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间烟火的书写看人性现实主义追求
——论迟子建长篇小说《烟火漫卷》
2020-01-18陈振华
陈振华
(安徽外国语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231201)
从最初的陌生、隔膜到渐次的熟悉、融入,历经生活的磨难、伤痛、欢欣,北国冰城哈尔滨已是迟子建生活30 年的城市。因此,书写哈尔滨是迟子建长久以来的执念,不唯是对这座城市埋葬其父辈眼泪的祭奠,更是作家生活其中自我生命的感悟、对周遭世界的认知以及对历史、时代、现实、世道人心的多维“同情之理解”。既往《伪满洲国》以大历史小人物的书写方式具体而微地书写沦陷区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心理,彼时,哈尔滨仅仅是他们生活的区域或场景之一,还没有上升为小说叙述的主体。之后的《黄鸡白酒》《起舞》《白雪乌鸦》《晚安玫瑰》,故事或命运展开的场域也是哈尔滨,不过仅仅是以一个边缘、朦胧或背景性的存在来映射、镜像人物的生存悲欢。唯有到了《烟火漫卷》的发表(2020年《收获》第4期)和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年9 月第1 版),哈尔滨这个文学地理坐标才凸显为叙述主体,构成其自然、边地的“北极村”之外的另一个精神飞地。小说出版以后产生了广泛影响,先后召开了新书发布会、研讨会,李敬泽、苏童、格非、阿来、王春林等作家、评论家参与讨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杂志也刊发了研究专辑。本文在此基础上继续论析《烟火漫卷》的思想意蕴和审美内涵,进一步凸显这部长篇小说在城市叙事和人性勘测方面的创新性价值。
一、民间视角聚焦哈尔滨普通人的命运与情感
无论是大历史还是大时代,迟子建总是将历史与时代的丰富意涵融铸于其中普通人的生存和命运,情感与遭际。迟子建对小人物、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持续关注,依然是她固有的民间伦理和价值立场。陈思和认为:“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与憎,对人生的欲望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1]迟子建以民间的立场演绎寻常人的人生命运,并没有将民间标签化、潮流化、神圣化或意识形态化,而是摹写民间生存的纯粹、真实、自由自在的原生形态。《烟火漫卷》的民间话语既没有展现与“庙堂”的对抗姿态,也无意疏离“精英”叙事,而是有意识地以民间为视角将主流的、意识形态的、精英的话语整合进广袤的“民间”场域。无论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侧重自然的民间,《伪满洲国》侧重历史的民间,还是《烟火漫卷》侧重社会的民间,它们都是“人世间”。所以,迟子建以“人间烟火”的书写涵纳了活色生香充满活力但有时也藏污纳垢的广阔民间。某种意义上而言,迟子建的小说创作就是一种广义的民间诗学,讲述的是大地上生灵的故事与命运,悲戚与欢欣。
上半部伊始,叙述是这样开始的: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朝露、雪花、菜市场的业主、流浪的猫狗、野鸟、早班的公交和出租车司机、郊区印刷厂的工人、送奶员和送外卖的小哥、晨练者、环卫工人、“站大岗”的民工……作家关注的重点当然是这座城市日常生活的百姓,是大地卑微的生灵尤其是平凡世俗生活中的小人物、普通人署名了哈尔滨的早晨,揭开了或沸腾或喑哑或欢愉的尘世生活帷幕。下半部则是这样的开篇: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市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紧接着,小说用了较大的篇幅描摹了下班蜂拥的车流、人群、夜间市民们丰富的生活以及夜晚在外加班、娱乐、漂泊、违法犯罪等各色的人以及他们凡尘生活的图景,当然也少不了黑夜的精灵——目光如摇曳的萤火的猫头鹰。