侯之赐也。日者丧其腴田,几无以为学,侯来首治其事,遂得从容为教养计,此德何可忘也?幸以乡校之故,书其本末,至谢!”

对钱訇的要求,林至自认不该推辞,便向他询问事情始末。钱訇说:

学故有僧子韶田一千八百九十三亩,为租六百八十三石有奇,上连三泖,下通松江之潮,岁有水旱,无干溢之虞,籍于崇宁之初,距今百二岁矣。有豪民者,用其亡忌惮,以户绝法请于常平使者,不得,则以养士奇羡请于户部、于御史台,又不得,则□(间?)制学,皆盗其籍,攀援中贵人,借之声势,荐赂宿吏,为之道地,乘守将交代之际,以下贾尽得之,具为牍。

钱訇对林至讲述的这一段,主要是说华亭县学本来有自己的学田,学校的运营包括学生的生活费,都是靠学田的租入,这还是宋徽宗崇宁(1102-1106)时代就立下的规矩(32)据梁庚尧说,宋徽宗时扩充州县之学,这些官学的学田数量也达到了高峰。见氏著《宋代科举与社会》,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101页。。但是有豪民千方百计地想要谋取学田,各种路子都行不通之后,便用不法手段,向上攀附朝中显贵,向下贿赂基层官员,打通关节,硬是借机将学田强行买去。

嘉泰元年(1201),钱訇到华亭,他看见的就是这一情形。那时,距徐民瞻离开华亭不过一年,推测他对此也有所了解,只是无奈。因为钱訇告诉林至,要到“钟侯”来任嘉兴太守,事情才有了转机:

侯来开府,属邑得诣府下,禀受条教。“吾邑虽繁剧,所白事若干,念无急于此者。”庭参以其状闻之,监郡吴君仁杰从旁赞说甚力,侯奋而起曰:“此吾责也!”即付之有司,情得,既抵其辠,复以田归之学。于是人人知侯有意学校,豪民奸吏无所容其欺也。

根据钱訇所说,林至描写钟太守雷厉风行的做派,异常生动。当钟太守听说学田被侵占,立刻拍案而起,诉之司法,让学田回归县学。在这一段,钟太守特别重视学校而又不畏豪民奸吏的形象,跃然纸上(33)对南宋官学遭遇经费困难、学田多为权势之家侵占的分析,见于陈东原《中国教育史》第18章《南宋之官学与书院》,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82-283页,并参见刘子健《略论宋代地方官学和私学的消长》,载氏著《两宋史研究汇编》,第225页。。

钱訇做华亭知县就三年,他深感能遇到钟太守,既是他个人也是华亭县学的幸运,所以当钟太守将要复归而他自己也任期届满时,他请求林至为华亭记录下历史的这一刻:

侯今归仕于朝,而訇亦将满罢矣,识述缺然,后来莫知所稽考而谨守之也,呜呼,此系风教大矣。国家崇儒立学,甲令划一,豪民奸吏,凭借中贵人势,轻视学校而夺之田,岂所宜有者?贤侯布宣教条,首及诸此,可谓知所务矣。

钱訇说到的这位“钟侯”,名字叫钟必万,“侯名必万,字君禄,巴陵郡(今湖南岳阳)人,今为吏部司封郎中”(34)林至撰《复学田记》,署名“嘉泰三年十二月望日,寄理修职郎林至记,从事郎监嘉兴府比较务崔端纯书,宣教郎新知平江府长洲县主管劝农公事朱端常题额”,载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学校上》。。这个钟必万,正是为徐民瞻提供《士龙集》的“秘书郎钟君”(35)刘明《晋二俊文集流传及版本述略》以为此“‘钟君’即钟震,字伯春,潭州善化(今属湖南长沙)人,庆元二年(1196)邹逸龙榜同进士出身,治诗赋,任秘书郎、著作佐郎等职”,误,见《中国典籍与文化》,2015年4期,43页。。

