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视角下的日源借词解析

张慧芳，廖美珍

(1.黄冈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2.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语言接触论认为不同语言的说话者在接触交流时，会带来不同语言系统(如语音、词汇、语法、语义等)的互动或影响。语言接触的具体表征形式是语言成分的借用与吸收，而词汇又是语言系统中最敏感、最活跃的成分，它会随着概念的产生或移植发生变更。因此词汇借用无疑成为语言成分借用与吸收最常见的现象。

汉语中的外源借词是汉语与其他语言频繁接触下应运而生的产物。它不仅反映世界语言的相互融合，也体现世界文化的相互交融，对促进民族内及民族间语言和文化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正如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所言，词的“借贷”是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最简单、最直接的影响。[1]比起本土滋生发展而来的新词，外源借词更能体现世界语言文化间的相互碰撞和融合。在当今多元化语言的词汇系统里，外源词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现代汉语对日语词汇的借用是中日语言接触、文化交流在语言领域内的必然结果。日语与汉语同属汉字文化圈，因此在现代汉语的外源借词中，日源借词凭借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以较大的数量和较广的涉及面从多个维度和渠道对汉语产生较大的影响，日源借词成为现代汉语外来词汇的重要来源之一。

对汉语外来词的研究一直是学者们关注的热点，这方面的代表有梁铭[2]、吴福祥[3]等；而着重对现代汉语日源借词进行研究的主要有张韶岩[4]、沈文凡和潘怡良[5]、王晓[6]、沈国威[7]、赵康英和王保田[8]、张守祥和薄红昕[9]等，他们的研究集中在现代汉语中日源借词的分类和特点，但遗憾的是，这些研究仅仅局限于日源借词的简单分类和个别词汇的意义演变，既没有明确界定日源借词的概念和分类的恒定依据，也没有深入探讨日源借词在词形、词义、词性、词的感情色彩、词的能产性及词源等方面对现代汉语所产生的多维度影响。因此，对现代汉语中日源借词进行合理的界定、系统的分类，了解不同类型的日源借词在现代汉语中的比重，并剖析其对汉语词汇系统产生的影响，是极其必要的。

本文将从语言接触的视角探讨并回答如下几个问题。现代汉语中的日源借词如何界定，它有哪些种类？这些不同种类在现代汉语中的比重有无差异，出现这种差异的原因是什么？它对汉语的词汇系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以及会有怎样的发展趋势？

该研究对汉语言本身的研究以及促进汉语及汉文化的繁荣具有重要意义。同时，日源借词从较大程度上折射着中日两个民族的历史渊源和文化背景，该研究对深入了解日本的异域文化、加强两国文化交流互鉴具有深远意义。

一、日源借词的界定与分类

通俗地讲，借词指的是一种语言从另一种语言借入引进的词。学术界对借词的称谓尽管目前没有完全统一，有“外来词/语”、“借用词/语”、“外来概念词”等多种提法，但对汉语中借词的界定基本达成了共识，即借词来源于外族语，并受到不同程度的“汉化”，以直接吸取词义，或者连同语音近似、非汉语原有固定音义结合的方式，渗透并融入到汉语词汇体系。因此，本研究将日源借词界定为源于日语，以借音、借形、借义等形式融入到汉语体系的词汇。

按照借用的方式和途径，日源借词一般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1.音译类。音译类借词根据日语词汇片假名或平假名的发音，最大限度保留日语词读音的特点，用具有相同或相近发音的相应汉字书写出来。这类借词数量相对较少，主要体现为三种形式：一种是纯音译类借词，如：佳能(キャノン)、榻榻米(たたみ)、欧巴桑(おばさん)、卡哇伊(かわいい)、斯纳库(スナック)。第二种是音译加义类借词，如：芭拉芭拉舞(パラパラ)、卡拉OK(カラオケ)。第三种是音义双关类借词，如：一级棒(いちばん)。いちばん的含义即“最、第一”，而音译“一级棒”不仅原汁原味地保留了日源词的发音，而且贴切传神地表达了该词的含义，一语双关，惟妙惟肖。

