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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与中国民主同盟

2020-01-18闻黎明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民盟

闻黎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闻一多被誉为集中了“诗人·学者·民主斗士”三重人格的知识分子。“诗人”指的是他对中国新文化建设的贡献;“学者”是指他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获得的成就;“斗士”则是对他为建立中国民主制度献身精神的褒扬。

综观诗人、学者、民主斗士三者,最辉煌的无疑是“斗士”。这一定位,概括的说是坚持反对国民党专制统治、拥护共产党民主建国路线的战斗,若进一步展开的话,则具体表现在为实现中国民主同盟纲领的不懈努力,故认识闻一多就不能不首先考察他与中国民主同盟的关系。

认识民盟

闻一多是位炽热的爱国主义者,从小深受传统爱国爱民思想的影响,懂事后又受到民主共和观念熏陶。五四运动中,他是清华学校的积极分子,赴美留学后参与发起提倡国家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大江会,澳门回归时全国传唱的《七子之歌·澳门》就是为《大江季刊》创作的一首“国家主义的呼声”。①

闻一多虽然热心从事爱国活动,但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一个“清高”的通病。日常生活中,他们极力保持独立人格,与不同志趣者保持一定距离。表现在政治上,则是推崇“君子党而不同”的古训,不屑与争权夺利者为伍。闻一多早年在清华学校的社团活动,留学美国的社会交往,回国后在北京聚集的《晨报·诗镌》诗人圈,在上海参与的《新月月刊》,以及在清华大学与西南联大来往的朋友,都是闻一多认为的“君子”,这反映了他骨子里的“清高”意识。对于成分复杂的中国民主同盟,闻一多也经历了一个认识和接受的过程。

中国民主同盟的前身是国民参政会内以六个党派为主的参政员于1939年11月23日成立的“统一建国同志会”。皖南事变后的1941年3月9日,改组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成为政党。1944年9月19日,为了适应形势发展,民盟全国代表会议决定取消“政团”二字,改为“中国民主同盟”。中国民主同盟是中国政坛的第三大政党,它的诞生改变了中国政治的格局,团结了不同政治力量,为坚持抗战、推动民主建设发挥了重要作用。民盟的基本队伍是中国青年党、国家社会党、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第三党)、中华职业教育社、乡村建设派、救国会,由于闻一多推崇国家主义,所以与宣扬国家主义的国家社会党关系较多。

国家社会党的罗隆基是民盟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兼宣传部长,他与闻一多九年清华同窗,一起参加五四运动,一起参加1921年的同情罢考②,一起受到清华学校推迟一年出国的处分,一起于1922年同船赴美留学,一起在芝加哥发起大江会,是闻一多学生时代关系最密切者之一。同样是民盟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的国家社会党潘光旦,与闻一多关系更不一般。潘光旦1913年入清华时就与闻一多同班,1916年因踢足球受伤锯掉一条腿,潘光旦返乡养伤期间一度想退学,闻一多写信勉励他振奋起来。潘光旦回校后,与闻一多一起发起新剧社,一起组织救灾募捐,一起编辑《清华学报》和《清华周刊》,一起成立问题讨论的“⊥社”,五四运动中两人都是清华学校学生代表团成员,清华学生会成立后又分别是两个部门的主任。值得一提的是,闻一多的名字也是潘光旦改的,他入清华时注册的名字是“闻多”,中间的“一”字,是在潘光旦建议下加进去的。③潘光旦原名潘光亶,也是这个时候改为潘光旦。回到清华大学后,两家人走动频繁,潘光旦最早的学术专著《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插图就是闻一多绘制的,可见闻一多与潘光旦是莫逆之交,友情甚笃。

国家社会党的党魁张君劢,虽与闻一多来往不多,但他的弟弟张嘉铸(禹九)与闻一多关系颇深。1924年闻一多在纽约留学时,与张嘉铸同住在曼哈顿的国际学舍,在那里闻一多与余上沅、赵太侔共同编演了五幕英文古装剧《杨贵妃》,这次中国戏剧首次在美国亮相,张嘉铸是积极襄助者。1925年1月,闻一多、张嘉铸、余上沅、赵太侔和梁实秋、梁思成、林徽因、顾毓琇、瞿世英、熊佛西、等发起“中华戏剧改进社”。其后,四人又立志发起国剧运动,决定闻一多、余上沅、赵太侔回国筹备,张嘉铸留守纽约。④闻一多回国后的第一个职务是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教务长,这个工作正是张嘉铸的姐夫徐志摩推荐的。1926年10月,吴淞国立政治大学聘请闻一多任教授兼训导长,而这个学校的创立者和校长,即是张嘉铸的哥哥、国家社会党党首张君劢。

除了国家社会党,闻一多与中国青年党的李璜也有过一段交往。青年党是民盟三党三派中最大的派别,党首曾琦、左瞬生、李璜号称“曾左李”,闻一多与曾、左没有接触,但对李璜印象颇好。那是1925年秋,青年党办的《醒狮周报》刊登发起国家主义各团体联合会广告,闻一多看了便与余上沅找到发起人李璜,表示代表大江会参加。⑤召开筹备会时,闻一多、余上沅、罗隆基代表大江会,李璜代表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出席了会议,⑥遂于12月20日正式成立了以“内除国贼,外抗强权”为宗旨的“北京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在这些接触中,闻一多对李璜评价很高,梁实秋说闻一多虽然称李璜“乃一书生”,“实则对他颇为敬重,曾对我说起李璜,誉为光风霁月国士无双 。⑦

按照常理,闻一多有这样的朋友,他参加民盟应该顺理成章,然而1943年罗隆基到昆明筹备民盟支部时,与潘大逵邀请闻一多参加民盟却遭到了拒绝。闻一多当时曾说,若要加入组织,就参加共产党。⑧不过,社会的动荡和严峻的形势,最终改变了闻一多的观念。

在实现政治转变的知识分子中,许多人是从国内外形势改变的1943年开始的。这年,世界反法西斯战线首先在欧洲战场出现了巨变,盟军继在春天取得北非战场胜利后便向意大利发起进攻,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后也逐渐向西推进,美国军队在中途岛海战后也控制了太平洋战场,德国和日本的败象已十分明显。1943年11月22至26日,中国、美国、英国三国首脑举行开罗会议,讨论的就是反攻日本的战略和战后国际局势的安排。11月28日至12月1日苏、美、英三国首脑举行的德黑兰会议,讨论的也是开辟西欧第二战场,东西方配合对德作战问题。在中国,蒋介石的抗战策略是苦撑待变,但共产党在敌后根据地取得的一系列战果已冲破新闻封锁,产生了广泛影响,这在闻一多身上就得到了反应,他加入民盟便是这种反应的体现。

