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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如鸥的心灵告白*
——李光地辞赋解读

2020-01-18叶茂樟

叶茂樟

(泉州经贸学院 地方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泉州 362000)

辞赋是一种古老的文体,“风雅之变体也”,两汉为其极度繁荣时期,唐代以诗赋取士又得以大发展。有清承唐赋而来,将律赋列为制科考试,并在庶吉士学习、翰詹大考等过程中采用赋体,让士人在常科之外,找到另一条晋升途径,习赋也成为普通士人的必备选择之一,使赋学发展到一个新的境界。开此先河的康熙帝巡幸之时,屡有召试之举,也时以诗赋取人,如其在《四朝诗选序》所言:“于科目之外,时以诗赋取人,每当省方观民之会,士之所进诗赋古文,止辇受观,停舟延问,亲试而拔其尤者亦多矣”[1],对赋学的昌明起到重大推动作用。

李光地(1642~1718年),福建安溪人,为清初颇有成就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史称“理学名臣”。李光地学博而精,一生著述甚丰,共43种,现存38种,计175卷。内容除了经学、理学之外,对于历算、兵法、刑政、经济、音乐、音韵和诗赋等方面也广泛涉及。同时代的杨名时称他“覃思经义积六十年,精融浑化,自汉唐来未有俦匹”[2],其固然有夸耀成分,但李光地实称得上清代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李光地创作的辞赋在其洋洋大观的巨著中可谓微不足道,仅为短短的六篇,分别为《木瘿瓢赋》《忆阆山赋》《云无心以出岫赋》《忆昔年赋》《眼镜赋》和《秋高鹿鸣赋》,收录于《榕村全集》卷四十。作为理学大家,辞赋并非其所长,“所长在于理学经术,文章非所究心,然即以文章而论,亦大抵宏深肃括,不雕琢而自工,盖有物之言,固与筹说悦目者异矣。”[3]其门人李绂亦云:“(李光地)偶为诗古文辞,亦遂蔚然奇秀、盎然深醇。”[4]因此,李光地辞赋固然篇幅不多,但正如其诗作一样,深得“晋魏之遗”,别有一番韵味。值得注意是,李光地在朝为官达四十八年之久,官至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位极人臣”,但是仕途并非一帆风顺,官场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使其几次陷入漩涡之中。比李光地稍后出生的纪昀晚年曾自作挽联:“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虫”[5],形象地把仕途的艰辛描摹出来。借辞赋抒情言志,是历代为稻粱谋、心为形役的仕人宣泄感情、表达理想的途径。“言为心声”,可以说,李光地辞赋就是其宦海如鸥的心灵告白,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别样的李光地的心路历程。

一、纵情山水之乐

魏晋时期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士人生存环境极端险恶,他们在理想与现实的悖论中,将日常生活寄于服药、醉酒、清谈、漫游和隐逸之中,逐渐形成崇尚自由、率直任诞和清俊通脱的行为和个性。这种不拘礼法、特立独行的行为风范,对后世知识分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士人争相追崇、尽情阐释的一种人格范式。 “啸傲山水,境与神会,山水的清新之气赋予士人安身立命之所,山水之乐立体无遮蔽地呈现了士人的高情逸行,魏晋士人的山水赏会之举成为生命价值确证的具体方式。士人借山水来怡情悦性,山水妙境成为构筑诗意生活的精神家园。”[6]“赋者,古诗之流也。”“班固又谓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可以与国政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朕尝于几务之暇,博观典籍,见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时称诗以喻志,不必其所自作,皆为之赋……春秋之后,聘问咏歌不行于列国,于是羁臣志士,自言其情,而赋乃作焉。”[7]士人“登高必赋”“登高能赋”的传统,很好地搭建了士人展示性情的舞台,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也就成了士人托物言志、借物抒情的载体。李光地的家乡福建安溪感化里远离京城、山清水秀,李光地诗歌、辞赋不多,其中却有不少以家乡的山水风物为题材以表山水之乐。《忆阆山赋》就是其中的一篇:

惟阆山之高大,耦华岱而与齐。钟神秀于南峤,奠吾庐于正西。晨余陟于平址,日中而始蹑乎危梯。矫中峰之峻极,犹劳心于阻隮。及次峦而稍憩,有仙铺之庭院,若断裂之层冰,等笺裁之素练。广可坐乎百人,势舒掌而平面。信神者为之工,匪人域所经践,豁兹巅之旷迥。罗童髻之诸峰,水淙淙而环流,覆异卉之青葱。忽大石之中拒,溜刳沟而深通。阅万年之穿穴,缅涓滴于濛鸿。我欲穷其源始,辟荒蹊而颓莽灌。至灵宝之所开,才沾湿而如汗。距数里以成流,越里许而成涧,遂悬长瀑以高飞,沃深潭之龙伴。策余力以黾勉,乃直上乎中之峨。眺武夷于云际,俯莆漳之陵阿;眇近郡之青紫,尽壑底之乾蠃。倐白云其下涌,漭沧海之浮波。行日月于须眉,走风雷于怀抱。伟人寰之若兹,矧翱翔乎天之道。念孕灵之何时,计显迹之晚早。邈天地其无穷,谅兹山之不老。

昔吾梦抵崔巍兮,乃在乎甲之秋。睇游佚而渡江左兮,哦离骚之览冀州。登绝顶以寥廓兮,云当见今古之长悠。心惊惶而来下兮,残劫灰之未收。始悟古人之言升中兮,天与山其相接。故贤达之栖怀兮,常危跻而崄躐。犹思及余年以成吾书兮,斸巉岩之石箧。借烟滕以云扃兮,托千秋之大业。日翳翳以呈黄兮,山沉沉而变苍。鹜归途而乘急景兮,微飂发乎金方。虽无上之苦辛兮,有奔踬之周防。月色满于平楚兮,孤清浸乎寒塘。繄两纪之旧踪兮,独往来于寝寤。非兹遊之有启于余衷兮,余何为乎永慕?思投老以寻诺兮,既中虚而弱步。尚耿耿于攀援兮,倚巨灵之休祜![8]430