2.借形类。由于日语是借用汉字符号，因此借形类日源词在所有日源借词中享绝对优势，占绝大多数，是日源外来词的本质和核心。这类词根据日语词汉字表征的词形方式，完全或基本保留日语词的词形特点，同时赋予其现代汉语的读音。这类词几乎渗透到经济、政治、文娱、科学与生活的各个领域。经济领域的日源借词，如：产经、业态、低迷、精算、开发、劳务、量贩、企画、融资、特卖、物流、新干线、运营、整合、卖场、职场、法人、会社、年金等；政治领域的日源借词，如：公选、公务员、共和、国际等；文娱领域的日源借词，如：完胜、完败、攻略、出演、放送、演艺、艺能、秒杀、写真、写真集等；科学领域的日源借词，如：理念、密度、细胞、研修、新人类等；生活领域的日源借词如：刺身、寿司、料理、便当、茶道、花道、居酒屋、自动贩卖机、家政、忘年会等，以及力、化、控、族、流等类词缀。

3.意译类。意译类借词根据日源借词汉字或假名的词形表征形式，保留日语词的语义特点，用具有类似或相同意义的现代汉语表示出来。这类日源借词具体表现为三种形式：第一种是日源词完全以汉字为表征，如：校园节(学園祭)、生鱼片(刺身)；第二种是日源词以假名加汉字为表征的混合体，如：清酒(お酒)，发屋(かみ屋)；第三种是日源词完全以假名为表征，如：便利店(コンビニ)、博彩店(パチンコ)、黄金周(ゴールデンウィーク)、傲娇(ツンデレ)、吐槽(ツッコミ)。

二、造成日源借词不同类别数量差异的原因

在这三类借词中，借形词占据日源借词的绝大多数，而借音、借义词相对数量较少。究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日语本身的语言体系决定了借形是最直接、最经济的途径，由于日语是以汉语为载体的语言系统，因此日源借词在词形、词义等方面都与汉语本土词语有着共通之处，借形词从而占据主要地位。其二，日源借词“借入”至汉语的时代背景影响了这三类借词数量的分布。日源借词大量涌现集中体现在两个时期：一是 19 世纪后期到 20 世纪前期。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迅速发展吸引了中国仁人志士的关注和学习，国人的思维方式以及价值观念受到了冲击和影响，因此大量借形词被引入到中国。这段时期的诸多词语，如“社会、革命、经济、共产主义”等彻底为汉语同化，成为汉语词汇中必不可少的重要词汇。二是自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尤其进入21世纪后，中日两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中日两国的语言接触日益频繁，日语借词更是以多样化的渠道和途径被引入到汉语。这一时期的日源借词不仅沿袭了“借形”的主要途径，而且也出现“借音”、“借义”的新型路径。像“寿司”、“相扑”这些独具日本文化特色的词汇就是以直接借形的形式引入到现代汉语体系。另外，有相当一部分的日源借词是先被引入到港台地区，逐渐流行开来，被广泛使用，继而经由港台传入到现代汉语的语言系统。如“讲堂”、“玄关”、“职场”、“职能”、“艺能”、“福祉”、“人脉”等。

三、日源借词对现代汉语词汇系统的影响

日源借词对现代汉语词汇系统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日源借词的词形及词义以相对稳定的趋势高度融入到汉语体系；第二，日源借词的词性、词的感情色彩以多元化趋势引入到汉语体系；第三，日源借词的能产性加速了汉语的词缀化进程；第四，回流词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填补了汉语词汇系统的空缺。

1.词形及词义以较高的融入度进入现代汉语。日源借形词因以汉字为表征方式，因此能以较高的接受度进入到现代汉语，并以较高的融合度在现代汉语中使用并流行开来。这类日源借形词的词义与现代汉语的词义吻合度极高，如“店长”(商店的负责人)、“看板”(商店的招牌或广告牌)，这些词的词形和语义完全融入现代汉语的词汇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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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一些日源借形词在引进融入现代汉语体系时，词义在原有意义基础上呈现出一定程度的缩小或扩大，词义缩小主要体现在原有多种义项减少或舍弃，只保留一种词义，而词义扩大主要是在原有意义上进行连锁或辐射两种模式的意义延伸，义项逐渐增多。如“写手”、“宅男/女”等日源借词在融入现代汉语时义项就有所减少；而“人气”、“日系”等日源借词的核心意义不仅完全融入到现代汉语体系，其引申义也在现代汉语中被广泛使用。