上下半部如此的开头,显然是作家的匠心营构、聚焦关注、主题面向的宣示,明确告诉读者,关于哈尔滨的叙事不是黄钟大吕,不是宏大叙事,也不是个体私人化叙事,也不是传统现实主义的典型化叙事,而是将笔触深入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褶皱、每一条街巷,在烟火弥漫的日常与俗世中绘制他们的命运群像。小说中的刘氏三兄妹:刘光复、刘建国、刘骄华,他们命运各异,每个人都有自己迥异的人生轨迹。大哥刘光复退休后拍摄东北城市纪录片无人问津,罹患癌症抱憾离世;二哥刘建国终生寻人而错过了青春,年近70孑然一身;刘骄华帮助出狱的犯人重返社会,自己的婚姻却碎了一地。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因为孩子的丢失而一生郁郁寡欢;黄娥因气死丈夫卢木头后带着杂拌儿离开七码头来到哈尔滨;翁子安其实就是当年刘建国在车站弄丢的孩子,在别样的人生命运中甘苦自知;还有榆樱院里的老郭头、陈秀、小刘和胖丫、大秦和小米以及撞倒黄娥的农民夫妇,以及偷走孩子的翁子安的舅舅等等。在岁月的变迁中,活着或者死去,悲痛或者幸福,深爱或者背叛,每个人都有属己的生命故事,他们既是自身命运的行动主体,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不羁命运的摆布。人世间的命途无论怎样跌跌撞撞,甚至晦暗不彰,但他们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希望,他们依然顽强坚韧地承受生命带来的所有“馈赠”,小说结尾,手机里播放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曲》,“踏开世间不平路”,是这首歌反复吟咏的歌词,似乎在告诉小说中的主人公和阅读文本的读者以及作家自己,了悟生命、生活的真相,披荆斩棘,闯开生路,依然要有尊严地活在“人世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迟子建关于哈尔滨芸芸众生“在人间”命运的书写,又不仅仅停留在单纯的民间或底层,更是指向人类普遍性的命运,从而超越了现实生活的经验层面,超越了深层的文化层面,抵达了人类生存的哲学层面——这有点儿类似于钱锺书的长篇小说《围城》,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普遍性境遇。
《烟火漫卷》关于哈尔滨民间社会的写照基于迟子建的民间性立场和视角,继而上升到人的存在境况。显然,这里的民间生活场景带有哈尔滨这座城市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地域文化不仅仅指称乡土,也可以指向不同文化地理的城市。池莉的武汉、叶兆言的南京、王安忆的上海、陆文夫的苏州、贾平凹的西安等都呈现极具特色的城市地理及其文化色彩。城市也是一方风土,在这方风土上繁衍生息着城市各个阶层的百姓和民众。周作人曾言:“风土与佳民有密切的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各国文学各有特色,就是一国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显出一种不同的风格,譬如法国的南方有普洛凡斯的文人作品,与北法兰西便有不同,在中国这样广大的国土当然更是如此。”[2]《烟火漫卷》就是将民间性的生存场景及其民众的人世间命运和哈尔滨这座城市,这块地域,这方水土及其地域文化、风情、民俗深度地交融进而彼此镜像、相互见证。哈尔滨的地域文化,风土人情和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的民众们是相互建构的关系,生活其中的人在历史与时代中延续、更新、创造着这一方风土的地域文化,而这一方地域文化也深深地作用于当地百姓的心理结构、精神风貌和生活形态。