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庆邦小说《黄泥地》对国民性中“泥性”的批判
2020-01-17张静涵
张静涵
(承德广播电视大学,河北 承德 067000)
国民性,又称“国民性格”或“民族性格”。一般说来,国民性指的是一个国家的国民或一个民族成员的群体人格,是一国国民或一个民族成员在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各种心理与行为特征之总和,它赋予民族心理以质的规定性。[1]2中国的国民性批判传统始于梁启超,梁启超认为“欲建设新国家,必先改造国民性”[2],陈独秀在梁启超“新民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批判国民性,认为它是“亡国灭种之病根”[3]93。鲁迅则是国民性批判理论的集大成者,他认为国家兴盛的“根柢在人”,鲁迅在日本发表了他早期的六篇论文《说鈤》《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科学史教篇》《人之历史》《破恶声论》,初步体现了其“立人”思想。从梁启超、陈独秀、鲁迅、老舍到当代的王小波、刘庆邦等作家,关于国民性批判的讨论一直没有间断,可见,对国民性的批判现今仍然具有极其深刻的时代意义。然而,新时期关于国民性批判的讨论同近现代时期的国民性批判又有所不同,鲁迅等人关于国民性批判的讨论是建立在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背景之下的,在经历了器物变革、制度变革的失败之后,先进知识分子们终于意识到“立人”的重要性,而他们“立人”的最终目的是“救亡”。现今,中国正处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在国家安定、物质丰富的条件之下,依然存在着国民性的沉疴,而这些沉疴不除势必会成为社会安定国家富强的阻碍,因此,当代作家对国民性批判的目的更侧重于培养国民的健全人格,提高国民素质,倡导精神自由。
刘庆邦的创作一直侧重于表现底层人民的生活史和心灵史,他的创作主要有煤矿生活和农村生活两种题材,这与其丰富的底层生活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刘庆邦在创作中并非一味地展示苦难,更多的是批判国民性,探索一种理想的人性。他的创作一种是温情式写作,一种是酷烈式写作。《梅妞放羊》《平原上的歌谣》等作品中,表现了底层人民的淳朴善良和他们身上体现出的顽强的生命意识,而《红煤》《神木》等小说则挖掘人性的阴暗面,将残酷的社会现实呈现出来,给读者一种诛心的痛感。小说《黄泥地》是刘庆邦对国民性批判的又一部著作,小说延续了刘庆邦底层文学的书写路线,将叙述视角转向乡村改革,直面中国的基层腐败,以酷烈的风格展现了人与人之间相互构陷的卑劣行径,揭示出了国民性中的“泥性”。学界对于刘庆邦的创作多着眼于底层文学写作、煤矿文学写作等对其小说中展现的国民性弱点关注较少。有关于其创作中对鲁迅国民性批判的继承和发扬很少有人注意。从概念的提出到文学创作的实践,从对底层苦难的书写到对人性问题的关注,刘庆邦一步一步将“泥性”这一国民性弱点放大,突出和集中体现了其对于当下文学创作中人性问题的思考以及由来已久的国民性现实关照的探索和引申,因而,通过小说《黄泥地》对刘庆邦国民性中的“泥性”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
一、“泥性”的国民性隐喻
刘庆邦说,“我们的国民性中有一种泥性,也就是纠缠性、构陷性。这种泥性一旦爆发,会形成集体性的、无意识的人性恶,有着极强的攻击性和破坏力。回顾过去遍地涌起的匪患,还有后来的多次所谓群众运动,都与国民性中泥性的泛滥不无关系。”[4]而《黄泥地》正讲述了一个关于“泥性”爆发的恶性事件。
《黄泥地》扉页即写道:“这里的泥巴起来得可真快,看着地还是原来的地,路还是原来的路,可房国春的双脚一踏进去,觉得往下一陷,就陷落进去。稀泥自下而上漫上来,并包上来,先漫过鞋底,再漫过脚面,继而把他的整个脚都包住了。”[5]193小说开篇即从“泥巴”写起,泥巴是乡村中随处可见的事物,但是作者在文中多次提到“黄泥”“泥巴”等意象,显然已经超出了环境描写的范围,给人一种着墨过多之感,让人不得不产生联想,进而挖掘“泥巴”背后的隐喻意义。这里描写的“泥巴”宛如一个沼泽,挣扎得越紧陷落得越快,而这段话也正暗示着房国春在这次乡村改革中的悲剧命运,一旦他踏入这片养育他的黄泥地,泥土的胶黏性必会将他慢慢吞噬。
