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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民歌研究三题

2020-01-18徐文翔

关键词:自序崇文诗集

徐文翔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000)

明人卓珂月曾以“我明一绝”[1]来推崇明代民歌。近年来,学界也逐渐重视明代民歌独特的文学和文化价值,仅相关专著(包括文献整理)就有周玉波《明代民歌研究》、周玉波、陈书录《明代民歌集》、柳倩月《晚明民歌批评研究》、大木康《冯梦龙〈山歌〉研究》等多部,其他单篇及学位论文更不胜枚举。从整体来看,明代民歌研究已经蔚为大观,但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文人间声气相通而构建的传播场域,仍有可探讨之处。笔者谨就研究中所关注的几个问题,略陈管见,以待方家指正。

一、《空同集》与其中的《诗集自序》

李梦阳(1473—1530)是明代民歌接受史上的重要人物。他利用自己文坛领袖的地位,大力揄扬时兴民歌,并且围绕他形成了一个精英文人间的民歌传播圈子。李开先《词谑·时调》记载了其指点学诗者“若似得传唱《锁南枝》,则诗文无以加矣”[2]的故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时尚小令》也说 :“李崆峒先生初自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3]647李梦阳的民歌观念,则集中体现于其晚年为自编诗集《弘德集》所作的序言《诗集自序》中。

在《诗集自序》里,李梦阳回顾了自己在友人王叔武的教导下,对时兴民歌从“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词靡靡”的鄙视,到“怃然失”“洒然醒”(1)本文所引用的《诗集自序》一文内容,以及其他李梦阳诗文,全部出自“中华再造善本丛书”所影印的《空同集》嘉靖九年黄省曾刻本,以下不再单独注释。的反思,并逐步走向文学复古之路的过程。著名的“真诗乃在民间”言论,也是在此文中提出的。可以说,《诗集自序》是研究李梦阳民歌观念的重要材料,也是明代诗学理论史上的重要文献。但蹊跷的是,现今出版的几种《空同集》,如兰州古籍书店“中国西北文献丛书”之《空同集》(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之《空同集》(1991年),皆不收《诗集自序》,这对研究者引用此文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那么,如此重要的一篇文章,《空同集》中为何不收呢?

这一问题,确切来说应表述为两个问题:一、《空同集》的初刻本面貌如何,是否有《诗集自序》?二、若初刻本中收《诗集自序》,则此文在版本递嬗过程中为何被删去?

李梦阳生前,只编刻了《弘德集》《嘉靖集》等几本诗集,没有编刻全集。他在去世前,将全集的编刻任务托付给了学生黄省曾。目前所存最早的《空同集》刻本,即为嘉靖九年黄省曾所刻(以下简称“黄本”)。周红怡、郝润华《〈空同集〉明刊本与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之差异》介绍道 :“嘉靖八年(1529),李梦阳去世,之后明代产生了诸多《空同集》的刊本,最早者为嘉靖九年(1530)黄省曾刻63卷本,称《空同先生集》(简称“黄本”),刊于苏州,是李梦阳生前嘱托黄省曾所刻。”[4]现存明代《空同集》的其他版本,如嘉靖十一年曹嘉刻本、万历六年高文荐刻本、万历七年徐廷器刻本、万历十五年李四维刻本、万历二十九年李思孝刻本、万历三十一年邓云霄刻本等,都是从“黄本”承袭而来。因此可以说,“黄本”即《空同集》的最初刻本,也是后来诸多版本《空同集》的祖本。

借助“中华再造善本丛书”工程,今天的研究者可一睹“黄本”的庐山真面目。是书分63卷,以“卷之一 赋一十一篇”始,以“卷之六十三 祭文一十八篇”终。目录前有序两篇,分别是王廷相的《空同集序》,序末记写作时间为“嘉靖十年岁次辛卯季秋之望”;以及黄省曾的《空同先生文集序》,序末记写作时间为“嘉靖九年春三月十六日”。黄序是首次刊刻时的原序,而王序则应当是次年同板再刊时所加。另外,两篇序后,还有一篇署名“后学睦挈譔”的《空同先生传》,简要记载了李梦阳一生之经历,并对其文学成就有“海内学士大夫翕然趋之,诚一代之宗工也”的评价。

