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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安徽乡土小说的叙事特征研究

2020-01-17金大伟施学云张文娟

关键词:安徽乡土小说

金大伟,施学云,张文娟

(1.安徽广播电视大学 文法与教育学院,安徽 合肥230022;2.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作为一种世界性文学现象,乡土小说是以近现代工业文明为参照系。“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换过程中,两种文明的激烈冲突使人们获得了关照传统农业文化的新视野,昔日那个笼罩着温情诗意的田园便从烟雾迷蒙中浮现出来。乡土,一个凝固的静态的农业文明的缩影便成为思想家、艺术家关注的焦点,乡土文学也从而才真正具有了独特的意义。”[1]中国乡土小说发轫于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社会变革转型的历史语境,它在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碰撞交融中萌生,承载着抒写历史时代要求、探索乡土现代性路径、构建新的审美范式、记录文化乡愁的历史责任和叙事使命。安徽乡土小说是中国乡土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出现于五四运动之后并同步融入中国现代文学流变过程中,经历了从萌生、发展、转型、断裂、回归到再度转型的较为曲折的流变过程。它承载着抒写时代主题、关注乡土命运、抒写地域经验、探寻文化还乡等叙事任务,并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台静农、吴组缃、蒋光慈等安徽乡土作家书写的一曲曲乡土世界悲歌,陈登科、鲁彦周、戴厚英以及潘军、许辉、许春樵等作家聚焦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变迁等,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作为一种文学载体,安徽乡土小说既具有一般乡土小说的共同特点,如以现代工业文明为参照,关注乡土世界的历史与社会现实,展示地域风貌,抒发文化乡愁,探寻与守望人类精神家园,展示中国文学的世界意义和价值等,同时也具有自身的特点。它以两种不同文明对立背景下的安徽地域为叙事基础,一方面紧跟时代形势,凸显问题意识、秉持批判品格,彰显存在意识、寄托人文关怀,关注时代命题在乡土世界的演绎;另一方面,注重抒写安徽的地域经验、地域文化,抒发乡土情结、探寻精神归宿,展示安徽乡土小说的美学特征,以此参与构建中国乡土小说且在其中进行自我定位,并诠释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

一、凸显问题意识,秉持批判品格

一定程度上,中国现代文学的主体是现实主义文学,这与其关注历史现实、承载社会责任以及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有必然的关系。而中国现代文学一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问题意识,如五四时期出现的问题小说、乡土小说等,它既是当时思想启蒙运动的需要,也成为很多现代文学流派的重要叙事立场。后历经历史和社会变迁,中国乡土小说在叙事视域、叙事立场和叙事情感等方面发生重大变化,而安徽乡土小说则秉承了这个叙事品格,不断推动生成新的叙事风景。与全国其他地域不同的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紧随时代命题,始终直面社会变革、转型的最前沿,主动把握时代变迁的盲点痛处,形成了较为持重的文学品格。

在叙事视域上,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从乡土世界的细微变化中窥见历史变革、时代转型的重要迹象和表征。具体而言,安徽乡土小说尤为注重把握历史变革的重要迹象,关注时代转型的重大变化,及其对乡土世界、乡土主体带来的影响。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安徽乡土小说叙事,重点描述封建宗法制度笼罩下特定地域的经济衰败迹象、野蛮愚昧风俗,以及农民的麻木思想与悲惨命运。如台静农的小说集《地之子》,其中大多数篇目叙述了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前夕乡土世界及农民的悲惨现状,发出叙事者绝望苦闷、呼吁变革的呐喊声;以《一千八百担》为代表,吴组缃坚持真切深刻地反映社会和时代,为日渐破败的皖南乡土社会画像,以此透视中国剧烈变动的社会现实。十七年文学中,陈登科的《风雷》集中反映了农业合作化时期乡土世界错综复杂的斗争,敏锐地察觉出落后地区农民的艰难处境;沙丙德的《彩色的田野》通过叙述县委负责人的女儿、高中毕业生毛莲主动下乡接受改造,并迅速成长为共产主义新人的过程,及时反映了“上山下乡运动”的历史事件。新时期以来的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视域更为多元化,如陈源斌的《万家诉讼》讲述了一个小村庄发生的关于法治与人情纠葛的故事,许辉、苗秀侠的《农民工》揭露了新世纪以来农民工进城务工后的种种遭遇,呼吁政府、社会积极关注、主动解决农民工融入城市的相关问题。

