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视域下科幻小说中的“外星人”符号解构*
2020-01-18孙洪禛
孙洪禛
(重庆工程学院 通识学院,重庆 400056)
罗尔斯认为中世纪的基督教:“是一种扩张的宗教,一种皈依的宗教,它不承认普天之下它的权威的边界限制。”[3]换句话来说,在思想、道德、政治、信仰等人类精神和行为方方面面的活动中,神都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在启蒙运动之前,人在精神上依附于上帝,以上帝的意志作为思想和行动的标准,上帝即是人类的精神依托。而在以发现人性为精神实质的文艺复兴运动和反对宗教迷信、张扬人性的启蒙运动之后,教会的影响开始从社会的各个领域中撤出。在韦伯所说的“祛魅”过程之后,现代化社会登上历史舞台,代替“上帝”这一精神寄托地位的,是被康德认为代表了“人类主体地位”和黑格尔认为代表了“世界本质和灵魂”的理性。人类不再依附于精神上的他物,而是从人类主体的意志出发,在形而上的理性指引下前行。由理性构建的形而上学世界虽然愿景美好,但由此推之,现实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对理念世界拙劣模仿的虚假存在。作为后现代思想的先行人,尼采批判的锋芒直指理性主义,他推崇的是一种以生命本身为核心的“酒神精神”,反对形而上的彼岸世界。尼采曾经在哲学的意义上说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名言:“上帝死了”——意味着这个曾经的“最高价值”已经丧失了对人类的支配力。而随着后现代批判的进行,福柯也发出另一惊世骇俗之言:“人死了”——意味着被理性控制的知识话语所构建的“人”也只是又一幻影。如果说现代性思想的核心立场是张扬理性以建构一种形而上的价值理念世界来确保人类自由的话,那么后现代性思想批判的锋芒则直指这种由理性所构建的“虚幻的形而上学世界”,它们的中心议题都着眼于人的自由和价值确证。“外星人”这一符号的建构,正是受这种思潮影响下在文学创作中的一种意义具现。
一、“超验存在”建构悖论
(一)“超验存在”价值寻求
从“上帝死了”到“人死了”,在代表着宗教信仰和理性主义所构建的“超感性”世界的“基督教—柏拉图”图式解体后,后现代思潮影响下的人的精神依托在何处?
期许一种“心灵落实之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寻找类似于“上帝”的“超验存在”。正如康德所言:“尽管恐惧最初能够产生出诸神(神魔)来,但理性借助于它的道德原则才第一次产生了上帝的概念。”[4]“上帝”这类“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为人类道德服务的,换句话说,人们需要一个先验、“超感性”的世界来为人类的认识、行为立法,来确立一种普遍的价值规范,而这种普遍标准又反过来成为人们行为的内心凭借,以使自己在思想行为上可以“心安理得”。
“外星人”即为此追寻下的文化符号产物,它在符号学意义上的解释项此时得到了形而上的衍生。“解释项”是皮尔斯符号理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符号的三个元素是“再现体”(representatum)和“符号所代替的物”(object)以及被称之为“解释项”(interpretant)的“符号引发的思想”[5]。它已经不仅是一种生物指代和一个概念,更是一种人们在神性退散、理性消解后对精神依靠的探寻在文学文本中的具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恰如康德提出的“理性神学”,他认为“道德不可避免地要导致宗教。这样一来,道德也就延伸到了人之外的一个有权威的道德立法者的理念”[6],实际上就是在说明人类需要一个超越人类的指导来做精神寄托。