据《南宋馆阁续录》记载,钟必万是淳熙五年(1178)进士,庆元五年(1199)六月任秘书郎、九月为秘书丞,嘉泰元年(1201)十月知嘉兴府(36)见佚名撰《南宋馆阁续录》卷7《官联一》,第261页;卷8《官联二》,第294页。另参见《全宋文》第293册卷6676《钟必万》小传。。而据《宋会要辑稿》,又可知他在嘉泰三年(1203)五月回到秘书省,为秘书丞兼权尚右郎官(37)见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第64册《职官八》,载“嘉泰三年五月六日秘书丞兼权尚右郎官钟必万言”,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85页。。知嘉兴府以前,他在秘书省的时间不长,但已可知曾“恭进《太庙产瑞芝诗颂》”,又同秘书郎杨济共纂有二百卷的《总修孝宗皇帝会要》(38)见佚名撰《南宋馆阁续录》卷5《撰述》,第213页;卷4《修纂》,第201页。。徐民瞻在《晋二俊文集叙》中说他写信给老朋友“秘书郎钟君”,从他那里得到《士龙集》十卷“于册府”,所谓“册府”,指的就是秘书省。因为秘书郎的职责,恰是掌管“秘阁图籍,以甲乙丙丁为部,各分其类”[9](《职官志》四,P.3873),所以,徐民瞻向任职秘书省的钟必万求救,而时间大约在庆元五年(1199)六月至九月。

其实,钟必万也不是只帮徐民瞻做了这一件事,他还写有一篇《社坛记》,记录的是徐民瞻在华亭重修社坛、恢复社祭一事:

华亭在浙东西,实一壮县,不但称雄于嘉禾而已,故钱谷、狱讼簿书视他邑为剧,今自朝至暮,或继以烛,犹恐弗给,何暇问社稷之祀哉?县社坛在西北隅,岁久倾圮,荒基颓垣,祭屋壁立,春秋祈报,第举故事,退则未尝一顾而问。

钟必万一开头就说明在华亭这样的大县做知县,是比在其它县都要累,光是经济、司法这些要紧事,就让人忙得毫无喘息之机,哪里还顾得上社稷之祀这种不及职务?所以,位于华亭县西北角的社坛坍塌破损(39)据《云间志》卷上《城社》,“社坛在县西北二里”。,每年也都只在春秋祭祀时才被光顾,其余时间都无人问津。

信安徐民瞻,好古之士也。始来领县事,临阅坛壝,兴叹久之,于是召匠计工,命僧祖隆视役,土木一新。越明年毕事,二月戊寅社,用牲于坛,酌奠有位,升降有次,祝史荐信,神明顾歆,父老观瞻,莫不叹息,以为前此未之睹也。

这里说徐民瞻到华亭以后,马上找了人来修社坛,并且派僧人祖隆做监工,赶在第二年年初竣工,二月立春后,便如期举行隆重的社稷典礼,每一道仪式都遵守古礼,令华亭人耳目一新。

亟以书走奉常,谒余为纪。予曰:君真所谓不忘其本者。昔唐永徽间,州尚淫祀,往往不立社稷,独一建州刺史叙立祀场,以取重当世。如君又有过人者,以日不暇给,而能为人所不为,不忘其本,君子于是乎可以观政矣!故书而俾刻之石。(40)载正德《松江府志》卷15《庙坛》。案:《全宋文》第239册卷6676,第229页,所收钟必万《社坛记》出自康熙《松江府志》卷23、嘉庆《松江府志》卷17,有阙。而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59册卷1810,南京: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401页,收入钟必万《社坛记》,录自明崇祯三年刻《松江府志》卷20,当是误收。

“亟以书走奉常”,指的是社稷典礼之后,徐民瞻迅速将此事报告到太常寺,并特请钟必万为之作记。于是钟必万就写了这篇《社坛记》,表扬徐民瞻修社坛以恢复社稷之礼的壮举,称赞他为政而“不忘其本”,值得期待。所谓“不忘其本”,也就是陈造所说“政之大端二,曰治民,曰事神,自天子达于郡邑,外此无大务”,社稷是“兆民所恃以生”,“春秋祈报,上之人揭虔展敬以致其为民之意者,舍是孰急”?(41)陈造《高邮社坛记》,《全宋文》第256册卷5764,第347页。参见王忠敬《宋代州县社稷祭祀制度考述》,武汉大学历史学院主办《珞珈史苑》2014年卷。

