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束寄相思

聂雅雯

记忆中几乎每个暑假我都是在乡下爷爷家度过的。记忆中的暑假，有可以一起疯玩的伙伴，有奶奶做的香气四溢的饭菜，还有王奶奶院子里那探出篱笆开满树的白色小花。

第一次见到王奶奶，是因为我误打误撞踩到了她养的鸭子的尾巴，那只鸭子惊得大叫一声，拍着翅膀飞到王奶奶面前告状。那时我还小，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着鸭子歪七斜八的脚步笑弯了腰。王奶奶一手揪着鸭子一手拎着扫把走过来，我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我想逃，没跑掉，被她骂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我加入了“骂王奶奶是老南瓜”大军，但是又不敢当面骂，怕被哪个大嘴巴说出去传到她耳朵里，只好暗暗在心里讨厌她。她似乎也打定主意要做个“老南瓜”，坚定地手执扫把，把所有她认为得罪了她的宝贝雞鸭和一园子花草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边骂边挥舞着扫把，呼呼作响。

她的花园对我们格外有吸引力。青翠的叶，缤纷的花，若逢阳光明媚，一园子的花显得生机盎然。我一直很惊奇，天天举着扫把四处骂人、脾气暴躁的王奶奶，居然能种出这么美丽的花草。我们对她的花园垂涎三尺，她自然就更警惕，总是瞪着我们这群孩子。那些壮着胆子去偷摘花草的孩子，总是被她撵得鬼哭狼嚎，最后狼狈不堪地逃出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说，以后再也不敢踏入花园半步。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在一次和邻里的争执中，她一扫把把路边的一条小狗扫出几米远，小狗挣扎到半夜咽气了。小狗的主人是个父母离异的孩子，他与自己心爱的宠物感情深厚，守了它一夜，哭得昏天黑地。王奶奶却对那个孩子毫无愧疚之心，连道歉的意思也没有。我们为那个孩子鸣不平，凑到一起商量对付“老南瓜”的办法，决定用她园子里的花为可怜的小狗举办一个葬礼，而且还要在原来开满花草的地方糊上臭污泥，让“老南瓜”气个半死。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我们便拎着装满污泥的小桶，带上剪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老南瓜”家园子的后门。门口有只打瞌睡的鸭子被我们吵醒，迷迷糊糊张嘴想叫，被领头的孩子一石头砸晕过去。

一进到园子里，我们立马散开，按事先约定，女孩子负责剪花，男孩子负责倒污泥。手起花落，我们所到之处一片狼藉，还把不合心意的花摘下来丢到地上，花瓣如雨般落入我们的口袋。太阳爬到篱笆上头时，我们已经成功洗劫了大半个花园。望着狼藉的花园，有个孩子慌乱起来，担心“老南瓜”会操着扫把打到自己家里去，便小声提议：“算了吧？”

此时天已大亮，大家也担心被早起犁田的人看到，便停了手。男孩子们举起桶，将臭烘烘的烂泥朝花草倒去，一块块沉重的污泥厚实地覆在断枝残叶上，惨不忍睹。大家像是看表演一样心情激动，却又隐隐感到一丝害怕和不安。

“撤退！”领头的孩子一声令下，大家迅速收拾东西溜出后门。我却突然发现我的剪刀不见了，仔细想想很可能是刚刚跑得太急太慌掉在花园里了。那是奶奶针线盒里的宝贝剪刀，要是不见了我肯定又得挨打，我在心里大骂自己。骂了一会儿，又把怨气发泄在“老南瓜”身上——要不是她打死了那条小狗引起众怒，谁会来她园子里展开报复行动！我没敢沿着来路回去，那里全是脏泥巴。我壮着胆子绕到前门，战战兢兢地探头望去，园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反常的是，那扇大门却是虚掩着的。莫不是她早早出门了？我惊出一身冷汗：若真是如此，刚才我们没被发现真是运气好。但是我现在还能这么幸运吗？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园子，四下张望，想尽快找到剪子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突然，我看到了我的那把剪刀，它挂在不远处的一处灌木丛里。我跑过去，刚想伸手把它拿下来，却听到一阵奇怪的“沙沙”声。我不由得停住手，突然意识到后面有个人。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人会是谁呢？“老南瓜”？还是小偷？此时我应该扭头就跑，然而好奇心驱使我拨开灌木，一探究竟。

