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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当代诗选”与杜诗早期传播

2020-01-18吴怀东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诗坛杜诗诗选

吴怀东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自中唐元稹、白居易、韩愈以来,杜甫就是盛唐诗坛最耀眼的明星诗人, 其光芒有时甚至超过李白。其实,杜甫生前并没有享受这种无限的荣耀,这是古今学界的共识,而从杜甫生前不被主流诗坛认可到八世纪末确立盛名,关于杜诗的评价与接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杜甫死后似乎默默无闻,被忽略了大约二十年,直到韩愈、白居易、元稹开始称赞他的诗歌”[1](P366),杜诗在这几十年的接受情况尚值得深入研究,本文试图从唐人选唐诗的角度考察这一沉浮历程。

诗选是编选者按照一定目的和标准对现有作品进行的取舍与集合, 是作品的一种重要传播渠道。 作品的入选会促进作品的传播、扩大作品的影响。 诗选也是诗歌理论表达的重要方式,能够在诗歌的选择与评论中体现编选者的文学理念,优秀的选本反映甚至引领时代思潮。选本还具有重要的保存、传承作用,重要的诗选传播迅速而广泛,入选的作品自然不易失传。同时,作家通过诗选扩大影响,其诗作必然因获得更多关注而不易失传,这个功能在抄本时代尤其明显。 唐代正属于抄本流行的时代,当时虽然出现了印刷术,但从保存至今的材料看,印刷术还主要用于宗教经典的印刷与传播。 杜甫和李白在后人眼中并称为盛唐诗坛的 “双子星座”(郭沫若语),宋代以来杜甫被推尊为“诗圣”,影响甚至超过李白。宋代以后编辑有唐一代诗选或某一专题诗选,似乎杜诗必须入选,否则编选者要蒙受识力不足之讥。 在唐人选唐诗中情况则不然,有的选录杜诗,有的并不选录杜诗,这种情况是杜甫研究的重要命题,对此学术界已有较深入研究。 张忠纲先生、陈尚君先生都有专文讨论杜诗早期流传的情况, 尤其发掘了不少新的文献史料证明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对杜诗的推崇①,可以说,现有的研究结论完全可以成立。 但是,就杜诗与唐人编选的“当代诗选”关系而言,杜诗在不同选本中的入选与落选,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杜诗早期认识与传播的某些特点,其原因和影响尚需“细论”和分梳。

唐代虽已出现印刷术却尚未应用于个人文集,文学家诗文创作仍以人际交流和传抄为主。手工抄写劳动量极大, 但诗人又很希望得到社会的好评,因此作品被当代人编入合集或选本之中成为保存并立即产生社会影响是最便捷、 最有效的方式,故唐人很看重这类诗文集的编纂以及诗歌的选定。根据傅璇琮、陈尚君等学者的研究,已知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包括各种合集与选集)有近200 种,数量可观。 傅璇琮、陈尚君、徐俊《唐人选唐诗新编》[2]收入、整理保存比较完好的唐人选唐诗十余种,这十余种诗选保存至今殊非偶然, 证明是当时影响较大、流传较广从而才不致散佚的“当代诗选”。

根据与杜甫的关系,现存唐人选唐诗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在杜甫出生之前编选或中唐以来编选却具有特定编选目的(诗人身份、籍贯或某种主题、限定时间)的诗选。 如《翰林学士集》《珠英集》《搜玉小集》《国秀集》以及《丹阳集》《御览诗》《玉台后集》《元和三舍人集》《窦氏联珠集》《瑶池新咏集》《极玄集》等,它们都不选杜诗,其原因清晰明确,不涉及杜诗评价,这里不予讨论;第二类,中唐之后通选本基本上选录杜诗。 如顾陶《唐诗类选》和韦庄《又玄集》选录杜诗。唐末韦縠《才调集》虽不选录杜诗却承认杜诗成就, 其序解释云:“暇日因阅李杜集、元白诗,其间天海混茫,风流挺特,遂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不可备录”。为什么中唐之后选本普遍选录杜诗?这当然是因为杜甫的崇高地位在中唐已经确立——虽不及在宋代几乎被推尊为诗史第一人的地位。 传统的观点认为杜甫在唐代地位不高,这个认识现已被推翻。 正因如此,中、晚唐诗选才选录杜诗,且中、晚唐诗人广泛学习杜诗思想与艺术;第三类,以杜甫同时代作家作品为收录范围的三种诗选,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河岳英灵集》《中兴间气集》比较深刻地反映了该时代诗坛的风气和主潮,《箧中集》也代表着一种新的思想动向,这些是当时比较重要的诗歌选本②。 杜诗在这三部诗选入选范围之内但先、后意外落选,关于其原因的传统研究已很丰富,大都注意到诗风差异与人际交往圈子等因素。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杜甫基本上是个与众隔绝的诗人,在社交赠答的语境之外发展起他自己独特的风格,而唐诗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这种社交语境所限定的”[1](P365),但若具体而论,杜诗落选的原因各不相同。