加入民盟

1943年暑假后,经英国驻华大使馆介绍到西南联大教授“西洋小说”和“现代英诗”的罗伯特·白英(Robert Payne),准备选编一部《中国新诗选译》,邀请闻一多合作。时,朱自清从成都探亲返昆,带回一本抗日根据地的诗集,便提供给闻一多。闻一多看到里面刊登的田间的诗,顿时振奋起来。10月27日,开学后的第一堂唐诗课上,他没有讲唐诗而是称赞起田间的诗。何孝达同学记述到:闻一多“站在讲台的旁边,穿着深蓝色的旧了的长袍,很宽大。左手拿着毛边纸的本子,上面是他亲自用墨笔抄的一行行的诗,右手轻轻地拍着那本子说:‘有一天,佩弦先生递给我一本诗,说,好几年没有看新诗,你看,新诗已经写得这样进步了。我一看,想,这是诗么?再看,咦,我说,这不是鼓的声音么?’”⑨闻一多在这次课上所讲的内容,最早刊登在11月1日西南联大五周年校庆出版的“文艺”壁报第三期上,标题为《听鼓的诗人和擂鼓的诗人》,作者是听课的一位同学。文中写到:“《听鼓的诗人和擂鼓的诗人》是记闻一多先生在中文系唐诗班上所讲关于田间的诗的。这位沉默了许久的《死水》作者,突然欣赏起田间来,大家都觉得惊奇。他说:‘抗战六年来,我生活在历史里,古书堆里,实在非常惭愧,但今天是鼓的时代,我现在才发现了田间,听到了鼓的声音,使我非常感动。我想诸位不要有成见,成见是最要不得的东西,诸位想想我以前写的是什么诗,要有成见就应该是我。田间实在是这鼓的时代的鼓手!他的诗是这时代的鼓的声音!……’”⑩

西南联大是所提倡学术自由的高等学府,允许讨论各种思想,但还没有教师在课堂上公开讲中国共产党,因此这堂课在校园引起不小反响。事后,大家怂恿闻一多把所讲的内容写下来,于是有了《时代的鼓手——读田间的诗》。此时,《生活导报》为了庆祝成立一周年准备组织纪念文章,编辑傅欣向闻一多约稿,闻一多对他说:“我将写一篇你们意想不到的稿子给你们。”傅欣告诉另外两位编辑陈尚凡、熊锡元,他们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会是什么内容,收到稿子后才知道是《时代的鼓手》,并很快刊登在11月13日出版的《生活导报周年纪念文集》。这篇文章中,闻一多摘引了田间《多一些》和《人民底舞》两首诗,认为这些诗不只有鼓的声律,还有鼓的情绪,它“鼓舞你爱,鼓动你恨,鼓励你活着,用最高限度的热与力活着,在这大地上。”末了,闻一多点睛地指出:“当这民族历史行程的大拐弯中,我们得一鼓作气来渡过危机,完成大业。这是一个需要鼓手的时代,让我们期待着更多的‘时代的鼓手’出现。”

一位著名教授居然敢在国民党统治的昆明赞扬抗日根据地的诗人,这的确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朱自清在《闻一多全集·序》中说:“那篇《时代的鼓手》,赞颂田间先生的诗,这一篇短小的批评激起了不小的波动,也发生了不小的影响。”《时代的鼓手》是闻一多思想转变时期的发出的一声强有力的呐喊,接着便一发而不可止。

闻一多的转变最为突出集中在1944年。这年2月20日,他在《云南日报》发表了《复古的空气》,批评蒋介石《中国之命运》恢复传统的主张,认为这是“知识和领导分子”的倒退。3月1日,他又在昆明《中央日报》发表《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认为家族主义妨碍民族主义的发展,应改变儒家“孝”的家族主义观念,走民族主义的路。5月3日,西南联大历史学会举行“五四”二十五周年纪念座谈会,闻一多旗帜鲜明地提出要“里应外合”打倒孔家店。5月8日,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召开“五四运动与新文艺运动”文艺晚会,闻一多在会上强调:“新文学同时是新文化运动,新思想运动,新政治运动,新文学之所以新就是因为它是与思想、政治不分的,假使脱节了就不是新的。”“五四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们还要干!我们还要科学,要民主,要打倒孔家店和封建势力!”

闻一多的诗人气质、责任担当,使他的转变非常迅速。6月25日,他在《云南日报》又发表更加尖锐的《可怕的冷静》。文中毫不掩饰的批判到:抗战已快七年了,可“真正饿殍恰恰就是真正的兵士”,“灾情愈重,发财的愈多,结果贫穷的更加贫穷,富贵的更加富贵”,“一部分人为着旁人的剥削,在饥饿中畜牲似的沉默着,另一部分人却在舒适中兴高采烈的粉饰着太平,这现象是叫人不能不寒心的”。文中又写到:“非常时期所需要的往往不是审慎,而是勇气”,“民族必需生存,抗战必需胜利,在这最高原则之下,任何平时的轨范都是暂时可以搁置的枝节。火烧上了眉毛,就得抢救。这是一个非常时期!” 当时,有些持重的人用“冷静”的态度“审慎”劝告抨击黑暗腐败现象的青年,先生非常反感,说:“这不是冷静的时候,希望老年人中年人的步调能与青年齐一,早点促成胜利的来临!”

