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见识的纨绔子弟
——论《歧路灯》中的盛希侨形象
2020-01-18陈国学
陈国学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歧路灯》是清代前中期差不多与《红楼梦》同时代的一部世情小说,其中主要塑造了谭绍闻这个败家子形象,他在父亲去世后由于没有良师引导,被匪人引逗入赌场,几乎家破人亡,后来在父辈和族兄帮助下终于浪子回头,稍振家声。作者李绿园还塑造了另一个败家子盛希侨,他与《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有点相似,都不愿与官府打交道,又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不爱读书,但与前两人不同的是他还赌博、喝酒,弄戏班子,是一个彻底的纨绔子弟。作者对他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认为盛希侨是将谭绍闻带上歧路的人物之一,另一方面又很认同盛希侨对一些事情的处理,对其极力赞同。对这一形象给予深入剖析,认识其内在的逻辑,可以发现他的独特性和价值,那就是除了以上所说的缺点外,他有见识高超、胸襟洒落等可贵的地方,在作者对他的否定中,至今看来也有可以商榷之处。
李绿园对盛希侨的描写,可以说着重在两个方面:其一,他与谭绍闻的关系,这方面作者对他批评很多,但也有肯定的地方;其二,他与弟弟盛希瑗的关系,这方面作者对他颇为赞赏回护。由于这两方面涉及到世家子弟为人的问题,我们可以仔细剖析。
一、从盛希侨与谭绍闻的关系看其良知尚在与精明
首先看盛希侨与谭绍闻的关系,这里涉及到交友的问题。盛希侨出身世家却不喜读书,反而赌博,甚至嫖妓,是作者所说的匪类,他和谭绍闻结拜兄弟的事在作者看来,是带坏了后者。其实盛希侨对谭绍闻的不良影响,更重要的一点还在于他对做事不认真、不合己意的仆人的严厉惩罚,使谭绍闻觉得自己可以在忠仆王中面前直起腰来:
希侨道:“谭贤弟,你一定要回去,想是怕盛价?难说一个主人怕他们不成?”绍闻笑道:“岂有怕小价之理。”希侨道:“正是哩。像如舍下,有七八家子小子,内边丫头爨妇也有十来口。我如在外一更二更不回来,再没一个人敢睡。即如家中有客,就是饭酒到了天明,家中就没一个敢睡的。若是叫那个不到的,后头人是顿皮鞭,前头人是一顿木板子,准备下半截是掉的。”(《歧路灯》第17回,以下引用该书省略《歧路灯》)
于是,谭绍闻先是在王中来接自己时,借酒醉居然敢动作粗鲁,骂王中,后来自己堕落后,听不惯其谏阻,三次将其赶走,虽然他遵守了父亲的遗言,将要赏给王中的东西都赏给了王中。这里我们不由得想起谭绍闻的父亲与王中之间的关系,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彼此信任有加,并无如此严格的分际,即使有,也只是仆人王中的坚守,显然,谭绍闻从盛希侨那里学到的是法家那种只讲上下级、不讲温情的主仆关系,这正是其不读书、一味任性的结果。传统儒家是强调君仁臣忠,并不一味强调分际的,这正是原儒思想处理上下级或者主仆关系的优点。过去从反封建的立场一味批判《歧路灯》维护封建统治阶级,实际上是值得反思的。
