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1945年中国通货膨胀成因研究综述
2020-01-19王丹
王 丹
(中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通货膨胀始终是困扰一个国家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难题之一。学术界有不少学者对于1937—1945年抗战时期通货膨胀的成因进行分析,吴承明先生曾指出:“凡能定量者,必须定量,这就可以破许多假说,立论才有根据。”[1]而大多数学者都是从定性的角度进行分析,只有少数学者从定量定性两个角度进行分析。本文通过梳理国内学术期刊以抗战时期通货膨胀为主题的代表性文章,对这一时期影响通货膨胀的因素进行综述,并尝试发现目前研究中尚且存在的问题,从而为新时期国家治理通货膨胀提供借鉴意义。
一、定性分析抗战时期通货膨胀的成因
(一)1935年法币改革的影响
对于法币改革到底是不是能够影响抗战时期的通货膨胀,学者们持不同观点。多数学者认为1935年的法币改革对抗战期间的通货膨胀有着重要影响,例如,杨培新在书中写到,“伪法币通货膨胀的实施就是旧中国通货膨胀的开始。”[2]成圣树、金祖钧主要从法币是无价值的纸币角度进行分析,认为1935年的法币改革统一了币制,摆脱了对世界银价涨跌的依赖,增强了抗战前期的国力;然而在1937年下半年,抗日战争爆发,国民政府开始滥发法币,物价暴涨,引发恶性通货膨胀,法币迅速贬值。[3]刘院丽认为,1935年11月法币政策实行和增发在一定程度上带来物价的上涨,但此时还不能称为是通货膨胀,作者认为这是通货膨胀的开端,因为这暗示以后法币的过度发行必然导致货币贬值,从而引起物价上涨。[4]少数学者则认为1935年法币改革与1937—1945年通货膨胀没有直接的关系。例如,孔晖认为被动的抗战时期发生通货膨胀是必然的事情,将通货膨胀归因于实行汇兑本位制的法币政策似乎有些牵强,如果这一时期没有法币政策,必然会有另一种政策替代去支撑战争的开销。[5]
(二)法币的过度发行
马克思说:“流通的纸币的价值则完全决定于它自身的量。”纸币数量超过流通中的客观需要,单位纸币所代表的价值量就必然减少,这也是学者们普遍一致的观点——超额发行的纸币是抗战期间通货膨胀的重要原因。冯宪龙在文给出这样的观点:由于法币超量发行引起货币总量与社会需求的失衡,从而导致通货膨胀,在战时环境是不可避免的。[6]赵子晗、赵晓明认为货币贬值现象是中国古代的常态,但是由于金属货币本身具有价值,过多的货币会退出流通领域被贮藏起来,这是因为流通中的货币量要和需要的相适应。纸币本身没有价值,国民政府大量发行货币是导致抗日战争时期恶性通货膨胀的直接原因。[7]成圣树、金祖钧根据通货膨胀的成因将其划分为财政赤字型通货膨胀、信用型通货膨胀、国际收入型通货膨胀及体制型通货膨胀,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财政赤字型通货膨胀。而1937—1945年就属此类型的通货膨胀,政府通过没有独立货币发行权的中央银行增发货币来解决财政赤字而形成的通货膨胀。[3]易棉阳在书中写道,解决财政赤字的办法主要由三个:增加税收、发行公债、增加发行。其中,前两种办法无法弥补巨额财政赤字,因此国民政府不得不通过银行垫款来弥补财政赤字,此办法贯穿整个抗战时期。银行垫款倒逼发行银行增加货币发行量,使得货币流通量超过市场所需的必要量,这也就直接拉上了物价水平。[8]可以看出,尽管学者们一致认为国民政府超额发行法币是导致这一时期通货膨胀的重要因素之一,但是对于超量发行法币这一政策有的学者则持有较为宽容的态度,认为这是在战时特殊环境下的无奈之举。
法币的超量发行又涉及到中央银行和政府之间财政权力的关系问题。在抗战时期,中央银行丧失独立的货币发行权,财政部掌握国家的财政大权,货币的发行量完全取决于政府的需要。例如,蒋清宏在文中探索这一时期通货膨胀的原因时发现,其并不能局限于战争本身,作者认为“金融产权”贬值是走向滥发纸币进而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重要因素。国家政权与金融产权的重合,或者说商业银行金融产权的“独立性”被剥夺,发钞权作为银行实施金融产权的主要行为开始让渡给政府,满足政府的财政需求成为银行的主要职能,银行无条件的向政府垫款,大量没有任何准备金的纸币推向日益狭窄的市场,去追逐有限的商品,通货膨胀不可避免。[9]同样,赵子晗、赵晓明在文中也提及,中央政府看似拥有独立的货币发行权,实则是依附于财政部,政府当权者对中央银行和财政预算拥有决定权,中央银行被当做是政府的账房,成为当时经济恶化的祸根。[7]
(三)日军的侵略
