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与成长
——评罗伯特·泽塔勒的作品《读报纸的人》
2020-01-18丁雅静
丁雅静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202)
一、梦与文学
梦在人们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中西方对梦的研究由来已久。
中国历史上,从殷商开始就有关于梦和占梦行为的记录,古人认为梦是现实预兆的依据。“梦” 这个字也是在这个时期,从甲骨文演变而来。殷商时期记录下来的梦主要是帝王的鬼梦,梦在当时被视为人神沟通所引起的现象。但中国古代梦的研究主要论述了梦的成因,没有对梦的本质作出系统论述。关于梦的书籍也以解梦、占梦为主,如广为流传的《周公解梦》《梦林元解》等。
相比之下,西方对梦的研究则更为科学和系统。亚里士多德著有《睡与醒》《睡眠的预言》等作品,认为梦反映了身体的变化,是一种持续到睡眠状态的思想。弗洛伊德于1900年所著的《梦的解析》标志着人类对梦的研究进入了全新阶段。弗洛伊德认为,梦是通往潜意识的康庄大道。由于在睡眠状态,想象不可能转化为实际的行动,因此,梦便使人们得以免除一切责任而实现愿望。在清晰的梦境深处隐藏着需要解读的 “梦的隐意”(Traumgedanke)。将暗含的 “梦的隐意” 引入梦中就是 “梦的工作”(Traumarbeit)。“前意识”(das Vorbewusste)为了逃过审查,常会以可描绘的画面形式呈现自己。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梦的解析过程常常与形象的象征物联系起来。
从文学学的视角来看,梦的解析是阐释学的一种形式:梦的显意即能指,而梦的隐意即所指。因此,对作品中的梦境进行分析,从而发现梦境背后的深意,便有助于理解文学作品的意义[1]。
作家虽不见得从理论角度去撰写作品,但古今中外,与梦境有关的作品却数不胜数。在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中,《西游记》中的梦境描写有10次,《水浒传》有18次,《三国演义》有20次,最为突出的是《红楼梦》,其大大小小的梦境竟达到32次。而在德语文学中,从浪漫主义时期开始,梦境的叙事意义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如艾辛多夫的《一个无用人的生涯》,将梦境与现实巧妙糅合起来,充满浪漫主义所追求的神秘色彩。克莱斯特的作品也体现了梦与现实的交融,如经典戏剧作品《洪堡亲王》。卡夫卡的风格与克莱斯特有相似之处,卡夫卡的一个短篇标题即为《梦》。隐喻式的语言与神秘的梦相结合,使文本意义更加深邃。而在作品《读报纸的人》中,作者则巧妙通过弗洛伊德这个人物,自然而然地插入梦境描写。
二、《读报纸的人》中弗兰茨的八次梦境
罗伯特·泽塔勒提道,他一直想写一部与弗洛伊德有关的作品,批评界对弗洛伊德的设置意见不一,有些评论家认为,弗洛伊德与弗兰茨的忘年交缺乏可信度。但更多的意见则认为弗洛伊德的存在对于弗兰茨的成长有很重要的意义。弗洛伊德建议他去寻找爱情,记录自己的梦境,他们的谈话促使弗兰茨开始思考自己能在这个时代做些什么,最终,弗洛伊德的流亡与森耶克的死亡一起,推动弗兰茨作出最终的抗争。在这个背景下,作品中出现八次梦境便显得合情合理[2]。下面即从三个方面来论述《读报纸的人》中梦的叙事意义。
1.有助于刻画人物的心境