盛希侨与谭绍闻的关系还有值得肯定的地方,那就是他讲义气,在谭绍闻几次被匪类坑害后大力挽救,而对坑害谭绍闻的夏逢若、张绳祖予以抨击。夏逢若本是没落的世家子弟,他看到谭绍闻与盛希侨来往,心生艳羡时也生不良之图,千方百计地和他们搭上关系,和他们结拜兄弟,却借机引诱谭绍闻走上赌博之途,与别人合谋坑害谭绍闻。第一次被盛希侨知道后,盛希侨用以毒制毒的办法:“……贤弟你放心,我明日备个酒,请几个赌家玩玩,你抽一场子头钱,管情够了还使不清。要正经朋友做啥哩?我替你办办。只是没星秤这个杀才,连我的朋友都弄起来。夏家第四的这个东西,也不算一个人。我如今即着人派这一场子赌,全不要三个核桃两个枣的……明日你看看正经赌罢。好没星秤这个杀才,明日要约他来,叫他赴赴正经大排场。你放心回去,明日早来。” 这一次,他轻松地帮谭绍闻还了赌债(第27回)。后来谭绍闻面临更严重的债务,那就是他再次被夏逢若引诱赴赌,输给了兵丁虎镇邦八百两银子,急得上吊自尽,后被救下来。虎镇邦是个不好惹的主,几次三番上门讨要赌债,盛希侨知道后,凭借世家子弟的声威,帮谭绍闻退了虎镇邦之难:
虎镇邦道:“这事不与少爷相干,何必替别人这样用力。谭相公,你只说话罢。”谭绍闻倒不敢搀言。盛希侨道:“我两个是生死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是不识趣,说硬话,惹我恼了,时刻叫过七八条大汉子,抬起来打你,还算零头哩。”虎镇邦也恼了,高声道:“不用如此作践我,三尖瓦儿也会绊倒人!”盛希侨哈哈大笑道:“绊不倒!绊不倒!你那意思说,你是革退兵丁,营里管不着你?我拿个帖儿,送你一个革退目丁冒称行伍,指赌讹人。只怕三十杠子,你没啥优免。”虎镇邦发话道:“这场赌已经县里断过,料着罪无重科。我只是要银子。”盛希侨道:“谭贤弟,这事经过官么?”绍闻道:“经过官。”盛希侨笑道:“姓虎哩,收拾起罢。赌博经官,这悬赃就是该入库的。你家有库,我就缴;你若无库,俺弟兄们就不欠你一分一厘。我有罪,请回罢。俺还有正经话计议哩。”虎镇邦无言可答。满相公扯住说道:“咱到门房里坐坐,有事商量。”虎镇邦少不得跟着走去。(第69回)
这件事的结尾,盛希侨对真正的匪人虎镇邦连哄带吓,只给了二十两银子就摆平此事。盛希侨真诚地对待结义兄弟谭绍闻,帮谭摆平了以上事务,而依靠的却是被称为“匪气”的豪纵,这是作者描写盛希侨这一纨绔子弟的一个特质,是他与贾宝玉的软绵多情、杜少卿的豪纵易骗不一样的地方,也多少显示出了我们下文要说的他见多识广的特点。有论者认为盛希侨是一个“傻公子”[1],论者自有其特殊的理由,不过从他帮助谭绍闻这两件事看来,他不仅不傻,还很精明。
二、盛希侨处理与弟弟的关系的温情表现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他与弟弟盛希瑗的关系,他在处理这种兄弟关系时,保留了世家子弟温情的一面,是完全值得肯定的。据盛希侨自己说,他待弟弟并不薄:每年为其请先生教念书要花二三百两银子;为其娶亲时,考虑到弟弟秀才身份,不能与妻子家身份不般配,为其用钱“觅枪手,打连号(指科举场上的舞弊手段)”,使其中了副榜,又花去银子一千多两;加上迎亲的巨大开销,总共花去一万多两银子,但弟弟成亲后就要分家。原来弟弟盛希瑗怕他把家业败完了连累自己跟着受苦,所以提出与他分家。盛希侨对弟弟分家的要求一方面非常不满,认为其“不算人”,另一方面完全答应其要求:“算了几天,说我还该找他一千二百有零。我一切让他。”在弟弟为什么要分家这件事情上,盛希侨认为自己的老婆要负很大责任,而与弟弟的妻子无关:“我见许多人,到析居时,兄弟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嫂子不贤的亏;哥哥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弟妇不贤的亏。真乃狗屁之谈。惟俺家这宗闹法,原是我那个老婆不贤良,兄弟们也难以跟他一院里住,这是实话。家母见小儿亲,这也是天下之通情。家母舅听了家母、舍弟的话,打顺风旗,我又不能与舍弟掂斤拨两,说那牙寒齿冷的话。任家母舅分排,我都依。总之,与靳宅贤慧姑娘(即盛希瑗的妻子)毫无干涉,一句昧良心的话,我不能说……”(第68回)尽管不愿意和弟弟分家,为了家庭和睦却不得不答应弟弟的要求,而在归咎原因时,不说是弟弟的妻子挑唆弟弟,反而把罪责推到自己的妻子身上,这正是盛希侨为人爽朗无私曲的地方。作者在这件事情上,无意识中对自己在小说开始时极其否定的盛希侨来了个不小的转弯,不掩饰地肯定他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是其在创作上“憎而知其善”的客观态度的表现。