地域文化传统还形塑了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影响作家对世界和生活的认知。迟子建的小说尤其在地域文化方面有着非凡的成就。北极村、漠河、大兴安岭、长白山、东北的黑土地和山川风物养育了迟子建,也培育了她在当代极具辨识度的文学世界。不同的是,这一次地域文化、文学地理的坐标从“乡土”转向了“城市”。小说非常细致地从地域的角度书写了哈尔滨不同的文化地理以及城市空间。中央大街、道外区巴洛克建筑群、斯大林公园、太阳岛、圣·索菲亚教堂、松花江、果戈里大街、极乐寺、乌克兰教堂、清真寺……传统与现代、自然与城市、东方与西方、民俗与宗教,多重文化空间在此纵横交织,形成哈尔滨这座冰雪城市独特的城市地域文化风貌和个性色彩。这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异质化特征,防止小说叙事的同质化,因为“近年来,中国作家的小说创作出现了一些同质化特征:只关注叙事,不关注描写,经常缺乏对具体物质性环境的细致描摹,故事和人物仿佛悬置在没有明显时间和空间特征的真空之中。一些文学作品在描写人物行为、对话、人物关系时,忽视这些内容赖以产生的地域环境、风物习俗和地方传统,让人感到同样的人物行为、对话和人物关系几乎可以不加改动地挪移到任何一种生活语境之中。这导致文学创作出现高度同质化的弊端。”[3]由此,当代文学关于哈尔滨的城市想象和城市书写,其独特的地域文化特征已位居当代城市叙事的前列。
二、殖民记忆、历史感与现代性交织的时空叙事
近代以来的东北作为日俄两个列强曾经角力的战场,多年伪满洲国的历史、沦陷区的屈辱以及二战期间种种外部力量角逐的地域,还有曾经的军阀统治等,这块黑土地上交织了太多的殖民记忆和历史伤痛。黑土地上的哈尔滨无可避免地首当其冲。哈尔滨历史源远流长,是金、清两代王朝的发源地,“哈尔滨”这个名字就是从满族语“阿勒锦”转化而来,意为名誉、荣誉。半殖民地半封建化的旧中国历史中,哈尔滨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自然是各种势力觊觎、染指、控制甚至占领的目标。旧时代的哈尔滨是带有鲜明殖民色彩的城市,外国侨民的数量大,国籍众多,在城市人口中占比高。1898 年中东铁路修建时,就有大批俄国人涌入哈尔滨及东北大地。日俄战争中俄国战败,被迫把哈尔滨作为商埠对世界开放,先后有20多个国家在哈尔滨建立了领事馆。巅峰时期有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商人、资本家到哈尔滨经商办企业。1912 年,侨民曾占比62.86%。还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俄国革命造成白俄的流亡,二次大战前苏联的排犹等等。一段时间,几乎欧洲所有国家以及美国、加拿大、日本、印度、阿富汗等国的几十万人涌进哈尔滨。其中最多的是俄国侨民、日本侨民、犹太侨民——因此,这片土地上有着太多殖民时代的记忆与遗留。
《烟火漫卷》聚焦的是哈尔滨人当代的生活,这些生活故事中自然有着历史留下的多重印记。于大卫就有波兰人的血统,他的母亲谢普莲娜来自波兰,是犹太人。刘建国虽然名为建国,但实际上是日本人战败留下的遗孤,其父母在战争期间双双殒命。小说中还穿插很多俄国人的命运故事,比如谢普莲娜第一个男人伊格纳维奇,由她和伊格纳维奇的爱情故事牵引出战争年代的历史记忆。小说中的这些侨民并非是战犯、侵略者,而是被各种政治运动、战争、动荡的局势裹挟进了历史进程。他们也是受害者,尤其是犹太人在排犹和战争中的流离迁徙,受尽屈辱和波劫,幸有哈尔滨、上海等这样昔日“国际化”的城市向他们敞开温暖的襟怀。谢普莲娜、伊格纳维奇、于大卫、刘建国的人生命运串接起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殖民记忆、历史沧桑和当下现实。这些人物的命运和城市的命运彼此互文,相互映证,共同完成自身的主体建构和历史进程。