《河岳英灵集》 被认为是最能代表盛唐诗歌理想的诗选,盛唐诗坛重要人物基本入选其中。 其序称其收诗起于开元二年,止于天宝十二载,而这个时间正与杜甫创作前期重合。 杜甫自诩从小“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未入长安前就和李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其自述和李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进入长安后与上层官员以及著名诗人高适、岑参等亦有互动。 到天宝十二载杜甫进入长安虽已有七年,不过被当时诗坛接受的程度还不高,杜甫密切交往的盛唐诗人都未曾正面表彰杜诗,如与杜甫关系亲密的李白始终没有正面肯定杜诗。直到他献《三大礼赋》才引起“玄宗奇之,诏试文章”(《旧唐书·杜甫传》)——多年后他还颇为自负地回忆“诏试文章”的过程与诗才“惊艳”的现场:“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莫相疑行》),才有一定名气和影响。其实,杜甫当时诗歌创作数量可能也不少,天宝九载杜甫直接向皇帝献赋干谒,其《进雕赋表》自述云:“臣幸赖先臣绪业,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馀篇”,而后代推崇的好诗如《前出塞》《兵车行》《丽人行》《同诸公登慈恩寺塔》《饮中八仙歌》等也已写出(当然,杜甫最好的作品如“三吏”“三别”和《春望》《登高》《秋兴八首》等还没写出),却没有引起诗坛和殷璠的注意,除了进入长安较迟、年资不深这一客观因素之外,主要原因应是杜诗本身问题,即其内容、艺术风格和当时主流风尚并不一致,对此当代学者已形成共识[3]。 比如,深受今人赞美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其“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借写景而喻时事乃至“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的高自标置反而不如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等人的即景写实、淡定优雅,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不太符合殷璠气象高华、“风骨”与“声律”兼备的要求。

但是,我们要强调的是,除了审美理想等诗歌本身原因之外,也还存在其他因素。 殷璠所谓“风骨”不仅是对诗歌内容的要求,也是对作家人格、精神气质、行为方式的要求。 杜甫为出仕以及生活所迫在京城中到处干谒,奔竞权门,甚至不惜巴结权奸③;且其自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寒酸,在给皇帝的上书中情不自禁诉说的“卖药都市,寄食友朋”(《进三大礼赋表》)之艰辛,哀哀乞怜的穷酸之态显然无法为殷璠侪辈所能理解和接受。

安史之乱爆发前夕,杜甫终于不再“骑驴”而正式步入仕途——以一首苦难而自嘲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作结,虽饱尝安史之乱所造成的艰难困苦, 但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和惊喜:他创作出备受后代推崇、反映时事的现实主义系列佳作,如《月夜》《春望》《哀江头》《洗兵马》《北征》以及“三吏”“三别”等“大篇”、代表作,这种创作激情更持续到其生命终结。杜甫现实主义诗风虽却与盛唐风韵拉开了更大差距,引起了社会的注意。 在蜀中,杜诗开始受到时人肯定,任华《杂言寄杜拾遗》就赞美杜甫“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 诸人所见作,无不心胆破。 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 杜甫漂泊到夔州、荆湘,其诗更受到周围官员和诗人广泛赞美, 如其诗云:“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 杜甫去世后不久,远在江东的润州刺史樊晃手编《杜工部小集》,其序高度赞美杜诗特色和成就——“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杜诗巨大魅力已经显现。 从安史之乱爆发到终老于江湘, 正是杜甫创作的高峰期,在杜诗佳作不断涌现之时诞生的两部诗选《箧中集》和《中兴间气集》中却仍难觅杜诗踪影,原因何在?