7月7日,是抗日战争七周年纪念日。这天,闻一多出席了西南联大壁报协会、云南大学、中法大学、英语专科学校三校学生自治会联合举办的“时事座谈会”,十多位教授就“七年的回顾”、“当前的局势”、“前途的展望”三个问题做了发言。报载各位教授“大体都认为放眼一看国际,觉得前途很可乐观,但是反视我们自己的国内,不容讳言的,缺点实在太多。一切缺点都可以归之于政治上去。因为我们还缺乏真正的民主,因此在经济文化社会军事等方面都有漏洞。而影响我们抗建的成功至深且巨,此后我们不应一味乐观,沾沾自喜,但是当然也不要悲观颓唐,我们应该集中在对外求自由,对内求民主的努力上。在各教授发言时,一到精彩的地方,同学无不热烈鼓掌,情绪紧张已极。”这次大会是皖南事变后昆明各大学学生举办的第一次大规模政治集会,从晚8点开到深夜12点,西南联大教授潘光旦说:“出席的多至三千余人,会场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景况的热闹,真是得未曾有。就昆明一地说,竟不妨说是空前的。”

这天晚会发言的教授谈到许多问题,邵循正教授认为国家对战争的政治教育不够,潘大逵教授讲到贪污问题,杨西孟教授认为中国眼下最大的经济症结是分配不公,潘光旦指出学人应该对现实负起责任,李树青认为要克服的是目前流行而且普遍的揩油问题。罗隆基讲到宪政问题时,说:“所谓民主宪政,是民主包括宪政,宪政不一定包括民主,所以我们今天最好不要强调宪政,却可以多谈民主。但如果我们要争民主,首先就要争法治,就要像英国那样,任何人不能在法律以上。”由于他到的是个非常敏感的现实问题,会场出现了一些沉闷。这时,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站起来做了三点说明,强调这次座谈会是学术性的,中国的积弱是由于学术不昌明,要救中国的积弱要昌明学术,我辈做师生的人就应当每人守住他的讲求学术的岗位,不应当驰心政治商业之类于学术以外的事物。

熊庆来的这番话给关心时局的气氛浇了一盆冷水。本来不准备发言的闻一多这时站了起来,说:“今天晚会的布告,写得非常清楚,这是一个纪念抗战七周年的时事报告晚会,我对政治经济问题懂得很少,所以很有兴趣向诸位有研究的先生请教。但是,大家也看得清楚,有人并不喜欢这个会议,不赞成谈论政治。据说,那不是我们教书人的事情。我,修养非常不好,说话也就容易得罪人。今晚讲演的先生,我们都是老同事,老朋友,有什么苦衷,大家不难理解,可是既然意见不同,我还是要提出来讨论讨论。谈到学术研究,深奥的数学理论,我们许多人虽然不懂,这又那里值得炫耀?又那里值得吓唬别人?今天在座的先生,谁不是曾经埋头做过十年、二十年的研究的?谁不希望能够继续安心地做自己的研究?我若是能好好地读几年书,那真是莫大的幸福!但是,可能吗?我这一二十年的生命,都埋葬在古书古字中,究竟有什么用?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现在,不用说什么研究条件了,连起码的人的生活都没有保障。请问,怎么能够再做那自命清高,脱离实际的研究?国家糟到这步田地,我们再不出来说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不管,还有谁管?有人怕青年‘闹事’,我倒以为闹闹何妨!‘五四’是我们学生‘闹’起来的,‘一二·九’也是学生‘闹’起来的。请问有什么害处?现在我们还要闹!有人自己不敢闹,还反对别人闹;自己怕说,别人说了,呵,又怕影响了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前程。真是可耻的自私,云南大学当局是这样的,我们西南联大当局还不是这样的。胆小,怕事,还要逢迎……这就是这些知识分子的态度!”事后,熊庆来也有些懊悔,让他聘请到清华大学的华罗庚去做解释工作,说是云南大学训导长让他这样做的,还说:“我上了特务的当,我不该去,你见到一多,帮我解释一下”。闻一多听了,也释然地说:“当时不得不这样啊。自然,我讲话太嫌锋利了一些。”

熊庆来是抗战爆发前夕才被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从清华大学请到云南大学任校长,闻、熊两家在清华园时经常走动,闻一多到昆明后见到熊夫人,熊夫人第一句话就是问闻一多夫人怎么样。而为了学人应不应该过问现实政治问题就公开批评朋友,这就是闻一多的性格。而两个月后,闻一多更是在国民党第五军军部座谈会上发出让人惊讶的声音。

8月18日,驻昆明的第五军军长邱清泉遂邀请闻一多和冯友兰、陈雪屏、杨西孟、华罗庚、刘崇鋐、邵循正、曾昭抡、马大猷、陆钦墀、吴晗等十一位西南联大教授召开“目前形势与中国反攻问题”座谈会。参加座谈的除邱清泉外,还有代师长罗思扬、昆明防守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宋文彬、第五军特别党部书记长刘雪松,昆明《扫荡报》社长李诚毅,及军部各处、科长多人。

会上,邱清泉在致词中强调“文武合一”的意义,罗思扬介绍军事问题,接着请教授发言。当时,正是滇缅反攻时期,大批部队经昆明开往前线,街头经常见到因病被遗弃的士兵,“病兵”成为人们普通议论的现象,因此教授们的发言总离不开士兵的待遇问题。冯友兰、曾昭抡、杨西孟、陈雪屏的发言都质问到:国家给军队的给养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前线士兵饥饿状况得不到改善?闻一多也做了发言,《云南日报》在报道中写到:闻一多说“兄弟什么都不懂,只有用文学精神提起大家的情绪。今天各位提出各种问题,如果在英美有一于此,一定会举国哗然,而我们百美俱全,仍然只是一些有心人坐着谈谈。现在好比是房子失火,大家要来抢救。以前我们看一切都可悲观,还希望也许在战略上有点办法。今天在这里听见各位长官的话,才知道战略上也很有问题。我只差要在街上号淘大哭。我们可怜到如此地步仍然在座谈。在英美不是没有坏人,只是他们不敢做坏事,一做坏事,大家群起而攻之。因此也没有什么讨论的,只有干,非常时期要用非常的手段干。”闻一多的研究生季镇淮与闻家关系最密切,也最了解闻一多,他在《闻一多年谱》中更是直接写到闻一多当时的话是:“以前我们看到各方面没办法,还以为军事上有办法。刚才听了各位长官的话,方才知道军事上也毫无办法。……现在只有一条路——革命!”

第五军政治部副主任吴思珩也参加了这次座谈会,多年后他回忆闻一多在会上讲的话时说:“今天我们各方面的专家都有,而军事方面只有主席是唯一的权威,现在听了主席的结论之后,我们谈反攻问题还谈什么呢!老实说,今天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已经没有希望,都得重新改革,换句话说,就是要造反!我们唯一还存有一点点希望的只剩下军事,而今连军事都已没有希望,日本人一打,我们就没办法守,那我们还谈什么呢!那么,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就是全面的造反,全面的革命!”

