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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组织再造:一流学科建设的路径选择

2020-01-19李海龙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一流学科大学

李海龙

(扬州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9)

“双一流”建设作为新时期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方式,在经历了理念构建、话语体系营造到方案的实施之后已经体现出积极的影响。理论上,建设一流学科意味着竞争手段的丰富,但现实中学科建设理念仍停留在排行榜与评价指标上,打造一流声誉成为政府与大学主要努力的方向。“在竞争日益激烈的高等教育世界里,‘排行榜’的建立被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是一个消费者行为的信息库,也是对高等教育机构的一种激励。”[1]这种导向使学科建设不仅掩盖了学术研究,对声誉的追求甚至还超过了创新。那些已经被贴上“一流”标签的学科或大学维持声誉的需求则更迫切。就像克里斯坦森所说的:“精英大学的声誉使得对它们的需求远远超过了供应,因而它们可以通过上涨学费和筹款活动来弥补成本的上升。甚至许多声誉较低的大学也得益于认证制度,这使它们的社会认可度高于未得到认证的高校。”[2]学科建设是提升知识组织职能的常规行为,重点学科建设是资源集中投入的行政行为。一流学科建设试图将这两者进行整合,在目标指向上更强调评估指标与声誉引导。而我们更想知道:什么才是一流学科?从理念上看,“‘一流’是学术生活的神圣目标”[3]。成为一流之前,学科首先是知识组织,是使用规范的技术、遵循一致的知识生产传播规则、被社会认可的学术团体。一流学科建设是一个实力跃迁的过程,可以凭借组织改造与功能升级实现。在外部环境发生剧烈冲击、去中心化组织崛起的时代,一流学科建设的视角需要超越大学与学科本身,以创新和变革去获得长久的生命力。

一、一流学科建设中的组织异化

组织是社会运行的基本单位,是拥有相同信仰、秉持一致的制度约束从事相同或相近工作的专业群体。学科既是知识分类的单位,又是从事专业工作的社会组织。人对组织的归属感更强,关注学科的组织特性就成为主要的研究议题。学科尤其强调组织独立性,是为了获得更多权利与资源投入。“学科组织是一个典型的自组织系统,它以知识体系的自我完善有序构建学术共同体。自组织形成有序结构的主导力量来自系统内部。”[4]自组织理论与其说是学科自治的“金科玉律”,倒不如说是学者们划定边界的自我安慰。由于组织会按等级进行分类,高等级的组织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因此声誉就成为决定学科等级的标准。理论上,一流学科有两个特征:“一方面能基于某个特定的学科领域且在这一领域长期研究并拥有国际领先的学术成果;另一方面,往往具有较高的组织化程度和知识生产能力,学科使命清晰并擅长以之集聚学科组织内外要素参与组织目标的实现。”[5]但现实中,一流学科建设仍依赖于重点学科的建设制度,并没有体现出创新动机。组织建设引发资源投入与人才流动的“军备竞赛”,更让学科发展偏离了正常轨道。

1. 学科建设中的组织目标错置

学科通常表现为知识和组织两种形态。前者代表了高深知识分类,后者意味着社会建制。学科组织是实现大学中科研活动与教育流程的基础。学科组织间的联结、重叠和分裂不仅影响着大学的变迁轨迹,而且会制约整个社会的分工状态。学科组织的出现让大学运行和教育活动的效率更高。“大学的功能在于提供学习知识重组的资源,而专业化使得大学里某些职业专门学科的重要性更为提升。这些以学科为中心的课程包括了政治科学、心理学,以及一般称之为新数学的专攻特定领域的数学。社会科学及其他的专业学科,其角色最清楚明确的努力是朝向社会的改善。”[6]随着时间变化,学科组织与社会关系愈加密切。松散的学者行会逐渐形成稳定的实体机构。实体学科更容易获得知识界的认可,也有利于建立协作关系。所以有人说:“所谓产品创造,只有在不同学科之间的关系得以充分显现时,才能够实现。”[7]但学科组织也带来了资源消耗,组织规模的膨胀、社会地位的提升都要求占据更多资源。故而,在一流学科建设中,以“建设学科”之名,获得“组织资源”之实,成为驱动政府和大学活动的主要动机。

