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黎族相关问题研究
——以《海南纪行》为中心的历史考察
2020-01-17王献军
王献军
(海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海口 571158)
1886年,英国伦敦出版了一部名为《岭南纪行》(Ling-Nam or Interior Views of Souther China,Including Eplorations in the Hitherto Untraversed Island of Hainan)的书,书中的后半部分即第11~17章是对海南之行的记载,译成中文后书名为《海南纪行》,书的作者为香便文(Benjamin Couch Henry)[1]。
香便文,美国人,1850年7月9日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沙匹斯堡。他的父亲是当地教会的长老。香便文自小深受宗教的影响,1870年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进入普林斯顿神学院深造。1873年,香便文从神学院毕业,加入美国北长老会,赴中国广州传教,创办私立广州岭南大学的前身——格致书院。1882年10月,香便文与另一名传教士冶基善一起,对海南岛进行了为期45天的徒步考察。其中有14天的考察是在黎族地区度过的,具体地点是志文、什满汀、番仑、福马、甲口、黎班、做歌、立志、加来、肯东、水英、打寒、牙寒、合老、毛西、瓦板、水乖,具体时间是1882年的11月10—24日[1]189。《海南纪行》即香便文牧师对此次海南考察之行的详细记录。
《岭南纪行》一书是对包括海南在内的岭南地区自然环境、山川草木、人文历史、风俗习惯、经济生活、精神气质等各个方面的描述和记录。由于作者香便文牧师具有极高的文学和科学素养,因而使得本书成为一部文笔优美的考察报告,有着文学和学术的双重价值。特别是其中后半部分的《海南纪行》,价值更大,因为它是西方人穿越海南岛腹地最早的完整记录。所以本书一经出版,影响很大,《自然》《皇家地理学会会刊》《法国地理学报》等非常权威的学术刊物纷纷给予了介绍,甚至几乎成了西方人进入海南的引路之书。
《岭南纪行》一书虽早在1886年出版,但长期以来并未引起国内学术界的重视,原因可能是国内很难看到这本书的英文版。2012年,海南大学的辛世彪教授将其中的第11~17章译出,以《海南纪行》的书名出版,才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开始有人在文章中提及香便文,但大都是立足于他的传教士身份和在海南的传教活动,而对于他在黎族地区的考察经历和他在书中对清末黎族及黎族社会的描述和记录,则没有专文予以论述。
笔者多年来一直从事黎族历史方面的研究,但关注点一开始是在古代,这几年又放在了现代,而恰恰是忽略了近代,所以对这部描述清末黎族方面的考察报告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对这部书的学术价值也认识不够。近来出于课题研究的需要,笔者仔细研读了这部130多年前出版的著作,对这部著作所描述的清末黎族和黎族社会有了深刻的认识,也体会到了这部著作的学术价值所在。
汉文史籍中对于清末这一阶段黎族和黎族社会方面的记载,主要集中在《咸丰琼山县志》《光绪琼山乡土志》《光绪定安县志》《光绪昌化县志》《光绪崖州志》等海南地方志中。这些记载基本上是对古代地方志的复制粘贴,没有多少新颖的材料。而且文字过于简练,内容过于粗略,大体上仍然沿用古代地方志的写法,对黎族和黎族社会的描述只是一个大致的勾勒。