前面征引的各种报道、档案、记录,说明闻一多从1943年开始在校园里公开称赞共产党,1944年已经公开批评国民党,这种政治转变,正是他走近民盟、参加民盟的思想基础。不过,闻一多摆脱“君子群而不党”观念,成为中国民主同盟的一员,是有一个过程的。大约1944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已经是民盟盟员的吴晗到闻一多家中做了一次深谈,再次邀请闻一多加入民盟。闻一多起初仍然有些犹豫,经过认真考虑,说了番发自肺腑的感人之话:“国事危急,好比一幢房子失了火,只要是来救火,不管什么人都是一样,都可以共事。”

用“救火”比喻参加政治活动,闻一多已经讲过不止一次,后来也屡次说到。曾经担任民盟云南省支部(以下简称云南民盟)秘书长的赵沨回忆说:“在一个文艺界聚会上,大家谈到了文艺和政治的关系。他认为:搞艺术的人现在搞政治毛等于救火。并且,不是邻家火起了,一听见锣响,丢下□笔推开琴谱提着脸盆干起来了。而应该是:是自家房子起火了,并且烧到自己的眉毛。这时还不赶快救火,还等什么。有人认为,并不一定提着水桶泼水才算救火,意思是说搞文化艺术的有自己专门的工作,专门的行业。他反驳这种说法:火势如果太大,情形十分危急的时候,还是要参加直接战斗的。在最危急的时候,你不能说你写个音乐号召别人来救火,你写幅油画来记下火灾的损害,最危急的时候,就应该挑起水桶来。”

这些说明,闻一多这时已不再清高了。其实,闻一多的清高是种表象,内心则隐藏着一种苦闷。1944年9月,他在“庄子”课上曾屡次提醒同学们要注意思想与时代的关联,要从战国时代的社会、政治情况来理解《庄子》,并且认为《庄子》一书正反映了战国时代知识分子即“士”的悲哀。当时一位同学是这样记录闻一多的话的。他写到,闻一多说:“庄子所处的时代,士底出路是作官,作官实际上是作统治者的走狗,内而榨取民众,外则争夺别国的土地人民,夺取之后来同样地榨取,你想要洁身自好也不行,非要你帮凶不可。你愈有能力,愈要利用你,但即使作帮凶,也不一定能够自保:人君随时可以杀你,不管你帮得好不好。商鞅就是一个例子,士大夫阶层在这个时代最惨最惨!有思想、有个性、有灵魂的士,只好装傻,这就是所谓‘佯狂’,用装傻来排遣苦闷,用装傻来躲开政治,并且在心理上以藐视政治的清高来自作调适:‘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当时这种有思想、有个性、有灵魂的士,心境其实是很苦的,有时恐怕也不免凄凉之感。”说完这些话后,闻一多还说:“今天的国事,不是帝王一家的事,而是全体人民自己的事。”上面这些话,表明闻一多已认识到人民要对国家负责,要过问国家大事,参与国家管理,作为人民的一个分子,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中国共产党的路线政策,这时对闻一多产生了重要影响。说到这里,就需要介绍一下闻一多与华岗的关系。大约1944年6月前后,受中共南方局派遣到昆明做龙云联络工作的华岗,为了在高级知识分子中开展统战工作,准备建立一个名为“西南文化研究会”的团体,闻一多成为他们争取的重要对象,于是请云南大学教授楚图南、尚钺向闻一多表示有位中共方面的朋友想来看他。闻一多听了立即表示欢迎,甚至还急不可待地想会见这位朋友。几天后,华岗在尚钺陪同下来到闻一多家。华岗曾任《新华日报》总编辑、中共中央南方局宣传部长,是中共党内有名的笔杆子,他的知识分子的气质,缩短了与闻一多的距离,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因此,当华岗邀请闻一多参加正在筹备的西南文化研究会时,闻一多很高兴地表示一定参加,并当即介绍吴晗、潘光旦、曾昭抡等教授参加。不久,楚图南介绍了云大教授冯素陶参加了西南文化研究会,作为华岗与龙云联系搭桥人的罗隆基自然也是它的成员。于是,在民盟中央副秘书长的周新民协助下,西南文化研究会诞生了,为民盟做出过重要贡献的李文宜、潘大逵、辛志超、闻家驷、费孝通等,亦是这时相继加入西南文化研究会这一群体。

最初,西南文化研究会侧重讨论学术问题,隔一两周开一次座谈会。罗隆基讲欧洲民主,华岗讲苏联民主,闻一多讲关于儒家问题。渐渐地,座谈的内容转移到学习上面,其中学习过中国共产党的政策,有时也分析时事。吴晗回忆说:“在这些会上,我们初步知道中国社会两头小中间大、统一战线政策、个人和集体的关系等等道理。以后我们又得到《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论解放区战场》等党的文献和《新华日报》、《群众》等刊物,如饥似渴地抢着阅读,对政治的认识便日渐提高了。”

参加西南文化研究会对闻一多的政治生活具有标志性意义,他想参加共产党的念头就是这时产生的。这个想法曾经告诉过华岗、张光年等人,也正因如此,罗隆基、潘大逵邀请闻一多参加民盟时,闻一多表示“如果要加入组织,就参加共产党”。不过,华岗、张光年都对他说如果加入共产党就会被戴上红帽子,也就发挥不了作用了。听了这话,闻一多才下决心加入民盟。

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是闻一多一生的重大转折。入同盟后,他和罗隆基有过一次有趣的对话,在场的吴晗此记忆对尤深。他说:“大概是一九四四年的冬天吧,在朋友家谈天,罗隆基先生笑着指一多先生说:‘一多是善变的,变的快,也变的猛,现在是第三变了,将来第四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多先生也大笑说:‘变定了,我已经上了路,摸索了几十年才成形,定了心,再也不会变了!’”后来担任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的程应镠,与闻一多关系很近,他在回忆中也写到过闻一多的变化。那是一天晚上,程应镠去看望闻一多,闻一多兴奋地告诉他“我从‘人间’走入‘地狱’了”。沉默了一会儿,闻一多接着说:“以前,我在龙头村,每回走进城,上完了课,又走着回去;我的太太总是带了小孩到半路上来接我,回到家,窗子上照着的已是夕阳了,孩子围在身边,我愉快地洗完脚,便开始那简单而可口的晚餐,我的饭量总是很好的,那一天也总过得很快乐。”但是,“现在,这种生活也要结束了。”

闻一多的转变让有些人感到意外。闻一多在中法大学兼课时,有个非常喜爱的学生杨明,他把入盟的事告诉杨明时,杨明认为没有必要。闻一多听了生气地说:“什么?没有必要?告诉你,中国人都有必要!”后来又和缓的说:“孙毓棠先生也这样劝我。唉,以前我们讲清高,故意表现□介,其实这才是上当。历代的统治者们有意的提倡这一套,目的就在使大家都不去过问政治,好让他为所欲为。今天我们不能再自己上当了。”杨明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站在外面说话更有力量,更有影响!”闻一多说:“力量?团结才有力量,有组织才有影响!我不仅不接受你的劝告,而且,我倒要劝你也参加同盟!”