国家语境中的“学科建设”让知识目标与组织目标发生了分离,学科建设不再是独立的知识行为,而变成了政策工具和政治行为。这些都扭转了学科的组织性质,使其变为一个按照绩效约束的行动机构。一流学科建设更希望通过有效的建设策略提升知识生产质量。当一流学科建设受制于行政逻辑时,学术权威与同行只能退居其次,知识生产和教育就会由自治转为“他治”。行政绩效控制下的一流学科建设要求在数量上“可视”,扩大学科组织规模、增加学术成果输出数量就超越了知识与制度创新。建设组织的重要性强于知识。比如,在《双一流建设的总体方案》中就要求:“大力推进科研组织模式创新,依托重点研究基地,围绕重大科研项目,健全科研机制,开展协同创新,优化资源配置,提高科技创新能力。”《北京高等学校高精尖创新中心建设计划》更提出了“集中力量建设20个左右的高精尖中心”。上海市2014年推出的“高峰高原”项目也将“学科点”作为建设资金投入的领域。换言之,一流学科建设被窄化为生产数量和规模庞大的实体机构。为了获得行政权力的认可,大学内出现了种类繁多的学科组织,但极少是由知识增殖或制度创新产生的。正像伯顿·克拉克所言:“随着研究成为一项主要的学术活动,学者们系统地、越来越多地生产知识。他们围绕学术专业构建组织、部门和研究机构。学者们的外部是资助管理机构和专业团体,这些利益集团促进了研究扩张和知识增长。研究的必要性在组织形式上越来越有力,在20世纪成为实质性增长的主要来源。”[8]在建设清单和相关政策的驱动下,一流学科所获得的资源用来巩固组织边界。学科组织的一切功能被动员起来,只是为了满足行政规划设定的目标。“这些组织要保证它的一系列功能——所有社会体系所共有的——都得到执行。适应的功能调动所有资源以达到组织的目标。显然,这里既涉及自然资源,又包括资本、劳动和智力资源。执行的功能旨在通过管理必要的物力和人力资源实现组织的目标。整合的功能在于维系组织中不同因素间的和谐关系,保证各成员对组织的投入和忠诚性。”[9]这样一来,一种趋向就不可避免:若想提升学科声誉,就要扩大组织规模,组织规模的扩大带来的又是大学管理机构膨胀和层级的增多。实际上,此时一流学科建设的目标已经发生了偏移,建设绩效的任务取代了知识创新与人才培养。看上去我国学科在各类排行榜的表现愈发优秀,但这并不代表知识创新实力的提升,而是由强化绩效约束和集中投放资源造成的。