《社坛记》的署名为“承议郎太常博士钟必万记,太常丞史弥远书并题额”,从这个署名看,钟必万此时的身份是“承议郎、太常博士”。太常博士归太常寺,太常寺掌管礼乐、郊庙、社稷等制度仪式,钟必万为太常博士,正好接应处理徐民瞻上报太常的事务,而这当然是在他庆元五年(1199)六月就任秘书郎以前,推测为庆元四年(1198),因为徐民瞻是在庆元三年(1197)到华亭,“越明年”修好社坛,正是庆元四年(1198)。

庆元四年(1198),大约在二陆祠堂落成以前,徐民瞻就因为修社坛而有了值得书写的政绩,这时,他找到钟必万。而过了一年,钟必万转任秘书郎,他又“移书故人”,托钟必万代他从秘书省找《士龙集》。也许就是前前后后有这么一些因缘,让钟必万对华亭以及华亭县学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在徐民瞻离开后,他出任嘉兴知府期间,又帮当时的县令钱訇解决了县学学田被人巧取豪夺的大问题,使华亭人林至也感铭在心,写下了记录这件事情的《复学田记》。

林至是为徐民瞻提供《士衡集》的人,钟必万是为徐民瞻提供了《士龙集》人,这两个人又因为华亭县学,而有了他们自己之间的联系。

五、《晋二俊文集》由县学督责刊成

钟必万在《社坛记》中称徐民瞻为“好古之士”,当然指的是他重视传统,特别是重视传统的制度礼仪。如所周知,宋代是有复古的风气,士大夫以回向“三代”为理想[10](PP.184-198),如朱熹所说:“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欲复二帝三代……直至二程出,此理始说得透。”[11](卷129,P.3085)徐民瞻好古,自然也是在这样一种“崇礼义”的时代氛围中熏陶出来的。

吕祖谦曾经为设在嘉兴府学的陆贽祠堂写过一篇《唐相陆宣公祠堂记》,他说:“古者建学,先圣先师各因其国之故,国无其人,然后合他国而释奠彦。由汉以来,先圣先师之位虽定于一,然郡邑先贤亦往往祠于学宫,犹古意也。”(42)吕祖谦《唐相陆宣公祠堂记》,作于淳熙四年,《(至元)嘉禾志》卷16《碑碣》,清道光刻本。参见《全宋文》第261册卷5890,第379-380页,录作《秀州陆宣公祠堂记(淳熙间)》。按照他这一解释,先贤祠建在学校,是恢复汉代以来的做法,也就是复古。当庆元三年至六年(1197-1200),徐民瞻任华亭县令期间,现在知道他就是在庆元五年(1199)春,把陆机、陆云祠堂即“二俊堂”,从吏舍移到了县学(43)刘子健说南宋的理学,不光是通过理论,也是通过家规、官箴、族谱以及在地方上建先贤祠、修方志的方式,具体地应用于社会,见刘子健《略论南宋的重要性》,载刘氏著《两宋史研究汇编》,第84页。关于南宋地方先贤祠被移入官学的研究,亦可参看郑丞良《南宋明州先贤祠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2-23页。,将对二陆的祭拜,像吕祖谦说的那样,“祠于学宫”,庆元六年(1200),他又主持刊刻了《晋二俊文集》以为配合,但在此之前,庆元四年,他已经修复了社坛,恢复庄严的社稷祭礼。这些都可以说是他“好古”的表现。

也正是在庆元四年(1198),徐民瞻写下《参政大资钱公祠堂记》,表达了他对于钱良臣以及过去几位华亭县令为复兴华亭县学所作贡献的由衷敬佩,他知道县学这样的地方官学,不但是士人成长的摇篮,也是他们的精神寄托之所,因此,他相当注意用地方先贤的事迹和言论著作来勉励本地后学。他大概费了不少周折,为县学去买国子监版的书,又刊印《晋二俊文集》,他是希望华亭县学的学生能像二陆一样,于“兵戈扰攘之间”,成为“百代之文宗”。