(一)“泥性”:黄泥意象的隐喻意义
“泥巴”是《黄泥地》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小说第一章就写了雨后一群孩子们围在一起玩泥巴的场景,农民世世代代与泥巴打交道,泥巴是人们又爱又恨的东西,是农民甩不掉的脏和累。小说正是从房守现观看孙子摔泥巴铺叙开来,由“摔哇呜”联想到补窟窿,继而想到村里不公平的换届选举,村里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态似乎都体现在了“摔哇呜”这个游戏中。简单的游戏场景背后却具有寓言式的隐喻,小说情节的发展似乎都在这个开头的笼罩之下,小说中多次谈到的“泥”的意象也具有丰富的隐喻意义。
小说中只要谈到“泥”,必然有雨出现,只有在雨水的作用下,才会产生泥巴,泥巴才能发挥它的作用。随着小说情节的起承转合,每一次事件高潮的节点都会提及“泥巴”,“泥巴”像是小说情节的牵引线,泥巴的状态也正暗示着情节的发展,暗示着人物接下来的命运。如房守现在勾结串联村民推翻新的基层组织时,小说里有这样的一句话“这里的泥巴对人脚是拥抱型的,它抱住人脚就不愿松开,渴望移动的人脚把它带走,带到别的地方去。麻烦的是,渴望让人脚带走的泥巴太多,以致拖累得人脚都迈不动了。”[5]19这句话颇具深意,小说中以房守现和高子明为代表的那些希望推翻房守本、房光民父子的人就像是泥巴,他们紧紧地攀附着房国春,利用房国春爱慕虚荣、爱管闲事的弱点,有技巧讲策略地抬高房国春,将房国春作为他们斗争的匕首,而他们仅靠一个“抬”字就可以指使房国春心甘情愿地冲锋陷阵,当房国春为了所谓的正义身陷囹圄时,他们却获得了想要的利益,置房国春于不顾。他们是渴望被房国春带走的泥巴,而他们贪婪的欲望却将房国春推向悲剧的深渊。小说中还有一处写道“村里的泥巴那么深,那么烂,那么黏,一点都不影响村民们前来观战。”[5]202房国春在村民们的鼓动下写信状告房守本、房光民父子,房守本的妻子宋建英掀起了对房国春的骂战,村民们竞相围观,以看戏的姿态期待着高潮的来临。这时的村民们就像是泥巴一样,深、烂、黏就是他们性格中隐藏最深的东西,也就是作者口中的“泥性”。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多次提到了“泥巴”, 都具有很强的影射意义。首先这种拥抱型的泥土很黏很深,或明或暗地指出对于群体性的麻木无知的批判。每个个体像一盘散沙似的游离于生活的舞台,一旦触碰到利益的纠葛,正如沙土遇到水一样混合在一起,复杂而又粘连。其次,“泥巴”的隐喻更重要的指向一种群体之间的关系问题。泥性表现的不仅是个体之间粘连不清的关系,而且是最终演变成了一种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复杂关系。正如小说中以房守现、高子明等村民形成的看客群体,和以杨才俊等领导形成的干部群体,这些群体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房国春形成包围之势,在房国春寻求正义的路上扮演着阻挠者的角色,同时,他们也是房国春悲剧命运的缔造者。厘清这些关系正如将“泥巴”晒干,揉碎再还原成其原有的模样,而这非一般人或改革者所能解决得了的。
在这里作者的主要目的是要通过黄泥的意象揭示国民性中“泥性”的存在,基于此,不妨给“泥性”下个定义:“泥性”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身上普遍具有的行为特征的总和,是在长期的历史积淀下形成的一种基层民众的普遍心理,其特征是构陷性和纠缠性,是国民劣根性的突出表现。
(二)“泥性”的现实存在
“泥性”在《黄泥地》中的表现与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描写得“人吃人”具有很多相似之处,村民们集体无意识的恶造成了房国春的悲剧命运,使其陷落在“泥性”的深渊中,最终走向毁灭。故事起因于房守现不满于房守本、房光民父子接连把持着房户营的政权,于是他先后找了房守成和高子明商议,勾结串联了许多与房守本父子有过冲突的村民去房国春那里告状,看似不经意,其实早在房国春回村之前,就已经布好了局。他们以为民请命的姿态将房国春推出,利用房国春的地位和声望达成他们的利益。当房国春受到房守本家人的辱骂报复时,他们却退出了争斗,以看客的姿态期待着事情向更恶劣的方向发展。在需要房国春出面的时候,他们体现出一种众声喧哗的姿态,在取得了利益之后,他们又集体沉默了,由事件的导演者转而退居幕后,坐收渔翁之利,谁能想到这是一群普通民众导演出来的戏呢?