与上述叙事视域相关的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始终注重凸显问题意识,自觉肩负起启蒙乡土世界、探寻乡土现代性的社会责任。台静农、吴组缃等叙述了封建宗法势力造成的乡土悲剧,叩问中国乡土世界的命运何去何从。如在《黄昏》中,吴组缃以客观、冷峻的叙事态度,描写了某个黄昏“我”回归乡土后的所见所闻:四十多岁的家庆膏子在他祖母和母亲两代孤孀的过分溺爱之下学会的是养鸟雀,斗蟋蟀,钓鱼,放大风筝,抽鸦片,推牌九,勾引人家女子;乡村偷盗恶习成风——天香奶奶不见了三只猪,桂花嫂子丢了七只鸡……;锦绣堂三太太一家家破人亡,因夫妇不和、松寿针匠被逼疯等。作者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透视乡土世界,此时的乡土世界在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的重压之下,农民生活难以为继,乡村道德日渐沦丧,人心发生变异,种种问题发人深省。在高歌“大跃进”、阐释集体主义运动合理性的话语背景下,陈登科的《风雷》既讲述了共产党员、复员军人祝永康领导群众改变黄泥湾落后面貌的故事,又敢于直面“大跃进”运动的诸种弊端,描述农民在权力结构中被异化、被压制的悲剧画面,揭示了“大跃进”给以黄泥湾为代表的中国乡土世界带来的灾难。作为新时期“反思文学”代表作,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对“反右”斗争扩大化以后的整个历史进程进行批判和反思;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敢于冲破叙事题材的禁区,开始关注长期以来被认定为禁区的爱情等情感世界;戴厚英的《流泪的淮河》采用现实主义的白描手法,揭露了极“左”路线给淮河边上的小镇宝塔集造成的悲剧。此外,还有一部分新时期的安徽乡土小说叙事注重思索城市化进程中历史必然性与道德合理性的关系,如许春樵的《不许抢劫》、余同友的《雾月的灰马》、汪海潮的《古老的黄颜色——老人和大江的故事》等,关注社会转型给乡土世界带来的种种变化和诸多问题,对农民自身主体性身份进行思考等。

批判性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立场、叙事态度、叙事品格的重要体现,旨在构建理想的乡土世界,为乡土世界实现自足发展、高扬主体人格、进行现代化蜕变开阻除弊、寻找对策。具体而言,乡土叙事批判同时指向乡土世界自身与乡土世界以外的因素。一方面,在“启蒙思想家描述中,乡土世界无疑是专制奴性与宗法文化最深厚、最集中的存在场所”[2]66,充斥着贫穷、落后、封闭、愚昧等因素,如吴组缃笔下的皖南乡土社会;乡土世界的主体具有国民劣根性,特别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中,其精神领域中的愚昧无知、罪恶本质与暴力冲动成为乡土叙事批判的主要着力点,如台静农笔下类似阿Q 的天二哥形象。另一方面,天灾人祸、战争革命、权力异化以及现代文明中的负面因素等,严重破坏乡土世界的秩序和生态,造成乡土主体新的精神创伤,成为乡土叙事又一批判对象,如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彩虹坪》、江流的《还魂草》、熊尚志的“大别山世界”系列小说等。《彩虹坪》由两条叙事线索构成,一条是作者以强烈的批判意识将叙事视域对准实行农村包产到户前夕的种种艰难:底层农民代表耿秋英冒着被惩处的风险,偷偷摸索包产到户的生产方式,但是村干部却千方阻挠农民的改革试验,并限制了耿秋英的人身自由;顶层设计者们处在犹豫不决中,不同力量暗暗角逐,以吴中立为代表的极“左”势力则试图扼杀农民为生存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一条是以吴中立、吴仲曦父子为代表的故土逃离者对乡土世界的背叛,对邓云姑、耿秋英在感情上的伤害,“父子两代人,几乎做了同样的事。他说他在反省,难道一句反省就能赎自己的罪吗?……这是和他正在为之伤脑筋的事不同性质的问题,可它们之间,又好像有着某种联系。”[3]他们对乡土世界的背叛,折射出极“左”势力对乡土苦难的漠视。小说自始至终坚守着批判品格,对造成乡土世界苦难的种种势力、行径进行无情批判。此外,在批判方式上,安徽乡土小说叙事通过三种不同叙事视角实现其批判目的,即采取俯视的叙事角度,不遗余力进行启蒙文化批判、社会批判,绝大多数安徽乡土小说都采取了这种方式;采取平视角度,以冷峻、客观的叙事态度对待乡土世界及其历史变迁,悬置批判主体,由接受效果决定批判力度,如20 世纪90 年以来的部分乡土叙事;采取仰视角度,运用马克思主义话语开展乡土叙事批判,乡土世界被前置为仰视的对象,农民成为生产斗争的模范践行者,农村成为锻炼成长的理想之地,城市及其主体则成为被批判和被改造的对象,如十七年文学时期的安徽乡土小说。