第一,日军发动军事侵略、占领东部沿海地区,工商业聚集的富庶地区沦陷,对工业生产、国民经济无疑是重大打击。张公权在其著作中开篇即说道,“在中国,恶性通货膨胀的起因与日本所造成的异常情况分不开”。张公权先生认为,日军的每一次军事进攻、封锁,都会使国内物价水平因之而上涨一次,工业品的短缺,迫使物价猛涨,加剧通货膨胀。[10]谭文熙在文中谈到,日本在中国的经济侵略,推行通货膨胀政策,导致物价暴涨。特别是当侵华战争“速战速决”方针失败以后,继而实行“以华制华”“以战养战”政策,以致国民政府收支矛盾越来越大,滥发钞票、推动物价猛烈上涨,造成严重的恶性通货膨胀,加剧沦陷区人民的灾难。[11]陈雷在书中写到,一方面东部富庶地区的沦陷使国家财政收入骤减;另一方面,迫于时局要求,国民政府同意对工厂企业进行迁移,但是由于政府战前准备不足和日军的侵略干扰,厂矿西迁的工作艰难进行,结果是大部分工厂毁于战火。[12]第二,日军对华发动经济战,以破坏中国经济。易棉阳在书中指出,国民政府在与日本的经济战中处于守势,失去主动性。从1938年日本在我国成立“伪联合准备银行”,发行“银联券”,到1941年1月成立“伪中央储备银行”,发行“新法币”,企图代替法币在沦陷区流通等经济攻势。尽管国民政府采取应对措施,但成效不大。[8]第三,日军大肆破坏中国公路、铁路等交通线,使外省及国外物资无法到达后方。张公权、陈雷、易棉阳、孔晖等学者都谈到自战争爆发,日本是如何破坏中国交通干线以阻碍物资运输的。所以,到战争后期,导致加剧通货膨胀的主要因素已不是供给不足而是交通能力不足。
(四)国民政府的局限性
学术界对国民政府实行通货膨胀政策目的有不同看法,这一问题蔡志新在文中进行了深入探讨。作者认为,长期以来有一种学术观点:在孔祥熙的主持下,国民政府在抗战初期就确定了以通货膨胀为中心的财政政策,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执行“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治路线和积累四大家族官僚资本。这种观点既体现在20世纪50至80年代出版的近代财经史著作(如杨荫溥的《民国财政史》、杨培新的《旧中国的通货膨胀》、1985年版《中国近代金融史》等)之中,又体现在20世纪80至90年代问世的一些研究孔祥熙的相关论著之中,这些观点在现在仍有一定影响。目前看来,这种观点有两个讹误之处:第一,国民政府在战争初期实行举债而非通货膨胀的政策,直到1939年修改法币发行准备制度之后才正式确定实施通货膨胀政策;第二,对国民政府实行通货膨胀政策目的的认定有误,国民政府在抗战时期实行通货膨胀政策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消极抗日、积累官僚资本,而是为了坚持抗战。[13]但是正如上述提到的几本著作中,对此问题的回答却是相反的答案。所谓“论从史出”,这是史学研究需要注意的地方,但是研究的时代背景客观因素和研究者的主观因素不同,对同一历史事件会做出不同评价。回顾1937—1945年抗战时期通货膨胀,国民政府作为当局领导者和政策制定者,必然对通货膨胀的出现承担责任。比如冯宪龙在文中指出,造成通货膨胀的根源固然有战争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国民政府的战时财经措施和政策手段的负作用。抗战时期国统区的通货膨胀是国民政府不恰当的财政金融政策的产物,在无充足的储备金和物质生产保证下增发钞票,导致通货膨胀便是必然的结果。[6]杨菁提到,抗战时期中国之所以会发生通货膨胀,且逐渐趋向恶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国民政府政策指导的失误。1940年的温和通货膨胀麻痹了国民政府,无视当时经济学家对通货膨胀危险的警告,高估了在短期内就可以增加供应的可能性,低估了膨胀通货所产生的影响。[14]赵子晗、赵晓明在文中认为,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仅限于使用行政手段来控制通货膨胀,而此时财政收入减少才是主要矛盾,国民政府却将重点放在大量发行货币的方式控制财政赤字上。[7]康珂认为,“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既掌握着军政大权,又逐步在金融、实业领域进行垄断”,官僚资本阶级在频繁的政策波动中借机敛财。在物价飞涨时,政府一方面试图管制价格,但另一方面又默许孔氏家族囤积居奇、牟取暴利。对民间财富的掠夺导致市场信心崩溃和政府信任危机,最终无法逆转经济崩溃局面。[15]
(五)其他影响通货膨胀的因素
1.对通货膨胀成因进行分阶段研究
艾永梅、吴雅琴通过计量分析结果,将重庆的通货膨胀划分为两个阶段:1937年11月—1940年12月的和缓通货膨胀阶段;1941年1月—1946年5月的恶性通货膨胀阶段,其中1941年是一个转折点,重庆物价上涨的速度开始超过法币发行增加的速度。[16]孔晖认为,1937—1945年通货膨胀的成因应该分阶段分析才符合历史。1937—1939年通货膨胀相对缓和主要是因为供给收缩;1940年是中国通货膨胀的转折点,是农业歉收年;1940—1941年农产品价格上涨成为通货膨胀进一步恶化的主要原因;1942—1945年的恶性通货膨胀,是抗战以来通货膨胀最为严重的时期,农业歉收、农产品价格上涨;工业原料短缺、工业产值下降,再加上财政收支失衡的矛盾以及银行信用总量膨胀与投向错误无一不在推动通货膨胀的恶化。[5]
