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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体格局视域下的侗族村寨社会转型研究
——以九洞地区为例

2020-01-19肖锦汉

怀化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差序鼓楼村寨

肖锦汉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中国自1978年改革开放至今已有40余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不仅在经济增长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社会各层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科学界将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称之为“社会转型期”,即正处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之中。在转型期中,传统与现代的力量共同发生作用。由于自然环境、交通条件、历史开发基础的不同,这种转变在时空上出现不平衡,主要体现为城乡差异、东西部差异,即在现代化的水平上,东部高于西部,城市高于农村。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其中少数民族主要分布在西部的农村地区,所以社会转型期的不平衡,在民族上也有所体现。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推进,西部的民族地区正面临急剧的社会转型。

社会转型不仅体现在经济上从“计划”转向“市场”,亦体现在社会结构的转变。关于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费孝通先生曾有著名的论断,他在《乡土中国》中提出“差序格局”与“团体格局”两种社会结构,认为前者是中国儒家传统社会的基本结构模式[1]。作为多民族国家的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受儒家的伦理观念影响较小,在微观层次上,社会结构呈现出丰富性。笔者认为用团体格局来分析侗族传统村寨社会结构的特点,是比较适宜的。

以往侗族社会文化的相关研究,对各个文化要素的内涵挖掘较多,如对鼓楼、风雨桥、侗款、大歌等的研究,常常单独阐释其文化内涵,很少将其作为一个系统和整体来看待。自2013年以来,笔者曾多次在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后简称黔东南州)做实地调查,并以“九洞地区”作为调查的核心区域做社区研究。调查侗族鼓楼文化时发现,凡是侗族鼓楼保护比较好的地方,亦是侗族大歌、侗款组织、吃相思等侗族传统文化风俗存留较好的地方,因此认识到侗族的这些文化要素是一个整体,与其内在的团体格局社会结构密切相关。本文旨在结合文献材料和实地调查,以九洞地区为例,证明团体格局是侗族传统社会结构的主要特点,以及阐释这种团体格局所蕴含的价值对侗族社会的现代化转型的意义。

一、团体格局相关研究综述

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结构的差序格局,即以“我”为中心,以亲属关系为网络,所形成的社会关系如同石子投入水中,一圈圈推出去,形成差序。个人在处理与他人关系时,按照亲疏来确定对策。而在团体格局社会中,先有一个共同的架子,每个人结上这个架子,互相发生联系。费先生将团体格局比喻成捆柴:“几根稻草束成一把,几把束成一扎,几扎束成一捆,几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个挑里都属于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分扎得清楚不会乱的。在社会,这些单位就是团体。”[1]关于中国社会结构的研究,对差序格局的阐释和研究较多,对团体格局的注意则较少。

费先生所提出的差序格局对于理解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具有重要理论意义,是极少数从文化层面解释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理论。在阎云翔看来,差序格局是一种立体性的结构而非平面化的结构,中国的差序格局所依赖的是儒家传统的上下尊卑的、立体式的文化等级观,汉代所确定的“三纲五常”的儒家伦理便是这种等级观的集中体现[2]。作为差序格局的参照体系——团体格局则有以下特征:(1)以团体为单位,注重集体和公共利益;(2)公私、群己界限较为分明;(3)通过共同的规则和法律来维护社会秩序。费先生指出团体格局并非西方社会独有,中国历史上的“保甲制度”便是团体格局的体现,只是影响范围有限,并指出这种社会结构可能是从“部落社会”中流传下来[1]。在传统的部落社会,生活在山林之中不能够单独零散地生存,只能相互依存,组成团体,才能够维持群体的延续。可见在各类社会中,差序格局与团体格局并非绝对的划分,只是哪一种结构占主导地位的差别。

中国传统差序格局所主导的社会,所造成的问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在家族内部关系紧密,互帮互助;而在公共领域则缺乏社会互信度和合作,导致常常出现裙带关系和近亲繁殖,滋生腐败。张江华认为,中国如果不改变差序格局中“私的问题”,社会转型的现代化将成为遥遥无期的梦想[3]。上官酒瑞则指出,差序格局向团体格局转变,应是中国社会转型的一个趋势[4]。笔者曾长期实地调查的侗族“九洞地区”的村寨社会,便具有“团体格局”的特征。

