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华简《越公其事》的思想主题及其文本性质
——兼说殷周之际兵学观念的流变
2020-12-14谢乃和
谢乃和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新出清华简《越公其事》(1)《越公其事》并非篇题,为便于标识仍从原整理报告。说详王辉《说“越公其事”非篇题及其释读》,载于清华大学出土文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李学勤编《出土文献》第11辑,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239-241页。计75支简11章,为春秋晚期越国“勾践灭吴”史事提供了新的文本,故自刊布以来广受学界关注。然相关研究成果多聚焦于文字释读、制度研究、文本差异、人物称谓所体现的思想倾向以及相关史事考证等方面,(2)学界在整理报告的基础上对清华简《越公其事》文字释读的研究成果主要见于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站、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网站、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等网站论坛发言与论文。见于期刊者,如李守奎《〈越公其事〉与句践灭吴的历史事实及故事流传》,《文物》,2017年第6期;王进锋《清华简〈越公其事〉与春秋时期越国的县制》,《历史地理》,2018年第2期;刘成群《清华简〈越公其事〉与句践时代的经济制度》,《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等等。对《越公其事》的文本性质少有着墨,尤其鲜有从简文叙事及其体现的中国早期兵学思想特色的角度进行论述者。本文试以文本叙事为视角,就简文叙事模式及其核心内容“五政”为主体的叙事结构所体现的中国上古兵学思想及军事观念作一初步探讨,以期对清华简《越公其事》文献性质的深化认识有所助益。
一
清华简《越公其事》所载以勾践灭吴为主题的吴越史事,主要由吴越行成、勾践施行“五政”及其起兵灭吴等三个部分构成,均是围绕春秋战国之交勾践复仇灭吴之战展开,可以视为一篇战争叙事文献。从具体情节来看,清华简《越公其事》分别叙述了灭吴之战的背景、过程及结果。
(一)清华简《越公其事》“勾践灭吴”文本肇端:吴越行成
清华简《越公其事》第1-25简构成了简文的第1-3章,主要记叙了“吴越行成”作为“勾践灭吴”之战争背景。其中,第1-8简为第1章,主要记述了越国遣使向吴军求和与越国使者文种转达越王勾践的求和之辞。第9-15简为第2章,为吴王夫差与申胥即伍子胥之间对越国求和之请有不同意见的对话,最终夫差说服了伍子胥而许越国之成。第15-25简为简文第3章,载吴王夫差召见越国使臣文种针对越国求和之请所做的答复之辞。简文所载吴越行成之事为新见文本,完整叙述了“勾践灭吴”的战争背景,与先秦两汉传世文献所载勾践求和文本相比较,其新颖之处不仅在于求和过程中吴越君臣交锋的具体言辞差别,而且还体现在越国向吴国求成之本意在于“越王句践将惎复吴”,(3)学界对“惎”有不同的认识。其中,整理报告认为当训为“憎恶,怨恨”,说详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李学勤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127页。薛后生认为当训为“谋”,详见《清华七〈越公其事〉初读》,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3456&extra=page%3D3&page=2。从越王勾践实行“五政”以复吴的准备来看,诸说以“谋”为胜,言越王勾践谋划复仇。简文前3章所载“吴越行成”就有多处铺陈越王勾践的复仇之意。
再次,吴越两国客观存在的地缘危机使勾践笃定复仇之心。简文叙述吴越行成事件时,多次提及吴越两国边民相互攻伐引发两国大战。其一,吴王夫差做出同意越国求和的决定后,召见越国使臣的邦交辞令充分说明吴越两国因地理相近争夺自然资源而密迩成仇。如简文第16-17简对此次吴越之战的缘由进行追述说:“无良边人称怨恶,交斗吴越,使吾二邑之父兄子弟朝夕粲然为豺狼,食于山林莽。”[1](P.122)故吴王夫差以边境冲突为借口大举攻打越国,第17-20简载曰:“孤疾痛之,以民生之不长而自不终其命,用使徒遽趣听命于今,三年无克有定,孤用愿见越公,余弃恶周好,以徼求上下吉祥。孤用率我一二子弟以奔告于边。”(5)据陈剑先生对简文次序的排布,简【一八】从简【一七】与【一九】抽出,可将简【一八】插入简【三六】上与【三四】之间。详见陈剑《〈越公其事〉残简18的位置及相关的简序调整问题》,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17年5月14日。原释文参见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李学勤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第122页。“徒遽”取“使人”之义,(6)学界对“徒遽”一词有多种见解,解为“使人”或者“使者”仅为一说,联系上下文意,此说较为合理,可从。