“外星人”作为一种“技术强者”的形象,充当了一种“神明”之意。这并不意味着塑造此符号是在宣传某种意义上的“异化”宗教,“科幻小说不是、也不可能是科学的奴仆……它通过激发人们的新思想和新情感,去解构当前和建构未来。”[7]科幻文艺作品通常把“外星人”塑造成两种形象,一种是对人类充满善意的“救世主”,一种是对人类充斥恶意的“毁灭者”,无论哪一种角色,都是一把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所以看到阿瑟·克拉克经典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中的神秘黑石板既启蒙进化了故事中的人类,又以其蕴藏的完美科技所象征的强大外星文明让读者在想象中胆寒。所以看到在刘慈欣的《三体》第一部中,叶文洁对人性失望后把“救世”的希望寄托在“三体”文明上,结果却招致了其对地球的入侵。人类对于未来既有隐忧又有期冀,当人类暂时还无法解决人类社会内部的政治经济文化冲突和可能的地球内外空间的自然灾害时,“救世主”式的“外星人”便被按需建构出来,既是精神寄托也是人类对于解决问题的信心,因为“外星人”不过是科技更先进的另一种“人”,人类自然也可以通过发展科技取得解决问题的能力。而“魔鬼”式的“外星人”未尝不是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警醒与反思,也是一种保留危机意识以不断发展的希冀。当陷入困惑和沉郁之时,人们需要一种能够引导自身前行的价值规范和一处精神安身立命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哲学以及宗教要寻求一个超验的价值世界的奥秘所在。”[8]183“上帝”和“恶魔”形象轮番上阵,不管是被救赎还是被审判,当希望、惶恐与不安落到实处之后,内心才能随之稳定。
(二)“超验存在”在场消解
然而悖论在于这种“超验存在”的确立本身却又意味着对其的消解。“外星人”跟“上帝”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后者的存在根据是一种没有现实逻辑做基础的“盲目”信仰,而前者却是被人类根据自身认识总结出来的知识所建造出来的一种“意义”存在。因此,这个“超验存在”本质上其实是在确证人对于自身的引导能力。
“外星人”此种意义的存在有些类似于福柯提出的“全景敞视建筑”。他在《权利与规训》中对这种监狱建筑进行了描述,其核心构造是这样的:“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9]这种建筑结构的作用在于它可以使在瞭望塔中的监管者随时可以监视管控着在场的犯人。更重要的作用是,瞭望塔的存在使犯人有一种精神上的紧张:因为视角的差异,即便监管者不在瞭望塔中,犯人也无从得知,他们只能一直处在“可能正在被监视”的压力中。
如果说在文本之内,“外星人”还可能救助迷行的人类并给予希望的话,那在文本之外,其“超验”价值则在于带来警示和反思,文学作品对其的建构从理念意义上来说是提供一种思考和引导,起到一个“瞭望塔”式的作用。当人们意识到头顶可能存在着一种未知的威胁时,这反而成为了人类前行的一种动源。 现实中人们并没有发现外星人的存在,建构它的目的在于设置一个类似于“上帝”的“超验”存在,以达到精神寄托和行为指引的目的。“拯救”与“惩罚”的作用也使“外星人”同时成为了一个人类“忏悔”话语的听取者和引导者。这样,前者对后者的坦白话语得以进行“评价、裁判、惩罚、谅解和安慰”,让人类得以“从负罪的重负中释放出来”[8]203。但“外星人”终非上帝,归根结底,它是人类在科学知识的基础上,用自己的思考演绎出来的产物。因此在这样的前提下,“外星人”之于人类“忏悔”听取者的意义,其实反过来确证了人类自身的主体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讲,它是反“超验”的存在。人类按自己思想建构的“外星人”这一符号,成为了福柯所说的“规训”庞大社会的一种“权力”,“规训”的结果恰恰又加强了人们在此方面思考的预设框架。可以说,人们期盼能带来“先验”启示的“外星人”并非是一种超验性的存在,其实质更是人类的自我引导与自我反思。在这种悖论性的追求中,事实上消解了“外星人”具备的“超验性”。
二、 “主体自由”确证困惑
(一)“主体自由”潜藏在场
从文本上来看,外星人的存在似乎是反“主体自由”的。美籍华裔科幻小说家特德·姜在其作品《你一生的故事》中从外星人的语言出发,展示了人类和外星人对于宇宙的不同认知视角:人类是“从因到果”而外星人却是“由果至因”——人类所有思维的前提却并不是普遍性的真理——这样就从认识论的角度上击碎了人类“主体自由”的幻象。在刘慈欣的《人和吞食者》中,人类对前来侵略地球的吞食文明展示了自身丰富的文明成果,希望以此激起其对人类的恻隐之心而放弃毁灭人类,结果吞食文明使者大牙先是无视人类尊严“嗑瓜子”般地吃掉了一个人类,紧接着又通过讲述了一个延续了几万年历史的“蚂蚁文明”被人类几小时就毁灭殆尽的故事残忍而又嘲讽地回应了人类:“在宇宙中,那东西(道德)没意义。”[10]当人们发觉“道德”在空间尺度上由“地球”拓展到“宇宙”时,就丧失了它看似坚固的“普遍性”,这时以主体自由为核心内容的人类的“主体价值”似乎就不攻自破了,因为正如哈贝马斯所说的,“主体自由”的其中一个表现为“道德自主和自我实现”[11]96。