2. 一流学科建设策略同质化导致的组织雷同

一流学科建设原本是为了追求更大规模的创新效应,在单向的资源分配机制下,大学和学科对行政权力的依附稀释了创新动机,而缺乏创新的组织发展模式都高度同质化。一流学科建设并没有引入新的竞争制度,反而让学科继续处于市场逻辑和行政逻辑的混合机制中,建设学科的指标化与工具化取向愈发明显。在评价指标、典型示范与绩效约束中,学科发展被纳入规划好的路径中,通过对组织成员集体动员来实现,个体并没有多少自主创新的空间。就像沃依伯格所言:“如果所有行为主体从某种政策受益,便往往没有人致力于这一政策,因为大家都将希望寄托于其他人。”[10]大学建设一流学科的途径还在组织规划与层级管理中进行,各级组织都缺乏自主性。不仅建设策略高度同质,学科也在行动逻辑上趋同于行政组织。从地方政府到大学,几乎所有的建设策略都在以资源配置和吸引人才为主。从我国学科评估一级指标来看,“师资队伍与资源”实际上是可以决定其他几项指标(人才培养、科学研究水平、社会服务贡献和学科声誉)的成效。吸引人才进入学科的并不来自其学术实力,而是组织和大学的物资资源是否充分。“受排名体系影响,人才过度竞争以及频繁的绩效评价加剧了学术研究的功利主义,导致大学发展的‘虚假繁荣’。为了在排名竞争中胜出,重点建设政策使得高等教育资源配置愈来愈不均衡,整个高等教育体系有‘断裂’的风险。在教育理念逐渐‘全球本土化’的背景下,人才和资源成为‘双一流’建设的‘硬约束’。”[11]从地方政府到大学,通过资源的“重点资助”和“树立典型”,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发挥作用。资源定向注入使部分学科迅速崛起吸引人才,规模化的人才又会带来大量的成果产出。不论对行政组织还是学科组织,这是一个“双赢”的策略。但反过来,建设策略的高度同质导致制度创新难以启动,变成了比拼经济实力的“军备竞赛”。

3. 学科竞争中的“市场失灵”

“市场失灵”是指由于垄断或信息不对称使得资源配置难以均衡,进入市场的组织无法获得新的竞争活力。由于“重点建设”的实施时间已久,不同学校和学科之间难以进行公平竞争。这种市场环境又被复制到“双一流”建设时代。在一流学科建设中,学科排名和行政部门主导下的学科评估成为资源定向投放的依据。大量优秀的人才因此流动到“双一流”高校中,重点学科组织已经实现了竞争优势的稳定,也形成了对信息、人才和资源的垄断。这种“市场失灵”又表现在非正常的淘汰机制上。倘若一个学位点的组织规模不大,无法吸引足够的人才和资源的话,学位点就会面临裁撤的危机。即使其再有竞争活力,只要在大学中的组织地位不高,就难以生存下去。此外,学科产生分化不再是基于知识空间的开拓,而是要求建立实体机构以获得独立的人员与资源控制权。大学中,头衔获得与机构身份建设的重视程度超过了知识生产,机构生存的本能超过了对学术创新的追求。所以大学内各种机构的膨胀与组织规模增加也就并不奇怪了。“组织具有成长企图及强化内部的本能需求。换句话说,组织有时会忘了成立的目的,而只追求本身的目的,甚至组织的成员会透过追求组织目的,而追求个人幸福。因此,组织一旦确立,成员一旦固定,追求提高地位或扩大权限往往就成为组织全体的目的。”[12]我国大学不少一流的学科都拥有庞大的人员队伍和各类附属的机构。大量实体机构的存在并没有丰富学科的组织类型,不少机构借助所依附的一级学科实现了“搭便车”式的发展,这些都使得市场逻辑无法在“双一流”建设时代充分发挥效果。

总之,一流学科建设在现实层面遭遇了学科组织的异化,不仅无法有效地营造创新的格局,反而会破坏大学内的组织生态。基于评价指标体系设计的建设方案造成了知识目标与组织目标的分离。科层系统强大的支配力不仅使一流学科的建设方案雷同,而且学科的组织发展策略也几乎同质。现有评价机制让不同的学科点围绕资源竞争。从短期看,学科和大学的排名都获得了纸面上的优势。然而这种优势依然是建立在“重点建设”的基础上,新的创新增长点并没有出现。在面对“阶层固化”的竞争格局时,学科很难产生新的自我驱动因素,加上依赖科层系统的资源分配机制,很快就走向了竞争的“市场失灵”。“一个组织场域在关键资源上依赖于某个单一(或几个相似)的来源的程度越高,则该场域中的组织同形程度就越高。”[13]在实际措施上,一流学科建设被当作管理问题来处理,其结果除了造成学科的附属机构规模膨胀,还有对人才的无序争夺,最终都会对学科组织正常机能进行“反噬”。一流学科建设需要重新着眼于知识创新的问题。