“写手”在日语中的含义有二：一是文章的作者，二是书画家。融入现代汉语中的“写手”只保留了第一个含义，即文章的作者，却舍弃了第二个含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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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男/女”由日语的御宅族一词演变而来。御宅族有两层意思：一指热衷于某事，二指闭门不出。在进入现代汉语体系时，第一层意义被舍弃，而第二层含义“闭门不出”被直接引入。

“人气”在日语中有“人望、人缘、受欢迎”的意义。其被引入到现代汉语中，保留了原意。

“人气”意义不仅得到了保留，而且还得以延伸，表示“受到瞩目”。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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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用于商业、股市等，意义又发展扩大为“人心、凝聚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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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在汉语中的接纳融入程度高，两层新义都是在原义的基础上发展延伸而来，并且各自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在汉语中使用广泛。

“日系”在日语中指“有日本血统(的人)”，融入汉语时其词义被扩大化为“像日本(人)的”、“有日本风格/味的”。如以下以“日系”为关键词，在360资讯上选摘出的三条新闻标题：“长安一元钱收掉长安铃木，日系车在华分化加剧”“黄圣池漫步东京街头，随性风流露日系少年感”“十款日系二次元刘海短发”。

2.词性和词义的感情色彩以多元化的方式进入现代汉语。日源借词进入现代汉语后词性更为多元化，在词义上逐步打破了原日语词汇系统中对词汇感情色彩界定的疆界，也呈多态势发展。如日源借词“萌”融入汉语后，既保留了名、动的词性，又增加了形容词的词性。“萌”作为名词，表示人或物所具备的可爱或令人热血沸腾的特质。作为形容词，则表示人或物可爱。“萌”作动词，表示物或人使人喜爱、让人着迷，令人热血沸腾。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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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走族”在日语中是贬义，也称“飞车党”，指高速驾驶机动车并发出噪音的少年团伙。但“暴走族”进入汉语后，其词义感情色彩发生了变化，打破了原有贬义的限制，“暴走族”逐渐演变成了一个中性词，发展成对户外运动爱好者的一个特有的称谓，指的是通过长途步行锻炼身体的社会群体，如例【8】。在该词义的基础上，语义又进一步延伸，如【9】和【10】中的“暴走族”分别指NBA赛场中步法移动快而多的球员，在绵延无际的铁道上步行检修的铁路维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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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日源借词的词缀化构词能力加速了汉语词缀化发展。一些日源借词融入到汉语词汇系统之后，体现出超强的构词能力，和其他汉语词汇一起搭配组合创设出新的词汇。另外日源借词的词缀或类词缀也极大丰富了汉语词汇。日源借词的这种词缀化构词能力加速了汉语词缀化的发展。

例如，前面提到的日源借词“人气”可与汉语词汇组合衍生出新的表达——人气偶像、人气歌谣、人气美食、人气网游等。再如：达人——时尚达人、淘宝达人、达人店、达人贷；通勤——通勤车、通勤服、通勤鞋、通勤包；亲子——亲子装、亲子游、亲子班、亲子乐园、亲子游戏；登场——登场音效、登场表情包、闪亮登场、隆重登场；量贩——量贩式KTV、量贩式医药超市、量贩式书店、量贩式海鲜。

另外，日源借词的词缀或类词缀也具有极高的构词功能，如“超～”、“～热”、“～风”、“～族”、“～控”、“～达人”等，它们附加在汉语词汇上极大丰富了汉语的词汇体系。如：

“超～”：超牛、超薄、超全、超人气、超大型、超豪华、超时尚、超热销、超火爆、超便利。

【11】抖音上十大常用婚礼歌曲，超时尚、气氛排行榜(慧聪网 2018-04-17)

【12】宁波这家交通超便利的豪华酒店，住一次把时尚和亲子都拿下(搜狐2018-03-23)

“～热”：英语热、出国留学热、旅游热。

【13】低龄化、费用高昂，探访少儿英语热持续升温的背后(东方网2018-04-04)