详见胡敕瑞《〈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越公其事〉札记三则》,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2017年4月29日;石小力《清华简第七册字词释读札记》,载清华大学出土文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李学勤编《出土文献》第11辑,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243页。即吴王夫差针对两国边境冲突派遣使臣而三年无定。故夫差愿亲见越公以求两国之好,于是,夫差举兵入越,虽然遭到越国边境之人的抵抗,但最终吴军攻破越国都城。简文又记,由于越王勾践不曾亲自迎接夫差而栖于会稽,导致宗庙圮墟,夫差为了保护越国宗庙不得不入守。夫差在表面尽显谦冲有礼的言辞之下,将战争责任轻而易举推给越国,将吴国为情势所限只能许成的客观情势转而变为吴国愿意主动修两姓之好,实乃吴国侵伐越国的开脱之辞。两国相接,其偶发的边境冲突极易引发两国战争,此亦可从后续简文的记载得到印证,越王勾践在做足战争准备起兵伐吴时,也以激化两国边境冲突为战争肇端,如第62-63简载曰:“越王句践乃命边人聚怨,变乱私成,挑起怨恶,边人乃相攻也。”[1](P.145)从简文所述吴越两次兵戎相见来看,两国地缘危机是战争发动的借口与契机。
如上所论,清华简《越公其事》所述吴越行成事件,于君臣相谋或吴越邦交辞令交锋中对“勾践灭吴”之战争背景做了明确的交代,简文借助人物语言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叙述了勾践意欲复仇灭吴之缘由,即越国败而求成赢得了喘息之机,越国虽遭逢战败但残余国力仍有复兴的基础。尤为可贵的是,简文叙述吴越行成事件之后于第4章开始即言“吴人既袭越邦,越王句践将惎复吴”[1](P.127),越王勾践为实现复吴之志,首先采取措施以安民从而恢复战后秩序,其内容为传世文献所不见。如第26-27简载越王勾践“既建宗庙,修柰,乃大荐攻,以祈民之宁。王作安邦,乃因司袭常”[1](P.127)。勾践安民之举颇有成效,第28-29载曰“邦乃暇安,民乃蕃滋”[1](P.127)是其证,为实行旨在“复吴”的“五政”创造了条件。细绎简文,清华简《越公其事》把勾践灭吴之志当作暗线,而将“勾践灭吴”的战争准备过程当作明线着以重墨进行重点叙述。
(二)清华简《越公其事》“勾践灭吴”的准备“过程”:五政
清华简《越公其事》第30-59简构成了简文的第5-9章,主要记叙了旨在复吴所行“五政”的内容及其成效。“五政”即第29简所言“越王句践焉始作纪五政之律”[1](P.127),具体包括“农”“信”“征人”“兵”及“敕民”等五个方面。简文叙述“五政”的依次实施,既是越国崛起的原因,也是其崛起的过程。[1](P.112)从其具体内容和结果来看,实属“勾践灭吴”的战争准备过程。
“五政”之“农”见于第30-36简即简文第5章,记述了越王勾践恢复和发展越国农业的“好农功”之政。第一,越王勾践亲自耕作以为表率,第30简载曰:“王亲自耕,有私畦。”[1](P.130)第二,对勉于农事的农夫及官有司进行奖励,第31-33简载曰:
王闻之,乃以熟食脂醢脯羹多从。其见农夫老弱勤厤者,王必饮食之。其见农夫稽顶足见,颜色顺比而将耕者,王亦饮食之。其见有列、有司及王左右,先诰王训,而将耕者,王必与之坐食。[1](P.130)
越王勾践通过赐食之赏宣告自己对农事的重视,带动越国上下皆勉力耕作,开垦了大量的农田,促进了越国农业的发展,越国因此“乃大多食”[1](P.130),为越国进一步实行复兴之政创造了有利条件。
“五政”之“信”见于第37-43简即简文第6章,越王勾践所好之“信”,从修“市政”开始,“市政”即市场贸易之政,[1](P.133)第38-39简载明了对市场贸易中失信的惩罚:“凡市贾争讼,諆诒,察之而孚,则诘诛之。因其货以为之罚。”[1](P.133)此外,越王勾践尤为注重官府守信,如第39-42简载曰:
凡边县之民及有官师之人或告于王廷,曰:“初日政勿若某,今政重,弗果”。凡此类也,王必亲见而听之,察之而信,其在邑司事及官师之人则废也。凡城邑之司事及官师之人,乃无敢增益其政以为献于王。凡有狱讼至于王廷,曰:“昔日与己言云,今不若其言”。凡此类也,王必亲听之,稽之而信,乃毋有贵贱,刑也。[1](P.133)
越王勾践针对官府有司在赋役征收及狱讼等方面的不信之举进行严厉的处罚以明“信”。越王勾践的好“信”之政成果显著,“凡越庶民交接、言语、货资、市贾乃无敢反背欺诒”[1](P.133)。越国因之出现了“举越邦乃皆好信”的局面。
“五政”之“征人”见于第44-49简即简文第7章[1](P.137),越王勾践好“征人”,为越国吸引外来人口促进人口增长创造了有利条件,即简文所言“东夷、西夷、古蔑、句吴四方之民乃皆闻越地之多食、政薄而好信,乃波往归之,越地乃大多人”[1](P.137),其具体的举措是派遣使臣巡查各地,越王勾践对此进行核查,在地方官员“上会”之际,勾践针对各地聚落规模的增减及进贡物品的优劣进行评判,予以赏罚,如第45-46简载曰:
其勼者,王见其执事人则怡豫憙也。不可□笑笑也,则必饮食赐予之。其茖者,王见其执事人,则忧戚不豫,弗予饮食。[1](P.137)
简文中多次提及“勼”“茖”,如第44简也载“王乃趣使人察省城市边县小大远迩之勼、茖,王则比视,唯勼茖是察省”[1](P.137)。整理报告中将“勼”“茖”理解为动词,“勼”则如古书中的“鸠”,有聚集之义,“茖”如古书之“落”,有零落义。[1](P.137)另有学者认为“勼”“茖”为名词。[3](P.66)简文中“勼”“茖”存在名词和动词共享的现象,故“其勼者”指人口增长的聚落,勾践对其“执事人”有赐食之赏。“其茖者”则是人口减少的聚落,勾践对其“执事人”弗与饮食。越王勾践对人口的重视,上行下效,“举越邦乃皆好征人,方和于其地”,因此“乃大多人”,人口增长为军备及军队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1](P.137)
