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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黄冈侗寨“喊天节”的象征人类学意蕴

2020-01-19郑宏颖

怀化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侗寨侗族仪式

郑宏颖

(遵义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侗族是贵州世居少数民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期居住在湖南、贵州、广西三省的交界地带,人口约有280万,其文化、宗教具有民族独特性,同时也明显受到汉族文化影响。侗族宗教与文化中的交融性,在其节日与仪式中表现得非常明显。“民俗文化承载了一个民族的特殊性,它使该民族在物质与精神生活上得以与其他民族具有区别”[1],其中贵州省黎平县黄岗村“喊天节”便是侗族宗教文化特征的集中展现。

一、“喊天节”与雷婆的历史渊源

黄岗村位于贵州黔东南地区黎平县,地处高山之上、密林之中,分为两个自然寨,共有325户,其在每年农历六月十五举行的“喊天节”是当地侗族居民从古至今一直延续的习俗。“喊天节”也被译为“祭天节”、“求雨节”,这个节日在侗语中被称为“谢萨向”,其意思是祭雷婆,举行仪式的目的在于祈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以及居家平安。

侗族赋予了雷婆这一形象极强的历史传说性。据黄岗侗寨陆姓村民的汉语口述,流传的侗族古歌《创世款》中提到人类起源时,说:“龟婆孵蛋在溪边。因为溪边地土不好,四个蛋坏了三个,有个白蛋孵出诵藏。诵藏娥眉笑眯眯,娥眉诵藏眯眯笑。地上世间有了一个人,一个人在世间太孤单。龟婆孵蛋在坡头,因为坡头地势不好,四个蛋坏了三个,有个白蛋孵出诵摁。诵摁佳男笑嘻嘻,佳男诵摁嘻嘻笑。混沌世界就这样开始,男男女女不断来到世间。”

古歌中记载,作为女性的诵藏和作为男性的诵摁结合之后,生出了十二个后代,分别是虎、熊、蛇、龙、雷婆、猫、狗、鸭、猪、鹅和章良、章美,其中只有章良、章美是人类。章良、章美认为人类不能与禽兽共处,于是放火烧山,想把其他兄弟姐妹全部烧死。歌谣中叙述说:“章良章美放起火,火焰照红了山坡。浓烟入云,火焰冲天。父母心里难受,呼儿喊女声回山谷。猛虎进山,龙入江。长蛇进洞,雷上天。高声叫、低声呼,父母心上不放心。火势凶猛难逃命,父母为子女丧身。”

由于母亲诵藏和父亲诵摁的呼喊,使其非人类的子女们闻声而逃,避免了被烧死的厄运。其中的雷婆逃上了天,但是被大火熏得满面灰黑,并且发誓为死去的父母复仇。古歌中说:“天空雷声吼,地上雷声响。要捉住章良到处找,为报父母兄弟仇。”同时,“章良去池塘捞来青苔,出计谋要弄死雷婆。把青苔绕过三幢房,铺过五间仓。雷婆从天空下来,被青苔滑倒。雷婆声声叹息,章良捉住雷婆。关进铁仓,关进钢仓”。后来,被囚禁的雷婆央求章美放她出去,并说:“咱们是共母姐妹亲,手足之情别忘记。树大叶茂枝同根,咱们姐妹同根生。为何舍不得给水喝,给点水喝救我命。我做闪电给你看,电光闪闪让你玩。”她在喝了章美给她的水之后,破仓而出,并拔下一颗牙齿给章美,说:“送颗瓜种你去种,洪水起时来藏身。”雷婆返天后,呼风唤雨进行报复,导致大地洪水滔滔,《创世款》古歌中将这一场景描绘为:“云起天昏,风起地暗。雷声隆隆,大雨哗哗。雷婆叫蛇堵塞水井,叫龙截断河道。洪水滔滔,天下昏昏。”

此后,在以章良、章美为代表的人类社会与以制造洪水的雷婆为代表的自然界的斗争中,雷婆再次落于下风,她不得不答应放出七个太阳来晒干洪水。由此可以发现在侗族古歌《创世款》里,其中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传说叙事突出了雷婆的重要性,使雷婆崇拜较太阳神崇拜具有更高的地位。这种具有自然崇拜意味的信仰特色在侗族祭祀体系中获得了展现,同时也使现实社会生活中祭祀雷婆的“喊天节”在侗族族群习俗里具有了特殊意义与地位。