而《海南纪行》一书则不然,它是以作者的西方人文科学素养为背景,以作者的考察经历为线索,写出了清末汉文史籍中许多没有的东西,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总体来说,《海南纪行》一书与同时代的汉文资料相比是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其一,作者书中所描述的,全是本人的所见所闻,没有道听途说的成份,因而真实性较强,可以作为第一手资料使用;其二,由于作者受到过良好的西方近代学校教育,具有较好的文学素养和科学素养,所以对许多方面的描述是准确的、客观和科学的,值得信赖;其三,作者在书中对许多有关黎族的事物描述得细致入微,这是汉文史籍所不具备的;其四,《海南纪行》一书中记载了不少同时代的汉文史料中所没有记载或认为不值得记载的某些内容;其五,《海南纪行》的作者香便文来自美国,他看问题的视角往往比较独特,与中国人不同,因而可以看出一些中国人所看不到的一些东西,让人感到新奇,从而留下深刻的印象。
下面,笔者围绕《海南纪行》一书,分13个部分,对书中所描述的清末黎族和黎族社会展开全面、具体、深入的研究。
一、关于黎族舞蹈
今天的黎族,是一个善舞的民族,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否自古亦如此?由于黎族本身无文字,查遍汉文古籍,我们竟然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关于黎族舞蹈方面的记载,只是在反应清代乾隆年间的黎族社会生活的新乡本《琼黎风俗图》中的“聚会饮食”图下的文字解释中有“酒酣吹铜角,击铜鼓为乐。或以木为架,置鼓其上,一人鸣钲,跳舞欢呼,谓之跳鼓”[2]这么一句简单记载。但具体这舞是怎么跳的,则没有继续说明。至于近代黎族方面的资料,则更是没有只言片语有关黎族舞蹈方面的记载。
值得欣喜的是,我们在《海南纪行》的第四章“海南土著人”中发现了对清末黎族人的舞蹈有一段详细的描述,这对我们了解近代黎族人的舞蹈极有帮助。这段记载全文如下:
他们跳舞的方式据称颇似台湾的‘平埔番’ (Pepo-whans in Formosao)一排男女分两队围成一个有缺口的圆圈,男人占半个圈,女人占半个圈。每个人的手在前面交叉,左边人的左手钩住右边人的右手,他的右手钩住左边人的左手。男人们领唱,女人们跟唱;唱歌时,先跨两步,圆圈向中心聚拢,再退两步,圆圈扩大。一个男人端着一碗酒,站在圆圈中心,向参与游戏的人依次敬酒,直到欢闹达到高潮。在有月光的晚上,跳舞可以持续到天明。[1]67
二、黎族地区鸦片吸食情况
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国门大开,鸦片开始名正言顺地大量输往全国各地,海南亦然。从19世纪中叶到19世纪末的整个海南对外贸易中,输入海南的最大宗货物,即是鸦片。这一时期的海南,烟馆遍地,吸食鸦片的人数不胜数,在某些地方甚至成了时尚,如出生于琼海的王兴瑞先生在其1936年发表的《琼崖岛民俗志》一文中回顾了其家乡于清末时期吸食鸦片的情况:
闻诸父老云:数十年前,乡人视吸鸦片为无上体面之事,世宦之家,常令子弟学吸,以养成大家风度,迨后家道中坠,烟癖已深,骑虎势成,欲罢不能,于是乃私僻烟室,招纳村中烟客,此辈每当更深阑静,油灯如豆,辄屈膝对卧,含烟吐雾,精神百倍,侃侃而谈,大至国家大事,小至私人隐秘,莫不论及,或激昂,或悲慨,几如世界事无巨细,一经烟榻会议,辄可待韧而解者。鸦片之害,耗材残体,故普通家庭,皆深恶痛绝之,然至今中上之家,每当喜节大庆,尚有用鸦片以款待上宾者。[3]
不过,遍观有关近代海南吸食鸦片情况的记载,我们发现几乎都是关于在海南汉族地区的汉族人吸食鸦片的情况,那么当时海南的黎族人吸不吸食鸦片?黎族地区的鸦片吸食情况如何?我们很难找到这方面的记载。而《海南纪行》一书中则恰好有这一方面的描述,从而弥补了这一方面史料缺乏的遗憾。
香便文在书中写到,是汉人把吸食鸦片的恶习带给了黎族人,但黎族地区吸食鸦片的情况显然没有汉族地区那么普通,黎族人即便吸食了鸦片,也没有汉族人那么上瘾,香便文说:
我们黎区之行的前半段,只遇到一个有鸦片烟瘾的黎人,他可以不吸烟连着走好几天。许多黎人说他们喜欢鸦片,汉人让吸他们就吸,但是并不上瘾。然而在旅行的后半段,我们经过一些与汉人交往更频繁的村落,见到许多烟瘾很大的黎人。他们和之前看到的黎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对鸦片知之甚少,强壮健康,明朗活跃,而前者阴沉憔悴,可怜无望。[1]108
与此同时,香便文还提到了一种情况,就是鸦片在清末的黎区可以当作银子和铜钱这样的硬通货使用,当时有人对他说,鸦片完全可以替代携带不方便的银子和铜钱,“如果精打细算,一个鸦片球就可以让我们舒舒服服走遍整个黎区;黎人极度迷恋鸦片,一丁点儿鸦片就能换回大量食物和劳力,雇佣挑夫或向导都非常容易”[1]70。
三、玉米在黎区大量种植
玉米,又称“玉蜀黍”,是一种从国外引进的高产粮食作物,但它是何时引进的海南,没有明确的史料记载。《海南经济史研究》一书中讲道:“查阅海南的地方志,至清末也不见有种植玉米的记述。”[4]笔者也仔细查阅了海南地方的古代方志和近代方志,也确实没有找到有关玉米的记载,只是到了1933年出版的《海南岛志》一书中才有了关于玉米的明确记载:“玉蜀黍有包粟、珍珠米等名……各属皆有栽种,惟黎区及昌、感间栽之独多。昌、感少稻田,玉蜀黍与番薯同为主要食料。”[5]
但是,虽然清末的海南地方志没有关于玉米的记载,我们却在《海南纪行》中发现了玉米在清末黎区种植的描述。《海南纪行》讲到,清末时在黎族地区玉米已经有了广泛、大量的种植:“他们还种植一种优质玉米,我们看见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大量玉米,穗大样好,粒白味香。房椽上吊着数百个部分去皮的优质玉米穗,被火和烟熏烤得完全干透,因此保存完好。”[1]93
因此,《海南纪行》一书中这段关于玉米的描述非常珍贵,它弥补了海南地方志中相关记载的缺憾,并说明至少在清代玉米已被引进海南,而且到清末已经在黎族地区有了广泛、大量的种植。
四、黎汉之间通婚情况
黎族与汉族之间存在着通婚状况,这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在所谓的“熟黎”中间,多夹有来自广东、广西、福建的汉族人,这在海南的地方志中多有记载。但是具体的通婚状况如何?是谁娶谁嫁?黎汉之间是哪一类人在通婚?则不论是古代的汉文史料还是近代的汉文史料都无明确说明,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没有。
香便文在海南之行的途中,分别在黎区与汉区交界处的南丰镇和黎族地区的牙寒镇,遇到了两户黎汉通婚的人家,均为汉族男人娶黎族妇女为妻[1]69,128。而且香便文认为,当时的黎汉通婚,并不少见,主要是汉族人娶黎妻,通常是那种比较贫穷的汉族人在娶黎女为妻,他说:“对于汉人,尤其是家境不好的汉人来说,给儿子们娶黎族妻子,似乎并不是罕见的事。”[1]69香便文的这段描述,虽然字数不多,但对我们了解近代黎汉之间的通婚情况有一定帮助的。
五、黎族饮食
清末有关黎族饮食方面的汉文史料非常少。香便文在黎族地区行走了十几天,住过多个黎族家庭,据他的观察发现:“黎族人通常只有一口大铁锅,里面什么都煮,做完饭,就用它来烧水做各样的用途,还用锅来做洗脸和洗脚盆等。”[1]85这条资料说明当时黎族地区铁器的缺乏和黎族人的贫困以及卫生方面意识的欠缺。
他还发现,黎族家庭的“房前屋后似乎有很多家禽,但是他们既不卖禽也不卖蛋。据说蛋要留着孵化,而禽肉要留给病人和老人吃”[1]85。养家禽不卖,尤其是不吃禽蛋,把禽蛋全部用来孵化,的确是黎族人在饮食方面颇为独特的一面。
在黎族地区的番仑村,香便文还看到了黎族人制作爆米花和使用蓖麻油的情况。他写道:
我们将要离开时,善良的女主人拿出两三穗最好的玉米,放到一口铁锅里爆烤,还倒了一点油以免爆糊。黎家小屋昏暗角落里的玉米磨啪声响,把我们带回到很久以前的日子……口袋里装满了刚从锅里拿出来的雪白蓬松、依然发烫的爆玉米花,这让我们走到下一个镇子也不会挨饿。我们尝第一口时就觉得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发现这是来自爆烤玉米的油。询问后得知,这种油以及所有烹饪油和灯油,都是蓖麻油。走出村子,我们看到这种植物的上好样本,它们有10到12 英尺高,上面结着一簇簇饱满的果实。蓖麻油的怪味道初尝时非常难吃,但是不久就不觉得难吃,很少联想到它本是在药店里出售的物品。[1]99
如果不是看到香便文的这个描述,可能没有人会相信早在19世纪80年代的清朝末年,僻远的黎族地区居然已经出现了至今中国普通百姓尤其是年轻人特别爱吃的“爆米花”。另外,有关黎族人烹饪时对油的使用,值得指出的是“蓖麻油”,这也是史料中第一次有人提到黎族人的食用油,弥足珍贵,因为不但近代的黎族方面的资料中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就是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关黎族食用油方面的记载也是空缺的。
六、黎区的山蚂蝗
蚂蝗,学名为“蛭”,属环节动物门中的“蛭纲”。蚂蝗一般长而扁平,无刚毛,前后各有一个吸盘,身体由口前叶和33个体节组成,每个体节表面有体环。蚂蝗有生活于淡水中的,也有生活在山中的,生活于山中的蚂蝗被称之为“山蚂蝗”。曾几何时,黎区的“山蚂蝗”非常之多,是让人谈之色变的一种可恶的昆虫。对于“山蚂蝗”,《光绪崖州志》一书中倒是有记载:“蛭,俗名牛蜞,又称蚂蝗。生水中,好吮人血。最耐死。用之合药,可以接骨。在山者曰山蜞,深山有之。在地者,缘股而上。在树者,雨坠而下。咬人,尤甚于蛭。饥时形细如毛,吮血饱,则肥大成型。火熏即落。”[6]不过,黎族地区山蚂蝗究竟是如何肆虐的?它是怎样危害行路之人的?人们又是怎么对付这些山蚂蝗的?同时代的汉文史料中未见记载,而《海南纪行》一书中则有非常生动的描述:
在黎区逗留期间,这些蚂蝗是我们形影不离的伙伴,它们好像是海南岛黎区特有的。当地人称之为“山蚂蝗”(hill leeches),以区别于他们在水里的同类。
山蚂蝗呈灰褐色或土灰色,长度从半英寸到一寸半不等,地上到处都爬着这东西。沿着小路,在草叶尖儿上,灌木枝上,都可以看到它们一端吸附在那里,同时伸展开全身,向各个方向蠕动寻找猎物。一旦碰到人的脚或手,或者身体的任何部位,它们马上就吸附上,只有用火才能把它们弄下来,否则它们喝饱了血才会离开。
躲开这些蚂蝗根本没有可能,唯一可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减轻它们引起的伤害。黎人携带尖利的竹棍,快速一刮,有时候能把它们弄掉。我们脚夫的腿和脚被蚂蝗咬得流血不止,我们常常吃惊地发现,蚂蝗趴在人想象不到的身上某个部位,无声无息地吸血,它们是从我们的衣缝里钻进来的。所有制服蚂蝗的方法都以失败告终。于是,我们每到一处,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剥掉身上的蚂蝗,小心翼翼地用炭火烧死,以免它们再伤到别人,这成了一个很有规律的习惯。[1]77
这几段极其生动、细致的描述,无疑对于我们了解清未黎族地区的山蚂蝗的情况是大有裨益的。
七、黎族人家谱
汉民族有着源远流长的家谱纂修的历史,家谱文化是汉民族的典型文化特征之一。中国的少数民族中也不乏有修家谱的现象,但几乎都是受到来自周边汉民族的影响。黎族亦是如此。
笔者在2006—2008年期间,曾参与过国家民委的一个重大项目“中国少数民族古籍总目提要·黎族卷”,期间我们项目组的各个小组分赴黎族地区的各个市县对现存的整族古籍进行收集整理,收集到了大量的黎族古籍资料。其中,也有黎族的家谱,不过一共只有2份,都发现于昌江黎族自治县乌烈镇峨港村,一份为符氏族谱,一份为王氏族谱,符氏族谱纂修于1925年,王氏祖谱纂修于1947年[7]。当时我就有一个疑问,黎族是否只是到了民国时期才开始有“家谱”了呢?现在看了香便文在《海南纪行》中的一段描述可知,并非如此,至少在近代,个别黎族人的家庭中已出现了“家谱”。