阆山,位于李光地故乡福建安溪感化里(现湖头镇),海拔1 256.7米,五代时五郎陈光绪隐居于此,故古称陈五郎山,后雅称五阆山。清乾隆《安溪县志》记载:“最高大,横亘六七里许。上有两尖,其中尖高处,清明可眺海,并可望郡城东西二塔。俯瞰诸峰,皆在其下。有石平广,裂痕如砌成者。有巨人石,旧号仙铺庭。庭后山阿有龙潭,中产四足鱼,能知风雨,旱时祈雨辄应。障水口者,有五山;其山麓,泉自石罅涌出,凿池潴之。昔日名僧来此尝之,味香而甘,曰:‘此为蟹眼泉’。”[9]李光地的《忆阆山赋》是一篇游记,作者感于阆山的高大、神奇,决定一探究竟,历经险阻,登上次峰,果然别有一番洞天。天然的庭院,铺设的玉石,如同片片白绢;峰峦层叠,淙淙的泉水绕着它流淌,奇花异草郁郁葱葱。作者继续前行,却被一块石头挡住去路,石头下有一条似开挖的水沟深不见底,好奇心促使作者继续探寻其源头,“距数里以成流,越里许而成涧,遂悬长瀑以高飞,沃深潭之龙伴”,泉流、瀑布、潭水、游鱼,构成一幅大自然的胜景。作者汗流浃背,乘兴前行,登上峰顶,只见倏忽的白云如莽苍的大海在山间奔涌,太阳在头顶缓缓运行,疾风在身边呼呼作响,远近群峰耸立,天地万物,尽收眼底。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观此胜景,陡然之间,一种傲视天下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伟人寰之若兹,矫翱翔乎天之道”,并进而引发对天地、生命的思考。邈远的天地无穷无尽,阆山谅必也长驻不老,而作为个体的人呢?又是何其的渺小!联想到自己,曾经梦游华山,登上峰顶欲极目天下,本以为能洞穿悠悠岁月,却“心惊惶而来下兮,残劫灰之未收”,心惊胆战而下,只留下一劫劫灰尘;终于悟到升官犹如登山,“高处不胜寒”,更需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进而联想到自己晚年要完成的著述,如同在峭壁上凿出石穴一样艰难。作者心中已然渺茫几近却步,夕阳西下,幡然醒悟,“借烟滕以云扃兮”“倚巨灵之休祜”,倚仗藤蔓和河神的祐助,不断攀援进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全闽诗话》云:“安溪相国诗不多作,深得晋、魏之遗”[10],《忆阆山赋》可谓深得晋魏之精髓。康熙九年(1670年),李光地中进士,后入翰林院庶常馆深造,两年后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正式开启四十八年的宦海生涯。在漫长的宦海生涯中,李光地仕途节节上升,先后担任翰林院编修、侍读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通政司通政使、兵部右侍郎、工部右侍郎、直隶巡抚、吏部尚书兼直隶巡抚、文渊阁大学士等职务,最终“位极人臣”,政绩显著,但始终饱受非议。《清史稿·李光地传》论其为官“疑谤丛集”,清人亦谓曰:“其大节有亏,为当时所指。”[11]李光地极力荐拔的方苞,在其《安溪李相国逸事》中这样写道:“康熙已亥九月,余卧病塞上,有客来省,言及故相国安溪李公,极诋之,余无言语并侵余。”[12]更有甚者,批评他“伪道学三字,对于李光地十分允当”“以道学逢君,上下皆伪,君臣皆伪”[13]。这里无意对其饱受争议的卖友、夺情和以外妇之子来归所谓“三案”进行评说,但是,置身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官场,李光地显然感受到同僚的敌意,怀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之心情,李光地禁不住感慨:“宦游如泛梗,代纲类牵绳”“翻思三十载,身如不系舟”。流连于故乡的山水,使李光地在宦海如鸥的生活中感受到了短暂的山水之乐。正如宗白华所说:“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14]远离世俗的干扰,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美景,李光地在表面诗意化的生活中,尽情挥洒自己的情感,“邈天地其无穷,谅兹山之不老”“登绝顶以寥廓兮,云当见今古之长悠”,也许只有要这时,才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进而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二、 进退维谷之思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五月,李光地因遭权臣疑忌,以其母“不服水土思归”为由乞假回乡,“上见疏,意不欲其去。有重公者,代为奏曰:‘将母归里,固人子私情,然施琅出师在即,归参其画,亦大有裨于国事。’上乃喜,许之。”[15]李光地在家乡登山揽胜,构建书屋,著书立说,过了数年逍遥自在的日子。假期未满,康熙帝却急召回京。李光地感慨万端,引北宋裘万顷《入京道中风雨因赋此遂退休》一诗题于竣工不久的成云书院墙壁:“新筑书堂壁未干,马蹄催我上长安。儿时只道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难。千里关山千里梦,一番风雨一番寒。何如静坐茅斋下,细把苍松翠竹看。”李光地显然无法超脱宦海漩涡,短暂的山水之乐后,“借烟滕以云扃兮,托千秋之大业”,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既然无法超脱世俗,“如何有意义地自觉地充分把握住这短促而多苦难的人生,使之更为丰富满足,便突出出来了。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16]而个体人格的觉醒,又表现在为文的自觉。“越名教而任自然”,李光地在进退维谷之间,力求在隐与仕、治国与修身、世务与雅趣之间找到平衡,努力实践“大隐隐于世”之人生境界。《木瘿瓢赋》和《眼镜赋》取材于平常生活,视点虽小,却不失哲理之思,生活之趣。附《木瘿瓢赋》全文如下:

何所怀之怫怫兮,驾言迈之以游遨。览物性而潜思兮,感余心之忉忉。彼雨露之所施兮,寒暑之所化。物生各有以自舒兮,独纡郁而则那。余将问此由兮,阴阳幽而孔秘。眇相观于四极兮,乃殊行而同义。日掩则生霓兮,气屯而为云。水冲而生波兮,火遏而成熏。器蠡以生瘢兮,玉衅而成璘。盖存此而为病兮,乃去此而何珍。在昔世之方茂兮,尝抔饮而污尊。俨元流之在中兮,盖馨香之所闻。君子之高蹈兮,亦一瓢以怡怡。信斯美之可尚兮,又何必夫庙之牺。余固服于古之谊兮,悟屈伸之常道。盖在蹇产于一时兮,历终久以为宝。维轮囷以樛罗兮,非草木之本愿。嗟佳人之好修兮,独迟回而岁晏。发微文于素质兮,心几焦而饮苦。犹磨砺以终生兮,夫孰知余之所以自处。纷瑚琏之缤缤兮,灿金玉以熳熳。苟不陈于商、周之庭兮,曾不满夫一盼。羌硁硁而自固兮,信古人之所佩也。余既不争夫世之荣兮,宜非造物之所败也。忽返顾以回首,见绿野之阴阴。恐微霜之所践,有岁暮之严风。嗟独酌兮独乐,怅弭忘兮何心。[8]429

“瘿”,从病理学上说,指机体组织受病原刺激后,局部细胞增生,形成的囊状性赘生物,植物受病菌、昆虫、叶螨和线虫等寄生后,常形成“瘿”。苏轼《答李端叔书》说:“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17]物尽其用,瘿木病变突兀中空,适合制瓢。“木瘿瓢”,即指的是瘿木制作的瓢。古人常以此自喻命运多舛,经历坎坷。如与李光地同时代的陈梦雷《木瘿瓢赋》:“顺逆由天,屈伸以理,或直节以孤标,或委蛇而受訾,彼樛曲之苟完,非本愿之得已。”[18]而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书画家黄慎更自号“瘿瓢子”,以此自勉。李光地外出排遣心情,看到瘿木受雨露的恩施,历经寒暑,却朝气蓬勃,“独纡郁而则那”。不禁产生疑问,产生探究心理,终于发现其有卓异的操行,“眇相观于四极兮,乃殊行而同义”。瘿木生瘢,最终却“玉衅而成璘”,成为稀有的瘿木瓢,“俨元流之在中兮,盖馨香之所闻”,超脱的君子也以获得一瓢为乐事。作者由此悟出人生“屈伸之常道”,“盖在蹇产于一时兮,历终久以为宝”,艰难困苦是暂时的,这是一种历练,是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吹尽黄沙始得金,“夫孰知余之所以自处”,才能更清楚自己的人生定位。“纷瑚琏之缤缤兮,灿金玉以熳熳”,怀有济世之才,何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不争荣华,并不是被造物所打败,又何必为此忧愁?想到这里,作者豁然开朗,悠然端起酒杯,“嗟独酌兮独乐,怅弭忘兮何心”。身处逆境,却以木瘿瓢自居,备感压抑的李光地释怀许多。

相比《木瘿瓢赋》有些沉重的话题,《眼镜赋》更具有生活情趣。清初,眼镜还是个稀罕物,“试玻璃以著目兮,如山行之雾遮”,年老体衰的李光地得一眼镜,自然感到欣喜万分,有重见天日之感,“丐此宝于西家兮,长垩鼻而不斫。又牵耳以防坠兮,若犇豨之在服。翳吾受之离光兮,固独有此天明。”但作者的感受并未停留于此,由“瞀昏”到“天明”,豁然引发一番哲理:

心愤愤以未平兮,恨摄生之未固。察兹理于大荒兮,亦欣然而有悟。吾气之充腹兮,何以日乎三餐。吾裸然以乘阴阳兮,岁又何以乎裘衣。逮荣卫之失驭兮,致二鬼之游嬉。彼区区之草木兮,烈山奚取而尝之。信万物之我役兮,审吾生之为贵。日月何所不容光兮,必发育于阳燧。盖真精之自然兮,本一气而同流。得其所凭依兮,乃成功之我收。昔虞后之四目兮,豁广寄于天下。及其苗裔之重瞳兮,褊不容夫范亚。乐工以耳视兮,静者以心观。惟其初之必合兮,如地之轮灌乎山川。抱耿耿之褊心兮,谓附赘之可诧。謇既得夫希通兮,遂上手而称谢。[8]434