【14】“俄罗斯旅游热”持续升温，春节将再掀高潮(东方头条2018-01-31)

“～风”：足球风、滑板风、说唱风、考研风。

【15】“全民大球兴”掀起岛城足球风(青岛晚报2017-09-30)

【16】两个原因让“考研风”越刮越猛(千寻生活2018-03-07)

“～族”：打工族、暴走族、追星族、拼车族、啃老族、试婚族、洋漂族、装嫩族。

【17】有一群啃老族叫“精神啃老” 别把自己的压力转嫁给父母的黄昏(360新闻2018-04-09)

【18】韩国成年男女争当“装嫩族” 为买小玩具排长队(中新网2014-07-08)

4.复活的回流词填补了现代汉语词汇系统的空位。汉语回流词主要指的是由于文化空位，出于表达的需要， 古汉语中某些词被借用到日语中，成为日语的固定词甚至基本词，原义滋生出新的词义，后又因表达的需要重新回归到汉语体系。这一类词在现代汉语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覆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如“社会”、“民主”、“文法”、“玄关”、“写真”等。

“社会”一词在古代汉语中，指“聚集而成的团体”或者“逢节日的酬神集会活动”。 如：

【19】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保，把著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醒世恒言》卷三十一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20】诸军寨及殿司衙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会，结缚台阁，迎列于道，观睹者纷纷。([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 三月)

而该词在日语中被用以翻译英语单词society，因此语义演变成“由人与人形成的关系总和”。后来中国的学者借助日语的翻译文献来介绍西方的科技文化， 遂将“社会”一词转译回归到汉语。

“民主”、“文法”等词也早已存在于古汉语中，《尚书·多方》《史记》中可以找到佐证：“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刑殄有夏”，“弘大体，不拘文法”。此处的“民主”指的是民众之主，即帝王天子；“文法”指法律条文。日本人在翻译西方文献时借用“民主”来解释democracy，“文法”来阐释grammar，因而赋予了“民主”、“文法”两词新的含义：前者指在一定的阶级范围内，按照平等和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共同管理国家事务的国家制度；后者指文章的书写法规。后来伴随西学东渐大潮它们又重新回归到汉语词汇体系，但语义上都借用了日语的含义。

“玄关”也是中国自古就有的词汇，指过渡空间，如“田中开白室，林下闭玄关”([唐]岑参《丘中春卧寄王子》)。日语借用“玄关”专指住宅室内与室外之间的一个过渡空间，用于换鞋、脱衣的缓冲空间，当今汉语中的“玄关”正是借用日语的含义，指建筑物入门处到正厅的一段转折空间。

“写真”一词在古汉语中本义是描摹真实人像或景象。如“将军善画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真”([唐]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日语借“写真”来翻译photography和photograph，因而赋予其摄影和照片的意义。现在“写真”更多是指艺术摄影，如：

【21】速写：为新时代“写真”(人民网2018-09-19)

之所以现代汉语中存在大量的回流词，主要是源于语言接触的频率度和文化交流的便捷性。这些古汉语词汇在中国强盛时期被大批引入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又被用于欧美语词的翻译，从而拥有了新的含义，后来，又因为翻译西方科技文化就近便捷的需要，被转译借回汉语。

四、结 语

本文从语言接触的视角明确界定了日源借词这一概念，探讨了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日源借词的分类：音译类、借形类及意译类，指出借形是日源借词中数量最多的形式，并分析了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同时，从词形、词义、词性、词的感情色彩、词的构词能力及词源等多维度探索了日源借词对现代汉语词汇体系带来的影响。研究表明，日源借词的词形及词义在引入到现代汉语体系时同汉语保持了较高的一致性；而词性、词的感情色彩则体现出较强的差异性，呈多元化的态势。从构词能力来看，部分日源借词词缀或类词缀的构词能力强大，与汉语组合衍生了一系列新式表达，加速了汉语的词缀化进程。从词源来看，现代汉语中很多盛行的日源词汇实质源于古汉语，之所以它们被赋予新意又重新回流到汉语体系，是因为遵循语言的经济原则，以“旧词赋新意”的方式填补汉语词汇系统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