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民众对房国春悲剧命运的漠视,那一种事不关己、置若罔闻的态度才真正拷问着读者的内心。正如刘庆邦所说,“泥性一旦爆发,会形成集体性的、无意识的人性恶,有着极强的攻击性和破坏力。”[4]可见作者也是对国民性进行过深刻思索的,“泥性”爆发后的破坏力不但会造成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悲剧,更可怕的是“泥性”愈演愈烈,这个群体泯灭了良知,丧失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人格。
“泥性”绝非某一时刻突然爆发的恶,而是长久的积累形成的,“泥性”必然有其产生的原因和存在的基础。“泥性”的产生就在于人的本性中存在的恶,一种是普遍的民族心理形成的中庸,另一种是后天习得的恶,即人在面对利益的诱惑时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恶,“康德称其为根本的恶,即通过顺从爱好,人被诱惑去行恶。”[6]83“没有人愿意成为邪恶的,而那些尽管如此还邪恶地行动的人是陷入了一种道德谬误之中。”[6]83而《黄泥地》中“泥性”之所以能够存在,也是一种从众心理在作祟,一个人的恶不足以形成一个恶劣的结果,但是许多人的恶积聚起来就会具有很强的杀伤力。“泥性”的存在是善良意志的缺失,“泥性”存在于底层社会中,也是底层社会缺乏道德意识的表现,正因为没有一个启蒙者来揭开“泥性”的可憎面目,民众们才会身处其中而不自知,这样一种缺乏启蒙意识的土壤才孕育出了“泥性 ”。
二、“泥性”的主要特征
构陷性和纠缠性构成了“泥性”的主要特征。构陷性体现了底层人民卑怯的群体性症候,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丧失对善恶的判断,在错综复杂的群体关系中,失去信任,对于个体的排外、猜疑甚至是陷害都成为其表现的方式。纠缠性则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因为利益结合在一起,相互利用,相互迫害,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组织,使得正义的抗争在“泥性”的胶黏性演变成微不足道的挣扎。刘庆邦采用全聚焦的叙事模式,以全知视角透视人物的内心世界,描摹人物时细致入微,人物形象丰满可感,小说中的一些人物虽然具有“泥性”这一共性特征,但是在具体事件中表现出来的不同行为又使他们具有区别于他人的特点。正是这些性情迥然不同的人物,构成了小人物的浮世绘。
(一)构陷性:揭示卑怯的群体性症候
医学上,症候指的是若干症状综合起来后表现出的现象。这里将症候引用过来分析《黄泥地》中人物的国民性弱点,可以说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引起地种种表象就是他们人性弱点综合而成的表征。构陷性是“泥性”的一个最主要的特征,表现为民众的“平庸之恶”。[6]83平庸之恶是一种群体性的恶行现象,是民众基于群体的无意识或是盲目性所导致的一种群体性症候的典型反映。
《黄泥地》延续了鲁迅对“看客心理”的描写,将看客描写得入木三分。刘庆邦用近乎反讽的语调来深刻展现看客们的群像,将他们的麻木、无知、冷漠用诙谐幽默的语句表现出来,构成了语义的复调效果。《黄泥地》中关于看客的描述处处可见,小说中写到高子明家的小卖店招贼的情节,村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赶了过来,谁也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文中写道“村里一有风吹草动,其实最先动起来的不是人,是狗。狗闻风而动,总是像先行者一样,跑在各家主人的前头。它们汪汪叫着,兴奋异常,好像遇到了重大节日一样。狗被称为人类的朋友,各家的狗也被成为看家狗。当贼人来犯时,狗们应当有所作为才是。然而狗们也是事后兴奋,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5]50这一段具有很强的反讽效果,使读者能够很迅速地感知到作者的喻指,作者“佯作无知者”将讽刺效果达到极致,让读者在嬉笑间窥视到这些看客的面目,虽喜犹寒。《黄泥地》中将看客描写得最细致到位让人深感寒气逼人的当属宋建英肆意辱骂房国春的情节。