作者从养生说起,“心愤愤以未平兮,恨摄生之未固”,联想到自然界,“欣然而有悟”。悟到什么呢?年轻时气血旺盛,为什么(尚需)日食三餐?乘着阴阳之气,为何又身穿裘衣?世间万物均被我们使唤,生命何其宝贵!日月荣光照耀,广阔无边,而人之精气与天地同源。既然如此,人生当豁达大度。五帝之一的虞舜重瞳(注:上古神话记载,重瞳的人一般都是圣人,根据现代医学解释,这其实是一种病变),故其心胸开阔,以德治天下。而同样重瞳的项羽为何心胸狭窄,偏偏容不下亚父范增?乐工们用耳朵看,用心去听,平静地看待世间万物。人与人彼此相依,如果心胸狭窄,这就让人感到奇怪。所谓“境由心生”,李光地由年老昏花到戴上眼镜的豁然明亮,联想到人生应当具有的宽广胸怀,自然别有一番深意。或许只有这样,李光地才能于官场游刃有余。

三、 建功立业之志

《孟子·尽心上》曰:“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昭示了儒家积极进取的社会哲学。表现在对待仕与隐的问题上,儒家倡导积极入世,弘扬道义。《论语·微子》曰:“不仕无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因此,“学而优则仕”成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的人生信仰和追求,“使知识分子个体的人生价值、终极关怀被导入‘济世救民’‘同胞物与’的轨道,而呈现出‘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的积极人生态度”[19]。即使有些人未能参政,或隐居山林,但仍然“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庄子·让王》)。李光地家族世居安溪湖头感化里,为当地的“甲族大家”,其六世祖朴庵公李森,生活于大明正统、天顺年间,有“田数万亩,粟数万钟;计山百区,出木数千章,憧千指,益尽力居积”,又“好义乐施,乡国归仁”[20]。先富起来的李氏家族,秉承儒家“兼济天下”的传统,培养子孙读书做官,努力让自己“贵”起来。李森之后,李氏家族中多有循着读书做官的途径而显耀于国者。诚如李光地在《书家谱传》中所言:“诸公在隆(庆)、万(历)间,皆一时之选也。虽奉常善、扬祖德,然诸公靡然共声,可以观仁矣。盖吾祖之仁洽于乡、显于国,斯是以不可掩也。”[8]38李光地的父亲崇尚程朱理学,家中多蓄程朱之书,希望李光地也能像他那样“笃嗜正学”。受家族的影响,李光地自小“立志尚学”“务应举之业”。就这样,沿着秀才、举人、进士、庶吉士的“正途出身”阶梯,李光地一步步进入清王朝的统治中枢,践行儒家“济世救民”之志。君主的不信任、朝臣的非议,李光地虽然也有“明朝散发弄偏舟”的犹豫,但贯穿其人生始终更多的仍然是“今朝我欲乘风去,大展雄才高万仞”的雄心。《云无心以出岫赋》和《秋高鹿鸣赋》就是这种雄心壮志的表现。且看《云无心以出岫赋》:

下士之乏节兮,伤语嘿之道屯。懿昔人之幽贞兮,超厉迹于青云。信坎离之合德兮,乃非形而非气。混阴阳之至精兮,泄神物之深意。踪行藏之所适兮,惟颜氏其庶乎。固潜隐而未施兮,饭没生之水蔬。昔殷商之大旱兮,曾发王之咸陟。一随渭水之龙彨,假灵龟而衍忒。缅千载以悠悠兮,或三顾其追踪。矧六代之泯棼兮,遇典午之曹公。溘吾游彼彭泽兮,丐区斗之惠也。纷美人其满堂兮,谁独哀此憔悴也。迅回马而驱车兮,望松菊之青青。离尘氛之靡靡兮,混元化之冥冥。斯人而不可亲兮,长郁纡而顾步。日月绚其中天兮,际清夷之皇路。霭川泽之上气兮,吾独愧夫膏阴。惧雷师之我责兮,翳望舒以何心。朝翻飞于海峤兮,夕余宿于灵琐。怅汗漫而未收兮,恐清风之先我。魂营营其几逝兮,喟天施之未酬。仰日暮之归翮兮,咏三湘以销忧。[8]432