“五政”之“兵”见于第50-52简即简文第8章。[1](P.140)勾践好“兵”,即重视越国军备的发展,第50-51简曰:“凡五兵之利,王日翫之,居诸左右;凡金革之攻,王日论省其事,以问五兵之利。”[1](P.140)此外,越王勾践还十分重视地方兵员的扩充,第51-52简曰:“王乃亲使人请问群大臣及边县城市之多兵、无兵者,王则比视。唯多兵、无兵者是察,问于左右。”[1](P.140)故越国上下受此影响均注重军备的发展,军队得到扩充。
“五政”之“敕民”,则见于第53-59简即简文第9章的“修令、审刑”[1](P.141),越王勾践一方面对是否“恭敬”进行赏罚以加强越王勾践的权威,另一方面颁布一系列的律令,对违令之举不论贵贱一律处以刑罚。
简文叙述“五政”目标明确为“复吴”,由“好农”而“好信”,由“好信”而“好征人”,复由“好征人”而“好兵”,再由“好兵”而“敕民、修令、审刑”,富于逻辑的同时乃以叙事为主,其语言不似简文“吴越行成”部分以人物对话记言为风格。越王勾践通过“五政”的实施,使得越国多食、好信、多人、多兵、民乃敕齐,越国可谓是兵强马壮,从“勾践灭吴”结果来看,“五政”的实施既是战争的准备过程又是战争取胜的根本原因。
(三)清华简《越公其事》文本叙事的结果:勾践灭吴
清华简《越公其事》中,越国历经“五政”的实施而复兴,越王勾践遂起兵伐吴而胜之,是“勾践灭吴”史事的结果,其事见于第59-75简,即简文第10章和第11章。其中,第10章的第59-68简主要叙述了勾践用兵伐吴的战事,第11章的第69-75简则记叙了吴王夫差困境之中向勾践请和而勾践不许的邦交辞令交锋。从简文对勾践伐吴之战的叙述来看,其灭吴的根由在于“五政”的实施及取得了实效。
第一,从兵力上来看,越国通过实施“五政”促进了军力的增长。相对于越王勾践困守会稽之时的“王卒八千”,越王勾践起兵伐吴的兵力仅其中军就有六千之多,第63-64简对此有详细的记载,“越王乃中分其师以为左军、右军,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以为中军”[1](P.145)。越国军力增长可见一斑。由简文“五政”的记载可知,越国军力的扩充乃是“五政”实施带来的三方面效果造成:其一,越王好“农”使越国“大多食”,为军队的发展提供了充裕的物质基础;其二,得益于越王好“征人”而使越国人口增加,为越国军队的壮大奠定了人口基数;其三,越王好“兵”促进越国军备的发展,从而增强了越国军队的实力。
第二,从军队指挥来看,“五政”的实施增进了越国军队的组织指挥凝聚力。勾践起兵之前有“试民”之举:
乃窃焚舟室,鼓命邦人救火。举邦走火,进者莫退,王惧,鼓而退之,死者三百人,王大喜。[1](P.145)
救火过程中越国军民闻命而动,依令而行,展现了高效的组织和指挥能力,乃是“五政”实施的结果,即如第59简所言“王监越邦之既敬,无敢躐命,王乃试民”[1](P.145)。越王因之以伐吴,其具体的做法是调动伐吴的军队,先在边境挑起事端,引发吴越两国边境冲突,运用灵活的战术击败吴军,最终围困吴王于宫墙之内。
与《越公其事》第1-3章所载吴越行成之事不同的是,此时意欲求和的吴王夫差并没有得到勾践的允和。第69-70简载其言曰:
昔不谷先秉利于越,越公告孤请成,男女□□□□□□□□□□□□不祥,余不敢绝祀,许越公成,以至于今今。今吴邦不天,得罪于越,越□□□□□□人之敝邑。孤请成,男女服。[1](P.150)
然而,勾践拒绝了吴王夫差的求和,其言谓:
天以吴土赐越,句践不敢弗受。殹民生不仍,王其毋死。民生地上,寓也,其与几何?不谷其将王于甬、句东,夫妇三百,唯王所安,以屈尽王年。[1](P.150)
吴王夫差求和不成,最终,身死国破标志着吴越之争以越国的胜利告终,越王勾践实现了“复吴”的目标,为“勾践灭吴”画上了句号。
由上所述,清华简《越公其事》这一“勾践灭吴”新文本的叙事既有完整的情节,又有明显的叙述倾向。简文分别以吴越行成、越王勾践力行“五政”及起兵伐吴灭吴作为“勾践灭吴”的战争背景、战争准备过程及战争结果,构成了“背景—过程—结果”式的叙事结构。从其文体来看,简文三部分呈现出“语+事+语”的语言风格,行文生动而叙事链条明晰,而对“五政”的叙述显是全文的重点与核心。首先,从篇幅来看,简文第一部分吴越行成和第三部分勾践伐吴的记载仅占整篇文献11章中的5章内容,其余6章均为第二部分“五政”;其次,从简文结构来看,简文略于吴越行成这一战争背景和勾践灭吴的具体战略战术,而重点叙述了作为战争准备的“五政”,意在强调“过程决定结果”。要之,简文意在说明越王勾践得以复仇灭吴乃是由于实行了“五政”,故《越公其事》以较多的篇幅内容记载了“五政”,凸显治国为政对于勾践灭吴的决定性作用。
二
清华简《越公其事》这一勾践灭吴新文本所强调的邦国治道决定战争结果的军事观念,与战国秦汉时期“勾践灭吴”的传世文本互有异同,具有独特的时代内涵。由于“勾践灭吴”作为春秋战国之际最为重要的战争之一,先秦两汉典籍对之记载颇多进而形成了不同的文本。清人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卷51《勾践灭吴》对相关典籍进行过梳理,并对勾践史事进行评述曰:
越王勾践既栖会稽,含垢忍耻,以豢吴而臣之。石室纍囚,命悬掌股。卒能出艰济险,重见越山。其归国也,吊死问孤,生聚教训,夏还抱火,冬则握冰,目倦至攻之以蓼。悬胆于户,出入必尝。刻苦淬厉,极人世所不堪。又有范蠡、文种、计倪诸贤佐,或抚其内,或营其外。勾践危心深虑,言无不入,计无不从,遂环沼吴疆,快偿宿怨,岂非坚忍志士之所为哉?[4](PP.808-809)