算法:设g:H→H是单值映射,Ni:H→H(i=1,2)是单值映射;A,B:H→C(H)是集值映射,设泛函 φ:H→是真凸下半连续,次可微的,且 g(u)∈∂φ其中∂φ表示φ的次微分。
然而从文本生产视角来审视“外星人”符号的话,就会发现人类的“主体自由”期盼自始至终都深埋在其文本之下。对“外星人”这样一个“他者”的建构,其目的是从中确认与审视自我。又因为“外星人”建构的“科学性”,这样的审视往往又都是从“知识”的角度展开。
科幻作品塑造了众多千奇百怪的“外星人”形象,在生物特性上有像英国天文学家佛雷德·霍伊尔《黑云》中的“有智慧的暗黑星云”这样匪夷所思的非碳基生命,也有在信息传递上像刘慈欣《三体》中的直接通过思维而非语言交流的三体人等等。因为现实还尚未发现外星人,即便“外星人”的生物特性、思想哲学、社会形态等物质精神方面的存在与人类大相径庭,其形象只能是人类从基于科学知识的想象建构而来。然而按照利奥塔的说法,科学知识是“辩论”性的,它不能从“讲述这个事实本身获得任何有效性”[12],它需要证据的证明。因而有关科幻作品中的“外星人”的一切想象,其推论的依据,只能是现实中的代表了人类主体能动性的知识。即便“外星人”的身体构造迥异于人类,即便“外星人”的观念道德以丑为美、以恶为善,其依据的标准,只能是以现实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为参考。这就意味着“外星人”是人使用“知识”推理演绎出来的,换言之,人是“外星人”的“造物主”。这就有了“主体自由”的意味,因为是人这样的“主体”自由操纵着知识这样的“客体”。
这在双层面上都颇有一些尼采“超人哲学”的意味。尼采对虚无主义的批判使得他提出了一个“非理性、本质是生命意志”的“权力意志”,用以造就一个“超人”来“反抗虚无主义所造成的现代人的颓废、软弱的精神状态”[8]152。首先高于人类文明的“外星人”本身是一个利用先进科技有着极大自由的“超人”,这上面寄托着人类对于由“主体”归纳出来的知识所引导的未来的憧憬。其次从另一个维度来讲,无论是强大的“外星人”对人类之恶还是如电影《阿凡达》中人类对于弱小的“外星人”之恶,都是人类对于理性、知识本身以及它们带来的道德问题的反思,这也是一种“超人”视角,确证着人类具备一种“主体自由”的能力。
(二)“自由”迷思
“外星人”符号在确证“主体自由”的同时又包含了对自由的限制。因为作为这个确证过程根基的“知识”,并非是人类真正掌握的“真理”。
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使物的存在意义显露出来是一个“解蔽”的过程,而“解蔽”往往是被“订造”所“促逼”出来的:“纸张被送交给报纸和画刊”而“报纸和画刊摆置着公众意见”[13],意即这些存在都是按照特定的目的而被赋予“意义”的。因此现代技术的本质是一个“座架”,它的作用在于:“人被坐落在此,被一股力量安排着、要求着,这股力量是在技术的本质中显示出来的而又是人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14]如此一来,当人们通过赋予“外星人”意义来象征自己具有“自由”之时,却又因此而掉进了“意义”编织好的束缚网中。
这就意味着“外星人”不是人们之于知识、技术掌控的自由而被生产出来的,它是在“知识话语”的控制下被塑造出来的。换句话说,“外星人”在存在之初就是一种目的物,它的存在意义不是在于描绘一个现实可能存在的智慧物种,而是在于满足前文所论述的“主体自由”目的的需要。
这样,“外星人”符号就在事实上成为了一个对人们思想“规训”的权力话语。由“外星人”母题辐射开来的对于科技、道德、哲学等论题的探讨依据的全部都是现实的评判标准。人们实际上是在用已有的观念体系去想象塑造“他者”和“他界”。事实上,知识只是人类某一个阶段认识的产物,所谓的“真理”也未必是普遍性的标准,它更有可能是尼采所说的是一种有价值取向的“隐喻”,它的作用是“使某种特定的思想形式和生活方式获得权威地位”[15]。既然知识无法全面本质地认识世界,那也有理由相信外星人的知识、思想、社会形态等很可能是人类无法根据现有认识想象出来的存在。那么“外星人”符号带来的“科技展望”“道德反思”无疑只是知识在封闭环境中的自我循环罢了。而人们以这样一种话语来“规训”和强化自我认知,也只能囿于特定意义的桎梏,失却了自我决定的权利,“自由”也就只能在想象中的彼岸了。
三、 “规范标准”重建尝试