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殖民记忆和历史感不仅仅来自于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同时也来自城市的建筑、人文、地理、风俗等多维的描述。迈克尔·基思认为:“城市同时既是真实的又是想象的,所以是各种再现技术的产物;统计学建筑的积累,全景视野和地点占有,管理的客体以及迷恋与恐惧的时刻,所有这些都被以资本主义童话为重点的一个叙事凝聚在一起。”[4]《烟火漫卷》将现实中各种建筑、地理、人文等的遗留和想象中哈尔滨过去的城市图景融入文本叙事,极大地丰富了小说城市文化的内涵和历史感。小说如数家珍地描写了哈尔滨现实或历史中特有的异国风情建筑,尤其是以俄国和欧式最令人瞩目。如圣·索菲亚教堂、中央大街、带有巴洛克建筑风格的榆樱院、清真寺、阿列克谢耶夫教堂、犹太公墓、熬连特电影院、莫斯科商场、米尼阿久尔餐厅、犹太老会堂和新会堂等。不仅仅是建筑,哈尔滨的地理、自然、风物,也在小说叙事中有机地镶嵌其中:松花江的“文开江”“武开江”被描述得声色并貌形神兼备,太阳岛、斯大林公园也是哈尔滨最主要的文化地标,小说中得以浓墨重彩地描画。道外区是过去中国人聚集的地方,其生活习惯和文化风情显然和埠头区、新城区等外侨居住的区域具有明显的差异性。在这些建筑、人文、生活习惯上,中西既有差异,又体现出中西交融的风格,比如小说中傅家甸的建筑风格既保留了中国传统的合院式,却又吸纳了西洋建筑的特点。外侨和中国人的生活习俗既保持相对独立,也呈现出深度交融和相互影响,尤其是在婚恋男女是中西结合的背景下,这样的家庭往往呈现出中西杂糅的特色,小说中谢普莲娜和她的第二个男人,也就是于大卫的父亲于民生,就有着宗教、风俗和习惯的巨大差异及其不断的磨合过程。
《烟火漫卷》中的“城”与“人”,都是小说表现的主体,“城”的历史遗留、殖民记忆,与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人”的命运的历史由来与当下演绎,形成相互依存的存在共同体,经历了相同的历史震荡、文化影响、时代嬗变、传统的式微,迟子建的文本中,哈尔滨的“城”与“人”不是城市与人的对立,而是城市与人的深度融合。小说中的芸芸众生和这个城市里的建筑、地理、人文、风俗之间的关系类似于海德格尔所言的“上手”关系。《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本质上就包括:存在在世界之中。”[5]在此意义上,他也把“此在”称作“在世界之中存在”。在这里,“在世界之中存在”并不意味着“此在”作为现成的东西被放入到现成的“世界”中,而是一种先天的、统一的现象。小说中,作家恰到好处地处理了“城”(世界)和“人”(此在)之间的关系,他(它)们是统一的,而不是分裂的。
《烟火漫卷》富有历史感的时空叙事,不单单指向近代以来的殖民半殖民的历史遗留或记忆,还指向小说中人物“上山下乡”的知青经历。于大卫和谢楚薇是知青,他们被弄丢的孩子“铜锤”就是他们在知青生活经历中出生的,后来为了知青生活没有后顾之忧,托付给刘建国让他回城的时候带给于大卫的母亲谢普莲娜抚养。刘建国也是当时的知青,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他和知青中的女青年张依婷还有过恋爱关系,但由于他在火车站弄丢了“铜锤”,这让他们的爱情偃旗息鼓。小说设置这几个重要人物的知青身份或经历,不是为了拷问知青政策的对错,而是为了让知青一代衔接过去和当下,他们是特定阶段的“历史中间物”,特定政治、思想与社会语境的产物,他们的命运附带着非常鲜明的时代信息,具有极为殊异的历史内涵。