从清华简《越公其事》来看,高氏所论显囿于传世典籍阙略,虽详于勾践灭吴之本末,却略于勾践之政,缺乏对勾践灭吴叙事异同的内在缘由的深入总结,其对勾践灭吴得以成功原因的分析多集中在越王勾践与吴王夫差的个人性格因素上,而对典籍所见越国之政等要素却未能作深入分析,颇彰显《越公其事》的新史料价值。具体而言,先秦两汉典籍中的“勾践灭吴”文本,从其叙事风格特征而言,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左传》中的“勾践灭吴”
与清华简《越公其事》“勾践灭吴”叙事结构略有不同,《左传》因其编年体所限,对春秋末期勾践灭吴史事分载于不同年份。然从《左传》的成书过程来看,《左传》虽为编年体史书,但其书具有纪事本末体特点,(7)据赵光贤研究,《左传》作为一部纪事体的史书成书,最迟在公元前430年后不久,改编为编年体的记事兼解经的书,当在公元前352年之前,详赵光贤《〈左传〉编撰考(下)》,《古史考辨》,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87页。王和认为《左传》最初乃是纪事本末体史料汇编,是一种将一件件史事首尾始末完整叙述的体裁,不是史学史上所说的严格意义的纪事本末体史书,或可谓为史事汇编。详见王和《〈左传〉的成书年代与编纂过程》,《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4期。故不拘泥于编年体之体例限制,对吴亡越兴之史事的叙述也具有清华简《越公其事》“背景—过程—结果”叙事结构的类似特点。《左传》中“勾践灭吴”之事的记载自《定公十四年》始,是年吴越发生檇李之战,吴王阖闾趁越王允常之丧讨伐越国,即位之初的勾践败吴王阖闾于檇李,阖闾因伤致死。故夫差以“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5](P.1596)自警,立志为父报仇,于鲁哀公元年败越于夫椒,困越王勾践于会稽,使得越王勾践臣服,遂报父仇。《左传》所言檇李之战及夫椒之战乃至吴越行成,点明春秋末期吴越交相构怨之由乃在于吴王阖闾之死,而夫椒之败及吴越行成后越王勾践向吴国臣服,则是导致勾践灭吴之新怨。此可谓是《左传》对“勾践灭吴”史事背景的宏观叙述。不唯如此,《左传》对勾践伐吴的战事记载较为详细,自公元前482年始有勾践伐吴之役,至公元前473年吴王夫差在越王勾践的围困下身死国灭,越王勾践历经四次伐吴之战最终灭掉了吴国,实是《左传》对“勾践灭吴”交战经过及结果之叙述。[4](PP.765-810)可见,《左传》有关勾践灭吴的记载乃于编年体之中又寓含纪事本末体的体例,与清华简《越公其事》具有相似的叙事结构。
与清华简《越公其事》所不同的是,《左传》对越王勾践的兴越灭吴之政并非其记载的重心,此可从相关人物对话中探知一二。如《哀公元年》载伍子胥在吴越行成中反对越国求和曾言:
句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仇,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仇,以是求伯,必不行矣。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5](PP.1606-1607)
又如《哀公十四年》记吴王夫差伐齐前夕越王勾践率群臣朝吴时,伍子胥谏曰:
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服,求济其欲也,不如早从事焉。得志于齐,犹获石田也,无所用之。越不为沼,吴其泯矣,使医除疾,而曰:“必遗类焉”者,未之有也。《盘庚之诰》曰:“其有颠越不共,则劓殄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邑。”是商所以兴也。今君易之,将以求大,不亦难乎?[5](P.1664)
可见,《左传》借伍子胥之语叙述了越王勾践得以灭吴的原因:其一,其个人是有为之君,“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其二,越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充分准备;其三,在吴越两国无法共存的地缘下,越志在吴,而吴却不以越为心腹之疾,战略失当。而越王勾践兴越之政则并非《左传》 “勾践灭吴”故事的叙事重点。
要之,《左传》所载“勾践灭吴”文本虽与清华简《越公其事》有着相同的叙事结构,但其语言风格及叙事重点均有较大的差异。《左传》基本上是记言与记事互有穿插,着重于对越兴吴亡的相关历史大事件的记载,通过人物对话侧面提及勾践之政。
(二)《国语》中的“勾践灭吴”
语类文献的《国语》对“勾践灭吴”的记载无编年体史书之体例限制,其 “勾践灭吴”主要通过人物言说而凸显相关故事的完整情节结构,主要见于《吴语》《越语上》和《越语下》。与清华简《越公其事》相类,《吴语》《越语上》和《越语下》均以吴越行成开篇,叙述吴越交战而越王勾践败绩困守会稽,故派使臣向吴国请和,其文以记言为主而以记事为辅,呈现出典型的语类文献特征。然从吴越行成之际吴越两国君臣邦交辞令来看,《吴语》《越语上》及《越语下》虽同属《国语》,但三篇记叙吴越行成之事时,所涉吴越双方君臣的具体角色及辞令却有所不同。
首先,求和献策者的记载不同。《越语下》主要凸显了范蠡在勾践灭吴制霸中的作用,故越王勾践困守会稽之时,向范蠡问策,范蠡向勾践提出了“卑辞尊礼,玩好女乐,尊之以名。如此不已,又身与之市”[6](P.577)的求和方略,而《吴语》及《越语上》中献策者则为文种。