二、九洞地区侗族村寨团体格局的自然环境与经济背景

据第六次人口普查,我国侗族人口约为288万,主要分布在贵州、湖南、广西交界的区域。其中贵州省的侗族为143万,这之中有超过100万分布在黔东南州,主要聚居在黎平、从江、榕江三县。侗族传统社会曾按照侗族的社会组织“侗款”来划分区域,在黔东南地区有“九洞”“六洞”“外三洞”等区域。一般一个“洞”由数个自然村寨组成。九洞即“九洞款”所确定的区域,按照九洞款碑文的规定,九洞地区的地域范围基本与现在从江县往洞镇的行政区域吻合。九洞地区目前居住人口2万余人,其中侗族占76%。1935年前,九洞属黎平县,1941年,划入从江县,1958年又并入榕江县,到1961年归从江县管辖至今。九洞地区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处在从江、榕江、黎平三县交界处,但离三县的行政中心又较远,是三县的行政边界,曾成为“三不管”地区,又被称为侗族文化的“金三角”。

九洞地区西部及北部与榕江县有九十九垴大山阻隔(海拔1 032米),南部有托苗山(海拔930米)与从江县停洞镇分开,东部有德垴大山与黎平县的岩洞镇隔开,历来交通不便,在地理格局上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九洞地区处于云贵高原东南边缘向广西丘陵的过渡地带,海拔在400米到1 200米之间。由于九洞地区山林广布,侗族村寨常位于山间的坝子之中,村寨与村寨往往相隔几公里到十几公里,由曲折的山路相通。九洞地区有高船、信地、吾架、增盈、德桥、增冲、往洞、朝利、贡寨、孔寨、厦往、秧里、则里、会里、弄吾、德秋、托苗17个侗族自然村寨,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山林之中。正是因为这种地理环境的阻隔,使村寨能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又相互关联,成为九洞地区侗族社会的基本单位。

九洞地区年平均气温为17.4摄氏度,无霜期315天,年降雨量1 580毫米。冬暖夏凉,气候宜人。土壤以黄壤和红壤为主,土层较厚,肥力比较高,适合农作物生长。九洞地区的森林覆盖率达78.6%,盛产杉木。良好的气候、土壤条件给九洞地区侗族传统文化的繁荣打下了基础。九洞地区的村寨散落在山间的坝子中,这些坝子土壤肥沃,适合水稻种植,周边山上布满树木,尤其是这里的杉木高大、数量多、分布广,历史上是木材的输出地。据增冲寨村民陆先生介绍,最迟在清朝,增冲村四周的山上都是杉木,增冲村的人就是靠林业发家致富,当时增冲村雇佣了许多外地人为增冲伐木。九洞地区的这种地理环境在侗族地区比较优越,是侗族地区的鱼米之乡,九洞在历史上为侗族地区的富庶之地。九洞地区流传的侗族款歌便有“九东得、往乡拜透三宝,搞嫩团架盖利母奴下”,其意为九洞的村寨从朝利、往洞一直连接到榕江的三宝侗寨,这些寨子富足,没有一个是差的。良好的自然环境,使九洞地区的村寨通过内部合作,开发山林、土地,过上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而为了保护财产,防御外敌入侵,则需要村寨之间形成联盟。这是九洞地区侗族村寨团体格局的经济背景。

相对封闭的地理格局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给九洞的侗族文化提供了一个隔绝机制,受外界影响较小,使它的社会结构能够在历史上保持长时间的连贯性发展。所以九洞地区的鼓楼是侗族地区保存最好的,九洞地区也是侗款制度延续时间最长的区域,作为侗族村寨交往体系的吃相思风俗,依然在九洞地区盛行。另一方面,这种隔绝机制也使得九洞与外界交流不便,造成现代经济水平发展低下,不能给社会的发展提供持续的动力。