元结于唐肃宗乾元三年(760)于外地为官期间编成《箧中集》,虽序称“尽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其实并非没有严格的入选标准,甚至可以说元结之所以将其他几位诗人诗歌藏于行箧(而不带杜诗),正是源于这一标准。 元结序批评“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肯定入选作者“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致丧亡”。元结文学思想明显是盛唐“别调”,并非主流,正好和杜甫比较接近,然细审之,杜甫其人其诗并不完全吻合其选人、选诗之标准。杜甫曾为左拾遗,并非“正直无禄位”“忠信而久贫贱”者,且杜诗主题与单纯歌咏个人苦难也不一致。 入选诗多关注个人疾苦,而杜则忧国忧民,且杜诗虽歌咏个人苦难,但往往推己及人,这种精神正是杜甫超越《箧中集》诸子之处。因此,杜诗和《箧中集》诗人同中有异,反映出杜甫与《箧中集》诸子人格境界的深刻差异。杜甫有与元结同年应制举被李林甫排挤的共同遭遇,且于大历元年(766)在元结《舂陵行》《贼退示官吏》创作三年之后再加唱和,高度赞美元结同情民生疾苦的精神, 并明确提出歌咏“知民疾苦”“微婉顿挫”的“比兴体制”(《同元使君舂陵行序》)诗歌观念,证明二人颇有志同道合之谊,但这并不能弥合二人诗歌观念内在的细微差异。

据卢燕新教授考察,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大概完成于唐德宗贞元四年(788)左右④,其所选诗“起自至德元年,终于大历暮年”,是书时间与体例明显上继《河岳英灵集》,进入《河岳英灵集》的盛唐诗人如孟浩然、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等皆不再入选。高氏自序选诗标准为“体壮风雅,理致清新”“朝野通取,格律兼收”,正是大历年间京城以“十才子”为代表的诗风,即“大历诗风”。 他们的榜样是清雅的王维,诗风仍然步趋盛唐余韵,“他们的主要天赋是优美和典雅”[1](P363)。 与此同时,从代宗大历经德宗建中到贞元初,在江南出现了以鲍防为中心的浙东诗人群和以颜真卿、皎然、顾况为核心的浙西诗人群酬唱活动。此外,亲身经历天宝诗坛盛况的刘长卿、韦应物等也在江南担任地方官。 刘长卿、韦应物在诗歌创作上追怀盛唐气象神韵,和“大历十才子”诗风存在着某种共振。 而根据赵昌平、查屏球等先生的研究⑤,以皎然为核心理论家的吴中诗派在诗歌理论上提出“体变未必道丧,复古通变”的诗史观、“精思结撰”“状飞动之趣, 写真奥之思” 的创作理念,正在探索由险得奇、化俗为奇的创作,显示诗学主潮在继承盛唐同时出现调整与转型。杜甫去世于大历五年, 其创作激情之火亦燃烧至其心跳停止,其时和《中兴间气集》所收诗创作时间交叉,杜诗却没能入选《中兴间气集》。樊晃刺润期间与路过本地的刘长卿、皇甫冉等诗人进行过唱和,却在刘长卿诗集中看不到其关注杜诗的痕迹;而皎然《诗式》品评不少诗人,涉及杜诗的也只是节引《哀江头》部分句子而已。这些都表现出“沉郁顿挫”的杜诗受京城与江南两地崇拜盛唐气象高华诗人群一致冷落的现象。