其次,具体求和措辞有别。例如,《吴语》载曰:“一介嫡女,执箕扫以晐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天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越语上》曰:“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请句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越语下》则言:“请士女女于士,大夫女女于大夫,随之以国家之重器。请委管籥属国家,以身随之,君王制之。”从其言辞来看,越国使臣文种所转述的求和之辞虽以越国臣服吴国之利向吴王表明求和之意,然《越语上》不仅陈说其利,也辅以灭越之弊说之。
再次,《国语》所载吴越行成虽然越国向吴国臣服,但其具体结果有所差异。如对勾践“入宦于吴”即勾践是否去吴国做仆隶之事,《越语上》及《越语下》明言越王勾践入吴为臣隶,三年乃归,而《吴语》则未言勾践入臣之事。
尽管《国语》有关“勾践灭吴”的诸篇在具体细节上记载颇有岐出,但与《左传》不同,对于勾践兴越之政则多有提及,在叙述内容上与清华简《越公其事》颇有关联。但是,《国语》三篇对“勾践灭吴”之事的叙述,其对勾践灭吴复兴之政的记载并非直接论述,而与《左传》类似,多采用人物对话的记言方式来叙事。例如,《吴语》所载既有越王勾践与楚国使臣申包胥就“战奚以而可”展开的问对,又有勾践与舌庸等五大夫就如何灭吴的讨论,亦见于以预言笔法所述伍子胥对夫差的谏言中,如伍子胥言“舍其愆令,轻其征赋,施民所善,去民所恶,身自约也,裕其众庶,其民殷众,以多甲兵”,而越王勾践对“内政”与“外政”的分工和对军纪的整肃均以越王勾践之命诰之辞下达。《越语上》围绕着勾践所诰“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之语展开叙述,其具体为政之举虽有论说的色彩,但仍旧是命诰具体内容的延续,如“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越语下》则从勾践与范蠡的问对中间接叙述越国之政。
要之,从叙述主题来看,《国语》中的“勾践灭吴”文本诸多细节虽与清华简《越公其事》及《左传》有着较大的差异,但与《左传》相较,内容显然更为丰富,无论是伍子胥谏言所涉勾践之政,抑或是勾践所言诸种可战的为政举措,还是范蠡所献诸策,皆为治国为政之道,与《左传》“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5](P.1606)之说相合,在文本思想主题上与清华简《越公其事》所寓含的内政决定战争胜负的观念颇为一致。
(三)子书、杂史中的“勾践灭吴”
与清华简《越公其事》不同,战国中期以降的诸子、杂史之书,常对“勾践灭吴”的原因及经过相关故事采取各自理论建构的需要而加以发挥,所述多流于阴谋诡计之道的叙事倾向。
首先,诸子杂史类文献或有强调勾践请籴于吴等诈伪之术而灭吴者。例如,《吕氏春秋·长攻》载越王勾践因越国之饥请食于吴,虽有伍子胥发现其中的风险谏言夫差,然吴王夫差答复了越国的请粮之求,最终“不出三年而吴亦饥,使人请食于越,越王弗与,乃攻之,夫差为禽”[7](P.333)。正如范蠡所言“今之饥,此越之福而吴之祸也”[7](P.332),越国从吴国获得粮食以充实越国国力,在吴国饥馑之时却拒绝向其借粮导致夫差被擒。其事亦见于汉晋之际的《说苑》[8](《权谋》,PP.332-333)《越绝书》与《吴越春秋》等子书杂史。其中,《越绝书》则单列一篇,是为《请籴内传》,详述了越国向吴国请籴弱吴强越的阴谋,伍子胥虽然谏言劝止但最终吴王夫差中计而亡国,故伍子胥慨叹曰:“于乎嗟!君王不图社稷之危,而听一日之说。弗对,以斥伤大臣,而王用之。不听辅弼之臣,而信谗谀容身之徒,是命短矣!以为不信。胥愿廓目于邦门,以观吴邦之大败也。越人之入,我王亲为禽哉!”[9](P.129)《吴越春秋》更是增添越国还贷情节,请籴次年越国丰收,“拣择精粟而蒸还于吴”[10](P.149),吴国以越粟为种致使吴国大饥,其事载于《勾践阴谋外传》,为文种所献灭吴“九术”[10](PP.142-143)之一。请籴之谋在《吴越春秋》中属于阴谋之术,乃承袭西汉刘向,《说苑》就将相关内容载入《权谋》篇,可见此乃阴谋诡计之属为汉晋时期通说。
其次,诸子杂史类文献或有注重叙述使用美人计以乱吴王之心的阴谋之术者。例如,《吴越春秋》就载越国勾践灭吴乃是执行文种“九术”之一的“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 [10](PP.142-143),范蠡携西施、郑旦二女进献于吴王夫差,吴王虽有伍子胥“贤士,国之宝;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10](PP.142-143)之谏劝,但终因吴王夫魅惑于西施而中计,为吴国灭亡埋下隐患。《越绝书·内经九术》篇所载亦类同。[9](P.322)