香便文住在黎区“肯东村”的一户人家时。他发现了这户人家有家谱。他写道:“房主拿出用竹片制成的家谱,上面用汉字写着家庭成员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及时辰,一共记着12到15个人。母亲、妻子和女儿像男人们一样记录在册。”[1]120
由于古代和近代的汉文资料中从未有过黎族人家谱的记载,因而香便文的这段简短的描述显得特别珍贵、特别有价值。从这段描述中我们知道,近代的黎族人虽然开始接受了汉族的家谱文化,但显然处于初始阶段,而且保留有自己的民族特色:比如家谱是写在竹片上而不是写在纸上,这明显与黎族社会长期保留的刻木记事、刻竹记事的习惯有关,同时可能也反映出黎族地区纸张的匮乏;再比如说家谱里把家中妇女的名字全部记录在册,而不像汉族家谱中将本家族中女性排除在外,这无疑是与黎族社会中女性地位较高有一定的关联。
八、黎区野山茶
黎族地区出产茶叶,这在清代乾隆年间问世的《黎岐纪闻》一书中就有记载,曰:“黎茶粗而苦涩,饮之可以消积食,去胀满,陈者尤佳。大抵味近普洱茶,而功用亦同之。”[8]近代的海南地方志《光绪崖州志》中也提到一种产于黎区的茶:“鹧鸪茶,生黎山。五月采之,芳馥异常。可消食。”[6]98但这种产自黎族地区的茶是人工种植的还是野生的?黎族人喝这种茶吗?汉文史料中只有上述那么多的内容,并没有给予答复。
而香便文在《海南记行》第五章中有一小节名为“黎区野山菜”,对这一问题给予了解答,书中描述道:
当地野生的茶树混杂在其它灌木丛中,被灌木白色的花儿覆盖着,但还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种茶树出现在野生丛林中,足以说明它是本地原生的( Indigenous )。当地人采摘后晒干,常到集市出售,数量并不多,他们叫它“黎茶”(Le tea)。[1]78
可见早在19世纪80年代,香便文就已经认识到“黎茶”是野生的,并且观察到黎族人自己并不喝这种茶,而是采摘后出售给汉族人喝。而汉文史料中的类似记载,却要晚到40多年后的20世纪30年代。据1933年出版的《海南岛志》记载:“本岛向无人工种茶,一般所饮之茶多仰给于外。本岛所产茶叶,皆采自野生茶树,而制法粗恶,色味不佳。其中最有名之茶,为五指山水满峒所产。树大盈抱,所制茶叶气味尚清。”[5]338因此可以说,《海南纪行》中对黎族地区茶叶的描述,使世人较早地了解和认识了有关“黎茶”的更多内容。
九、黎家船形屋
1882 年的11月13日,香便文从志文村来到了距南丰12英里远的什满汀村(Ta-man-teen)。这是一个在今白沙县境内的黎族村庄。一进村庄,首先引起香便士注意的是黎族的“船形屋”。他于是对船形屋进行了如下的描述:
这家的房子宽敞、通风,相对舒适,我们感到惊奇。这与我们预想的传闻中的房舍——低矮潮湿,床铺就在光秃秃的地面上——形成鲜明对照。这房子就是人们所说的“船形屋”(boat houses),因其形状像一个倒扣的船体而得名,这名字恰如其分。
它的建筑结构非常简单。两排坚固的木桩牢牢地打进土里,起主要的支撑作用,木桩用横梁相连,横梁上是坚固而柔韧的小树干,在顶部相交呈弧形,上面用竹子交叉编插,构成轻盈结实的框架,整个房子盖着密不透水的丛林草。
侧墙用编好的竹子制成,有三四英尺高,墙上方的茅草房顶向下倾斜成几英尺的斜坡,几乎触及地面,形成宽大坚固的屋檐。狗、羊及其他动物,在这宽大的屋檐下舒服地躲风避雨。前后两端的墙由竹子制成,每面墙中间带一个编成格状的门,门整天都敞开着。并不需要窗户,因为即使关上门,竹缝里也可以透进充足的光线。
屋内的空间常用轻便的竹子隔成几个部分。然而这个家里,只在角落隔出一个小房间。虽然是泥地,但被夯打得平整结实。屋里一侧放着竹床,离地面有1英尺多高。
这房子建在一个山坡上,正门在靠山的后墙上,房顶在门外向前延伸,遮盖住一块大约10英尺见方的空间。在另一端,房顶直接向前伸出8到10英尺,盖住下面一个粗糙的门廊,从这门廊处向前看,村落的全貌和周围美妙的乡村景色一览无余。[1]81