其后,弟弟盛希瑗又因盛希侨的老婆背地里叫手下家人以盛希侨的名义偷当了两顷地,将其告上官府,罪名是“弃公产而营私积,欺弱弟而肥私囊”。盛希侨再次承认自家的不是,不愿意和弟弟闹上公堂而公开翻脸:“若是同胞兄弟为几亩土,或是一二尺过道,匍匐公堂,跪前跪后,纵然得了上风,断的给我,我那神主面前也烧不的香;清明节也上不的坟。俺家这宗事,总是贱内不贤,舍弟性躁,平白弄得我在中间算不得人数。我从来并不晓得怕人,今日叫我见了人,就会羞起来。我只相央,求县公开个活路,恩准免讯。只要你会写这张呈子,状榜上批个销案二字,我就致谢。只要能在家下私处,不拘舍弟怎的,我宁丢东西银钱,只不在公堂上打官司,丢了我这个人。免的远省亲戚传笑,近处街坊指脊梁筋唾骂,这就是了。”他找来写呈子的讼师冯健本来满口答应可以让盛希瑗输掉这场官司,听他说要写保证能让县令撤销这个案子的审理,免使兄弟对簿公堂的呈子,非常感动,马上帮他写好,而且发誓自己再也不替人家兄弟写那种分家产的“扎坏了人世间多少纲常伦理”的“唆讼”的状子了(第70回)。县令也嘉许了盛希侨的行为“不失故家风规”,免提此案,盛希侨按照母亲的调停,给了弟弟将近一千两银子,以使家庭和睦,并且在家点了《杀狗劝夫》戏目要戏班子演,以此劝化自己的老婆(第71回)。
为了和盛希侨作对比,小说写了虽为读书人,却“善于分家”的惠养民。惠养民是谭绍闻的第三位老师,他“终日口谈理学”,又“公然冒了圣人之称”,号称惠圣人,其实心无主见。他的原配妻子去世后,家兄惠观民借了高利贷四十多两帮他再娶了后妻滑氏,他自己给谭绍闻做老师得来的束脩十二两银子却被滑氏私吞给了弟弟滑玉,滑玉又把银子赌博输掉了。惠养民没钱给胞兄还债,自觉无法面对众人,得了羞病,这种关头下,滑氏却怂恿着要与忠厚老实的惠观民分家,惠养民在病中也对胞兄说要分家,胞兄被迫答应,他自己则身败名裂,从“人伦上撤了座位”。前后对比,不能不说盛希侨虽然不读书,其见识胸襟却比惠养民高超。
三、盛希侨的见识高超处
盛希侨真正特别的地方,正在于他有见识。他对世道世情非常熟悉,无论对充满卑污狡诈之人的赌场还是充满潜规则的官场,对官府他不卑不亢,既不想逢迎以取悦他们,也不违背官场的潜规则。盛希侨对夏逢若、张绳祖的抨击说明了他对赌场的熟悉,下述情形则说明他对官场与一般世态人情的了解。如第86回中,谭绍闻收到族兄谭绍衣在荆州任上寄来的信,就想去探望,盛希侨一番快论打消了其念头,他认为谭绍闻去荆州依傍族兄首先在入门时会受到门人的冷遇,大丢面子,因为谭绍闻的身份不过是一个童生而已,若是稍有地位,才会受到热情接待,地位越高,带给别人的是好处而不是伸手求助,自己手下人都会面上有光:“我实对贤弟说罢,这走衙门探亲的,或是个进士,尚可恳荐个书院,吹嘘个义学。那小人儿,就不必粘那根线。若是个秀才,一发没墨儿了。何况贤弟是个大童生?若说系亲戚本族,果然内而馆阁,或外而府道,路过某处,这请大席,送厚赆,馈赠马匹,装路菜,长随衙役得了这个差,说是某大老爷是我本官表兄内弟,他们脸上也光彩,口中也气壮。若说是小小一个知县,到二千石衙门投了手本,那门二爷们,还说少候片时,小的等我们老爷下来,上去便回。若是个岁贡,或是当年老伯那个拔贡,孔老先生那个副榜,门上还得大等一会儿。若是穷戚友,白汉子,说是亲戚、本族,门上看见,心下早说,又是一个讨马号、求管仓、想管厨、要把税口的货,谁爱见瞅睬哩!……况且做官的人,有两个好字,曰升,曰调,有两个不好字,曰革,曰故。这是官场的常事。俗语云:千里投任只怕到。怕的是碰到这四个字,搭了盘费扑了空……投任有何好处?”盛希侨这种对世情的透彻了解以及快言快语,不能不说是有见识的表现。