要之,虽同样记载了“勾践灭吴”为主题的史事,但与先秦两汉传世典籍相较,清华简《越公其事》无疑是一种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新文本,这一新文本不管是从文体风格还是叙述重点距离战国中期以降的子书杂史类文献较远,而接近于战国叙史类文献《左传》《国语》。从叙事文体及结构来看,《左传》及《国语》尽管与清华简《越公其事》在文本细节方面有着诸多差异,清华简《越公其事》叙事记言相结合的特征与《左传》《国语》各偏事与言于一端的文体颇有不同,呈现出与《春秋事语》文体特征类似的事语类文体特征。但是,《左传》《国语》具有与清华简《越公其事》“背景—过程—结果”式类似的叙事结构,即以吴越行成事件为开端,以越王勾践为复仇而励精图治为过程和以勾践起兵伐吴最终复仇为结果,这种相似的叙事结构反映了清华简《越公其事》与《左传》《国语》等典籍乃是基于共同的历史记忆而非杜撰。从叙事主题及思想观念来看,《左传》《国语》等书虽然着眼于吴越兴亡历史经验的总结,如《吴语》将勾践灭吴得以成功的原因概括为“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6](P.562)。其言侧重于越王勾践的为君任人之道,但《左传》《国语》以人物对话的形式却从侧面将勾践治国为政作为制胜之道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显然与清华简《越公其事》中叙事重点“五政”所反映的内政决定战争胜负的思想观念一致,迥异于战国中期以降的子书杂史类文献“请籴”“美人计”等战争决定于权谋类阴谋诈伪之术。尽管如此,清华简《越公其事》还是为研究吴越史事提供了《左传》《国语》所不见早已佚失的勾践之政——“五政”新史料,十分难得。
三
不管是新出竹书清华简《越公其事》,还是传世战国叙史类文献《左传》《国语》所述勾践灭吴的故事,其主题强调以治取胜而非战争过程中具体诈术的叙事重点,表明相关军事思想观念并非清华简《越公其事》编纂者主观构拟的“作”,实为“述”战国以前春秋军事文化之“史”,其思想观念有着真实的社会历史文化土壤,这首先可在记述春秋霸政的传世的战国写本文献中得到印证。例如,战国时期《左传》《国语》等叙史文献不仅于勾践灭吴故事叙事侧重于此,而且对春秋霸权迭兴的内在缘由亦归结于霸主们的“治”,就颇有助于说明此点。试以齐桓晋文为例。春秋五霸以齐桓为首,而齐国之所以能首霸中原,在《国语》编纂者看来就是齐桓能用管仲致治的缘故。《齐语》就载齐桓公郊迎管仲即以国政问之,管仲对以诸策而卒用之,随着“制国以为二十一乡”[6](P.222)、“作内政而寄军令焉”[6](P.224)等新政的施行,召陵之盟不战而屈人之兵,卒致齐桓霸业。齐桓之后,晋文继霸。在《左传》《国语》编纂者看来,其致霸之道亦不出齐桓公“治”道。如《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曾详细叙述了文公之治的诸多举措。而《国语·晋语四》对之评论曰“政平民阜,财用不匮”[6](P.350),文公遂因之而称霸,《左传》言曰:“一战而霸,文之教也”[5](P.447)。可见,战国叙史类文献《左传》《国语》对春秋霸权之兴的缘由叙述重于“治”而略于战争过程阴谋之“术”。
《左传》《国语》等战国叙史类文献非独强调治国为政对春秋霸主的争霸战争的决定性作用,也屡见于小国图存的战争叙事中。学者曾对《左传》中战争进行整理,结论是左氏关注点多在治国为政而非战术或阴谋诡计(8)对《左传》所载战争进行统计的研究可参考者有朱宝庆《左氏兵法》,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中国军事史》编写组《中国历代战争年表》,北京:解放出版社,2003年;邓曦泽《冲突与协调:以春秋战争与会盟为中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上述研究中以邓书所附《春秋左传战争表》能补他书不备而最为详致。。例如,《桓公六年》载楚武王侵随之役,随国季梁识破了楚国的诱敌之策,并向随侯谏言如何以小敌大,认为最根本在于小国以“道”治国。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为“忠”,“祝史正辞”为“信”,而随国呈现出“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的非忠非信局面,故季梁慨叹“臣不知其可也”。[5](P.111)面对季梁的劝谏,随侯的关注点不在忠和民,而在于“信”,认为自己在祭祀方面做到了“牲牷肥腯,粢盛丰备”,为什么还是被视为不信?对此季梁进一步论述了“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的主张,国君需要“务其三时,修其五教,亲其九族”,以此和民祀神,并劝谏随侯“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随侯采纳其言修政,楚国因此而不敢伐随。[5](PP.111-112)可见,季梁论战的核心在于修政,其与春秋时期著名的曹刿论战典故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据《左传·庄公十年》,曹刿认为鲁庄公“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5](P.183)才具备可以一战的条件,也是战争胜负取决于诸侯内治的体现。
不惟传世叙史类文献如此,新出战国竹书所载春秋史事亦多有内治决定战争胜负的思想观念。近出清华简七《晋文公入于晋》就述晋文公霸业之道曰:
明日朝,属邦耆老,命曰:“以孤之久不得由二三大夫以修晋邦之政。命讼狱拘执释折,责毋有塞,四封之内皆然。”或明日朝,命曰:“以孤之久不得由二三大夫以修晋邦之祀。命肥蒭羊牛、豢犬豕,具黍稷、酒醴以祀,四封之内皆然。”或明日朝,命曰:“为稼穑,故命瀹旧沟、增旧防,四封之内皆然。”或明日朝,命曰:“以吾晋邦之间处仇雠之间,命搜修先君之乘貣车甲,四封之内皆然。”乃作为旗物,为升龙之旗师以进。为降龙之旗,师以退。为左□□□□□ □□□□□□□□□□□□为角龙之旗师以战。为交龙之旗师以豫。为日月之旗师以久,为熊旗大夫出,为豹旗士出,为荛采之旗侵粮者出。乃为三旗以成至:远旗死,中旗刑,近旗罚。(9)简文从宽式隶定,详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李学勤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第101页。(第1-7简)