我们所关注的《诗集自序》,收在“黄本”的“卷之五十 序一十篇”中。值得注意的是,此卷的10篇序中,第一篇为《结肠操谱序》,第二篇为《诗集自序》,第四篇为《林公诗序》,李梦阳的民歌观念,在这三篇序中都有体现。《诗集自序》自不待言;《结肠操谱序》中,李梦阳提出了“乃其为音也,则发之情而生之心者也”的观点;《林公诗序》中,他又提出了“夫人动之志,必著之言,言斯永,永斯声,声斯律,律和而应,声永而节,言弗暌志,发之以章,而后诗生焉”的观点。由此也可知,李梦阳对时兴民歌的借鉴,与他的“诗乐一体说”是密不可分的。

自“黄本”之后,明代以其为祖本的其他《空同集》中,也都收有《诗集自序》。万历三十一年的邓云霄刻本,是明代最为晚出的《空同集》本子,同时也是清代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所收《空同集》的底本。在邓云霄刻本中,《诗集自序》赫然置于全书的卷首;但《四库全书》本《空同集》中,却删掉了这篇文章。原因何在呢?一般认为,这和《诗集自序》中多有涉“胡”之碍语有关。试看这段文字:

李子曰:嗟!异哉!有是乎?予尝聆民间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词靡靡,是金元之乐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古者国异风,即其俗成声。今之俗既历胡,乃其曲乌得而不胡也?

四库馆臣修书时,对违碍之语是非常敏感的。以《空同集》为例,李梦阳因生长于西北边疆,作诗喜用“胡”字,如“愁云日暮闻胡鞭”(《朝饮马送陈子出塞》)、“胡儿饮马彰义门”(《石将军战场歌》)、“冬十二月胡马来”(《再赠陈子》)等。这些诗句中的“胡”字,都是文人惯用的俗称,但四库馆臣全部将其删改,改为“愁云日暮闻鸣鞭”“健儿饮马彰义门”“冬十二月边马来”。和这些诗句相比,《诗集自序》不但频繁出现“胡”字,且多鄙视之意,更直接点明了“是金元之乐也”,这是修书者绝对无法容忍的,因此没有对原文进行删改,而是直接删去。前文所说的两种《空同集》,包括现今研究者常用的“中国基本古籍库”,皆依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所以也就不收《诗集自序》了。

二、被忽视的王崇文及其《兼山遗稿》

“真诗在民间”这一命题,可以说是贯穿于明代民歌批评史中的一条主线,不同时期的文人,对“真诗”内涵的阐释也不尽相同,表现出一个轨迹明显的探索历程。如上文所述,这一命题的最早提出,是在李梦阳的《诗集自序》中,但提出人却不是李梦阳,而是他的友人“王叔武”,即王崇文(叔武为其字)。

《诗集自序》开篇写道:

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 :“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风者亦遂弃而不采,不列之乐官。悲夫!”

文中说得很明白,“今真诗乃在民间”出自王崇文之口。王氏提出此论时,李梦阳并没有马上接受,二人经过了一番辩论,最终李被说服,认识到了时兴民歌的价值。

通观全文,王崇文实际上扮演了李梦阳“文学导师”的角色。先是王氏提出“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真诗乃在民间”“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辨也”的观点,让李梦阳茅塞顿开,发出了“大哉!汉以来不复闻此矣”的感慨。接着,他又围绕“比兴”详细阐释了“诗者,天地自然之音”的内涵,李梦阳听了后“于是怃然失,已洒然醒也”,继而在王氏指导下进行了复古的诗学实践:

于是废唐近体诸篇,而为李、杜歌行。王子曰 :“斯驰骋之技也。”李子于是为六朝诗。王子曰 :“斯绮丽之余也。”于是诗为晋、魏。曰 :“比辞而属义,斯谓有意。”于是为赋、骚。曰 :“异其意而袭其言,斯谓有蹊。”于是为琴操、古歌诗。曰 :“似矣,然糟粕也。”于是为四言,入风出雅。曰 :“近之矣,然无所用之矣,子其休矣。”

李梦阳的局限,如陈文新先生所指出的 :“实质上李梦阳所关注的‘真诗乃在民间’之‘真’,在于坦率达不受礼义拘束的私生活领域中的情怀,这与中国古典诗所抒发的公共生活领域的情怀是有质的区别的……他对拟古是绝望的,但却没有勇气在自己的诗中抒发私生活领域中的情怀,也就只能依然拘守在古典诗歌的审美范围之内,这是无可奈何的事。”[5]正因如此,尽管他已经将“求真”的源头回溯到了“诗三百”,但王崇文还是批评道 :“近之矣,然无所用之矣,子其休矣。”

以李梦阳的文学成就和地位,在复古实践过程中,尚需友人来谆谆教诲,那么,这位担当“梦阳师”的王崇文,又是何许人呢?

王崇文之名,虽在文学史上并不显赫,但也并非等闲人物。明代中前期,山东曹县王氏家族曾显赫一时。王崇文之父王珣,为成化己丑进士,历任太康知县、南京监察御史、宁夏巡抚等职,为官清正,享有盛名。另外,王珣也擅文事,有《南野诗稿》二卷传世。王珣的儿子中,长子崇儒为举人,次子崇仁、三子崇文、四子崇献、七子崇俭皆登进士,一时传为美谈。李梦阳有一首长诗《煌煌京洛行为曹县王子赋》专咏此事 :“蹶彼曹南士,双双皎如玉。聚鸣各当晨,连翮一何急。煌煌京洛内,济济英妙集。二郎绅委蛇,三四锦翕耀。大郎虽未官,俯身拾班级。入室谈仁义,出与卿相揖。声名既烜赫,性行复刚执。见者勿徒羡,青云自当立。”

王崇文(1468—1520),字叔武,为王珣第三子,弘治癸丑进士(与李梦阳同科),授翰林庶吉士,改户部主事。历任户部员外郎中、江西提学副使、河南左布政使、河南右布政使、督察院右副都御史等职,后引疾罢归而卒。王崇文长李梦阳五岁,二人为进士同年,又同任户部主事,性情亦复相投,李梦阳诗中所称许的“性行复刚执”,实际上也是他自己的性格特点。《皇明书》卷十三所记一事,颇见二人风格 :“康陵即位,承运库太监王瓒、崔果往南浙织造,奏讨长芦运司盐。时计部属官李梦阳、王崇文、徐廷用以气节相尚,言于尚书文,执不可。上召阁学士,问户部何为不可。大学士健对曰:‘内官载官盐中夹带私盐,必多滞官盐,且害人。先帝临终,锐意理盐法,户部执是,宜听。’”[6]内官长芦运盐一事,最终在内阁首辅刘健、户部尚书韩文等大臣的干预下作罢,而王崇阳、李梦阳等则因此而名声大噪。此事影响极大,除《皇明书》外,《皇明大政记》《国朝列卿记》《继世纪闻》《孤树裒谈》等皆有记载。如果说此事属于“公谊”的话,那么李梦阳《张光世传》所记二人合力经纪张光世丧事,则更见其“私交”。张光世乃当世才子,“落笔千万言,奇字烂错,绮文辉奕,观者咸谓子安再生”,却命途多舛,年仅三十岁就因病去世,留下老母孀妻幼子,而“李梦阳与曹县王崇文亦部寮,实经纪其丧事”。可见,于公、于私,王、李二人都颇为相得。