房国春在房守现等人的鼓动下状告房守本父子,引来了房守本一家的不满,房守本的妻子宋建英几次发动骂战。这里宋建英将农村的骂文化展现得酣畅淋漓,作家笔下的宋建英是一个骂功非常了得的泼妇形象。文中的几次骂战都具有很强的喜剧效果,宋建英在辱骂房国春的时候还特别注意到看客们的表现,非常注重骂战的舞台效果。而看客们总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姿态,看客们在看到房国春及其家人的遭遇时并不阻止,甚至担心有人劝架。而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房守现、高子明等人构陷算计将房国春置于不义的境地却并没有遭到宋建英的辱骂,他们反而退居幕后成为看客,留心着事态的发展,心里期待着事态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他们非但不出来阻止,反而成为帮凶,由此可见人性的沦丧已经到了可怖的程度。
(二)纠缠性:反思正义的抗争与陷落
纠缠性是“泥性”的又一表现特征,人在陷落进泥里时,必然会经历一番挣扎,而泥土的胶黏性会使人越是挣扎越是陷落的更快,这种泥土的胶黏环境正是由民众普遍的恶性心理交织而成的。纠缠性在房国春的命运遭遇上表现的尤为明显,《黄泥地》中村民们对房国春无情的迫害,将房国春拉入到基层政权争夺之中,形成了一个严密的“泥性”环境,当他陷进去的时候,就再也挣脱不了,只能陷落直至湮没。
《黄泥地》的封底处将房国春描写为“中国最后的一位乡绅,他对世道人心的呼唤如此强烈,声音又如此微弱。”房国春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正义的,在基层腐败、民众麻木不仁的环境之下,只有他一人站出来向着他心中向往的公平正义发出高呼,然而房国春身上也有许多弱点是显而易见的,正是这些弱点才让他总是为人利用。房国春爱慕虚荣,虽然总是表现出一副重视名誉,洁身自好的样子,但是他也很喜欢听别人“抬”他,正是这种传统乡绅的普遍心理和身为房户营第一文化人的优越感使他成为了别人权力博弈中的一枚棋子。房守现、高子明等人因不满于父业子承的基层权力更替方式,策划了一个阴谋,他们以谦卑的姿态请房国春出山主持公道,对房国春极尽恭维,让房国春误以为自己在村里很多人的心中都是德高望重的形象,考虑到新上任的房光民也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所以房国春答应了大家的要求,在房国春帮众人推倒了原来的政权后,他们却对房国春的困境置之不理,转而享受起权力带给他们的快感。此时的房国春意识到房户营的根本问题不在于掌权人的能力,无论是谁当了支书,都是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中饱私囊,而不是真正要为村民们谋幸福。于是房国春开始了他的上访之路,在上访的过程中,他状告的对象越来越多,向每一级的政权组织反映情况,被拒绝后就向更高一级的政府反映,这里的情况倒是与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某些情节很类似。伸张正义的道路是曲折的,房国春自此走上了一条上访的不归路,他的耿直让人敬佩,他的遭遇让人同情。而这样正义的人却一直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直到他死去,人们还希望通过他的事迹获取一点最后的价值。上访的路上,房国春不但受到了肉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心灵的摧残。当他一级一级地上告时,瞥见了人性的各种丑恶嘴脸,看到了政权自下而上的腐败,他的正义直言带给他和家人的不是一个公平的交待,相反,正是因为他的抗争,连累得家人也遭受了无尽的侮辱和打击。最终,房国春的妻子,也是小说中唯一的善良人皇甫金兰在不堪忍受宋建英的侮辱后上吊自尽。房国春的儿子房守良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威严之下,唯唯诺诺,父亲的耿直连累得他一家无辜受害,房守良也在屈辱中死去,可恨又可怜。房国春的个人英雄主义就体现在,即使已经家破人亡,他依然坚持内心的正义,耿直到近乎偏执,最终在媒体的帮助下,房国春的事迹得以平反,此时的房国春受尽了折磨,看惯了世人的冷眼,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当他的行为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可时,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泥性”的纠缠最终害了房国春一家,房国春成功与否不能妄议,但是他的壮烈仍然感人至深,他的正义沦陷在了“泥性”之中,但是,即使反抗的力量再微弱,社会也需要这样的抗争,有了抗争才能有前进的动力。正如小说封面上写的那样,“一个人的抗争或许无力,却胜过多数人沉默的同谋。”