简文所载晋文公之政虽与传世文献记载的具体措施呈现出不同的叙事内容,但均凸显了晋文公归国后励精图治的政策。晋文公因其内治得当才能于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战中败楚,于践土之盟周襄王致侯伯,遂为中原霸主。又上博简《曹沫之陈》述鲁国曹沫(刿)对战争的认识亦可见春秋时人对“政”的十分重视。其文载:
有固谋而亡固城,有克政而亡克陈。(第13-14简)[11](PP.251-252)
不和于邦,不可以出豫。不和于豫,不可以出陈。不和于陈,不可以战。是故夫陈者,三教之末。君必不已,则?其本乎?(第18-20简) [11](PP.254-255)
曹沫(刿)所言不惟强调了政治对战争的制约作用,又认识到政治教化是战争胜利的前提。[12]战争取胜的根本在于克政、和于邦、和于豫、和于阵。这与曹沫(刿)在鲁庄公将铸造大钟进谏时提出的存亡之道一致,无论邻国君明还是无道,战争胜利均需要“不可以不修政而善于民” [11](P.246),否则无法保存自身或者吞并对方。晁福林因此认为上博简《曹沫之陈》“是一部上古时代的军事政治学著作”[13]。可见,无论是传世典籍还是出土文献均表明在春秋时期十分重视国内之治对于军事战争胜负的决定性作用。
要之,春秋时期无论争霸战争的需要,还是小国图存的用兵谋略,均重视以治取胜的军事观,清华简《越公其事》正是这种战国以前春秋主流军事观念“史”的写照,其“勾践灭吴”所反映的军事观念有着真实的春秋军事文化历史背景。
四
清华简《越公其事》“勾践灭吴”中所反映的战争胜负取决于国内治道的兵学思想不仅是春秋时期军事文化观念的反映,而且还是商周军事观念嬗变的结果,确切地说是周代军事思想文化的结晶。从卜辞文献来看,商代用兵多重上帝鬼神之道,甲骨卜辞中就屡见商王用兵卜问于上帝鬼神之辞,可为相关例证。如:
辛巳卜,争贞,……呼妇好伐土方,受有祐?五月。(《合集》6412)
贞,王惟沚聝比伐巴方,帝受我祐?(《合集》6473)
贞,王征召方,受祐?(《合集》33022)
可见,商人用兵通过卜问,希望得到上帝鬼神的保佑以取胜,可谓战争胜败为神道所左右。
殷周鼎革,不仅是王朝的兴替,也是中国上古军事文化与兵学思想的更迭。周人在宗法分封体制之下虽继承了商人“神道”思想,但在“神道”治兵的基础之上亦有所革新,首先周人提出了“天命”兵学思想。如《尚书》“三誓”即《甘誓》《汤誓》和《牧誓》诸篇就描述禹汤文武三代王朝国家的战争誓辞中屡言“天命”,以此塑造三代王朝更替战争合法性,可为相关兵学思想的例证。[14]即使到了春秋时期的军事文化中仍受到“神道”思想的重要影响。如《左传·哀公二年》载晋国卿大夫赵简子率军与郑国军队战于铁,赵简子战前誓词曰:“范氏、中行氏,反易天明,斩艾百姓,欲擅晋国而灭其君。寡君恃郑而保焉。今郑为不道,弃君助臣,二三子顺天明,从君命,经德义,除诟耻,在此行也。”所谓“天明”即“天命”,[5](P.1613)赵氏宣称“天命”在己以励士气,从而寻求政治上的合法性乃至军事上的先机。可见,商周时期上至王朝兴替之战,下至卿族的权力倾轧之争,均可见“天命”观念影响。晁福林对此评论曰:“天命观念是商周时代最为重要的社会观念和军事观念”[13],实为不易之说。从清华简《越公其事》共述及吴越会稽之战、吴楚之战和勾践灭吴之战等3次战争来看,吴越两方对于这3次战争胜负的缘由均借助上帝鬼神与“天命”来解说,虽多为借口却从侧面反映商周时期神道治兵观念的传统与时代新特征。如《越公其事》第2-3简中越王勾践述说自己兵败会稽之由乃在于其“不天”而“上帝降□□越邦”[1](P.113)、第10简申胥认为吴国之胜乃由于“天不仍赐吴于越邦之利”[1](P.119)、第12简吴王夫差述吴楚战争取得胜利乃“天赐中(忠)于吴,右我先王”[1](P.120)、第13简吴王卒许吴越行成乃因“天命反侧”[1](P.120)、第72-74简越王勾践将灭吴原因归结为“天以吴土赐我”而吴王夫差将失败归咎为“天加祸于吴邦”[1](P.150),皆为其证。
周人用兵对殷商时期“神道”治兵进行的扬弃,不仅体现在崇尚“天命”庇护,而且与宗法分封体制相适应特别流行祖宗鬼神能够对战争祸福的观念。此可举西周中期器簋(《铭图》5379)为例,其曰:
曾孙蒯聩,敢昭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郑胜乱从,晋午在难,不能治乱,使鞅讨之。蒯聩不敢自佚,备持矛焉。敢告无绝筋,无折骨,无面伤,以集大事,无作三祖羞。大命不敢请,佩玉不敢爱。[5](PP.1619-1617)
蒯聩之辞,向先祖周文王、卫康叔和卫襄公祈祷自己在战争中取胜而不要受伤,以冀祖先神灵保佑自己。可以说,周人用兵重视祖先神灵保佑的观念既是上古宗教神灵观念的孑遗,亦是周代宗法礼制下重视祖先神观念影响的产物。清华简《越公其事》中亦多处涉及“宗庙”对战争的影响,分别见于第22、26、74简。其中,尤以第26简最为代表,简文说越王勾践在吴王许成后,将“惎复吴”,乃“建宗庙,修祟位,乃大荐攻,以祈民之宁”。[1](P.127)简文相关内容,颇可见所受周代战争叙事重祀守旧观念之影响。