二、一流学科建设的组织关系梳理及文化重建

作为一种新的政策激励方式,“双一流”建设力求的首要效果是高等教育发展方式的转变。其目的并不是单纯追求学科与大学声誉,而在于通过设立新的竞争机制,带动高等教育的各项职能协同共进。比如,在建设任务上就提到了“一流师资、拔尖创新人才、提升科学研究水平”等内容,这就需要组织形态的丰富。“虽然并不是所有的学科领域都是按部门来组织的,但学科领域作为结构差异划分机制的原则在大学学术工作中是很典型的。学术职业保护学术差异,这对其绩效至关重要。”[14]从知识演进的过程看,差异化的学科组织更有利于创新。

1. 丰富学科调整的生态系统

学科调整与一流学科建设是互为表里的关系,二者相互促进。由于一流学科建设仍旧维持在“委托—代理”关系上,措施的单一让“学科建设”表现为人才规模增加与部分学位点的缩减。在指标体系与绩效考核的约束下,学科的知识生产出口会越来越窄。学科调整的目的是为了丰富知识组织的生态环境,也为创新增加知识联结点。《博士、硕士学位授权学科和专业学位授权类别动态调整办法》规定:“撤销的授权学科,大学可以增设相应的一些学科。”如果更进一步理解,撤销学科是为了降低创新的组织成本,增设学科是为了培育新的知识增长点。一流学科生长需要多样知识结构组成的生态系统,学科调整的依据也应该是横向组织之间的知识实力的展现,而不应将学科的利益诉求依附在纵向的管理机构上。“地方性的或群体间不同的甚至是相互冲突的利益更多地体现在他们对国家的相类似的纵向要求之上,而不是横向的竞争上。”[15]从更大范围看,学科动态调整也是为了接入大学外的知识组织,使不同的学科对环境产生更强的敏感性,这样多样化知识生态才能成为新学科的发育土壤。在世界领先的创新生态系统中,提供合作平台已经超出了建设单个学科的范畴。“美国的大学和学院通常都是区域经济发展策略的中心,因为它们一般情况下是创新的主要来源,而且还培训地方人才和劳动力,并能够将来自各方的参与者联合起来实现一个共同目标。其次,它们常在校园和社区内推动文化变革,以维持创新生态系统。”[16]在创新类型丰富的基础上,学科的组织形态可以是相似的,但其运行制度则是完全不同的。驱动学科调整的制度由不同的知识组织和创新环境来驱动,而非科层系统。所谓“形同异质”,是这一生态系统追求的目标。只有知识生态系统内涵丰富,组织关系趋于创新,学科才会主动参与调整。

2. 基于协同创新的组织关系重构

一流学科建设是为了形成知识创新的协同效应。大学中学科组织分立许久,学科协同只能通过更高层级的行政机构来实现。反观那些一流大学,则着力从组织关系改革中提炼创新的火种。不论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大学的学院制改革,德国2019年的“卓越学科集群”战略,还是美国的大学—企业联合创业系统,组织化创新已经成为主流范式。“大学可以运用框架将现有的挑战转化成机会,振兴它们在美国社会中的核心角色;有着长远发展眼光的企业可以开发有组织的创新进而变得更有创新力,并且从更多与大学的互益关系中获利。对于政府来说,不用花国家一分钱,有组织的创新的好处就比已经花在研究投资上所获得的好处还要多。”[17]一流学科建设需要将组织协同创新作为成长空间。硅谷之所以能在创新上引领潮流,关键在大学、政府、企业之间的组织边界开放,流动的知识让他们产生依赖关系。研究和人才培养依据创新产业调整,合作、委托研究、信息共享连接起各个组织。政府的行政绩效来自于创新,那么推出的各种举措也会放在降低创新成本和保护产权上。“这些措施包括政府为大学与工业联合研究中心提供补贴,为与大学签订的工业合同提供税收抵免,最具影响力的政策之一是重新定义知识产权,允许学术研究人员分享来自这些中心的收入。”[18]创新在网络中进行,一个局部网络形成之后,又能吸引其他组织。网络中的组织不是等级隶属关系,不存在绝对权威,创新活力才得以被激发。