数年的户部共事经历后,李梦阳先是因得罪刘瑾而被罗织入狱,平反后又因触怒权臣而被勒令回河南老家赋闲,此后便潜心文学创作,终生再未出仕;王崇文则辗转江西、四川、山西等地任职。幸运的是,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崇文从山西右参政任上擢为河南右布政使,又升左布政使,共任职三年。在命运的安排下,两位老朋友又在河南相遇了。与此前的共参政事不同,河南交往期间,王、李二人主要进行文学切磋,而此时正是李梦阳逐步转向复古、探索文学革新的时期,他在王崇文指点下所进行的诗学复古实践,应即发生在这一时段。王崇文虽长梦阳五岁,但梦阳之文名,实远在王氏之上,他却恭敬地向王请教,并谦称“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对这段文坛佳话,《皇明书》卷三十八评论道 :“是时献吉为一时文士之冠,而实发之叔武,乃推本叙之,其服善如此。”[6]王崇文之立论固然高妙,但李梦阳为人、为学之胸襟也着实难得。

王崇文身后文名之不显,与其作品流传不广有关。事实上,王氏有《兼山遗稿》二卷传世,但印数极少,部分史料及书目中仅载其书名、卷数,如《明史》卷一百三十七“王崇文,《兼山遗稿》二卷”、《国史经籍志》卷五“王崇文,《兼山集》二卷”、《万卷堂书目》卷四“《兼山稿》二卷,王崇文”、《千顷堂书目》卷二十一“王崇文,《兼山遗稿》二卷”等。因此,虽然李梦阳在《诗集自序》中极其推崇王崇文之诗论,但王氏本人的文学创作风貌仍少有人知。

王崇文的《兼山遗稿》,存世者为明嘉靖三十二年(1554)曹县刻本,原本为海内孤本,现藏台北“中央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有影印件。2013年黄山书社《明别集丛刊》第1辑第85册将其影印出版,可谓嘉惠学林。

与李梦阳的《空同集》一样,《兼山遗稿》也在王崇文去世后才得以刊刻。刻本正文前有“刊刻布告”一篇,作者为巡按山东的监察御史项廷吉;《刻兼山先生文集序》一篇,作者为王崇文的同乡晚辈杨逈。序中介绍此书编纂及刊刻缘起曰 :“吾曹兼山王先生,德行文章,擅名海内。没余三十载,其门人龙泉项子廷吉巡按山东,始访其遗文,得诗若干首,杂文若干篇,校而刻之。盖受教先生,亲见德业之隆,固欲有无疆之闻也。”“布告”中则称 :“兼山王先生,文章政事,海内驰名。平生制作不为不多,今所存者十无二三。若不梓行,恐久而湮,不无可惜。”(2)本文所引用的王崇文《兼山遗稿》中的内容,全部出自《明别集丛刊》所影印的嘉靖三十二年曹县刻本,以下不再单独注释。“擅名海内”“海内驰名”等话虽有夸张,但王崇文颇擅文事应是不争的事实,这从多名王氏好友的酬唱之作中就可见一斑,如李东阳《怀麓堂集》之《次王主事叔武韵五首》、顾清《东江家藏集》之《答王叔武》等。遗憾的是,王崇文的多数作品因未及整理而亡佚,等到他去世34年后门人项廷吉加以搜罗时,已经“十无二三”了。亡佚的原因,或许是王崇文生前并不重视对自己作品的整理,也没有刊刻成集的打算。

《兼山遗稿》之目录,分卷之上与卷之下。卷之上包括古体、近体、联句、词等韵文,卷之下则包括序、引、记、题跋、赞、祭文、书、杂说等散文。其诗歌,内容上以酬唱赠答与咏怀写景为主,风格上尚平易,少用典而多比兴,颇有几分民歌风味,同王氏在《诗集自序》中的诗论大体一致,试举几例。

古体之《西池夜宴》:

人生欢意少,岁月如掷梭。况且值衰暮,不乐将如何。西园有胜景,曲沼扬素波。良宵月色静,出踏阶前莎。亲朋好怀抱,杖履来相过。呼童办春膳,岂在旨且多。烹我池中鲜,摘我池中荷。开尊出旧醅,倚醉听吴歌。俯仰聊自适,焉能念其他。嗟嗟才贤者,逸劳难同科。

古体之《蟠桃歌》:

度索之山在何处,侧身东望生烟雾。碧海迢迢水浸天,中有金丹蟠桃树。桃花深红桃叶绿,三千年来子一熟。世人有耳只空闻,是谁浪语曾经目。舅家夫人人中仙,寿筵开向萱堂前。飚轮载送蟠桃果,满堂宾客俱欢然。不羡瑶池碧藕凉,不羡麻姑麟脯香。一颗两颗时入口,尘几除尽寿而昌。吾闻天佑积善家,夫人福寿当无涯。啖桃今日重屈指,千年会待重开花。

近体之《对月》(其二):

殿角乘凉坐,东溟看月生。分光那有迹,散影更无声。树外穿难破,云间遮又明。几人离别苦,偏与照深情。

近体之《灵宝见河》:

黄河终日家边过,千里离家又见河。河水悠悠清泪落,家书杳杳闷怀多。势从前古分秦晋,流绕荒城胜戟戈。欲买锦鳞传尺素,赏心因得听渔歌。

近体之《除夕有怀》:

一声爆竹未成眠,新景凭谁到客边。酒转屠苏情万里,门题郁垒事经年。乾坤随处堪藏拙,戎马何人免索钱。见说梅花消息透,欲寻春色过前川。

以上5首,有古体、近体,五言、七言,大体能代表王崇文诗歌之风貌。平心而论,其诗未必较李梦阳更为出色,但比兴的意味比较浓厚,且读来朗朗上口,蕴含真情,基本避免了“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的诗坛弊病。这5首诗所涉及的主题,有宴饮、祝寿、对月、思乡、除夕感怀,皆为诗家烂熟之旨,但王崇文写来,颇能从俗中出新,别具机杼。王氏虽不以诗名,但其诗还是具有相当水准的。

三、民歌传播场域中的一次“朋友圈互动”

赵昌平先生认为 :“文学的艺术因素及自身演进趋势,一个时代的文化背景及风会,个性化的作者及其心态——这三个文学史的主要因素,在特定时期,其作用的主次地位是不一致的,相互转化的。”[7]这话是因程千帆、吴新雷二先生的《两宋文学史》有感而发,其实也同样适用于考察明代民歌传播史。通常我们所说的民歌在文人群体中的传播,实际上包含了“民歌→文人”和“文人→民歌”两个方面,一是民歌在传播过程中对文人所起的影响,一是文人在接受基础上对民歌传播所起的作用,二者又发生在同一场域的互动之中。当前一些民歌研究专家也极重视这一点,如周玉波先生喜言“风会”,大木康先生则对民歌演唱之“场”情有独钟等。

事实上,明代的民歌传播,除了演唱之“场”外,还有一种意义的场域,是文人间的互动,其作用机制,类似于今天的“微信朋友圈”。大木康先生在考察了冯梦龙所编的《挂枝儿》卷八咏部和《山歌》卷六咏物歌后认为 :“此或许是包括冯梦龙在内的文人群体,以某物为主题,某些人作挂枝儿、某些人作山歌,众人竞作之结果。”[8]此说虽系推测,但考虑到文人间民歌传播的具体生态(如何通过资料来重现这种传播的场域,这也正是目前民歌研究的难处),或许不无合理性。

民歌毕竟属于“小道”,许多明代文人染指民歌,只是以一种“玩票”的心态,图一时之趣而已,也不会形成像“诗社”“词社”这样固定的团体,因此文人间关于民歌互动的资料非常少见。但冯梦龙所编的《挂枝儿》中,却留下了这样一份难得的记录。在“别部”四卷《送别》第四、五首下的注释中,冯氏详细描述了几位好友对一首民歌产生兴趣、竞相拟作并加以品评的事情:

或问余曰 :“后篇番案佳矣,子尚能转一语否?”余随赋一篇云 :“据你说烧窑人教我怎么不气……头顶是虚空也,脚踹是着实的。”

白石山主人又番案云 :“再劝伊休把烧窑的气……我虽和你薄相处情长也,他厚杀也赶不上你。”

楚人丘田叔亦寄余番案一篇,出意更新,词云 :“据我说你与烧窑的不必新焦躁……难道到教我厚那跷蹊的人儿也,把稳实的来薄了?”