不唯如此,周代宗法分封体制下用兵之道在天命与祖先神灵的“神道”治兵的外衣之下,更加凸显对周代君主的“德”等国家具体之“治”的重视。《国语·周语中》就载周代贵族富辰曾向周襄王陈述周代“明王”用兵之道除了神灵庇佑之“祥”外,主要为君主的“德”之“仁”与“义”而非“利”,所谓“古之明王不失此三德者,故能光有天下,而和宁百姓,令闻不忘”是也。[6](P.46)富辰所陈周人用兵之道除借助“天命”合法性之外,战争取胜之道尚以“德”为重要凭借。用兵以“德”不仅是抽象化的政治法理说教,亦有具体而微的政治实践即修“德”,恪守周人赖以维系统治的周礼即是其一。如周代贵族祭公谋父就曾以“先王耀德不观兵”为周穆王陈述周代军礼及周人用兵之道。《国语·周语上》载: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增修于德而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6](PP.6-8)
从祭公谋父所言的“先王之制”来看,周代用兵乃遵循宗法礼制的根本精神——“德”,君主修“德”才能保证战争目标的达成。所谓修“德”,主要就是要求周代君主们务修政事、保境安民,[16]西周铜器铭文中则多以周代贵族的“政德”来体现。(11)西周金文中的“政德”有两义:其一,“政”通为正,如逨钟(《铭图》15634)“帅用厥先祖考政德,享辟先王”;其二,如叔夷钟(《铭图》15552)及叔夷镈(《铭图》15829)中“余命汝政于朕三军,肃成朕师旟之政德”。此“政德”为政之道德的意涵,此铭中特指治军之道。详见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541页。战国以降,随着周代宗法分封体制的解体、卿将一体格局的打破和职业军事家的出现,兼并战争下的用兵之道则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出竹书清华简八《天下之道》将这一时期与三代旧有用兵之道作了古今对比,其文载:
天下之道二而已,一者守之之器,一者攻之之器。今之守者,高其城,深其而利其而利其樝,其饮食,是非守之道。昔天下之守者,民心是守。如不得其民之情伪、性教,亦亡守也。今之攻者,多其车兵,至臻其冲阶,以发起一日之怒,是非攻之道也。所谓攻者,乘其民之心,是谓攻。如不得□□之情,亦亡攻也。(第1-4简)[17](P.154)
如《天下之道》所言,战争分为攻守两面,获胜之器各有今古不同。今者所重,乃是车兵、城壕、冲车云梯等战争器械与技术,而古之所崇,则惟民心向背。按《天下之道》与清华简《郑武夫人规孺子》《郑文公问太伯》(甲乙)《子仪》《赵简子》《越公其事》书体相同,系出同一书手,[18]其成书年代亦在战国中晚期,故所说之“今”是战国时期的情况。然而“古”则是三代战争之法,简文又言:“□□昔三王之所谓陈者,非陈其车徒,其民心是陈”[17](P.154),可见“古”所指正是三代以来注重政德民心的治民用兵之道。另可注意者,乃是作者对战争之道尊古抑今的态度,认为若遵从“今”之道则亡守、亡攻,导致战争失败。这与《越公其事》反映出的兵学思想如出一辙,可见其有共同的历史资源,与战国的战争现实有颇多差异。《汉书·艺文志》对此也有十分精当的总结,其曰:“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19](P.1762)可见,周代重视政德和治道的军事思想与兵学文化正是前文所述战国传世叙史类文献或新出彝铭竹书相关军事思想的历史土壤,而清华简《越公其事》简文虽有天命鬼神的影响,但是其叙述的重点乃在于“五政”,五政所凸显的国家治道决定战争胜负的主旨,应该正是渊源于周代宗法分封体制下这种对殷商“神道”用兵的扬弃而重于“政德”思想观念的反映。
结 语
由上所述,清华简《越公其事》为春秋末年“勾践灭吴”增添了新的竹书文本,其“语”类文体的性质决定了《越公其事》具有一定“故事性”,并非吴越历史的实录。《国语·楚语上》曰:“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6](PP.485-486)可见,东周时期的语体文献多寓含政治教化功能,重在明先王治民之“德”。李零谓:“古代史书,‘春秋’最重要,但从出土发现来看,‘语’的重要性更大。因为这种史书,它的‘故事性’胜于‘记录性’,是一种‘再回忆’和‘再创造’,它和它所记的‘事’和‘语’都已拉开一段距离,思想最活跃。”[20](P.202)李说所揭示出的语体文献特征具有故事性与思想性,与《楚语上》对“语”体文献性质的界说可谓异曲同工,清华简《越公其事》属于语体文献应当也是编纂者根据“明德”教化的特定思想主旨为指导而成的故事文本,并非吴越恩仇的全部实录。
尽管如此,语体文献虽如上述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和“思想性”,但正如上引《楚语上》所言这类故事多是“先王之务”,只不过限于“务用明德于民”这类先王言说事迹罢了,其基本史实应有着真实的素地。清华简《越公其事》也是如此,其战争叙事中凸显内治决定胜负的军事观显然具有一定的“思想性”,但却不仅符合春秋军事文化观念,而且与商周鼎革后周人重视“政德”治道的兵学思想也若合符契,可为《楚语上》对语体文献史料价值界说的力证。不唯如此,清华简《越公其事》作为语体文献另一特色乃其属于“事语类”,清华简《越公其事》全篇75支简分11章以“背景—过程—结果”的叙事结构和以“语+事+语”的语言风格,叙述了春秋战国之际会稽之战后越王勾践通过“五政”为主的治道兴越灭吴的历史本末。为凸显战争准备过程“五政”的重要性,简文中的“语”实则为“事”服务,其“语”并非叙事的核心。总之,清华简《越公其事》这种“语+事+语”事语类文体结构具有李零所指出的“春秋”类史书的“记录性”之一面,不仅在吴越恩仇的诸多细节上与传世文献互有补充,而且扩充了越王勾践施行“五政”这一传世文献所不见的重要新史料,可谓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