如果《烟火漫卷》仅停留在对城市的殖民记忆、知青生活的想象重构,那么小说就很难体现出城市与人的现代性历史进程。小说多处写到了城市的现代化改造、拆迁、建设等,尤其是用了很大篇幅描述了黄娥和卢木头在七码头的生活。这种生活状态是一种没有受到或甚少受到社会现代性影响的生命图景。黄娥的生命是一种野性、本能、自由甚至放浪的状态。但是七码头在社会历史的现代性进程中很快就陨落了,迟子建自己坦承:“在写黄娥这个女性时,交代她为什么来城市,是因为陆路交通替代了水路交通,影响了她的命运。这是现代化进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代表着工业文明对自然的侵蚀,代表着一种诗意生活的终结。”[6]黄娥的进城,不能简单地视为对卢木头的愧疚,还应把她的进城看作是现代性在中国大地上推进的必然环节和深度隐喻。既往“乡下人进城”的主题往往侧重于以乡村视角去建构对城市的想象。《人生》《陈奂生上城》《哦,香雪》等就是这类的经典文本。其主要特色表现为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和城乡对照的伦理、文化以及价值的冲突。甚至“很多小说会流露出双重背景和双向视角:一方面在传统背景下以乡村视野审视和想象城市,另一方面又在现代化背景下以城市的眼光想象和审视乡村传统,双重背景和视角经常共存于一个文本中,并时常造成文本指涉和意涵的复杂化、模糊化甚至混乱化。”[7]这种现象在城市书写的过程中经常出现,深刻体现了乡村和城市的碰撞和冲突。但到了邱华栋新市民系列、到了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前者只关注都市的现代性,后者则注重城乡在现代性进程中的一体化。这时城乡之间二元对立的紧张、龃龉、纠缠就大大缓解了。《烟火漫卷》中黄娥的进城,尽管小说的结尾,黄娥的儿子杂拌儿因思念父亲卢木头回到了七码头和鹰谷,黄娥也因寻找杂拌儿回到七码头,但这不能看作是对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回归。作家以超越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冷静、理性地审视社会现代性,审视城市化、工业化对传统乡村结构的改造甚至是对传统乡村的终结,因为在迟子建看来,无论乡村抑或城市都是人类栖息的“存在之寓所”。
三、寻找、忏悔与救赎的人性现实主义深度书写
小说以刘建国寻找丢失的“铜锤”结构全篇,在主线索刘建国的寻找之外,又添加黄娥到哈尔滨对于丈夫卢木头的“寻找”。这样主副线交织牵引出哈尔滨这座城市人间各处的生活及其历史、现实的烟火,时间、空间的烟火,在烟火漫卷的民间性世俗生活图景中演绎各色人物如歌如诉亦如泣的在世命运。主人公刘建国,从事着“爱心护送”工作,开着医院默许的私人“救护车”帮助病患转院。他一辈子未婚娶,他生命的意义只为了找寻自己“上山下乡”期间在火车站弄丢的好友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的孩子。小说中刘建国的出场已经年届70,依然身陷“寻找”40 多年前丢失孩子的命运藩篱。“铜锤”是于大卫和谢楚薇唯一的孩子,而且还是在“上山下乡”的知青特殊岁月中所生。铜锤的丢失让谢楚薇神不守舍,失去了正常的生存和精神状态。尽管于大卫的母亲谢普莲娜没有斥责和抱怨刘建国的过错,但无论是谢普莲娜、于大卫还是谢楚薇并没有让刘建国放弃寻找。孩子的丢失是刘建国无法逾越的精神狱墙。为此,他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内心充满愧疚和不安,无法正常地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的生活。对于拥有善恶伦理和良知心性的他来说,他无法宽恕自己的错误,他的生活只能是在“寻找”中艰难维系,直到寻找有了最终的结果或者他本人生命的终结。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刘建国“寻找”的生命过程,实际上也是呈现其生命意义和担当的过程。无论这种“寻找”是否有真正的结果,而“寻找”本身就是“有意味的形式”,就是“存在”的形式隐喻。刘建国的“寻找”在文本中是小说人物的寻找,在这一重寻找背后,还有叙述者对刘建国自身身世的“寻找”(揭秘)。刘建国在刘鼎初夫妇眼中备受宠爱的原因还在于他不是他们夫妇亲生,而是日本在战争期间的遗孤。当刘建国处于殚精竭虑地寻找于大卫孩子的时候,他的身世遭际也被隐含作者和读者“寻找”。文本叙述通过刘光复、于大卫等的闪烁其词、欲言又止,刘建国的身世也成了读者追问和寻找的阅读期待。当历史和人性还原真相的时候,刘建国深深陷入“我是谁”的痛苦迷惘之中。小说由此形成强烈反讽性的审美张力:寻找别人的孩子和被文本追问自己究竟是谁?一个寻找面向当下现实,另一个追寻指向历史景深。历史与当下的复杂纠葛、现实的其来有自,历史的当下延伸在此形成具有丰富意味的扭结。