接下来两人的对话也很能说明问题:闻一多:“你要不要过问国事”。杨明:“当然要过问!”

闻一多:“那么你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大,还是团体的力量大?只要你承认团体就是力量,你就得参加一个政治团体。”闻一多:“产生这个民盟的历史原因你想过没有?”杨明:“当然想过,但是我不一定参加它。”闻一多:“可见你没有想通,你再想想,像你我这样的人,你参加共产党?”杨明:“不。”闻一多:“你参加国民党?”杨明:“当然更不!”闻一多:“这就对了。像我们这类人,就一定要参加民盟这是一定的,不能说不一定。”这次谈话对杨明促动很大,不久,他在闻一多介绍下加入了民盟。全国解放后,杨明成为民盟云南省委主任委员,并当选为云南省人民代表大会副主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

选择什么样的政治道路,是当时许多青年都在思考的问题,也是大家经常议论的一个话题。一次,闻一多和几位青年人在云南民盟机关刊民主周刊社,谈这个问题时,他带着现身说法的口吻娓娓的说:“以前我们知识分子都多少带着洁癖,不过问政治;现在却是政治逼着我们不得不过问它了。这也[就]是说,我们是应该参加政治活动的。在中国当前的政治情势中,要参加有组织有纪律的政治活动,只有参加共产党或民盟。有些人没有勇气参加共产党,因为那种战斗生活是异常艰苦的。又有些人还不了解共产党,因为反动派在各方面封锁得太严苛了。在这种情势下,我们参加民盟,在争取民主的斗争实践中锻炼,逐步改造自己,提高自己,也是很好的。”

贡献民盟

保卫大西南

闻一多在多种场合说现在是个非常时期,已经火烧上眉毛了就得抢救。这里的“救火”,是对挽救严重局势的一种形容。

闻一多入盟时,西南大后方正面临着严重的危急。1944年初,日军在太平洋战场接连失利,美军的胜利把几十万日军和丰富资源与日本本土隔绝开来。海上的失败迫使日本大本营决定打通北京至广州的陆路交通,并制定了“一号作战”计划,企图占领确保湘桂、粤汉及京汉铁路南部要冲,摧毁中国空军主要基地,制止中国空军袭击日本和破坏海上交通。“一号作战”是抗战以来日军在正面战场发动的第二次大规模军事行动。4月中旬,河南战役首先拉开,担任黄河河防和正面防御的国民党18个军,未经有力抵抗便后撤,致使中牟、尉氏、新郑、郑州相继失守。5月,许昌、洛阳亦入敌手,重要的交通枢纽均被日军占领。6月初,日军又发动湘桂战役,18日占领长沙。接着,日军进逼粤汉、湘桂交会点也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在华重要基地衡阳,8月8日这一战略要冲也陷落了。9月上旬,日军自湖南、广东及越南向广西发动桂柳会战,如果得手,贵州便成为前线,滇川必受严重威胁,因此大后方人心惶惶,纷纷收拾细软,准备再次撤退。

在这种形势下,保卫大西南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闻一多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后的第一次亮相,就是在云南民盟以昆明学术界宪政研究会名义,与文化界、教育界联合举办的双十节纪念会呼出这一口号。这次大会是皖南事变后云南各界组织的第一次大规模群众集会,闻一多作为主席团成员登上讲台,这是他抗战爆发以来第一次走出校门,来到五千群众面前。大会开始后,闻一多第一个演讲,开头就说:“诸位!我们抗战了七年多,到今天所得的是什么?眼看见盟军都在反攻,我们还在溃退,人家在收复失地,我们还在继续失地。”接着,闻一多反问到:“不是有几十万吃得顶饱,斗志顶旺的大军,被另外几十万喂得也顶好,装备得顶精的大军监视着吗?这监视和被监视的力量,为什么让他们冻结在那里,不拿来保卫国土,抵抗敌人?”这话,显然是对胡宗南几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监视着延安,却不用来抗日的谴责。闻一多沉痛地说:“几个月的工夫,郑州失了,洛阳失了,长沙失了,衡阳失了,现在桂林又危在旦夕,柳州也将不保,整个抗战最后的根据地——大西南受着威胁。如今谁又能保证敌人早晚不进攻贵阳、昆明,甚至重庆?到那时,我们的军队怎样?还是监视的监视,被监视的被监视吗?到那时我们的人民又将怎样?准备乖乖地当顺民吗?还是撒开腿逃?逃又逃到哪里去?逃出去了又怎么办?”闻一多越说越有气,厉声说:“用人民的血汗养的军队,为什么不拿出来为人民抵抗敌人?以人民的子弟组成的队伍,为什么不放他们来保卫人民自己的家乡?”“我们要抗议!我们要叫喊!我们要愤怒!我们的第一个呼声是:拿出国家的实力来保卫大西南——这抗战的最后根据地的大西南!”结尾时,闻一多把话题转移到国内政治上,说:“我们从今更要努力发扬民主自由的精神。……今天政府不给人民自由,是他不要人民。……我们今天要争民主,我们便当赶紧组织起来,……有了这个基础,我们便更有资格,更有力量来争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民主政治。”

继闻一多之后,楚图南、吴晗、李公朴、罗隆基分别作了“言论自由与身体自由”、“中苏邦交与国共问题”、“改善士兵生活与当前政治问题”、“改革政治的方案”演讲。大会进行中,人群中突然响起两声巨响,有人喊道“手榴弹!手榴弹!”会场随之出现一阵骚动。原来,是国民党特务放了两个爆竹,幸亏李公朴沉着应付,同情民盟的龙云也派出了宪兵把特务被扣了起来,秩序才得以恢复。