先是看到一地凌乱的草叶，散落一地的破碎的花瓣，接着看到沾满污泥的树枝，纠缠在一起的藤蔓，藤蔓下蹲着一个人，她披着雨衣，拿着块抹布，正缓慢地擦拭着树枝上的污泥，捡起被我们剪下来乱扔一地的一根根枝叶。她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些事，丝毫不在意自己已满身是泥巴。是王奶奶！她意外地沉默着，完全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大喊大叫，骂骂咧咧。空气中弥漫着烂污泥的臭味，我捂住鼻子本能地往后退，“啪嗒”一声，挂在矮树上的剪刀掉了下来。这一声响惊动了王奶奶，她把沾满泥巴的双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疑惑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刚好看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我。我心里充满恐惧。她会怎么做呢？我想象着她像一艘鼓满风帆的帆船一样向我冲过来，对我破口大骂。也许她还会揪着我的耳朵到爷爷奶奶面前告状。我的双腿开始发抖，想跑却跑不了。刚才搞恶作剧的快乐完全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的懊悔和不安。王奶奶走到我跟前，心平气和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脸上露出微笑。我惊讶地望着她，这还是我印象里那个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拿扫把赶人的“老南瓜”吗？

“你跟我来，孩子。”她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这笑容让我放下惊慌恐惧，跟着她走进了屋子。那座不大的小房子坐落在万花丛中，墙壁因为年久失修，露出了砖头，砖缝里竟然钻出来一小片黄色雏菊，屋顶被绿色的藤蔓缠绕着，旁边的大树高耸入云。我不禁感叹，这简直是童话里公主住的房子。屋子收拾得整齐干净，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花盆。王奶奶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她捧着一盆花走了出来。那是一盆盛开得特别鲜艳的月季。王奶奶把花递给我说：“帮奶奶一个忙，把这个转交给小狗的主人，替奶奶跟他说声对不起……”

见我胆怯地后退一步，她又笑了笑，把花塞到我怀里说：“你帮我给他吧，奶奶脾气差，不小心误伤了那孩子的小狗，对不住那孩子，奶奶一把年纪了拉不下脸……”我接过花，又愣了几秒，突然转头飞快地逃出那个屋子。我都忘了我的剪刀，一路上几次差点摔倒。我把花盆放在那个孩子家门口就跑了。好不容易找到小伙伴们，他们还在愤愤不平地骂着王奶奶。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突然觉得她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坏。

我们如愿给小狗办了个小型葬礼，把它埋在后山的一棵大树下。那个孩子跪在坑边，把小狗放进坑里，不停地抽泣着。我们把“战利品”从口袋里拿出来时，美丽的花瓣都枯萎了，皱巴巴的。我们把它们撒在小狗的坟头上，还插了一根狗尾巴草。我凝视着坟头，眼前却浮现出王奶奶佝偻着背，在雨后收拾满地残叶的身影。那个孩子就在我身边站着，我耳边响起王奶奶的话，可是我说不出口。撒落的花瓣像一双双沉默又慈祥的眼睛，我很快扭过头去，望向村庄，远处已经升起袅袅炊烟。

过了几天，我偶然路过这里，蓦然发现坟上摆着一束浅黄色的花。多么熟悉，是那些摇曳在那座斑驳老屋的砖缝里的小花。花蕊上有一只蜜蜂在嗡嗡忙碌着，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它抓起来，揉碎，像扔垃圾一样丢得远远的，然后心虚地四下环顾，逃跑一样匆匆离开了。

王奶奶那一园子的花很快顽强地生长起来，重新焕发生机。又是几度花开花落，今年，待我再次回到乡下，路过王奶奶的园子，却没看到那个身影。问了小伙伴才知道她已经过世了。葬礼很简单，坟墓就在村子后山沟，很荒凉，而不是在她自己生前喜欢的绿树花丛中。她是孤寡老人，没有子女，走后留下了一座老屋和满院子的花草。老人走了，园子里的花草依然生机盎然。孩子们可以在这里随意摘花，完全不用担心再有一位坏脾氣的“老南瓜”拿着扫把守在门口，不准他们进去糟蹋花。

有一天下午，我摘了一束花，找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坟墓。墓碑上王奶奶的黑白照片，依然是眉头紧锁，板着脸，可是我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柔软。她那天的笑容宛若深埋入土的苦涩的酒，无人品尝。这里太荒凉了，她一定很孤独。“王奶奶，您会想念那个老屋，那满园的花草吗？您会原谅那些搞恶作剧毁了您花园的淘气的孩子吗？会原谅那些给您取外号，叫您‘老南瓜的熊孩子吗？”我默默地把那束花放在她坟上，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王奶奶！”

愿这束小花，永远陪伴您。

（指导老师 王伟文）

简 评

本文情节上欲扬先抑，从王奶奶失手害死小狗，伙伴们筹划小狗葬礼，展开报复行动偷花毁园，到王奶奶送花道歉，我们给小狗办葬礼，直至王奶奶去世，“我”送花祭奠，环环相扣，结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语言方面，长短句交错，遣词造句灵活准确，抒情性十足，兼具生活气息。王奶奶的形象塑造得真实生动，她孤苦无依，离群索居，但惜花如命，勤劳善良，知错能改。本文在主题的提炼上注重人文性与思想性，既有个人自省，也有对弱者的同情，从而产生一定的感染力。倘若对王奶奶的不幸身世交代得具体些，则情节更为合理，内蕴也更为丰厚。

（王伟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