随着中国经济的市场化转型,没有哪片区域能不被纳入现代社会体系之中。施坚雅认为,中国农村的现代化,与中心市场的距离密切相关,远离中心市场的地区,可能在现代化过程中长时间处于停滞状态[5]。像九洞地区这种依靠传统农业在地方社会发展占优势的地域,由于交通不便,远离中心市场,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便处于劣势。目前九洞地区的生计方式主要靠对外输出劳动力,以及水稻种植和林业。改革开放以来,外界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精准扶贫工作在九洞地区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九洞地区依旧是较贫困的地区。据2018年数据,九洞地区的3 000多户农户中,有超过三分之一是贫困户,80%以上的村户为低保户[6]。

三、九洞地区侗族传统村寨团体格局的文化表征

(一)鼓楼,侗族社会团体格局的象征物

在九洞地区侗族村寨有“未立村寨,先修鼓楼”的说法,即在侗族村落村寨选址建设时,需要先修建好鼓楼,而后以鼓楼为中心修建房屋。如不具备修建鼓楼的条件,亦会先竖一根木头代替。可见鼓楼为侗族村寨的重要象征物。在九洞地区的17个村寨中,目前共有24座鼓楼。一般一个村子一座鼓楼,规模较大的村寨有多座鼓楼,其中一座最为高大的为代表性鼓楼。如朝利村有四座鼓楼,往洞寨两座鼓楼。其中增冲寨的鼓楼为1672年修建,是我国目前完整保存的最早的侗族鼓楼,属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关于鼓楼的起源,在九洞地区有杉木说、鱼窝说、卡房说三种说法。杉木说认为,最早的时候,有一个侗族村寨中心有一棵大杉树,村民夏天经常去大树下乘凉议事,后来便依据杉树的样子修建了鼓楼。鱼窝说源于当地俗语“鱼要有窝,寨要有楼”的说法。在九洞地区,村民会在鱼塘中心用稻草、杉树皮堆成鱼窝,鱼群会在鱼窝聚集休憩。人们便认为村寨中的鼓楼如同鱼塘中的“鱼窝”,鼓楼是仿照鱼窝修建而成。卡房说认为侗寨经常遭受外界冲击,为了防御外敌,在寨中心修建了卡房,用来商议如何共同御敌,后来便演变成了鼓楼。

这三种说法其实都是从具体的物的形态演变来找根据,其共同点,都是体现了鼓楼的产生与侗族村寨的公共聚集有关,可见鼓楼的产生与侗族传统社会的团体格局社会结构紧密相关。在团体格局中,先有一个共同的架子,而后团体中的每个成员通过这个架子产生联系。在九洞地区,鼓楼就是村寨中的这个共同的架子。如鼓楼是村寨的象征,鼓楼的柱子则象征每一个家庭。各个家庭通过与鼓楼关联,组成一个团体。侗族村落社会为聚族而居,一般一个小的村寨为一个家族居住,几个家族组成一个大的村寨。如增冲寨早期的鼓楼是侗族血缘家族社会的象征,一个家族会修筑一座鼓楼。随着村落社会的发展,家族的分化和外姓的迁入,鼓楼演化为村寨地缘社会的象征。

传统的农业社会需要统一的生产安排,村寨为了避免外界入侵亦需要能够有一个方便大家快速集中的地点。村民只有组成团体,才能在山林间生存下来。鼓楼便是这种团体社会的产物。鼓楼的修建、维护和管理由村民以家庭为单位共同承担。鼓楼平时需要打扫卫生,火塘需要柴火,以及提供饮用的水,村寨由专门的人负责,其报酬也由村寨村民共同承担。拒绝承担鼓楼修建、维护与管理的家庭,便无法获得鼓楼的使用权,会受到村寨中其他居民的排斥。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出现。这些都是鼓楼的公共性和团体性的体现。

(二)斗牛起款,侗族社会团体格局的制度体现

历史上中央王朝对西南民族地区的管理,很长时间实行羁縻制和土司制度,即民族地区有一定的空间按照自身特点管理内部事务,新中国实行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对这一点有所继承。所以侗族社会内部在管理上有相当的灵活性。为了维护村落社会的秩序,侗族地区形成了一套自我管理的制度——“款”。《溪蛮丛笑》载:“当地蛮夷,彼此相结,歃血为盟,缓急相援助,名为门款。”[7]可见侗款组织早期是带有军事功能的村寨联盟,各个村寨通过“款”形成联盟,共同抵御外敌。