二、“喊天节”仪式

基于《创世款》等古歌的口头历史叙事影响,贵州黔东南侗寨居民普遍将祭祀雷婆作为祈雨的重要仪式。“喊天节”这一俗称形象描绘出人们在祭祀过程中仰面朝天、大声呼喊的行为。雷婆自古以来便被侗族视为雨神,因此对其祭祀具有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意蕴。“节日的产生与自然生态环境和生产方式存在着密切的关系。每一个民族都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生态环境中,特殊的生态环境决定着人们特殊的生计方式。由于生态环境不同,人们的生计方式不同,所形成的节日也就不同。”[2]黄岗侗寨“喊天节”选定在农历六月十五日举行,正是由于其寨中的稻田大多都在山上、引水灌溉不易,因此这段时间的雨水充沛对水稻的生长具有重要作用。

黄岗侗寨的“喊天节”仪式在每年农历六月十五日上午八点准时开始举行。先是由寨中德高望重的寨老们牵一头黑毛猪到河边进行宰杀,然后寨老烧香、烧纸进行祭祀。全寨继而以家庭为单位或者单独、或者搭伙,开始大规模杀猪,家庭条件好的便一家杀一头,也有两三家共杀一头、十家八家共杀一头等不同情况。宰杀之后,每家分别挑选一块上好的肉煮熟制成“刀头”,集中摆放到村寨广场里面。

一切准备就绪后,头戴法冠的侗寨祭师和寨老们便一同前往广场中的祭坛。身着侗族传统服装的祭师在走向广场的过程中,需要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用巴芒草挥洒福茶,祈求前来祭天的主家与客人平安、丰收。同样身着传统服装的侗寨村民紧随其后,抬着一头黑毛猪,吹着插有巴芒草的芦笙,载歌载舞地跟随祭师和寨老们共同绕着广场中的喊天祭台转三圈。走完了三圈,祭师和寨老们在木头搭建的“喊天台”下的矮凳上端坐,他们身前的长凳上摆有一个插着香烛的大碗、一个盛着熟肉的大碗、一盏小盂、一束巴芒草,以及若干个倒有酒的小碗。

当祭师开始焚香祈祷时,旁边的侗族男性负责烧纸,祭师继而和寨老们共同念诵侗族经文,然后祭师喝尽面前小碗中的酒,登上“喊天台”。在祭师的高声念诵中,其他侗寨男性成员负责杀死祭祀用的那头黑毛猪,并用脸盆收集猪血。完毕之后,在“喊天台”上的祭师挥舞着巴芒草,再次念诵咒语,侗寨村民在其引领下对天跪拜,并高声呼喊:“萨向啊,对不起你,我们把你弄脏了,今天来为你洗脸,给你赔罪喽!”

祭祀结束后,黄岗侗寨的男女老少共唱娱神侗歌,吹响雄浑的芦笙,主人和客人共同牵手“踩歌堂”。在侗族“踩歌堂”的过程中,吹芦笙的男性侗寨村民围成内圈,跳舞的女性侗寨村民和外来客人围成外圈。一般来说,黄岗侗寨村民会在广场上与客人围成里外三个大圈,共唱起源于战国时期的侗族大歌,以期达到愉悦雷婆的目的。依照习俗,黄岗侗寨中的成年村民在“踩歌堂”结束后,都要回家吃午饭。客人则将被安排在鼓楼内享用侗寨主家按照房族顺序摆起的长桌酒席,期间还会有女性侗寨村民前来唱敬酒歌。“喊天节”当晚,黄岗侗寨还会举行鼓楼行歌坐夜、对唱大歌等活动。

三、“喊天节”中女性血缘特质所构建的认同象征

从历史文献和口耳传承的习俗中可以得知,黔东南地区的侗族具有多神崇拜信仰,认同万物有灵论,雷神、山神、水神、树神、火神等都是其宗教崇拜的主要对象。这种带有自然崇拜特质的信仰,显然蕴含着原始思维的遗存,同时它也因为与侗族社会日常生活联系紧密而有着强烈世俗性特点。除此之外,侗族文化中认为人在死亡之后,灵魂将离开躯体返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并与亲人团聚,因此侗族也一直保存了祖先崇拜的习俗。“喊天节”中的雷婆兼具了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两种特征。

除了“喊天节”中的雷婆祭祀之外,贵州黔东南地区侗族所祭祀的神祇多数是女性,他们将之统称为“萨”,意译为“祖母”。在众多的女性神祇中,“萨岁”居于至高地位,黎平、榕江、从江、龙胜、三江、通道等地区的侗族村寨都建有“萨岁”神坛,在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举行烧香、敬茶等活动,并在每年新春举行盛大祭典。作为与“萨岁”同样有着女性祖先特质的雷婆“萨向”,对其进行祭祀的“喊天节”也显出侗族文化内部保存着的浓郁母系氏族社会遗风。