小说的“寻找”还不止于刘建国,另一个“寻找”则是黄娥对其死去的丈夫卢木头的“寻找”。这是假“寻找”之名,实际上是为黄娥和卢木头的儿子杂拌儿(小说中命名他们的孩子为杂拌儿也是意味深长,因为黄娥的自然性人格,在单独行船的途中和不同的男人有过性关系)“寻找”今后生活的依靠,而她相中的就是在报纸等宣传媒体上被广为宣扬的好人刘建国——至今未婚,无儿无女,富有爱心。小说中的翁子安(丢失的孩子:铜锤)实际上也在寻找,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揭开谜底的契机。翁子安的舅舅也在寻找,寻找给自身赎罪的机会。杂拌儿也在寻找,寻找他的父亲卢木头,最后在对父亲的无限思念中回到了七码头和鹰谷,那里曾是他们快乐的家园,精神的归宿。
在刘建国寻找“铜锤”的漫长岁月中,刘建国内心充满的是愧疚和不安,但还不是忏悔。这是因为在火车站丢失孩子的错误不是他的故意为之,因为轻信,因为没有生活经验,因为知青生活的相对闭塞,导致他无意间犯下了大错。而他在“寻找”丢失的孩子的过程中,由于长期的性压抑、生活的憋闷以及对昔日知青女友的思念,导致他一时冲动,对一个名叫武鸣的小男孩企图实施猥亵行为,尽管未遂,但小男孩遭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成年后成了精神障碍症患者,刘建国的行为带给小男孩无尽的伤害,酿成了人间悲剧。当刘建国寻找失踪的铜锤这一“寻找”终结之后,他旋即开始了对小男孩武鸣的“寻找”。尽管同样是寻找,但这次的寻找和过去的那次寻找,其精神、心理内涵大为不同。这一次是为了人性的忏悔,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按照舍勒的现象学分析,所谓‘行为懊悔’是个体针对已然成为过去的道德上无价值的恶行而发的懊悔,这种懊悔专注于某些已然无法改变的行为事实而悔恨,与此完全不同,‘存在懊悔’则是个体针对发出这些道德恶行的人格之部分‘自我’而生的悔悟。”[8]由此可见,刘建国的忏悔属于“行为懊悔”,还没有抵达“存在懊悔”的“位格”,仅仅是忏悔的初级阶段,属于“不完全忏悔”(attrition)。在忏悔意识上,黄娥走得更远。他的丈夫因为她出格的行为气死了,卢木头的死亡,让她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行为是多么的荒唐,但为了让杂拌儿还保留希望,为了让丑事不过度外扬,黄娥将丈夫的遗体运到了鹰谷,放归到大自然。这个时候的黄娥满心忏悔,不仅仅忏悔自己昔日的放浪野性行为,更是对自己人格品行产生质疑心生痛悔。她表面的“寻夫”行为,暗含着他为了卢木头的死也决心赴死的决绝。由此可见,她的忏悔是一种“完全忏悔”(contrition),是“存在懊悔”,在位格上要高于刘建国的“行为懊悔”。
同样是过错和罪孽,煤老板(翁子安的舅舅)则不具有忏悔意识,他临终的举动最多是对过去罪孽的补偿。他当年在车站偷走了刘建国带在身边的孩子,是为了不让翁子安的舅妈因为爱子的夭折而精神崩溃。他的行为却导致了刘建国的负罪一生和谢楚薇精神恍惚的一生等一系列人间悲楚。虽然在身患喉癌时日无多的时候他找到了刘建国,泪流满面愧疚难当,并要把他公司股份的三分之一股权转让给刘建国作为补偿,但对煤老板而言,他并没有对过去偷走铜锤的行为有真正意义上的“行为懊悔”或“存在懊悔”,他没有表现出对过去行为的忏悔,最多不过是对他的行为引发的悲剧的愧疚和对过去罪孽的补偿。因此他愿意分三分之一股权给刘建国并不构成“忏悔—赎罪”的忏悔命题,而只有刘建国和黄娥才构成“忏悔—救赎”的忏悔书写。