据增冲村的寨老介绍,“款”是侗语中有“一部分”的意思,部分与部分结合成整体。即以村寨为基本单位,若干个村寨联盟成为小款,小款再联结成中款,中款连成大款,形成一个完整的款组织。侗族社会的款组织有“头在古州,尾在柳州”的说法,即从贵州的古州(榕江县)到广西的柳州整个区域为侗款的分布范围。

每一个款的范围、责任义务,由“款规”来确定。款规的制定称之为“起款”。每一个款,皆有“款首”和“款脚”。款首为领导者,款脚负责平时各村寨的跑腿、联络工作。按照款的层次大小,亦分为小款首、中款首、大款首。款首由大众推选而出,小款首一般由村中年纪较长、办事公正、掌握地方知识较多的人担当,所以小款首亦为一村的寨老,中款首在起款时从小款首中推选而出,这样依次推选出大款首。

据报道人石贵昌介绍,九洞款的款首为曹滴(现朝利寨)人吴传相。九洞地区曾分为“上千二”和“下九百”两个小款,当时的村寨以侗族为主,包括少量的苗族村寨,经常相互争斗,吴传相亦在争斗中受了伤,他认为内斗不利于各村寨的发展。由于九洞地区的村寨爱好斗牛,平楼寨位于九洞地区的地理中心,相距各寨较近,又有一个宽阔的田坝,适合斗牛。于是吴传相提议在平楼寨设立斗牛堂,附近各个村寨在平楼寨举行斗牛活动,借此机会将小款合成中款,达成村寨以及民族之间的团结。由于时代久远,又缺乏文字以及实物资料,这一次起款为何时、立了怎样的款约都不得而知。而“斗牛起款”的传统则在九洞地区保留了下来。

笔者实地调查发现,最近一次起款为1992年,为了维护九洞地区的社会秩序,九洞各个村寨的寨老于平楼牛堂起款,并达成《平楼议款条约》,刻录成款碑立在平楼牛堂处。《平楼议款条约》对九洞地区重要的公共活动——斗牛的秩序做了规定,也规定了对区域内的越轨行为如偷盗、赌博、失火等行为的处罚标准。且款约规定,某一村寨发生的事务,其他村寨的寨老有权参与解决[8]。

侗款组织主要目的是维护村寨间的团结稳定。在历史上,九洞地区款约的处罚措施中,最严重的为处死和驱逐出寨。处死的执行者往往为犯事者的家人,这与儒家差序格局中的“父子相隐”截然不同。而将一个家庭驱逐出寨,实际上是最残酷的惩罚。因为在九洞地区,单门独户几乎无法生存。这些残酷的刑罚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得以废止,却表明九洞地区历史上依靠公共规则而非宗族伦理来维护区域内的社会秩序。侗款规定了以村寨为单位的责任和义务,成为侗族传统社会的集体纽带。其中的小款、中款、大款,如同费先生所说的“捆、扎、把”,村寨中的个体明白自己属于哪个小款、哪个中款、哪个大款,明白自身在不同范围的集体中的责任和义务。侗款组织将各村寨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但这种联系,并不是严格的等级结构,所以并未产生“中央化”的管理机构,实质上还是一种松散的部落式团体联盟。

(三)吃相思,以村寨为单位的社会交往

由于受山川阻隔,九洞地区的侗族传统村落往往相对稀疏,呈点状分布在各个山坳之中。村落与村落之间以往通过简陋、偏僻的山路相连,现在则是通过简陋的乡村公路相接,除了一些规模较大的村落之间的道路硬化了,大部分的道路依然是土路。村落之间的人员交往以个体为单位的极少,常常是以整个村寨为单位对另一个村寨进行访问,这在当地称之为“吃相思”。

在九洞地区,问村民“修建鼓楼是用来做什么的?”回答最多的是“吃相思,有客人来了,去鼓楼唱歌”。吃相思又称“为嘿”、“月也”,指村寨间在农闲时互相集体做客,是九洞地区到现在还非常流行的习俗。传统的吃相思集中在一年里的两个时段,一是秋收过后,另外是春节期间。现在由于许多中青年在外打工,所以吃相思集中在春节后的一个月内。吃相思活动为村寨集体出动,除了少数老人和小孩守寨外,男女老少会一起去友寨做客,时间持续一个星期到半个月不等。吃相思过程中非常热闹,物质财富的消耗也相当大。