3. 学科与大学的组织文化共振

“双一流”建设代表着国家高等教育符号体系的生产,必须实现学科与大学整体声誉保持平衡。声誉制造与符号生产是硬币的两面,在符号产生前,需要先形成声誉。组织声誉有利于强化符号,使之成为一定时期内社会成员的共同记忆。在实践层面,声誉意味着绩效,大学、学科及科层系统都可能参与声誉制造。有效的治理机制会使学科外的其他组织加入声誉制造,学术活动也会加速向这一过程进行转换。“大学只不过是候鸟的栖息地,候鸟随着研究兴趣和机遇的气候而迁徙,大学被迫将重要决策和控制放在比其他明智做法更集中的位置。还有一股力量倾向于破坏我们所说的学术自由传统的正统性,因为今天个别教授自己也参与了大学之外的各种各样的活动。现代教授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与商界、专业协会、基金会、出版社和各种各样的‘项目’打交道上。更不用说公共事务和普通的政治。”[19]在各类学术排行榜的影响下,多重组织加速生产的声誉并没有真正转化为符号,反而肢解了大学文化。

对照排行榜与评估指标进行的一流学科建设生产出一种“建设文化”。这种文化以科层绩效为主导,强调权威控制与层级广泛动员。“建设文化”不仅削弱了学科的符号象征,更让大学形态产生裂痕。我国学科与大学建设一直采取“政策驱动+绩效评估”的策略,用政策驱动诱导资源投放的目标,以绩效评估来确保质量,淘汰不合格的学科点和专业。这种方式对政策依赖性极高,学科关注的并不是创新文化,而是“建设文化”。学科建设与绩效评估掀起的动员活动会随时打破组织的稳定状态,使正常的建设过程失控。频繁的动员更是加大了学科建设成本。 “每一个组织都有一套适当的策略(或者目标)、结构、技术和物理边界,并影响和限制着它的行动。组织的这些形式都会对权力系统作出反应,会进行某些活动和运作支持那些控制它们的组织。然而,每一个组织必须把它的资源分配给特定的客体,这常常会引起为了获得这些资源而发生的冲突。”[13]政策驱动下的“建设文化”追求的是各类统计数据的华丽。在论文发表、被引率以及人才头衔等商业数据的诱导下,大学内部产生了学科与管理机构之间的文化分裂。“当我们在高等教育中专注于以学科为中心的组织形式时,‘分裂’却无处不在,不仅在生物学和医学中,而且在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及其他学科中都是如此。自我放大的实质性增长继续将高等教育分割成小世界,由此给大学管理和变革带来的问题日益严重。在许多情况下,问题的严重程度超过了入学机会增加和需要教育种类更多的学生所带来的问题。”[8]人才培养、学术成果的应用受制于“建设文化”,如果无法弥合“建设文化”造成的裂痕,大学跟学科都只能辉煌一时。

在大学真正成为一个历史符号之前,学科的文化作用是有限的。在传统的“建设逻辑”里,我们认为,“没有世界一流学科,就没有世界一流大学”,建设一流学科就成了高等教育发展的首要选择。然而这种逻辑的普遍适用性并不强,没有从大学与学科的真实关系中理解“双一流”的建设任务。更何况,历史上也有过率先形成了当时的“一流学科”,但最终没有成就一流大学的先例。中世纪著名的萨莱诺大学,尽管其医学研究成就领先欧洲,但这所大学存在的时长也不过两个世纪。究其原因,萨莱诺的组织发展速度落后于其他大学,一个辉煌的学科并没有让这所大学延续至今。“萨莱诺作为医学校的独特名声在巴黎和波伦亚之前早就确立起来了,但萨莱诺学校组织和机构的发展却落在了波伦亚和巴黎之后,直到1231年萨莱诺才获得了来自教会和国家的官方认可。”[20]相对于学科,大学声誉更能代表一个国家高等教育的文化价值,那些经典大学因为其整体组织优势而被当作符号流传下来。一流学科建设服务于大学,并不是为了代替大学的建设逻辑。《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实施办法(暂行)》也规定了:“按照‘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两类布局建设高校,引导和支持具备较强实力的高校合理定位、办出特色、差别化发展。”2019年的《关于高等学校加快“双一流”建设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也将“探索一流大学建设之路”、“中国特色世界一流为核心”放在主要建设的位置上。换言之,在形成高等教育的国家特色时,学科和大学的文化属性是一体的。