弗兰茨第一次梦境出现在他到达维也纳不久,“猪血从屋顶直接滴到圆桶里,也滴到他的脑子里。床升得越来越高……在蓝色的小车里进入永恒的黑暗……”。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不管以什么方式,构成梦中内容的所有材料都源自人的经历,它们在梦中被重新加工、回忆”。弗兰茨的第一个梦便展现了这一点:维也纳的所见所闻使弗兰茨受到了深深的触动。森耶克所在的报亭因为接待犹太顾客,被人在夜里把报亭喷满了猪血。弗兰茨满怀憧憬来到大城市,而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却与他的设想截然相反。他看不到光明,只有 “无尽的黑暗”。叙述者不需要直接叙述弗兰茨的思想落差,仅通过一个梦境,一切已然清晰。
第二次梦境是弗兰茨依据弗洛伊德的建议而记录下来的。“在阿特湖上的一次飞行……母亲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朝这边挥手。” 在离开家乡以后,这是弗兰茨第一次梦到妈妈。在此之前,弗兰茨刚刚受到爱情的打击。维也纳的政局让他困惑,纳粹开始了对不同政见者的迫害,他从报纸上看到了纳粹党如何粉饰太平,这一切让他感到迷茫和不安。弗洛伊德认为,“显梦中的元素类似于象形文字手稿中的一个限定词,它不是想表达,而仅仅是来揭示另一种象征”。在这个梦境中,“母亲” 与 “家乡” 都具有象征意义。一方面反映了他的处境:他惶恐,他想逃到妈妈身边,得到妈妈的庇护。另一方面则反映了他对维也纳的抵触。在这里,人们要么追随纳粹,要么浑浑噩噩不问世事,生活是绝望的。在这里,弗兰茨必须选择用何种态度面对生活,而在他的家乡,似乎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家乡于他,是远离喧嚣和烦扰的世外桃源。从梦境这个角度去揭示主人公的心理状态,较之于叙述者直接叙述要更具有可信性。如弗洛伊德所说:“梦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在成长的路上,弗兰茨没法回头,只能在梦中满足回到妈妈身边的愿望[3]。
2.有助于推动情节发展,预示情节走向
《读报纸的人》只在开篇以及中间几处采用了全知视角,整体上用第三人称从人物的视角展开叙述,除几处切换到弗洛伊德的视角,其他叙述皆从弗兰茨的视角展开。而17岁的少年进行叙述,其优点是少了说教,读者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但不可避免的是,某些行为或思想难以像本应该表现的那样得到充分叙述。因此,梦境的插入可以视为一种视角的转换。通过描写梦境,从弗兰茨的视角出发的叙述暂时被悬置,弗兰茨的潜意识动态得到客观揭示或者总结。由此,后续的情节发展便合乎逻辑地展开,弗兰茨的成长也就不再显得突兀。
森耶克被纳粹官员逮捕以后,弗兰茨梦到了已经过世的,他从没见过的父亲。“烈日炎炎,我和父亲一起散步。……有个胖男人在盖章……最后,胖子在父亲的头上盖了一个词‘未来’,同时在父亲的脑门上出现了裂缝。”
这是弗兰茨的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在作品中。父亲作为一个成年男性,在社会角色上是力量、强势、主动、坚毅的象征。弗兰茨在维也纳一直和森耶克生活在一起,因此,森耶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弗兰茨缺失的父爱。森耶克被捕,弗兰茨内心感到恐慌。如果父亲存在,那么他便可以从生活的重担中得到解脱。森耶克的被捕使他感到一种成年男性需要承担的责任感。梦到父亲,一方面代表他对自己责任的期待和要求;另一方面,父亲的脑门上出现了裂缝,形象不再完整和强大,也就意味着,父亲无法成为他的依赖,“未来” 他只能靠自己[4]。
这次梦境表现了弗兰茨对自己处境的主动思考。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随着局势的发展,弗兰茨对现实的认识逐渐加深。因此,后面的梦境在内容上有所变化。值得注意的是第四次梦境到第六次梦境被集中到一起呈现,从不同角度总结了弗兰茨对时代的未来以及自己的未来的思考,为情节的发展做好铺垫。