杜诗被《中兴间气集》与江南诗人群冷落,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诗歌理念、诗歌内容与风格的巨大差异——卧病江湖感叹“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 吟咏“战血流依旧, 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的杜甫哪能看到“中兴”气象? 此外,人际交往的限制也不可忽视。安史之乱发生后,大批士人离开关中、中原,不少士人来到江南,而杜甫也辞官离开了关中。 十年之间,杜甫一家漂泊,从秦州到蜀中,从夔州再到荆湘,“万里悲秋常作客”(《登高》), 还乡之愿付诸东流,江东之游的打算却未能实现,最后“缘湘沅而不返”。杜甫不仅从此远离长安的政治、文化中心,也与活跃的江南诗人群体存在巨大时空阻隔和社会身份的高低落差⑥。 在抄本传播的时代,人际交往、诗文互赠对扩大影响十分重要。 杜甫在蜀中深交的严武是肃宗时期重要的政治家,高适既是著名诗人也是政治家,而杜甫漂泊时期所结交的类似朋友极少。 中下层官吏、非主流诗人是杜甫主要的交往对象,这些人大都是地方官吏,少数人来自京城而政治地位也不高,没有一位是“大历十才子”那样当时诗坛的重要诗人,少数赞美杜甫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任华、韦迢等也不是重要诗人,杜甫其人其诗在这些人的文字中几乎未留下什么痕迹。戎昱算是杜甫晚年交往圈子中最有影响的文学家,其诗歌创作也对杜诗多有学习,原因是戎昱与杜甫在大历二年曾在荆州渚宫相见,“一见礼遇”,结为挚友,杜甫作为一位老辈诗人才成为其时年轻诗人戎昱景仰的对象⑦。 杜甫去世不久,樊晃就在江东手编《杜工部小集》, 其具体原因尚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只能视作一个例外⑧。 樊晃《杜工部小集序》云:“工部员外郎杜甫,字子美,膳部员外郎审言之孙。至德初,拜左拾遗,直谏忤旨,左转,薄游陇蜀,殆十年矣。 黄门侍郎严武总戎全蜀,君为幕宾,白首为郎,待之客礼。 属契阔湮阨,东归江陵,缘湘沅而不返,痛矣夫! 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 常蓄东游之志,竟不就。 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 今采其遗文凡二百九十篇,各以其事为六卷,且行于江左。君有子宗文、宗武,近知所在,漂寓江陵,冀求其正集,续当论次云。”此序既是杜甫最早的传记,也如实反映了杜诗的流传情况。 樊晃言之甚明:当时江东人所传颂的杜诗是杜甫的“戏题剧论”,而樊晃所编杜诗则涵盖杜甫一生的创作,也包括杜甫晚年漂泊荆湘时的作品,这类作品是身在江东的樊晃个人所见,并非表明杜诗已流传甚广。樊晃的记载显示杜诗传播面有限,一直漂泊水上、寄人篱下而不得志的杜甫没有广泛的人际活动圈子,“江左词人”自然没有机会读到最新的杜诗,更不会给予好评。 高仲武晚至杜甫去世近二十年后编成《中兴间气集》,其立足京城诗坛重审大历诗史,杜甫则不仅是大历诗坛的“边缘人”,更成了“过气”的古人——杜甫暮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的无限慨叹,显然是回顾了平生被主流诗坛忽视甚至轻视的基本事实。

杜甫晚年穷困潦倒以致于死后四十多年才因其孙子杜嗣业的努力而叶落归根,同时因主流诗人的忽视而导致人们普遍对其诗缺少了解、关注和传播,一个令人遗憾的严重后果就是“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韩愈《调张籍》)。杜甫终生秉持“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的文化坚守、“为人性僻耽佳句”(《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伟大信仰,即使“他乡悦迟暮”也“不敢废诗篇”(《归》),“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哭韦大夫之晋》)。可是,饥寒交迫、缠绵病榻间肯定无力细致整理所收藏诗稿——杜甫大历五年(770)正月二十一日“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才发现上元二年(761)高适赠诗(《人日寄杜二拾遗》)“自枉诗,已十余年”因而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杜甫去世后,那凝聚其毕生心血的一沓沓手稿,在宗文、宗武继续辗转各地艰难求生时,必然有不少散佚。 虽然宋人估计杜诗有“三千首”(如王令《读老杜诗集》云:“镌镵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见到这么多杜诗,因为王洙编《杜工部集》已将宋代所见杜诗基本收集起来,只有1 400多首。据莫砺锋先生推测,杜甫生前手编“文集六十卷”,所收诗文应该在3 330 首左右[4](P15),宋人苦心孤诣全力搜集也才不到一半,杜诗最大数量的散佚应该发生在其去世后二十多年间——元稹、韩愈关注杜诗之前。 从杜甫生前到唐德宗贞元前期,是杜诗传播并扩大影响、提升地位的关键时期,其与几部诗选的关系也反映了杜诗早期认识和传播的特点,即未被主流诗人准确理解和认可,从而反映出杜诗被人们忽视甚至轻视的情况, 因而传抄甚少,导致失传甚多。