总之,一流学科的建设逻辑不应停留在科层系统主导下做组织“加减法”。从调整学位点布局,到依据排行榜与评价指标投入资源,学科建设的驱动力来自于行政绩效约束。建设行为多于组织职能创新,反而增加了建设成本。“双一流”建设的指向仍停留在大学内部,措施仅限于大学与学科之间的模仿。就像克里斯坦森所言:“传统高等教育机构之所以处于今天的窘境,不仅在于它们的总体趋势在于模仿和复制精英研究型大学的活动和特征,使它们在财务压力下挣扎。典型的大学不仅像那些难以复制的佼佼者那样进行组织,还采用它们的成功测度指标和激励系统。结果是,高等教育界无法制定出一致的、首尾连贯的战略选择。”[2]今天的知识创新已经超出了大学,成为一种广泛的协作行为。知识创新会产生声誉,而基于单一的建设策略会让声誉僵化,大学和学科的文化符号遭到切割。学科建设是为了使大学内的组织文化产生共振效应,让创新成为所有组织的理性选择,这样才能走出行为同质与组织建构同形的困境。

三、超越学科制度的知识组织再造

学科制度从19世纪以来在大学中逐步完善,并对知识生产组织形成了强化。学科制度不仅使知识生产变得统一而规范,也让科学知识规模得到了极大的增长。然而,学科制度也造成了组织边界的封闭,通过行业和行为上的规训,知识生产逐渐变得强调专业性与排他性。以自然学科为代表的知识生产范式、组织形态以及评价策略很快成为统一标准。久而久之,学科制度反而限制了知识创新,学科之间只剩下可供模仿的规训。今天的创新模式恰恰在打破传统的学科规训与组织形态,互联网技术的崛起使得知识组织突破了大学的范畴。在大数据、众包技术和“会聚”带来的创新模式中,新技术成为重构知识组织的基因。“会聚是一种通过跨越不同学科来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个方法融合了生命科学与健康科学、物质科学、数学,以及计算机科学、工程科学等众多专业领域的相关知识、工具和思维方式,构建一个全面综合的框架,用以应对多领域交叉的科学与社会挑战。通过整合不同专业领域的知识,形成合作伙伴网络,会聚策略将激励基础科学发现不断向实际应用转化。”[21]传统知识组织的变革通常建立在学科制度基础上,而今天网络式创新正成为改造知识组织的有效方法。只有参与到知识组织的再造进程中,一流学科的建设才能拥有未来。

1. 组织变革需要制度类型的丰富

学科组织变革需要丰富其制度性质。大学内的知识生产流程僵化,不仅受制于学科规训,还有科层制度。科层系统发起的组织变革目的不是合作,而在于诱导与控制。上级用各类资源来激励下级,并通过绩效认定来控制学科建设的质量。在“双一流”建设名单发布之后,建设行为被等同于提升绩效指标,持续资源投入成为唯一策略。对学科内部来说,建设等同于维护现有规训和生产技术。规训与行政制度构成了一流学科的围墙,使学科在制度上产生了同构现象。“组织的生存和延续不仅依赖于它所在市场中效率或竞争力,而且依赖于它适应与遵从更高级别的社会制度和规则的能力。对这些社会规则的遵从导致了多样化组织的结构同构与行为趋同,或者说制度同构现象。”[22]制度类型的单一决定了创新途径难以寻求突破,也限制了组织变革的空间。