田叔又自番二篇云 :“听说罢烧窑人愈加要气……厚薄只得由着你。”“烧窑人听多时向前施礼……又何必怨厚他薄着你。”

遐周曰 :“愈转愈妙,乃知文人之心浚于不竭。”[9]245

这次拟民歌“朋友圈互动”,参与者有冯梦龙、白石山主人、丘田叔和董遐周。董遐周即董斯张,明末诗人,梦龙之挚友;白石山主人和丘田叔具体身份不明,但肯定也是圈中好友。这次“番案”游戏始于梦龙所辑录的一首名为《送别》的民歌:

情人直送到无锡路,叫一声烧窑人我的哥,一般窑怎烧出两般样货。砖儿这等厚,瓦儿这样薄。厚的就是他人也,薄的就是我。

名妓冯喜生(也是梦龙的知己)拟作了一首为其翻案:

劝君家休把那烧窑的气,砖儿厚瓦儿薄总是一样泥,瓦儿反比砖儿贵。砖儿在地下踹,瓦儿头顶着你。脚踹的是他人也,头顶的还是你。[9]244

因有人问梦龙“后篇番案佳矣,子尚能转一语否”,梦龙便又作了一首翻案,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几位友人怀着极大的兴趣参与其中,各出心裁,甚至有自己为自己翻案。梦龙只记录了诸位好友的作品,但翻案的过程背后却蕴含着很多信息,值得我们去解读。

其一,这次“朋友圈互动”,参与者如果算上冯喜生一共5人,其中1人为冯梦龙(主持人),其他4人都是其好友。这个小群体并不是有组织的,这次互动的发生也纯属偶然。但其中又有着某种必然:他们都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和风趣性格(冯喜生也“美容止,善谐谑”),都对时兴民歌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因梦龙而联系在一起。

其二,冯梦龙虽没有详细说明,但我们可以想象到他们互动的情形:每人作了翻案作品后,都要拿给其他几位“圈里人”看,大家互相品评,同时又竭力要使自己的作品“出意更新”。冯梦龙、冯喜生、白石山主人、董遐周应当同在苏州,他们的交流比较方便;而丘田叔则远在外地,需要将自己的作品寄来。自然,其他几人的作品,梦龙也会寄给丘田叔。由此可见,这一互动的过程还包含了信件往来,这更增添了互动的趣味性。

其三,我们甚至可以推测,类似这样的“朋友圈互动”,冯梦龙与好友们之间或许还有,只不过他没有全部记录。由此再推测,这种喜爱时兴民歌的文人小群体,在晚明时期也许并不是个例(早在冯梦龙之前,就有围绕李梦阳、何景明所形成的民歌小圈子,以及李开先与其友人关于《市井艳词》创作的互动等),他们互动的方式或和上文所述类似,或有更具创意的玩法,也未可知。

这种文人间的“朋友圈互动”,或许和中晚明以来文人热衷于集体品题的风气有关(比如品题苏州妓女的《吴姬百媚》和品题南京妓女的《金陵百媚》)。从民歌传播的角度来看,这正是在“风会”作用下,发生于具体“场域”中的一次互动。这种互动,一方面推动了民歌在文人中的传播;另一方面,文人在进行这一活动时,或许只是因为有趣而不具深层的用意,但它却在客观上提升了民歌在雅俗文化互动中的关注度和认知度。

结语

本文所论三个问题,皆涉及文人群体间的民歌传播场域。李梦阳与王崇文围绕“民歌之真”的论说、李梦阳在开封指点学诗者去聆听《锁南枝》、冯梦龙与其好友的“番案”游戏,都发生于民歌传播的大场域中(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所称“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3]647正是这种大场域的描述);同时,文人间的互动,又构成了许多范围不同、性质各异的具体场域生态。正是这一个个“场域”、一次次“互动”,构成了动态的明代民歌传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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