列维-斯特劳斯指出:“我们不可能单纯靠线性的‘从头听到尾’去欣赏音乐,只有将曾听过的主题,将后来听到的每组变奏叠影在之前听到的变奏之上,才可能真正体会音乐。神话也是如此。阅读神话不是线性的,而是一直持续不断的重建过程。”[3]在他看来,神话叙事虽然属于语言表达,但是它远比语言表达更为复杂:一方面,神话处于时间序列之中,它所涉及的是很久以前事件所发生的时间;另一方面,神话又超越了时间序列,因为它不仅告诉人们关于过去的意义,而且还告诉人们关于现在和未来的意义。对于侗族“喊天节”及其相关神话的理解,同样需要在上述两个层面中进行分析。侗族神话中对雷婆形象的演绎突出了她与章美的姊妹关系与情感,这显然是对原始母系社会中女性血缘谱系的映射。此外,在“喊天节”中,雷婆的女性特质也由其具有降雨滋润和长养万物的作用而获得了强化,蕴含着早期人类所具有的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意味。这种文化象征映射到侗族人当下生活中的时候,它便随着时间的迁移超越了女性生殖崇拜的含义,而通过侗寨村民与雷婆这一女性祖先具有的血缘上的因果性,不断提示着仪式参与者们认识到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血缘基础。因此在侗族村寨社会化的过程中,“喊天节”的典礼显然是维系其内部血缘与文化认同的一种重要方式,雷婆神话所具有的象征性为侗族人提供了过去、现在乃至未来层面上的共同血缘文化指向。

“具有象征能力(symbolicability) 是人类有异于动物的主要特征。所谓象征,就是把感情、思维,经由实际上无关联的具体形象或符号表达出来。文字和语言都是一种符号。借这种符号的象征,可以把感情和思维发泄出来。”[4]由此可见,“喊天节”仪式以及雷婆神话叙事的存在价值,正在于它们能够对侗族族群内部认同不断进行演绎。它们在原始时期可以使侗族民众基于心理认同而缓解、消融内部生存矛盾的紧张,在当下可以通过强调侗族的母系同源性而增强族群凝聚力,并且也会在未来继续演绎着族群内部的文化向心力。虽然通过雷婆及与其相关的创世纪神话,侗族内部的所有成员都能将自己的血缘关系追溯到共同祖先之上,但毫无疑问,正如梅因所指出的那样,“在人类的初生时代,人们对于持续不变的或定期循环发生的一些活动只能假用一个有人格的代理人来说明”[5],因此所谓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血统在极大程度上都出自于人为建构。于是,“喊天节”这种非历史真实性的女性祖先崇拜仪式与神话便为当前人类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构造族群血缘与文化自我认同性的样本,其中的祷告、仪式以及神话都可以被归入侗族族群自觉划分我者与他者关系的现实象征行为。

四、“喊天节”中“血食”、“白衣”所构建的洁净象征

黑毛猪是黄岗侗寨“喊天节”仪式中的重要祭祀物品。农历六月十五日当天,黄岗侗寨的居民必定在“喊天”仪式开始前,集体准备好一头健壮的黑毛猪。当身着黑色侗装、头戴法冠的祭师在众人簇拥和芦笙音乐中沿街走来时,侗寨身着节日盛装男性抬着这头祭祀用的活猪一同前往广场。在祭祀过程中,这头黑毛猪将以特殊的习俗方式被杀死,担任这项工作的男性会用一根细长尖利的钢筋刺破猪的心脏,在保证猪死亡的同时,不让猪血四溅,并将猪血收集到一处。然后用柴火把猪毛烧净,清洗、破膛,准备将猪肉和猪血等一起用来制作“大红菜”。

用于集体食用的“大红菜”是在把祭祀用的黑毛猪的心、肝、小肠、胃、瘦肉等炒熟后,再将生血倒入搅拌,使之变成红色。食用生血的习俗在黔东南侗族地区较为普遍,在背后支持这一行为的是“顺势巫术”的思维模式。对于顺势巫术,弗雷泽指出:“‘顺势巫术’是根据对‘相似’的联想而建立的”[6]41,“野蛮人大都认为吃一个动物或一个人的肉,他就不仅获得了该动物或该人的体质特性,而且获得了动物或人的道德和智力的特征。”[6]471在人类社会中,血液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被视为是生命的象征,因此在祭祀仪式中食用血液也就寄予了人们对身体强壮与获得平安的渴望。