今天人们眼中一流学科已经不单纯是学术机构,而是能灵活适应环境的组织。一种创新范式出现需要组织与管理制度变革。知识创新不是单个学科的任务,需要技术革新和不同性质的制度配合。只有制度类型的丰富,有效创新的认知才能被激活。“良好的、可持续的和有效的(外部/内部)组织、机构或系统(部门)的治理是长期的,只有当底层认知结构、底层认知基础或潜在的认知范式被指出时才有可能。”[23]新知识不应只是科学知识,还包括制度知识、个体及组织中拥有的“暗默知识”。通过改善各种组织的知识联结关系,将不同知识纳入学科建设的制度流程中,创新的环境才能被营造出来。“新知识的产生涉及在组织上对个体所创造的知识进行放大,并且将其‘结晶’为组织的知识网络一部分的过程。驱动这种过程的真正动力是暗默知识与形式知识间的连续、动态和同期进行的相互作用。”[24]当前的建设在制度流程上依然是以委托—监督—代理关系为主,组织间还在以“形式知识”进行合作,正式组织的运行规范限制了创新,加上知识类型的单一让组织变革的渠道已经很窄。若想创造创新范式,今天的大学和学科不仅要丰富组织类型,还需要丰富制度的种类。

组织变革需要多元化的制度供给,将创新变为由不同组织贡献专业知识的规模化行为。近些年来,知识创新的源点已经离开了大学,企业主导下的创新模式正在席卷全球。表面上这是新组织带来的范式革新,但更关键的是企业在构造创新流程的灵活性上远高于学科与大学。“公司的知识库并不属于它的范围,而是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它在更广泛的结构中的嵌入性。因此,知识可能更容易从公司流出。最终,知识的最大收益来自于跨劳动分工的协调发展,协调常常在公司结构中比在其他类型的组织中实现得更好。”[25]实际上,并不是协调行为在公司组织中更有效,而是现代企业的生存危机使其对环境更加敏感。但大学和学科组织变革的动力依然来自于行政权威的驱动。事实上《指导意见》中就明确地提出:“注重体制机制创新,加快构建充满活力、富有效率、更加开放、动态竞争的体制机制。”但现实中变革阻力依旧来自雷同的学科制度与重叠设置的行政机构。传统的学科制度让同层级组织的协作成本偏高,而现代企业的创新流程是根据任务来建立组织。任务产生职能需求,然后由专业组织进入流程的各个环节。这种灵活的制度能力是大学不具备的。

2. “去中心化”的组织再造

组织再造的理念最先来自公共管理与企业内部的改革,包括政府再造与企业组织再造,其内涵是通过对组织内部的结构、流程问题的反思,以缩减内部机构层级、设计新型组织等形式实现供应链的重新整合。借助这一理念,一流学科建设不应仅停留在调整学科点,而应在影响知识生产的各个环节进行组织理念的重新设计,以形成对创新的互相依赖关系。企业组织的灵活性体现为能在矩阵制、职能制或事业部制等形态中进行切换并产生新知识的连接点,这已经超越了技术和产品,成为基于市场与用户需求的知识创新。“市场和其他组织的一个关键作用是确保社会最有效地利用经济主体所拥有的知识。这样做需要保存专家对正确问题的卓越知识,也就是说,有效地匹配问题和专业知识。”[26]利用对知识环境的敏感,企业根据业务整合组织资源,率先发现需要创新的问题。现代市场环境都在围绕知识创新展开,企业的内部组织再造根据市场修正业务,并能通过“事业群”整合完成变革。通过项目和产品的目标确定开发成员,这样就打破了原先的线性组织关系和学科切割,将不同的部门与人员用产品结成网络。而且企业组织再造是经常性的,那些频繁发起组织再造的企业的动机不完全来自商业利润,而是来自于组织应变与学习能力。其表现为:“组织机制是通过学习能力结构进入的,学习能力结构是组织致力于学习的资源的表达。这些资源包括人力资源和实物资产(基于资源的学习能力),诱导对学习目标承诺的制度惯例和规则(基于激励的学习能力),以及对学习的一般态度和信念(基于认知的学习能力)。”[27]在互联网社会崛起的时代,企业组织再造发挥的作用取代了依靠传统领导和权威的功能,激发出挖掘个体知识与跨领域组织的活力。创新凭借的也不是营销手段或是技术开发,而是在个体与组织之间协作的知识网络。这种创新不仅没有学科界限,甚至可以说没有学科的概念。