三、对与“泥性”相关的国民劣根性的反思与批判
刘庆邦在采访中谈到《黄泥地》时表示“鲁迅先生的作品,致力于揭示和批判国民性中负面的东西,这是一种文化自觉,也是一种对国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我们向鲁迅学习,对国民性中负面的东西也应当有清醒的认识。”[4]作者对《黄泥地》构思很久,这个故事是他沉淀了很多年才着手创作出来的。他在采访时说这些人物都是有原型的,房光东的形象就有他自己的影子,作者通过房光东来反思自己,出生于农村的经历使得刘庆邦在塑造房光东的形象时得心应手,他也承认房国春的正义行为,但是他也坦白讲,面对着同样的境况,他会做出与房光东相同的选择。作者在创作的时候除了反思批判“泥性”,同时还在进行自我批评、自我拷问。“泥性”是国民性中很负面的东西,“泥性”演变至今甚至较五四前后的国民性更加恶化了,这是读完《黄泥地》后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一)锐化的麻木
裂变本是一种物理现象,裂变时往往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泥性”的爆发就宛如一次裂变,“泥性”的破坏力更大,想要摆脱这种骨子里的劣根性更难。“泥性”最大的危害就是锐化的麻木,这种麻木和鲁迅先生讽刺的麻木不仁有很大的区别。
鲁迅先生在《药》和《示众》等作品中着重刻画了看客的形象,这些看客最突出的特点是冷漠、无知。鲁迅先生批判国民性的目的是呼唤人民的觉醒,唤起人民的反抗意识,呼唤良知和道德,鲁迅认为救国的基础是先“立人”。而《黄泥地》中表现的麻木是锐化了的,看客的心理由消极转为积极,由旁观者转为导演者,由冷漠转为热情,他们的行为不仅仅局限在看,还积极地参与其中,行恶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这些都体现出了一个锐化的过程。以房国春与宋建英打架时民众的心理活动为例,当所有人都围上来观战时,每个人的内心活动都是很丰富的,房守现在寻找了有利地形后留心观战。“打群架的场面,是房守现最期望看到的场面。群架一起,遍地狼烟,离他儿子取得政权就不远了,离他在房户营村坐收渔利也不远了。”[5]207房守现在挑拨了是非之后,隐藏在人群中,希望这场闹剧可以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而同样身为看客的高子明却并未着眼于一己之利,他渴望的是两房相斗,无论是一胜一负还是两败俱伤,最后的结果对于他这个外姓人来说都是值得欢呼的,而他只需要保持中立就可以明哲保身。这里也可以看出高子明的深于世故和阴险狡诈。这些在背后行恶的人,其实也并非那么团结,各自都有自己的算盘,联合在一起也只不过是各取所需,获得利益后一哄而散,犹如乌合之众一般。刘庆邦在小说中多次运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形成反讽的效果,体现了作者本人对这种锐化的麻木的深刻批判。这些看客丧失了良知,丧失了对善恶的基本判断,不能够坚持正义,还对抗争者肆意加害,深于世故,遇到事情只懂得明哲保身。刘庆邦在小说中一直呼唤着一种人性的回归,然而小说中存在善良意志的人屈指可数,这些人虽然明辨是非,却软弱无力,对于唯一的反叛者房国春无法寄予真正的同情,善良的人沉默了,这才是人性中最让人无望的。
(二)反思国民劣根性向“泥性”演变的过程