刘建国的忏悔是“行为懊悔”,因为行为导致了武鸣的人生悲剧,他的救赎是找到武鸣,并将自己的余生用来陪伴武鸣,慰藉武鸣曾经被惊吓刺激而精神分裂的灵魂。这是刘建国的救赎,也是唯一合理合情的救赎。但对于黄娥而言,卢木头的死直接源于黄娥的放浪不羁,尽管事发当天黄娥并没有和刘文生发生性关系,但黄娥的日常行为已经构成了对卢木头日积月累的伤害,刘文生事件仅仅是爆发的节点。因此,在黄娥看来,她已经罪无可逭,只有决绝地赴死,追随卢木头而去才能真正意义上完成对自身所犯罪孽的救赎。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杂拌儿还未成年,需要给他找到依靠,她才能心无旁骛地了却自己的心愿。后来在哈尔滨面对刘骄华的撮合、面对榆樱院郭老头的性诱惑,她都不为所动,看出了她内心彻底的忏悔意识。当然,后来遇到了翁子安,在真爱的召唤下,黄娥放弃了赴死的念头则又另当别论——那是真爱与善对她的救赎。
四、“漫”的调性与伤感间杂着温暖的叙事诗学
确如苏童所言,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烟火漫卷》一如既往地延续了迟子建稳定的美学追求和叙述基调,在文本中表现为“漫”的调性与伤感间杂着温暖的叙事诗学。李建军极为重视叙事调性:“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写作的基本调性,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特殊调性,甚至每个时代也都有自己的总体调性……在评价叙事性作品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要准确感受、把握、描述它的调性。因为,它是作品最重要的气质和风貌的集中体现,是一部作品的具有灵魂性的东西,是作品的情绪和格调意义上的主题。”[9]
首先,《烟火漫卷》弥漫着主观抒情的叙事调性,而且这种调性具有“漫”的舒缓、宽广、平稳、自然、温和、随性等特征。这种调性体现为“在人间”的烟火漫卷,体现为一种民间的生存和精神状态,体现为一种融历史、时代、政治、文化、风俗于多维城市空间的生活,体现为一种日常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岁月,体现为人们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等生命题中应有之义。小说的人物或故事的伊始,每每都有较大篇幅抒情性的风景、环境描写,这些生存环境,周遭风物融入了作家主观的情绪,以此奠定叙事的调性或营造一种特有的叙事氛围。小说中人物的出场或命运的展开就氤氲在这种匠心营造的叙事调性和氛围里。文本中的松花江、斯大林公园、七码头、音乐厅、鹰谷等都有大段抒情性文字的渲染。不仅如此,小说的叙事节奏也不紧不慢,随着环境氛围的营造,人的故事和命运开始走上叙事舞台。但迟子建的故事向来不是那种“强情节”模式,而是在一种“弱情节”的故事框架内展现人物的戏剧性甚至传奇性命运。迟子建的叙事,“弱情节”和传奇性、戏剧性并不拧巴,而是恰恰相反,越是在“漫”的叙事调性和节奏中,越是能彰显命运的沧桑感和戏剧性。《额尔古纳河右岸》《候鸟的勇敢》《群山之巅》《雾月牛栏》《炖马靴》《一匹马两个人》,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小说,无论是北极村,大兴安岭还是哈尔滨,无论乡村还是都市,迟子建的小说都或多或少带有诗性的抒情叙事特征。