大会结束前,闻一多以响亮的声音宣读了罗隆基起草,自己闻一多数次修改润色的《昆明各界双十节纪念大会宣言》。这个宣言的底稿是闻一多和李公朴誊录的,它严正指出:“国家所以造成今日局面,绝非偶然。全国人民固应深自愧悔,而专权在位十余年的国民党尤当引咎自责。”认为“今日彻底改革的要图,首先应由专权在位的国民党立即宣布结束党治,还政于民。”其次是“政府应立即召集国是会议,组成全民政府。”再其次是“认定西南的川、桂、滇、黔几省,是今日全国家仅存的托命寄身的根据地,我们必拼全力保持,虽战到一兵一卒,亦必死不失。”很明显,宣言提出的要求,尤其是在“召集国是会议,组成全民政府”问题上,明确提出“全民政府既向国是会议负责,即应由国是会议产生。新政府的人选应包括全国各党派之代表及全国无党无派才高望重之人”,与9月间林伯渠代表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参政会上提出成立联合政府建议的精神完全一致。

昆明各界双十节纪念大会是昆明人民空前盛大的誓师大会,闻一多在会上的姿态受到许多人的赞扬。在敌后从事抗日活动的赵俪生,是闻一多在北平清华大学的学生,他曾接他的同学,当时在西南联大读研究生的王瑶来信,信中称闻一多“老当益壮”,“对国事颇多进步主张”,“为弟十年来所仅见”。云南民盟的言行,引起国民党云南省党部的注意,他们在给国民党组织部长陈果夫的报告中写到:“该会讲演人员为闻一多、楚图南、吴晗、李公朴、罗隆基等。演讲内容,均系反对本党及攻击现政府之荒谬论调。……该等最后并通过宣言,内容多系攻击现政府,极尽狂妄之言词。”云南省党部的这个报告,从反面证明了云南民盟在推动民主进程中的作用与影响。

护国起义纪念

1944年年底,云南人民迎来了一个光荣的节日——纪念护国起义29周年。1915年12月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宣布称帝,推翻了人民用鲜血换得的共和制度。12月25日,云南人民在蔡锷、唐继尧领导下首揭起义旗帜,吹响埋葬袁世凯帝制的号角。袁世凯死后,北京政府根据国会议决,公布以云南起义的12月25日为护国起义纪念日。但是,1942年国民政府取消了这一节日,将护国起义并入1915年12月5日中华革命党策动的肇和兵舰起义一同纪念。这件事深深刺痛了云南民众的心,考虑到云南人民对恢复护国起义纪念的愿望,云南民盟经过数次讨论,决定要求政府恢复25日的纪念日,借以表达建立民主政治的要求。民盟支部的曾昭抡、罗隆基、潘光旦、潘大逵、周新民等都是“昆明学术界宪政研究会”的成员,他们与云南上层人士有较多的联系,经过奔走,12月19日在云南省第二届临时参议会上决议建议省政府向国民党中央说明云南起义与肇和起义各有不朽价值,恳请依原案分别举行庆祝。22日,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行政院复电照准,云南各界立即筹备召开护国起义纪念大会。

护国起义纪念大会对外报道使用了学术界宪政研究会名义,实际组织筹备是云南民盟,目前保存的12月5日、19日、22日在西南文献研究室召开的三次筹备会会议记录,记录了会上分工由闻一多和潘大逵、吴晗、曾昭抡、罗隆基、潘光旦、周新民、楚图南等人,分别联系云南大学、西南联大、中法大学、男女青年会、昆明学术界宪政研究会、民主周刊社、自由论坛社、评论报社、真报社、文协昆明分会、中苏友协昆明分会等团体。22日最后一次筹备会由潘大逵主持,会上决定吴晗、闻一多和参护国起义元老及后人担任讲演,推选吴晗起草大会宣言,闻一多负责润色,宣言中心为发扬云南首先反对袁世凯称帝的反帝反封建精神。

1944年12月25日,昆明全城喜气洋洋,机关学校放假一天。上午省政府举行官方的扩大纪念会,下午是各界群众的纪念大会。后者由闻一多与李公朴、罗隆基,吴晗、潘光旦、潘大逵等人组成主席团,潘光旦担任大会主席。

当时,柳州已于10月11日陷入敌手,广西重镇桂林也于11月10日失陷。12月2日,日军快速纵队占领贵州、四川门户独山,使西南大后方直接置于日寇的俯视之下,云贵川人心浮动,市面混乱,直至12月8日中国军队收复独山,局势才稍有缓和。吴晗的讲演《护国纪念之历史意义》和闻一多的讲演《护国起义与民主政治》,均指出这种危急的局势与当年袁世凯称帝的性质同样严重。吴晗在演讲中以历史学家的眼光,强调护国运动的不朽精神在于维护了中国的民主制度,闻一多的讲演《护国起义与民主政治》,开门见山就直点主题,说: “我们是应该惭愧的,应该对护国的先烈们惭愧,应该对在座的护国英雄们惭愧!三十年了,居然国家还像三十年前一样,难道袁世凯没有死吗?”。台下发出“是的,没有死”的洪亮回答。闻一多接着说:“护国起义的经验告诉我们:要民主就必须打倒独裁。因为全国人民都要求民主,就可以得到全国的响应;因为有广大人民的支持,就能够打倒袁世凯!”闻一多尖锐地把矛头对向现实,高声到:“三十年后,我们所要的依然是民主,要打倒独裁!”“现在毕竟和三十年前不同了。我们相信人民的力量是更强大了。让我们就从昆明开始。”他为在场的人做出展望和方向:“继承护国精神,扩大民主运动,争取更大的胜利!”