关于黎族的住房,宋代的《桂海虞衡志》中已有记载:“居处架木两层,上以自居,下以畜牧。”[9]另外两部宋代著作《诸蕃志》和《岭外代答》中也有类似的记载。这种“上以自居,下以畜牧”的住房其实就是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中普遍存在的干栏式住房,又称棚屋、麻栏。不过宋代的史料中未讲到黎族干栏式住房的形状。明代的《万历琼州府志》中对黎族的住房的形状有了记载,说它像“覆盆”,也即倒扣过来的盆子,其文曰:“结茅为屋如覆盆,上以居人,下畜牛豕。”[10]此后明清时期海南绝大部分的地方志,包括光绪、宣统年间编纂而成的地方志,也基本上都是抄的《万历琼州府志》中的这句话,只有《光绪崖州志》上将“覆盆”改为“覆釜”,但没有地方志提到其形状为船形[6]328。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把黎族的这种干栏式住房称之为船形的呢?笔者查阅了一下相关史料,认为应该是清代乾隆年间成书的《琼州海黎图》,其文曰:“黎屋形长似船而势高,门开左右,中构两层,居者缘梯而上,下则牧畜牛豕。”[2]30不过《琼州海黎图》只是说黎屋像船,但是否是像倒扣过来的船,未加说明。成书稍晚一些的《黎岐纪闻》一书,才明确说明黎族的住房“形似覆舟”[8]118。因此,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直至清末,说黎族的住房“形似覆舟”和“形似覆盆”的两种说法都是存在的。
对比汉文史料中的相关记载,我们发现香便文对黎族住房描述的价值在于:首先,在清末说黎族的干栏式住房是“船形屋”的这种说法可能为更多的人所接受,所以连香便文这个外国人,而且是才到海南不久的外国人也知道了。其次,是香便文细致地描绘出这种船形屋的结构,这在古代和近代的汉文史料中都是没有的,这使得人们对黎族的船形屋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和认识。而超过香便文这样对黎族船形屋细致的描述的,只有到了几十年之后的史图博的《海南岛民族志》中才能看的到。再次,是香便文对黎族船形屋的评价是“宽敞、通风、相对舒适”,这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不管是古代还是近代的汉文史料,一提及黎族文化从来都是充满了鄙视和不屑,包括船形屋也是如此。所以香便文以其亲身的观感对黎族船形屋做出上述评价,无疑是客观的和公正的。
十、黎族人的体质特征
在传统的汉文史料中,虽然有黎族人弓矢不离身、善于打猎的记载,更有黎族人为了反抗剥削和压迫不断起义的记载,但却几乎没有只言片语提及黎族人的体质特征,他们长得什么样?健壮与否?身高如何?在古代和近代的汉文史料中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好在香便文于1882年到了黎族地区,给我们描述了他所见到的黎族人体质方面的特征。他写道:
另外让我们惊奇的是他们极为强健。在人数相同的一群汉人里,我们会发现很多不健康的人和病人,但在这里几乎可以说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健康。
他们的健康状况非常好,这是他们得益于本地气候的有力证据;除了有些过于潮湿,这里的气候似乎非常之好。他们饮食简单,饮用水清洁新鲜,住宅采光充足,空气流通,这些也关系到他们总体的健康状况。[1]110
这些人围拢在我们身旁时,其中的许多人身体之好,让我们震惊。有一些人个子小,确实非常小,但大多数身高有五尺九寸或五尺十寸,体形匀称。 很多人留有髭须和少量胡须。他们方形脸,鼻子不像汉人那样扁平,眼睛也是不同的类型。
女人是男人的漂亮翻版。我们见到的女人中,有几个尽管脸上有蓝色纹线,但是非常漂亮。房主家的两个女人尤其引人注目。一个高挑苗条,椭圆脸,面容娇美,举止优雅,表情略带几分高傲。另一个个子很矮,皮肤为深橄榄色,有一双温柔而会说话的眼睛。[1]109