2.抗战时期民众对物价上涨的心理预期
这一影响因素的作用机制正如易棉阳在书中所述,人们预计战争不会短时间内结束,纸钞会继续增发,物质供需矛盾突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势必会纷纷抛法币抢购物资,储货保值,避免法币贬值造成损失,这就加快货币的流通速度,物价上涨幅度。[8]
3.庞大的军费开支
战争时期军费支出激增,占据政府赤字的主要部分,为了弥补军费开支政府不得不增发纸币。张公权认为,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军费支出锐升,这不仅在需求方面影响通货膨胀,在供给方面也因为征兵造成的农村劳动力不足对通货膨胀产生不利影响。[10]杨菁指出,战时军费支出对通货膨胀有决定性影响。文章列出1937—1945年的四组数据:财政支出、军费支出、财政赤字、银行垫款,可以看出军费支出占财政支出的绝大部分。财政赤字主要由军费支出激增而造成,依赖银行垫款弥补赤字,而银行垫款的绝大部分是通过增发货币的形式。[14]蔡志新指出,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如果通过核减军队编制来适度压缩军费开支,不仅不会削弱军队的战斗力,反而会收到清除军内贪污积弊、提高军队战斗力、减少财政赤字、抑制通货膨胀等多重效果。但是由于军方将领的反对和最高当局的保守,直到抗战结束,国民政府军队的编制非但未能得到切实核减,反而不断扩大。结果,其军费开支和财政赤字也不断扩大,由此引发的通货膨胀也愈演愈烈,难以根治。[13]
4.囤积居奇的投机心理和物价上涨之间存在恶性循环关系
赵子晗、赵晓明认为,商人大肆猖獗的投机活动也是加剧通货膨胀的重要因素。[7]易棉阳也提到,囤积居奇和物价上涨之间存在恶性循环关系。[8]
二、定量分析抗战时期通货膨胀的成因
艾永梅、吴雅琴和易绵阳都从定量分析的角度精确说明了法币发行量是导致1937—1945年通货膨胀加剧的重要因素之一。艾永梅、吴雅琴利用费雪方程式说明国民政府货币发行与通货膨胀的关系。文章以1937年11月至1946年5月重庆的月度数据为依据,对国民政府的货币发行指数与重庆物价指数作线性关系分析。接着用费雪方程式MV=PT进行验证,二者均反映出货币流通量和物价之间的正相关关系,即随着法币发行量的增加,物价会进一步上涨引发通货膨胀。在文中作者进一步对国民政府的货币发行指数与重庆物价指数变动进行阶段性分析,得出结论即以1941年为限,1937年11月—1940年12月是缓和通货膨胀时期,1941年1月—1945年8月是恶性通货膨胀时期。[16]
易绵阳则是选取1937年7月到1945年7月之间的25个样本点,利用SPSS统计软件对货币的发行量和物价指数之间的关系进行回归分析,以期对这一时期通货膨胀的成因做出精确回答。对计量结果进行分析得出,滥发纸币才是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最重要因素,或者说,抗战时期通货膨胀主要是一种货币现象。因此,治理通货膨胀的侧重点应该在于控制货币发行量,而国民政府从物质供需入手控制通货膨胀势难收效。[17]
三、目前研究尚存在的问题及启示
学术界对抗战时期通货膨胀问题成因的研究虽多但研究内容都较为统一,不同的学者切入的角度不同,主要集中在法币的大量发行、国民政府的政策不当、日军的军事与经济侵略、社会各阶层的投机心理以及庞大的军费开支这几个方面。在研究方法上存在两个问题:其一,大多数学者都是从定性的角度进行分析,只有少数学者从定量定性两个角度进行分析;其二,多数学者没有根据通货膨胀的程度进行具体的时间划分,在不同的阶段导致通货膨胀的主要因素是不同的,因此在探讨抗战时期通货膨胀成因的时候应分阶段加以区别。
对抗战时期通货膨胀成因的评述,对于分析我国通货膨胀成因以及如何有效治理通货膨胀有着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为了有效防止通货膨胀对我国宏观经济运行的冲击,一是实行稳健财政政策,坚持经济发展的长期战略思维,不能为经济一时增长而实行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合理安排中央与地方的财政支出结构,使财政赤字保持在合理区间。二是实行相对平稳的货币政策。一方面,政府不能过度依赖货币政策刺激经济增长,货币发行量与商品流通所需要的货币量保持动态平衡;另一方面,政府实施信贷政策时辅之以相应的房地产财政政策,避免因资产价格过度上涨而使货币信贷政策对通货膨胀失控。三是要发挥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作用,在“转变发展方式、优化经济结构、转换增长动力”上下功夫,不仅要使市场上商品供给的数量满足消费者的日益增长需求,更要提高商品供给的质量满足提高市场竞争力的要求,同时进行税制改革,给市场主体减负,减低税收成本,刺激生产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