一流学科建设的视角只有从塑造单一的强势学科转换为学科集群和组织集群时,创新才能显现曙光。今天一流学科建设真正缺乏的是触发组织变革的环境。从科技发展的趋势看,创新已经很难再凭借学科英雄的个体行为实现,组织协作与问题定义构建了创新的范式。那些一流学科都在从知识机构变为社会协作部门。这个部门应该是“对核心的焦点组织的绩效产生关键性影响的那些组织,部门是由功能上相互联系的组织单元构成的”[13]。如果说过去将大学称为知识中心的话,今天恰恰要做的是“去中心化”。

“去中心化”意味着围绕问题和环境来设立创新的流程。不论是“重点学科”还是“一流学科”建设,知识生产仍然在中心组织的驱动中完成,所有的学科又会受制于中心组织。中心组织追求核心化发展路径,以职能岗位确定生产逻辑,在目标和任务上是垂直的。一所大学内的重点或一流学科又围绕科层机构的中心目标行动,科层机构就成了“中心的中心”。创新活动需要凭借中心组织才能发起,这让一流学科与普通学科建设机制存在极大的重复。学科建设策略由中心组织来实现跟随与模仿效应,缺乏对未来问题的应对能力。这种单一的组织连接关系不仅不利于更大范围的知识创新,也让更多学科失去了知识独立性。“一个组织在学术地位等级体系中的地位、地理位置以及由此带来的财政和政治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它倾向于向某一方向漂移。更具体地说,只有与周围地区的活动松散联系的组织才有学术漂移的趋势,学术地位高或中等的组织也是如此。相反,那些在区域内联系紧密、学术地位较低的组织往往会在认识论上随波逐流。”[28]创新型组织的成功往往通过“去中心化”来完成。“去中心化”对学科而言并不是没有核心,而是意味着各个节点都可以成为中心。创新不再被捆绑在项目或任务上,而是主动从每个知识节点发起问题,激励不同知识主体的参与意愿。“个人参与复杂组织的动机是组织行为获得成功的决定因素。”[29]实现组织再造的政策设计是将不同的机构连接起来。20世纪美国科学发展恰恰是做到了这一点,才有了硅谷兴起的规模化创新。“科学政策可以认为是从政策制定参与者复杂网络的核心中产生出来的。该核心包括白宫的主要办公室,如:OSTP和OMB;联邦机构;国会委员会和分委会;代表科学利益的科学社团、大学联盟,以及诸如国家科学院之类的非政府组织。网络中心组织和外围组织主要通过媒体联系起来。”[30]组织绩效也不应该只从学科排名或学科评估中发起。由创新主导的组织再造超越了单个学科或机构,变成整个社会系统参与的流程改造。

总之,一流学科建设不应是制度运行的重复,也不应是重点学科建设的同义反复。在组织理念和行动上,一流学科建设都应该突破束缚。曾经的学科制度已经成为组织革新的障碍。当代企业之所以能够获得诸多知识创新成果,与其内部灵活的组织结构和有效的应变机能相关,其制度供给能力形成了丰富的组织形态。组织形态的多样是创新的基础,也使得创新系统能够进行组织再造。“去中心化”是今天流行的组织再造理念。“去中心化”的组织再造能够将学科与大学融入社会创新的系统中,这才是一流学科建设要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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