纪念大会后,人们举行了盛大游行,闻一多一直走在队伍中。这次游行是皖南事变后昆明乃至整个大后方的第一次大规模群众游行,人们高呼“发扬护国精神,消灭法西斯蒂!”“打倒专制独裁,实行民主政治!”“动员民众,武装民众,保卫大西南!”游行结束前,闻一多被人群拥到一个高处,他激动地对四周的人们高声到:“我们胜利地纪念了护国纪念二十九周年。你们看,我们的队伍这么长!这是人民的力量。因为是人民的力量,所以他是伟大的,谁也不敢抵挡!这是时代的洪流,它要冲垮一切拦在路上的障碍。一九四四年就要过去了,我们要更好地迎接一九四五年!让那些嫉妒我们,害怕我们的人发抖吧!”1944年是国内政治形势重大转折的一年。昆明从学生展开五四运动纪念后,其后是各学校师生们举行七七抗战纪念座谈会,接着是社会各界的双十节纪念大会,最后是全市民众联合进行护国起义纪念,一连串活动,从校园到社会,由小到大,把云南民主运动推向高潮。在这一浪高一浪的斗争中,闻一多和民盟战友们一起推波助澜,共同为民盟历史书写了光辉的诗篇。

闻一多与民盟关系还有许多故事,如:闻一多于1945年被增选为民盟中央执行委员,却没有赴重庆参加10月1日召开的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云南民盟12月23日召开盟员大会,除贯彻大会精神外。还改选成立了新的执行委员会,闻一多当选为宣传部长,与主任委员楚图南、组织部长冯素陶共同负责支部工作。新支部成立后,接受了筹建民盟缅甸支部的任务,闻一多动员他在昆华中学兼课时的学生董康去缅甸,并带着董康到冯素陶家里办理了有关手续,后来还向筹建仰光支部的萧刚介绍了董康的情况。再如,1946年1月10日召开旧政治协商会议时民盟曾组织了34人的政协代表顾问团,闻一多与潘光旦、陶行知、侯外庐、董谓川、杨卫玉六人担任教育文化组顾问,但他也没赴重庆,而是留在昆明顾问。

反对民盟中央领导人赴延安

闻一多为民盟所做的工作还有许多,这里不多介绍,但有一件事不能不说。这就是1945年7月1日,云南民盟联络一些民主人士发表的《昆明文化界致国民参政会电》。这件事要从头说起。1945年四五月间,中国召开了两个为中外人士瞩目的大会,一是4月下旬在延安开幕的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一是5月初在重庆召开的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前者,毛泽东在会上做了《论联合政府》政治报告,指出“惟有成立联合政府(而绝对不是为全国人民所绝对反对的国民党当局一手伪造的所谓国民大会)才是目前中国时局的出路”。后者则拒绝建立联合政府建议,说是共产党搞“武装割据”、“破坏抗战”。国民党的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按照蒋介石旨意,通过了将于11月12日召开由其一手包办的“国民大会”的决定。国民党的大会,制定了与共产党针锋相对的路线,由于即将于7月7日召集的四届一次国民参政会,将讨论国民党包办“国民大会”问题,中共决定给予抵制,6月16日中共中央负责人声明不出席此次国民参政会。

但是,民盟中央的某些人却认为团结为重,任何分歧都可以商量,于是就有了民盟中央领导人黄炎培、冷遹、左舜生、章伯钧决定赴延安说服中共代表参加这次国民参政会之行。

6月中下旬,黄炎培等人将赴延安的消息传到昆明,令云南民盟大为不解。他们立即召开专门会议,一致认为民盟不应替国民党做说客。鉴于黄炎培等人行期将至,云南民盟特派常任侠持函赶往重庆,向民盟中央表示反对。然而常任侠到重庆时,黄炎培等人决意已定,难以改变。另外,黄炎培等人认为自己有责任促成团结,且此行为个人行为,不代表民盟组织。还有,民盟主席张澜和民盟中央一些负责人亦持赞成态度,认为此行并不违背民盟宗旨。云南民盟的信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但也不能对黄炎培等人没有影响。最明显的事实,就是黄炎培数次强调他去延安“是用个人名义”,既“没有受参政会公推”,“更不管有党无党”,所以也“不受任何约束”这些话,不知底细的人很难发现其中的奥妙。更重要的,是黄炎培等人到延安后只谈团结问题,并没有敦劝中共代表参加国民参政会,所以我在一篇论文中认为这是一次背离初衷之行。

云南民盟得知他们的意见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决定向社会公开表明他们的态度,这便是《昆明文化界致国民参政会电》,发表时恰为黄炎培等人启程的7月1日。目前保存的《昆明文化界致国民参政会电》电文,前后的三份底稿均与闻一多参与。其中初稿为罗隆基起草,闻一多修改;二稿为闻一多钢板刻印,落款为6月28日;三稿为闻一多在油印稿上再做修订,并附有146人签名。这三份底稿,均为笔者在时为中国历史博物馆档案室查找到资料时偶然发现。

《昆明文化界致国民参政会电》很有哲理性,它首先分析了参政会的人员构成,指出执政党的代表占全体人员十分之八以上,而且无党派代表与社会贤达代表亦由政府圈定,致使在野党派代表已不足法定的提案人数。因此,参政会并未团结各党派。其次,参政会自第二届改组后,规定大部分参政员由省参议会选举,而诸省参议会均为一党包办下成立之,即便省参议会选出的代表,实际上也是事先早由政府指定者。至于参政会的职权,仅限于咨询顾问,一切决议概无法律效力,必经最高国防委员会核准。此外,参政员的提案,亦事前必由秘书处审核,且主席团还有禁止某议案提至大会讨论的权力。这样的规定,又何以表现出民主呢?由是观之,“今日,中国之国民参政会,不过独裁者用以蒙蔽世人视听,粉饰国家门面之一套手法,此种机构,不特已阻碍中国人民民主生活之发育,抑且将繁殖法西斯细菌子无穷”。为此,希望黄炎培等“顾名思义,毅然决然,对此妨碍民主之国民参政会,拒绝出席,并迅即回返民间,一面扩大人民民主运动,一面促成正式民意机关之建立。与夫民主联合政府实观,则庶几诸公因历年受人利用,而致贻误国家民主前途之宿愆,犹不失其最后自赎之机会也。亡羊补牢,转祸为福,惟诸公实利图之!”这件事在民盟史上鲜有提及,但闻一多和李公朴、吴晗、尚钺、冯素陶、常任侠、费孝通、曾昭抡、楚图南、闻家驷、赵沨、张光年、潘光旦、潘大逵等都签了名的《昆明文化界致国民参政会电》,无疑是民盟历史的一份重要文献。