这三次梦境都散发出极其危险的末日气息,并具有灾难性的结局。形式上,每一个梦境都只有一个完整的句子,短句与短句之间用逗号连接,结合时态的切换——从过去时转换为现在时,使每个梦境都像一个个抓拍的灾难的瞬间,日常所见的一切都被瓦解。
第四个梦中,关于爱情的歌声代表弗兰茨记忆中初遇阿娜兹卡的情景,爱而不得,歌声入梦。而死去的男人则代表被称为 “红色埃贡” 的布尔什维主义者胡伯特。作为异己者,他被纳粹迫害致死,事实却被完全颠倒。第五个梦中,弗兰茨再次回到家乡。家乡是远离纷争的宁静之所。而湖的摇晃则表明,即使家乡也未能幸免于厄运,“妈妈离去,汽轮撞入我的心里”——外界的事物以极其暴力的方式侵入“我” 内心最后一片净土。最后一个梦中则处处展现出一种末日景象。显而易见,乘坐摩天轮的女孩是阿娜兹卡。梦里,摩天轮断裂,并不断变大,最终毁掉整座城市,这预示着纳粹统治下的维也纳的毁灭。女孩欢呼着,像一片又轻又白的云飘起来。白色象征纯洁,云则意味着飘忽不定。可见,在弗兰茨心里,阿娜兹卡的形象仍然是非常美好的,但她却不属于他。这几个梦境既是所有经历在弗兰茨心中的映像,也预示着情节的发展走向。
同样预示着情节走向的还有第七次梦。森耶克的死,爱情的幻灭,弗洛伊德的离去,恶劣的社会环境,这一切带给弗兰茨的当然不只是逆境中的成长,还有无法摆脱的压抑。而这个梦境里面充满了混乱的不可理解的意象(兔子的眼睛,悬挂在树上的吊舱),意象之间彼此孤立,好像是从弗兰茨的意识中无所顾忌喷涌出来[5]。因此,这个梦境既是对当前时局的总结,也是弗兰茨压力的释放。
将这七次梦境进行对比,可以看出弗兰茨的成长。他从一个稚嫩的在妈妈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坚定而有力量的人。七次梦的显意的变化揭示了弗兰茨从被动接受到主动感知并思考,从而找到自我的过程。
3.审美功能
以上所述七次梦境无论是揭示人物心境,还是推动情节发展,都与作品的情节相关。而第八次梦境则体现了梦境描写的审美功能。小说末尾,时间到了1945年。阿娜兹卡来到报亭,看到了弗兰茨记录的最后一个梦境,那个纸条已经残缺不全:湖水已阅览了那段美妙的时光,天竺葵也在暗夜中闪烁,正如一团火焰,总是不知疲倦地舞蹈,那光……
弗兰茨最后一次梦中的 “天竺葵” 与开头相呼应。小说开篇,暴风雨袭击弗兰茨所在的小镇,窗外的天竺葵被吹断。暴风雨既给弗兰茨带来了现实中的灾难——一道闪电击中他的供养者,也是一种隐喻,预示着时代的厄运和弗兰茨的命运。“天竺葵” 如同弱小的弗兰茨,他无法在现实意义上与 “暴风雨”——纳粹——相抗衡,但在精神意义上他是“闪烁” 的。作者把这个梦境放置在小说的结尾,一方面与开头呼应,形成一种闭合结构,给读者审美上的享受,另一方面则通过这个梦境传达出一种希望。这个梦境被阿娜兹卡发现已经是1945年,二战接近尾声。末尾两个字 “那光……” 是弗兰茨未记录完的梦境,也预示着绝望时代中仍存在一丝希望。
三、结语
《读报纸的人》选取了德国历史上一段灰暗却又不可回避的一章作为背景,展现了在乱世中17岁的弗兰茨远赴维也纳,经历爱情与友情,在报亭这个微观世界中认识他所处的时代,最终从不谙世事的少年成长为一个找到自我、坚定的与黑暗抗争的人。作品主要采用人物视角,通过弗兰茨的眼睛去观察世态,在弗兰茨的思考中揭示时代的腐朽堕落,人性的善与恶。弗洛伊德这个人物的设置使梦境描写成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品所设置的八个梦境不仅从多个角度揭示人物心境,推动情节发展,同时也体现了弗兰茨的成长历程。因此,理解文本中的梦境描写也为理解文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