小姑娘与老奶奶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实际上担负起女主人的责任,麻利地处理与我们住宿有关的所有事情,并且似乎感觉到重任在肩。她体态苗条优雅,穿着整洁的长裙和绣花上衣,戴着粉色耳环,脸上三条轻浅的纹线掠过下颌。[1]91
天色较晚时,主人回来了,对我们表示最热忱的欢迎。此人聪明而强壮,很有男子气概。[1]83
她们身体健康,发育良好,容貌姣好,身形挺拔。[1]55
以上是《海南纪行》一书中散见于各个章节中对黎族人体质特征方面的描述,从上述描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清末黎族人体质方面的大致特征:一是黎族人普遍强健,身体素质好,且健康状况甚至好于同时代的汉族人;二是黎族人中尽管有个子非常小的,但大多数成年男子的身高能达到五尺七寸或五尺十寸,相当于1.75米和1.78米;三是黎族女子的身体像男子一样健康,且发育良好、容貌娇美、身形苗条挺拔;四是黎族人身体强健的原因是因为黎族地区的气候较好,且黎族人的饮食简单,饮用水清洁,他们居住的船形屋采光充足、空气流通。
因此,香便文在《海南纪行》一书中对黎族人体质特征方面的描述,填补了近代汉文史料在这方面的空白,使我们对清末黎族人的体质特征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
十一、黎族人的性格品德特征
关于清末黎族人的性格与品德,《宣统乐会县志》说:“生黎居深山,性犷悍……与人贸易不欺,亦不受人欺。与人信,则视如至亲,借贷不吝……生黎中,有附界五指山侧者一种,名生岐,性尤勇鸷……熟黎性亦犷横,不问亲疏,一语不和,即持刀弓相向。”[11]也即黎族人在性格上粗野强悍蛮横,在品德上比较讲诚信——这也是近代海南地方志和大多数古代地方志中对黎族人性格和品德方面的记载,除此之外,似乎再无更多的表述词句。
香便文在黎区的十余天里,他晚上住在黎族人家中,白天要雇黎族人作挑夫和向导,每到一个村庄,都要和村里的许多黎族人进行接触。通过他的观察,他看到了黎族人的诚实——这点与汉文史料一致;他更看到了黎族人的善良,热情好客、慷慨、乐于助人的优良品德——这点是同时代的汉文史料中所看不到的。
香便文在其住宿的每一位黎族人家时,都会受到黎族房东的热烈的欢迎和殷勤的接待。在番仑村时,主人把香便文一行人带到了一所番仑村最好的房子去住宿;在什满汀村住宿时,黎族房东知道香便文一行需要用竹竿撑开帆布床,马上就在黑夜中去了竹林,砍回了他们需要的竹竿;在打寒村,接待香便文一行的“房主待客很慷慨,我们一到他家,他就拿出很多稻米,后来又拿出鸡蛋和其它东西,而且不收报酬。次日我们准备出发时,几个男人主动把我们的行李背到下个村子,分文不取,其中两个人自愿做向导,带我们翻越大山”[1]125。
此外,香便文还观察到黎族人之间是彼此友好相待的,他们并不粗野,黎族的家庭成员之间感情真挚、互相体贴关爱,并对汉人污蔑黎族人“胆小懦弱”的看法给予了批驳。
在近代,是封建的大清王朝统治着的中国,民族关系中依然存在的是民族的不平等和大民族对小民族的歧视,这些内容充斥着民族关系的方方面面,在海南也不例外。大汉族主义对黎族的歧视无处不在,因此在说到黎族人的性格和品德方面几乎是除了“诚实”之外其他方面一无是处。而香便文能在《海南纪行》一书中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和观察,讲述了黎族人上述汉文史料中所没有记载的优良品德,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也使得大家在对黎族人的性格和品德方面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
十二、黎族文身的工具
在黎班村,香便文看到了黎族妇女的文身,他描述道:
一个女人正在文身,她看起来就好像被某个黑皮肤姐妹的指甲抓过一样。文身的过程很简单,用尖刀按画好的图案形状在皮肤上切一道口子,趁刀口新鲜,用普通的中国墨汁将它染为蓝色,几天之后,伤口开始愈合。[1]110