纵观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开启的现代哲学以降的各类哲学理论,尽管观点错综复杂,聚焦的中心却无一不在“人”之上。无论是作为现代性之根的理性在引导着人的前行,还是后现代性在反理性的批判下重提的人的“主体”之于人的自由,似乎世界是因为人的存在才有了意义。按照后现代解释学意识的观点:“认识不再被看作是追求把握某个绝对的真理……认识被看作是在进行某种解释活动,它要把握的是对象的意义。”[8]326而对于意义的解释则取决于不同的语境,所以自然会有不同语境下的不同解释。人类生活的现象世界和由思维构建的理念世界共同给人类制造了一个“语境”,这个前提下生成的人类的规范标准也自然是以人类对于世界“意义”的把握作为基础。然而,正如胡塞尔所言:“我怎么能够把在我之中构造出来的东西恰好经验为他人的东西……我怎么能够对在我之中构造出来的自然与由他人构造出来的自然做出认同。”[16]如果还存在着其他智慧生物,“他们”对于世界的认知解释又是怎样?当后现代反“元叙事”的多元意识成为共识之后,对超越人类认知语境的“他者”世界的想像以及由此带来的“宇宙尺度”的规范标准重建就成为了可以想见的议题,科幻作品中“外星人”的出现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尽管人类想象的“外星人”的知识无法跳脱出以人类的认知作为标准的窠臼,但科幻小说还是在文本层面对“知识”的规范标准重建做了诸多尝试。新锐科幻小说作家刘洋在《勾股》中想象了一种外星文明,“他们”生活的空间受到虫洞的影响而有轻微扭曲,这导致了其对于勾股常数的推算结果出现了偏差,因而这种外星文明的科技成果只适用于特定的空间。当“他们”的宇宙飞船驶离该空间时,因为物理条件的变化,船体最终崩塌解体。小说最后通过文中人物对圆周率常数的怀疑设想了一种可能:假如人类的数学常数也因不明原因推算有误,那人类的知识体系岂不也是摇摇欲坠的危楼?正如吉登斯所说:“所谓必然性知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17]他因此认为这种“不可靠”知识的不稳定性,成为了现代性社会的一个风险。吉登斯的反思也是对知识的忧思。对于真理的追求是人类社会前进的一大动力,知识的规范标准究竟如何更新、完善、再建,科幻小说不一定能给出答案,但至少用“外星人”抛出了一个问题视角。
科幻小说还通过“外星人”做出了一些不同的道德行为规范的展示。柳文扬的《只需一个字》描写了这样一种外星文明:在“他们”的语言词汇中只有“我们”而没有“我”,因而这种外星文明只有族群的整体意识。在被地球人教会了代表个人意识的词汇“我”之后,这种外星文明迅速衰落了下去。这倒是有些戏谑人类的“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这些价值规范的意味。实际上“外星人”在此处的作用是通过跟人类的接触碰撞来否认现有规范价值的普适性。
按照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人和“外星人”作为不同的主体成为“交往参与者”“在解释过程中可以获得共识的解释模式”以解决问题[11]349。其实无需达成“共识”,只要有了新认知的参考和检验,固有的认知建立起来的各种规范即会得到修正。人与“外星人”的“交往碰撞”也带一些隐喻人类内部不同国家民族关系相互融合冲突的意味,在通过交流对话作为解决国家民族冲突的最佳方法的今天,当尺度上升到人类整体时,人类同样也需要一个“他者”,用以与自身进行观照,找出已有规范的失衡之处。若非如此,规范的“更新”和“重建”只是人类内部话语的一厢情愿而已。
结 语
“外星人”是一个具有深刻文化内涵的符号,科幻小说对其意义的建构并非只为满足观者的好奇心理,更是在思想认知的影响下进行的自觉与非自觉的生产。从“超验价值”“主体自由”“规范重建”三个角度对“外星人”进行了解构,揭示了在其符号能指的背后,是人类对于精神寄托和自由的不懈寻找。在这个过程中,也充斥着诸多矛盾和困惑。不过,这种“悖谬”存在本身也是后现代思想的一个特点,也许正是在不断审视与反思的过程中,人类才能朝着自由真正前进。
需要注意的是,作为消费社会背景下的符号产物,“外星人”的生产也受到了娱乐化的影响,从诸多科幻小说和好莱坞科幻大片对于“外星人侵略地球——人类英雄拯救”这一同质化叙事模式的设置即可见一斑。这既是一种盲目的经济追逐,也是隐藏的意识形态话语输出,这是需要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