九洞地区侗族村寨不仅是九洞内部之间吃相思,而且与九洞附近的其它地区的村寨吃相思。如宰友与九洞的往洞寨、会里寨,以及从江县下江镇的高仟寨吃相思。平楼寨则与谷坪、停洞、高仟等村寨吃相思,增冲曾与榕江县的三宝寨吃相思。吃相思首先由主寨派一队人向客寨发出邀请,客寨接受了邀请后,由寨老召集众人到鼓楼商议,决定去主寨做客的时间。到了那天,客寨集体出动,由寨老领头,向主寨出发。到了主寨后,主寨会集体出动,吹着芦笙在寨门迎接,迎接的过程中会唱拦路歌“为难”客人,客人对歌回答后,然后将客人迎到鼓楼坪,客人会唱赞颂主寨的歌,夸主寨鼓楼干净、漂亮,修得高大雄伟,之后主寨与客寨的人会在鼓楼对歌。主寨将客人安排到各家各户住下,接下来的日子便有行歌坐夜、踩歌堂、唱侗戏等等一系列活动。客寨告辞返回的时候,主寨会馈赠大件的礼物,如几十只鸡鸭、大量的肉等等,客寨收下礼物后,会示意主寨下次去取回,这是为下回吃相思留下了理由。

作为侗族村寨社会交往体系的“吃相思”,也是团体格局社会结构的文化表征。在这种村落与村落的交往中,强调的是“集体”而非“个体”。吃相思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给村寨中青年男女创造认识、恋爱机会的功能,使村寨间通过婚姻的缔结而关系更为紧密。吃相思的过程中,你来我往馈赠丰厚的礼物也是村寨之间平等互惠的物质交换体系。

四、结论与思考

总而言之,九洞地区侗族村寨社会因为自然环境和经济条件的约束,受儒家差序伦理影响较小,形成了以村寨为单位,以鼓楼为物质象征,以侗款为制度保障,以“吃相思”为社会交往体系的团体格局社会结构。与差序格局不同的是,这种团体格局社会结构更强调公共性、集体感以及规则意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程度较高。九洞地区尽管属于贫困地区,但其社会秩序良好,违法犯罪活动鲜有,与其团体格局社会结构有很大的关联性。

中国的现代化社会转型不仅仅需要经济层面的工业化、市场化,景观层面的城市化,亦需要社会结构层面做出相应的调整,儒家伦理式的差序格局需要转变。张继焦曾提出社会转型中的“蜂窝式社会”引起较大反响,即认为中国的民间经济已经发展出这样一个特点:在城市中,各类群体逐步形成“蜂窝”,每一个蜂窝都有一个类似“蜂王”的人,带领“工蜂”外出采蜜,回来铸造自己共同的“窝”,蜂窝与蜂窝又互相关联,形成互惠共赢。可见所谓蜂窝式社会,即团体格局的形象化表述。与九洞地区类似,其“蜂王”相当于“款首”,而“工蜂”相当于款约内的居民。张继焦认为“蜂窝式社会”可能推动中国社会结构的转型,这也说明“团体格局”能够给中国社会结构转型提供一种可能性[9]。

改革开放后,随着交通、通讯技术的改进,九洞地区与外界的交往渐增,特别是贵广高铁开通后,侗族村寨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九洞地区,有近一半的青年离开村寨到珠三角成为“打工族”,个体从原本的团体格局中脱离出来,成为市场中的“原子”。如福山所分析,在工业化、信息化社会,传统的社会运行模式和社会道德以及文化价值都会受到冲击,社会变得原子化,在这过程中犯罪率、离婚率会上升,社会信任程度则会下降[10]。詹姆斯·C.斯科特也分析了诸多封闭式的传统社会被突飞猛进地纳入市场化中造成社会崩溃的案例[11],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村落社会转型需要想方设法避免的。侗族传统的团体格局所产生的信任和互惠以及公共意识具有良好的社会价值,在其社会转型过程中不宜操之过急,应该充分吸收其团体格局社会结构的价值,才能在创造经济价值的同时保障社会的稳定与和谐,这一点值得进一步研究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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