香便文的这段描述尽管较短,但却极有价值。其价值体现在他发现了有人在使用尖刀作为文身工具,而这在其他汉文史料里均未提及。在古代和近代的海南地方志中,提及黎族的文身时,都说她们是以“针笔涅面”,也即用针作为文身的工具,扎出伤口,用笔蘸墨汁涂于伤口之上。到了民国时期,刘咸先生在黎区调查时见到的黎族文身工具是“黄藤刺”[12]。笔者前些年曾对黎族文身进行大范围的调查,前后采访了文身老人达406人,这些人的文身工具均使用的是“藤刺”,没有人使用“刀”的。因此,香便文先生在这里提到黎族人竟然还有用尖刀来作为工具进行文身,是颇为独特的,古今中外的资料中均未有记载。由于香便文是亲眼所见,而非道听途说,因此他对黎族人用尖刀作为工具来进行文身的描述应当是可信的。
十三、黎族的贸易
至少从近代以来,有资料表明,今天儋州的南丰和琼中的岭门这两个地方分别是汉区进入黎区的门户,同时也是重要的黎汉之间贸易的集散地。但是,近代汉文史料对这两个地点的记载确实凤毛麟角、语焉不详,只有《光绪定安县志》上提及:“岭门市,一名太平市,在光螺图岭上。康熙年间建。逢乙、丁、己、辛、癸日集。”[13]至于两集散地的规模如何?是什么人从事商业活动?买卖些什么商品?又是如何运出的?我们在汉文史料中均找不到任何踪迹。但在《海南纪行》一书中却有相对详细的描述。
关于南丰,香便文写道:
我们对南丰的景象深感失望。这镇子沉闷乏味,了无生气,并不是预想中繁忙重要的集市。只有一条街,还不到四分之一英里长。隔日才有市,赶集的有几百人,来自附近乡村。还有几十个黎人,从更远的内陆来。
买卖黎货是本地主要的也几乎是唯一的贸易,几乎全由广东人操控,他们的四五家大商号控制着贸易。这里的人也讲其他方言,但是粤语最为普遍。黎货贸易量也很令人诧异,所有商号任何一天收购的货物竟然装不满一辆水牛车,猜想这桩生意应该利润巨大,只有这样才能做得下去。主要货物有藤、鹿角(deer-horns)、鹿筋(sinews)、干蘑菇、香木、兽皮及一些小物品。这些都是从赶集的黎人和游走黎寨的汉人掮客手中零星收买来的,积攒到够装满几辆水牛车时,就经由60英里陆路,把货物运送到加烈(Ka-lit)码头,那里是定安河(Teng-on river)航道的起点,再由此船运至海口。有时少量货物运到“头嘴”(How-sui),还有一些运到海头(Hai-tau)。淳朴的黎人在很多方面都吃亏上当:一方面,他们拿来的货物称重和分等时要吃亏;另一方面,卖货结算时无论付现金还是以货换货也都要吃亏。[1]50
关于岭门,香便文的描述如下:
岭门镇是黎货的主要集散地之一,货物从东部和南部县零散地运抵这里。集市是一条长街,两旁有一些不错的店铺,街中间是木制的遮阳篷,到了开市的日子,小商贩们就在下面支起货摊,供应各式小商品。在集市上交易的有草药、香木、藤、鹿角、鹿筋、干香菇,还有大量肥田用的骨头(bones for fertilizing purposes )。
在一家店里我们看到一条巨蟒,属于印度蟒(Python Molurus),足有15 英尺长,80磅重。这东西是在东南部30英里外一个叫十万峒(Shap-man-tung)的黎村捉到的,拿到这儿来卖。”[1]147
从以上可知:第一,南丰虽号称是黎汉之间西部贸易的重要集散地,但实际规模并不大,贸易量也极为有限;第二,在两个集散地交易的主要是黎货,也即出自黎族地区的土特产,而非来自汉区的物品;第三,来自广东地区的商人几乎操纵了当时的黎汉之间的贸易,以至于粤语竟然成为了当地使用最为普遍的通用语;第四,在黎族贸易中,出售的来自黎区的物品除了一般常见的草药、香木、蘑菇、兽皮之外,香便文还提到了有一种用来“肥田用的骨头”——这是在同时代的汉文史料中所没有见到的。
因此,《海南纪行》中香便文对黎汉贸易的相关描述,无疑是十分有意义的,它弥补了这方面的资料欠缺和不足,对我们了解和认识近代黎汉之间的贸易帮助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