杜诗的落选,并非殷璠、元结和高仲武个人眼力问题,他们编选的诗集受到当时人的重视,证明他们的标准代表着流行的观念。因此,杜诗的落选,不仅牵涉创作者与接受者的身份及流传区域,而且在根本上与社会环境下思想与审美思潮的变迁有关:《河岳英灵集》《中兴间气集》 代表当时诗坛主潮,杜诗的落选表明其与时代主潮有着比较隔膜的关系。 换言之,杜诗落选,既有诗风(《河岳英灵集》《中兴间气集》代表的主流诗风)以及人格观念(与元结) 的差异——这种差异在今天看来仍十分明显,也受到时空与抄本条件导致的传播局限和人际圈子局限。虽然任华、韦迢、樊晃的好评以及戎昱的学习,表明杜诗正逐渐扩大传播与影响,但是,他们并不代表诗坛主流的评价。

对杜甫这样伟大诗人的认识,对杜诗这样“精金美玉”的认识,在人际交流不足且纸本传播有限的历史条件下,就需要经受时光的检验、打磨以释放其耀眼的光芒。虽然同时代主流诗坛和重要诗选忽视杜诗从而迟滞杜诗传播与影响的扩大,但在杜甫身后不到三十年,他的创作很快就迎来真正的知音,从而得到深刻的理解和高度的推崇。 当曾经和杜甫擦肩的元结、高仲武以及皎然、刘长卿等人也作古之后,同代人对杜甫的忽视或偏见才淡化乃至消失。唐德宗贞元(785—805)中期开始,元稹、韩愈等人主要着眼于杜诗本身,开始高度评价杜甫其人其诗。贞元十年(794)十六岁的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韵》诗云:“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贞元十四年(798)韩愈在《醉留东野》诗中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元稹、韩愈、白居易等人认为李白、杜甫是盛唐诗坛成就最高的诗人(其实,李白生前在盛唐诗坛上地位也不是第一人,其影响力远不如王维乃至孟浩然)。 元和八年(813)元稹撰《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甚至提出“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元和十年(815)白居易《与元九书》也认为杜甫有些诗超过李白。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大多出生于八世纪下半叶,成长于德宗朝,他们没有盛唐时代的生活经验,也与盛唐人没有直接血缘联系。 当他们在贞元时期登上诗坛并渐趋活跃,必然根据自己个人的生活经验与时代的政治体验创造自己的文学。 他们摆脱大历诗人和江南诗人群的“前见”——传统认识,也不再考虑为人以及身份、交往等因素,寻找并确立自己的诗歌典范,不约而同地关注并使用“李杜”并称。曾经的边缘诗人杜甫和李白一起成为他们选择的焦点,从此杜诗忧国忧民的思想品质、“集大成”的创造性、“沉郁顿挫”的风格被发现并获得高度赞美,杜诗的创造才汇入时代主潮从而成为新时代主要诗选必选的对象, 杜诗走出“至暗时刻”,成为人人学习的经典。