而当道台谭绍衣约见他和盛希瑗时,两兄弟对话如下:
盛希瑗早在厅上,拿了几本旧《齿录》说:“并非年谊,老爷与老太爷《齿录》俱无谭姓。这请咱问话,不知问什么哩。”
盛希侨道:“请咱咱就去。问话时,咱知道就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咱不欠粮漕,没有官事,一步三摇的进去,说完了话,打个躬儿出来。不走他的仪门,不穿他的暖阁,是咱弟兄们没有恁大的分儿。稀松平常,咱不是张家没星秤,钻头觅缝,好相与官府,咱不去学那个腔儿。”(第96回)
这种态度与贾宝玉绝不与官场人物往来不同,而与杜少卿有几分相似,这是一个公子哥儿不愿低头向人的性情表现,境界自然高了几分。其后盛希瑗说:“等道大人(指谭绍衣)送银子来,好打算买纸。”盛希侨又说:“第二的,你总不离乎小见。委实要做一辈子副车哩。道台送银子,那不过是一句话,你就认真起来。像如今州县官想着要绅衿盐当商的古董玩器,以及花盆鱼缸东西,只用夸夸就是要的。司、道若叫州县办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奉价,上头送来,下头奉回,说:‘这东西卑职理宜孝敬,何用大人赏价。’再一次不说,州县已知上台是此道中人,就下边奉去,上头用了。总之,上台要下僚的钱,或硬碰,或软捏,总是一个要。若遇见一个州县官心里没病,也就罢了。”(第96回)虽然这次他说错了,作为道台大人的谭绍衣马上派夏逢若送来了银子,但说明他对于官场的腐败十分熟悉,也很善于应对,这也是一种见识。这也是贾宝玉所没有,是他熟悉世道的表现。而所有这些,都是一个世家子弟在成年后广泛接触世事所不难获得的,所以,也是一种典型的特质。
总之,虽然不喜读书,甚至赌博、与妓女往来,但盛希侨是一个良知尚存的人,他真诚地对待结拜兄弟谭绍闻,温情地对待弟弟盛希瑗,不计较其短,此外,他表面上有“匪气”,实质上却精明、见识高超、胸襟洒落,又有几分梁山好汉的特点,是一个应该引起更多关注的人物形象。
当然,在结尾之处,作者让盛希侨表现出对自己没好好读书后悔的意思,一个曾经的“匪人”竟然被涂上了理学家的色彩:
盛希侨道:“我是少年傻公子,弄得家业丢了一半子;舍弟还比我差强些,虽也算个副车,到如今老不变了,不能够中个举,何日是会试时节?先人常到的地方,如今子孙没人傍个影儿,着实不好的很。我想叫舍弟随着老哥们上京肄业,好中那北闱举人,乘便会试。我迟一半年,指瞧弟以为名,到京城走走,不比朝南顶武当山强些么?……第二的,中进士呀!这回到京上,不中进土不许回来,……即如前日道台请咱愚兄弟们进署,一坐半天。一位大公祖官,三拱三邀,敬咱做什么哩?咱又无功名,又没学问,不过是敬咱爷爷、敬咱爹爹是两辈进士,也还是敬咱爷爷有学问,留下了几块墨字板。我不长进,董了个昏天黑地。第二的,你是副榜,若不能干宗大事,只像我这宗下流——咱爹下世早,没人管教我,说不的了。我是你哥哩,你要不中进土,我与你有死有活哩……大凡人到了丫头、小厮不向眼里搁,他又不曾说,自己心里明白,任凭你是什么英雄,再使不着豪气万丈。”众人听了盛公快论,却又是阅历之言,无不心折首肯。(第99回)
以前的评论中,论者似乎倾向于惋惜他不是一个彻底的败家子,竟然能浪子知错。其实若不从简单的反封建立场,而从一个人的发展来看,盛希侨这样的改变还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