徐民瞻为了这个目的,四处求援,得到了同为“好古”之人的林至的认可。说林至也好古,是朱熹的观察,朱熹认为林至做的就是“古人为己之学”(44)见朱熹《信州州学大成殿记》,称与林至谈话后,“知其平时所用力者,皆古人为己之学”。参见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上篇《绪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29-142页。,也就是修养之学、礼义文明之学,亦即程颐所说“古之学者为己而成物,今之学者为人而丧己”[12](《论学篇》,P.1197)。林至不仅和徐民瞻志趣相同,他又是华亭出身,自然乐于伸出援手。同时,徐民瞻也得到了钟必万的帮忙,也许因为他们本来都是朝官,互相认识。这样,林至才为徐民瞻写了《二俊堂碑》,又替他买到国子监出版的《陆士衡文集》,钟必万则为徐民瞻写了《社坛记》,又替他从秘书省找到《陆士龙文集》。国子监和秘书省相当于宋代的中央出版机构和图书馆,来自这里的书,都是当时的标准本,很适合给县学的学生看。

在《陆士龙文集》陆元大翻宋本的卷一之末,就有如下刊记:

《二俊文集》,以庆元六年二月既望书成,县学职事校正。

监刊者三员题名于后:

县学司计进士朱奎监刊,

县学直学进士孙垓校正,

县学学长乡贡进士范公兖校正。

这一相当于版权页的记录,表明了徐民瞻主持刊刻《晋二俊文集》,但实际事务却是由县学承担,三名负责监督刻版以及文字校对的监刊人,都来自县学,他们分别是司计朱奎、直学孙垓和学长范公衮。

在这三个人当中,朱奎和范公衮,又见于《(正德)松江府志》所录徐民瞻《参政大资钱公祠堂记》,在这篇《钱公祠堂记》的末尾有以下署名:

庆元四年夏五月既望,奉议郎知嘉兴府华亭县主管劝农公事兼兵马都监徐民瞻记,乡贡进士充县学学长范公衮书,国学进士充县学学谕朱允题额,司计进士刘成之、朱奎监镌。[13](卷12《学校上》)

从这一署名看,朱奎在庆元四年(1198)徐民瞻《钱公祠堂记》刻碑的时候,就是以县学司计即财务主管的身份,而为监刊人之一。范公衮负责书写碑文,不过他当时才是乡贡进士充县学,还没有做到县学的主管学长,也许就是书碑有功,到庆元六年(1200)刊刻《晋二俊文集》时,他已经受提拔变成了学长。

宋代文化的发展及其特点,与这一时代地方官学的兴起有着密切联系,而地方官学的兴起,过去刘子健曾说,既要靠士大夫阶级在官在乡在家族团体中的倡导作为社会基础,也要靠印刷术的进步和传播作为技术上的支持[14](PP.211-212)。宋宁宗庆元年间,对于提倡道学并且致力于推动地方学校教育的朱熹和追随他的林至等人来说,不是一个好的时代,而徐民瞻当年在华亭修建的二陆祠堂和社坛也都早已不存,但是他于庆元六年(1200)刊刻的《晋二俊文集》却源远流长,其中一部《陆士龙文集》十卷,还幸运地保存到了今天。这一宋刊本的存在,恰好证明了宋代文化的变迁,除了学界普遍注意到的自上而下、君主与士大夫共同“一道德,同风俗”之外,很多社会文化事业的推进,往往也是自下而上的,这里就包括有作为地方官吏的士大夫的努力,是他们推动了社会基层教育的发展,加强了对地方先贤的纪念,于是这也推动了地方文化的进步。近年来,国内外学界都特别注意地方士绅在宋代的兴盛与作用,这确实值得关注,而在徐民瞻主持下的华亭县学刊刻《晋二俊文集》,就可以看作是宋代这一特殊文化现象下的一个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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