这种血食显然与在中国自先秦以来就存在的血祭具有关联。《辞源》将血食解释为“古时杀牲取血,用以祭祀”。《左传·庄公六年》中说:“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餘?”[7]甲骨文的“祭”字,左边是一块滴血的肉,右边是一只手,表示手拿带血的鲜肉进行祭祀。张光直在《从商周青铜器谈文明与国家的起源》一文中提到:“血是巫师通天的法器之,与玉同功。”[8]血祭中蕴含了生命、灵魂与血具有相同效应的关联思想。黄岗侗寨“喊天节”中杀猪以祭祀,继而取血而食,显然是上述中国传统文化思维观念的现实演绎。侗族文化中始终保存了万物有灵和灵魂不灭的观念,因此取食在祭祀中经过巫师咒语清洁和雷婆赐福后的黑毛猪血,被认为会对食用者身体、精神产生清洁作用。因此,食用掺拌着猪血的“大红菜”是“喊天节”中一个蕴涵着信仰意义与文化价值的重要仪式。

英国人类学家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指出:“我们对原始宗教了解得越多,就越能发现在它们的象征结构中存在着思考宗教与哲学神秘性的余地。对污秽的思考包含着对有序与无序,存在与不存在,有形与无形以及生与死这些问题的思考。”[9]人们在“喊天节”中共食祭祀所用的黑毛猪血,是黄岗侗寨村民以具有洁净性的仪式将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予以连接的过程。“通过仪式标志着从一个生命阶段、季节或事件,转向另一个阶段、季节或事件。参与通过仪式的每一个人以及整个社会,都以不同的方式标志(或注意到) 这些转变”[10],从而使该行为间接表达出一种对存在于社会秩序概观层面的“身体污秽”的清除。因此,黄岗侗寨村民在“喊天节”中食用“大红菜”等的共饮共食行为,体现出他们共同作为社区成员的象征性。这种以“血食”来洁净可能存在的不洁的方式,使社群内部成员在进行“洁净”的过程中获得了再次共同重建社群秩序的参与感。

此外,在参与喊天仪式时,除了祭师、寨老们和芦笙演奏者之外,黄岗侗寨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需身着白色粗布制作的上衣。这显现出他们试图通过具有洁净含义的白色服饰来进一步凸显仪式的净化用意。“喊天节”仪式中对洁白服饰的重视,源于以侗族为代表的古代中国南方以至东南亚一带将白色视为等同于洁净、光明、希望、力量的观念,这种着装与咒语等共同建构了宗教洁净仪式所必须致力寻求的正面力量。

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指出,人类往往将“洁净”与“不洁”视为是同样具有神圣力量的两个对立变体,“在象征两者的神话构造之间就应该在性质上具有密切关系”[11]。洁净是有益的神圣力量,能够起到维护物质和精神秩序的作用。相反,不洁则是具邪恶属性的破坏力量,能够制造混乱,并引起死亡和疾病。黄岗侗寨内部以农耕为主体的生活与文化场景,给予了万物有灵信仰的生长空间,也形成了对“洁净”与“不洁”的具有微妙关联性的看法。在整个“喊天节”祭祀过程中,祭师带领村民再三用语言表达出他们的激烈情绪,悔恨之前将雷婆弄脏了,于是祈求通过以“洗脸”而使雷婆获得净化的愿望,请求雷婆出于对“洁净”行为的满意而降雨。其中的言语、服饰、仪式以及饮食过程,无一不是围绕洁净活动而展开的。在这样的活动中,他们强烈的集体情感能够得以平息、缓和,“此时,集体情感中的宗教力已经完全转了个方向:它从不洁变成了洁净,变成了一种净化工具”[11]。这个一年一度的仪式性洁净活动,提醒着族群内部成员需要在接下来的日常生活中遵守作为集体意识现实表征的族群秩序,以此增强保全个体与群体正常生活的正面力量,使整个村寨按部就班地运行。

综上可知,侗族民众在黄岗地区继承与延续“喊天节”古老仪式的时候,正在不断传达着仪式参与者的族群、文化信息,并将持久存在的传统文化、价值与感情转换成为了外在行动,表达出强烈的社群集体认同意识,同时也透露出侗族民众在精神层面渴望达到洁净、安全与愉悦的生活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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