细究杜诗早期传播及其与选本的关系可以发现:伟大的作品迟早会突破时代认识的局限、传播的社会与技术局限,经过时光的打磨,如同日月释放出“光焰万丈长”(韩愈《调张籍》)。杜甫从生前到身殁短期内未被主流诗坛所理解、认可再到中唐时期被尊崇,本质上体现了杜甫的思想与时代环境的复杂关系。 杜诗被忽视,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其思想与时代的差异, 其思想的高度远远超越了其同代人,其诗歌创新远远超越其所处时代,而杜诗被尊崇,同样是因为符合后代需要。从中唐元、白对杜诗的推崇,到宋、明学者赞美杜甫为“诗圣”,从中晚唐到宋代学者称颂杜诗为“经”书⑨,这些其实都揭示了杜甫思想的基本特点,即杜甫人格思想、诗学体现了儒家思想的基本特征[5],“太白早好从横,晚好黄老。 少陵一生, 却只在儒家界内”(刘熙载 《艺概》),而儒家思想与杜甫的密切关系,既来源于其“奉儒守官”(《进雕赋表》)的家族传统,也受到他所经历的苦难现实所激发。倡导“尊王攘夷”的儒家思想被安史之乱激发出来之后,在中唐藩镇割据的背景下成为知识界崇奉的思想,在此背景下,杜甫被“发现”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注 释:

①详见陈尚君《杜诗早期流传考》(载《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1 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 年)、张忠纲《杜甫生前杜诗流传情况考辨——为杜甫诞生1300 周年而作》(《杜甫研究学刊》2012 年第2 期)。

②按,吴淑玲曾考察敦煌遗书,其中未见杜诗,而盛唐其他著名诗人大多有诗见存于其中,两相比较,亦可见杜诗在当时的传播概况。

③学术界注意到杜甫干谒对象很复杂, 包括古今公认的坏人杨国忠、鲜于仲通等。 详论参见王许林《论杜甫与“干谒”》,载《社会科学战线》1997 年第6 期。

④详见 《唐人编选诗文总集研究》,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年。

⑤赵昌平 《“吴中诗派” 与中唐诗歌》(载 《中国社会科学》1984 年第4 期)、查屏球《由皎然与高仲武对江南诗人的评论看大历贞元诗风之变》(载 《复旦学报》2003 年第6期)等论文有较深入讨论。

⑥吴光兴 《李杜诗风与唐诗疆域 “三国” 说》(《文学遗产》2011 年第5 期)注意到杜诗传播过程中随着时间推移所发生的空间变化,“指出中国西南巴蜀荆湖地区是杜诗最先流传的区域,然后渐次至江东地区、两京中原地区”,而本文要强调的则是杜诗传播与杜甫身份、 交友圈子以及思潮的关系。

⑦传世戎昱集中有诗《耒阳溪夜行》:“乘夕棹归舟,缘源路转幽。 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 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题下有小注曰:“为伤杜甫作。 ”按:此诗属于重出误收,其作者实为张九龄。

⑧陈尚君先生根据其目验的一方墓志进行了相关解读和推测,可供参考:“墓志题作《大唐故银青光禄大夫卫尉卿赠工部尚书驸马都尉荥阳郡开国公郑府君墓志铭》,署‘吏部常选樊晃书,题盖大字潜曜书’。志主为郑万钧,娶睿宗女代国公主为妻,卒于天宝七载(748)。其子郑潜曜,娶玄宗女临晋公主,故为两代驸马。这一年恰好是杜甫客居长安的时候,有《郑驸马宅宴洞中》《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等诗纪游。直到安史之乱发生,杜甫困陷长安,还有《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 记录乱中的遭逢。 因为这方墓志,可以知道樊晃是杜甫早年在郑驸马文学圈中的旧友,只是后来的交谊情况缺少记录。 在凤翔,杜甫有《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是否樊晃,有待新证。杜甫晚年历数‘海内忘形故人’没有提到樊晃,他在夔州、江陵、岳阳一直等待江东消息, 也不知是否涉及樊晃。 但樊晃官显后,一直没有忘记旧友,并在杜甫身后第一时间作了隆重的介绍,还准备寻其家人索取正集。”(文载2014 年11 月9 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⑨《〈本事诗〉“诗史”说与中晚唐学术脉动》一文(载《文史哲》2018 年第4 期)对晚唐杜诗接受与经学关系有详细分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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