其次,小说的叙事调性还体现在小说中“通灵”事物的描写与现实主义叙述的巧妙融合上,这让小说的叙事更加空灵、审美意蕴愈加丰富。《炖马靴》中通灵的动物是狼,《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通灵的是驯鹿,《烟火漫卷》中“通灵”的动物是雀鹰。雀鹰的设置,让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多了一个特异性视角的关注或映照。小说中雀鹰(小鹞子)远离鹰谷来到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的都市,并衔来了卢木头喂食鹰的帽子。在榆樱院雀鹰见证了租客们的日常悲欢和生存的艰辛以及人世间那些不为人知的人性秘密。最终,雀鹰是被塑胶跑道的胶水粘住了翅膀和双足,困死在跑道上,这样的命运结局,暗含了作家对激进、浮躁现代性的历史批判,同时也意在揭示,在不断城市化的当下,要深切关注生态的均衡,不能让急切的现代性功利毁坏了人类生存的家园。
再次,《烟火漫卷》的整体叙述还呈现为感伤而又不乏温暖的叙事诗学特征。苦难中孕育希望,伤痛中不乏慰藉,晦暗时又微光闪现,寒凉时屡有温暖,这是迟子建小说叙事诗学的一贯风貌。这是大地、山川、北国的冰雪赋予迟子建的情怀,也是她沉痛的命运带给她的生命感悟。《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穿越云层的晴朗》等叙事中,迟子建将个体的伤痛放置于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命运总体中去考量,显示出作家超越性的情怀。迟子建不是咀嚼一己悲欢的狭隘写作者,而是葆有悲悯的人间情怀,体察众生的悲辛与欢愉。迟子建还具有浓郁的悲剧意识和死亡意识,但在呈现这些意识的时候,她的叙事并不显得晦暗,而是恰恰相反,处处溢满温暖与光亮。可以说,“哀而不伤”的中国叙事诗学和抒情传统,在迟子建的情感体验和审美世界中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唯有具有大悲痛、大情怀、大悲悯的作家才有资格有能力去体察世间的万事万物,去关注“存在者”的“存在”体验。“没有深刻的悲剧意识,就不会有深刻的写作,也不会有伟大的作家和诗人。一个冷漠而麻木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合格的作家;一个没有悲剧意识的人,则很难成为具有内在深度和崇高精神的作家。几十年来,中国作家最大的问题,就是柔情和温情的匮乏,就是心灵的冷化和硬化。从他们的文字里,你很少感受到人性的温暖,很少体尝到泪的苦涩和爱的甜蜜。”[10]诚哉斯言!《烟火漫卷》里刘建国用余生去赎罪;黄娥的深度忏悔一心赴死;刘光复夙愿的难以实现;刘骄华的内心伤痛;胖丫和小刘的悲辛;老郭头、陈秀的怨怼;于大卫和谢楚薇失却了生命的根基;还有大秦和小米的非常规爱情以及驾马车进城农民夫妇的凄苦生活;即便是铜锤(翁子安)在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也深陷焦灼和痛苦——每个人都有种种现实的伤痛甚至血缘、时代、民族、历史的隐秘和负累,但他们都坚韧、顽强地负重前行,活出生命应有的色彩和尊严。作家超越了善恶二元对立的道德思维,超越删繁就简的意识形态思维,超越时尚化标签化潮流化的写作诱惑,回到丰富、复杂、幽深甚至充满悖论的人性本身,回到大地民间生活本身,《烟火漫卷》于此完成了人性现实主义的深度书写。
综上所述,《烟火漫卷》完成了迟子建叙事重心的一次空间位移。都市,首次成为她小说叙事的主体,成为其叙事形象的整体建构。小说整体性地呈现了哈尔滨的地理、风物、习俗、人文、历史、现实的多重风貌和城市文化内涵,更创造性地绘制了这座城市里面普通百姓的生活画卷。这个画卷里面埋藏着丰富的历史隐秘、时代符码、人性百态,在具体生活、人性面相的背后潜隐着一个城市的独特基因和地域文化影响,也同时深层次形塑中华民族心理特征和精神结构。作家以“人世间”的民间化视角和生存繁衍的凡俗烟火聚焦哈尔滨的历史沧桑和现实变迁。东方与西方的杂糅,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交并,历史与当下的互渗,乡村与城市的嬗递统一于人性和世道人心的深刻体察。迟子建以人性现实主义出色书写了“人”与“城”的命运共同体,为当代文学再一次增添了沉甸甸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