2.农村资金大量外流,银行信贷资金投放不足。金融机构就本质而言是企业身份,企业金融机构的身份决定了其一定是为自身追逐利润。因此,为了获取更大的利润,企业金融机构将其大部分资金不是投放在农村,而是投放到城市,支持农村发展与金融机构可持续经营存在冲突。除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建设银行和邮政储蓄银行之外,农村合作银行、农村商业银行、村镇银行以及小额贷款公司在农村的信贷投入比例也非常低。由此可见,农村地区银行信贷资金投放不足,金融资源占比很低,支持农村发展的能力和效果明显偏低。

云南民盟不仅反对黄炎培等人赴延安,还反对民盟领导人出席讨论国民大会的四届一次参政会。7月7日,四届一次国民参政会开幕,黄炎培、冷遹、左舜生出席了大会,云南民盟闻知极为不满,致函质问。信中说:“数年以来,同盟在政治策略上既已与其他在野政党相约合作,则我方一切政治行动,更应力求与他党配合,藉免自乱阵线,自损实力。此次中国共产党拒绝出席参政会,其主张实与民主同盟云南省支部全体盟员见解不约而同。而最近一年以还,一面坚持目前所谓民意机关实不足以真正代表民意,一面主张召开党派会议,组织联合政府,再从而努力于真正民意机关之树立。在此以前,对一切迹近假托民意之集体行动,自应严加推绝,不予妥协。……迩者左舜生先生率先赴蓉,约请同盟主席张表方来渝出席参政会,其后三公与同盟组织部长章伯钧先生联袂飞赴延安,代政府邀约中共参政员来渝出席参政会,最后三公又迳自出席参政会,因三公之一切行动,致使社会对同盟之立场及主张,谣诼四起,疑窦丛生,而以此事向同人等询问真象者,更不计其数。……三公德高望重,经验宏富,同人等最所钦仰。此次一切行动,自有诸公之高见,惟系出诸三公各人原有之政治党派之立场,仰系出诸代表民主同盟之立场,此则请求明白赐覆也。此事所关匪细,大之影响同盟团结与政治内纪之前途,小之涉及诸公进退出处之大节,谨掬至诚,故冒昧陈言诸公,请恕谅。”

这封信用辞十分率直尖锐,黄炎培深知其份量,因此7月14日参政会讨论国民大会问题时,他与冷御秋都没有参加,而是声明讨论国民大会问题“必须在全国和谐之空气中进行”,言外之意就是既然共产党不参加,国共矛盾没有解决,讨论国民大会问题的时机就不成熟。左舜生虽然参加了这次讨论,但与青年党参政员提出《请先实施民主措施缓召国民大会以保团结统一而利抗战建国案》,表示反对年内召开国民大会。在提案说明中,他们还称如果国民党坚持召开国民大会的话,他们“只好采取另一步骤,保留提出另一最后声明”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闻一多首先认识到“抗战”与“建国”的密不可分关系,认识到抗日战争不仅要赢得军事上的胜利,更要建设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现代化国家。为了救国,就必须有目标明确的政党,知识分子应该走出象牙塔,参加一个政治组织。

其次,中国民主同盟是在坚持抗战这一总目标下建立的政党,但无可讳言发起的六个党派成分复杂,它们对外一致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但在如何建立现代化国家的路线政策上则各有主张。以政党而言,青年党的成立本是要为与共产党争夺青年,据说党员有两万余人。国家社会党从名称上看就知道其宗旨,但人数远不如青年党,张君劢在上海创建政治大学,目的就是网罗培养其党人才。第三党原是1930 年8 月国民党左派邓演达等为贯彻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建立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 1935 年11 月改名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党员主要是国民党中上层的反对派,人数也有限。从政治学上讲,建立政党的目的是参加政权、夺取政权,民盟的三个政党亦不例外。至于中华职教社、乡村建设派,都是从事和接受职业教育、城乡建设活动的团体,尚无严密的组织。救国会是九一八事变后呼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团体或个人成立的联合性组织,人数众多,影响较大,但它虽主张坚决抗日,但在国家政治建设上没有提出过明确目标和途径,而且基层组织也相对松散。所以,以“只要救火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共事”的态度加入民盟的闻一多,在对待怎样“救火”的步骤、程序等具体问题上,与民盟中的三党三派并不完全一致,而是有着自己的立场。他在与华岗的接触和参加西南文化研究会的学习讨论中,接受的是共产党的主张,而不是在民盟中占主流地位的“第三条道路”。因此,在拥护联合政府问题上,他与民盟是一致的,但民盟领导层出现“不偏不倚”时,他则坚决反对,站在维护共产党利益的立场。因此,闻一多在民盟的“左中右”三种倾向中,明显属于“左”的阵营,而他一直向往的是亲自到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看看,后来更是几次提出参加共产党。

闻一多对中国民主同盟的认可、接受、奉献过程,既是他个人的奋斗历程,也反映了爱国知识分子为实现中国现代化的政治选择与归宿。认识到这一点,才能理解闻一多与中国民盟同盟的关系,认识他在现代中国的政治地位与启迪意义。

注释:

①闻一多:《致梁实秋》(1925年3月),闻铭,王克私编《闻一多书信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10月出版,第196页。信中说:“昨晚又草成《七子之歌》也是国家主义的呼声。”

②1921年6月3日,北京大学等国立八所高校教职员因欠薪集体罢教,联合学生请愿,遭到北洋政府军警镇压,酿成“六三惨案”。清华学校学生响应北京学联决议,参加声援运动,举行罢课。其时恰逢闻一多所在的清华学校1921级出国前最后一次大考,闻一多与罗隆基等29位同学发起同情罢考,拒绝走入考场,被学校以“自动退学”除名。此事受到社会各界强烈谴责,学校后被迫将处分改为推迟一年出国。

③吴泽霖:《老友一多二三事》,王康、王子光编《闻一多纪念文集》,三联书店1980年出版,第162页。

④参见余上沅:《一个半破的梦——致张嘉铸君书》,《晨报·剧刊》第15号,1925年9月23日。

⑤李璜:《学钝室回忆录》,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6月出版,第134页。

⑥施真:《纪念闻一多先生》,《青年生活》第3期,1946年8月1日。

⑦梁实秋:《谈闻一多》,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出版,第68页。

⑧笔者访问潘大逵记录,1986年12月29日。

⑨小华:《闻一多先生的画像》,《沧南行》(《自由文丛》之二),(香港)自由文丛社1947年出版,第16页。小华,何孝达的笔名。

⑩焯:《联大杂写》,《新华日报》,1943年11月16日。焯,西南联大一位同学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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