鲁迅先生的很多作品都深刻地揭示了国民劣根性,他将斗争的锋芒直指人心,向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戳下去,通过油滑和讽刺的语言来解构人性,对国民性弱点一一指出并进行深刻的剖析,态度十分坚决,在当时黑暗的社会环境里,鲁迅一直保持着冷醒,他也因此被誉为“20世纪中国文化最清醒的守夜人。”[7]1-4鲁迅笔下的人物最典型的是阿Q,阿Q成为“反省国民性弱点”的一面镜子[8]37,他身处社会底层,靠着精神胜利法来转嫁屈辱,自轻自贱,甘心被人奴役。精神胜利法是阿Q精神的核心,是中华民族觉醒和崛起的重大阻碍。老舍先生是继鲁迅之后系统地揭示国民性的作家,他用幽默油滑的语言揭示了中国人性的黑暗丑陋,对底层人民寄予深刻的同情,他用以笑带愤的形式揭示人民的苦难,抒情中掺杂着讽刺,悲喜剧交加,作品中时常带有笑中含泪的意味。老舍的《骆驼祥子》《月牙儿》等作品,揭示了底层市民们生活的艰辛,展现他们一步步走向堕落的过程,彰显了老舍的人道主义思想。
刘庆邦沿着鲁迅先生国民性批判的道路创作了《黄泥地》,在批判中反思国民性弱点,他与鲁迅、老舍一样,他们的批判建立在同情的基础上。鲁迅先生批判改造国民性,希望中华民族能够觉醒,即使只有一部分人觉醒,也并非毫无希望。老舍先生批判国民性是希望人们找回丢失的民族性和个人性。然而,随着中国社会形势发生着变化,知识分子们对国民性批判的侧重也有所不同。一方面,随着新时期文学的解冻,整个文化层面的寻根,转向到以底层叙事为中心的精神面向。而这种寻根出现的一种负面的倾向则是如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一类的傻子形象作为文学的根的代言,或者以阿来《尘埃落定》中“傻子”的半视角为视角进入文学对于人类生活的感知,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种底层就是根,甚至愚昧落后就是文学的根的负面效应。另一方面,随着市场经济的放活,市场对文学的冲击进入作家的书写视野,面对层出不穷的新状况,国民性的新表现生发出新的特质,文学的书写也就相应地发生着变化。因此,刘庆邦将判焦点指向“泥性”,“泥性”是国民性的畸变。“泥性”的爆发会造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恶,集体无意识是荣格原型理论中的重要观点,“集体无意识是指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的普遍性的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9]167《黄泥地》中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恶同样也具有遗传性,民众在行恶的时候甚至察觉不出恶的行为,只当做是人在面对利益权衡时做出的本能选择,这是几千年来承袭的普遍心理。同时,社会现实也具有染缸的效果,人身处在社会,尤其是社会底层,见惯了种种的不公平,很容易沾染上一些腐朽的风气,再加上从众心理的助推作用,人们意识到行恶后反而会收获更大的利益,这时,人的善良意志也就不存在了。康德说“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甚至在这个世界之外,除了善良意志,不可能设想一个无条件善的东西。”[10]9民众的趋利心理导致了人们身上缺乏纯粹的善良,善恶的意识也很模糊,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恶带给人的是彻骨的寒。
刘庆邦继承了国民性批判的道路,在批判反思中渴望看到人性的回归,希望民众的心不再冷漠,人性不要继续堕落,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独立的人格,面对别人行恶的时候可以不要冷眼相对、袖手旁观,不要造成正义与善良的软弱和无望。
结语
批判国民性、呼唤人性似乎是刘庆邦创作一直秉持的原则,《黄泥地》以酷烈的方式描摹了乡村改革的图景,表现了改革中人们为了个人利益,相互算计构陷的卑劣行径,凸显了人性的冷漠、底层人民的麻木和无知,展现了善良的寸步难行,揭示了国民性的顽固以及改造国民性的艰难。近代以来,有关于改造国民性的讨论从未间断过,虽然作家们的呼喊很微弱,虽然随着经济社会的大发展,民众更趋向利益而轻视道德追求,人性普遍向更恶的方向发展,然而刘庆邦仍然在呼唤善良,倡导道德美和精神自由。即使抗争的力量很微弱,但是他依然在呼唤公平、渴求正义,因为,一个民族的发展首先是从抗争开始的。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体现了一个作家的文学良心和文化良知。关注民族性格,改造国民性格中的弱点是知识分子自觉肩负起的责任,并非丑化国民,而是体现了一个民族可贵的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