这是一首骚体赋,仅330字,其标题出自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原表现的是作者淡泊闲适的生活情趣。此赋文从内容来看,李光地更多的借古喻今,抒发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感情。作者以《周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中的“幽贞”(即隐士)自喻,假托仙人,思欲济世,周游天地,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踪行藏之所适兮,惟颜氏其庶乎。固潜隐而未施兮,饭没生之水蔬”。怀才不遇,不被群臣理解,未得君主重用,满腹忧愁,“谁独哀此憔悴也”。最后只好“魂营营其几逝兮,喟天施之未酬。仰日暮之归翮兮,咏三湘以销忧”,颇有“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21]之韵味。从李光地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来看,其仕途步步高升,与康熙帝的“君臣际合”关系,虽然有过波折,最终被康熙倚为心腹,成为“义虽君臣,情同朋友”。因此,《云无心以出岫赋》一文中,作者虽有怀才不遇之憾,但更多的是抒大展鸿图之志。表现在《秋高鹿鸣赋》中,李光地“以盛世搜罗英才乐育”的欣喜之情清晰可见:

光动寒灶之烟,巷怜羁客;明收渫井之水,梯接妙才。野老无欢,贤人是乐。劳心斫桂,将为贫者之薪,连口相舂,欲助飞仙之乐。尔乃茅茹汇升,菁莪弘育,宵雅肄三,南陔补六。惟孝惟忠,初衣初服,昔也求侣之莺,今为啸群之鹿。陋羊假质,走中泽以蒙皮,希豹舒文,向阳生而解角。望汤冈以斯犇,指文囿而攸伏,而且白毛洗髓之心,静守缘经之督。岂徒效长途千里之驱,固将备宫沼四灵之畜。[8]435

“秋高鹿鸣”为《诗经·小雅·鹿鸣》开头起兴的语句,表现的是殿堂宾主宴饮、鼓瑟吹笙的欢乐气氛。李光地以此为题,并“以盛世搜罗英才乐育为韵”,用意明显,即为康熙盛世王朝筑巢引凤,“非梧弗栖,固来下于朝日”。“学而优则仕”“宵雅肄三,官其始也”,生逢盛世,“固将备宫沼四灵之畜”,士当“良禽择木而栖”,“向阳生而解角”,顺应时代潮流,“静守缘经之督”;而自己乐意充当伯乐,“欲助飞仙之乐”。人才是国之根本,李光地总结了历代王朝的统治经验,指出:“要朝廷清明天下太平,而致此者,非人才不能”“总是讲求用人要紧,不任人而任法,讲求一万年亦无用处”[22]190。因此,李光地重视人才,不拘一格荐拔人才,“生平见一好人,喜欢至不能寐,即一技之长亦然”[22]190,其先后举荐了不少有用之才,如施琅、马见伯、朱轼、杨名时、陆珑其、方苞、梅文鼎和何焯等五十来人。更可贵的是他对蒙冤受屈之才,也能伸张正义,解救危难。《清儒学案》赞道:“本朝诸名公,称善育才者,必以光地为首。”[23]这些被推荐者大都学有专长,成为清政府的中流砥柱,为康乾盛世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秋高鹿鸣赋》就是作者为盛世欢呼、以举荐贤才为已任而踌躇满志心境的表现。

刘熙载《赋概》曰:“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24]“考察历代重赋者,无如汉、唐、清三代。然以大赋为主的汉代赋,多铺陈夸饰、恣肆汪洋,以润色鸿业、谀德颂赞取悦于帝王,多涂抹之语;唐人因‘进士试赋’,好赋者大多出于利禄之需;惟清代兼括二者,更有经世致用的意图。”[25]李光地身居高位,所长在于理学,其辞赋既不为取悦帝王,也不为利禄之需,它是宦海如鸥李光地的心灵告白,展现的是一个为国奔波、心如形役的别样的李光地形象。纵情山水、以物明志和慨叹人生,其实是进退维谷之中的李光地情感处于纠结状态的反映,客观彰显了古代仕人出世与入世之间矛盾的真实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