二、彰显存在意识,寄托人文关怀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中国乡土小说出现后的基本叙事情感基调,批判国民性则成为其时大多数乡土小说作家的叙事选择。后因叙事语境和乡土世界个体命运的变化,乡土小说的叙事情感基调随之发生转变,安徽乡土小说中乡土人物形象在不同历史时段的变化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不同历史时期乡土世界主体的存在状态存在差异性,但是关注他们的历史命运,彰显存在意识,寄托人文关怀,成为安徽乡土小说叙事的重要选择。

(一)纵观安徽乡土小说流变历史,乡土世界主体的历史地位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变化:被侮辱与被损害者——革命斗争与生产实践的模范带头者、积极参与者——城乡二元对立中的苦难承受者与诗意守望者。

一是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安徽乡土小说叙事,农民沦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如吴组缃笔下乡村女性的命运,“被贫穷和苦难包围着的农村妇女形象是灰暗的、凄凉的、无助的,是在生活的最底层绝望地挣扎着的货物”[4](《天下太平》《官官的补品》),此外,她们还受到封建礼教的挤压和迫害,成为乡土社会悲剧的承受者(《菉竹山房》)。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讲述了一个农村少年漂泊者成长为革命战士的历史命运。作者的叙事动机在于叙述主人公汪中走上革命道路的艰巨性和曲折性,其“漂泊”成为作品叙述的重点,汪中出生贫苦、双亲被害、只身漂流在外,做过书僮、茶役、店员、乞丐、蹲过监狱等,其“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形象与最后走上革命道路之间形成了强大的叙事张力。对其悲惨命运、漂泊经历和愤怒、追求、伤心和失望的叙述,使得作品产生了欲扬先抑的叙事效果。二是十七年文学时期的安徽乡土小说叙事,农民成为革命斗争与生产实践的模范带头者、积极参与者。自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末,在新的政权制度(解放区政权和新中国政权)和社会意识形态的规约下,以及受马克思主义乡土叙事理论的影响,农民阶级成为乡土世界的主导者,农民的命运与形象在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中发生了翻转与逆袭,被塑造成为革命斗争与生产实践的模范带头者、积极参与者。陈登科的《活人塘》叙述解放斗争打倒地主恶霸等情节,热情歌颂了军民血肉关系,充溢着对农民阶级的赞美之情;海涛的《圆月酒》《二月二》通过夫妻之间、母女之间因奉献集体、牺牲小我所产生矛盾的叙述,对群众中的先进分子投身农村建设和生产革命给予了充分肯定;在沙丙德的《彩色的田野》中,农村被定位为知识分子锻炼成才的广阔舞台,农民是以毛莲为代表的城里人学习的榜样,而农业技术则是她们锤炼自己的必修课。三是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叙事,农民形象被塑造成极“左”路线的牺牲者、社会转型的苦难承受者与诗意守望者。以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祝兴义的《杨花似雪》、戴厚英的《流泪的淮河》等为代表,叙述了极“左”路线和政策给乡土世界主体带来的沉重灾难;许春樵的“季节三部曲”、胡进的《我从山中来》、朱斌峰的《记一次绑架事件》等叙述了社会转型给原本自足的乡土世界和农民带来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伤害,以及进城后遭遇的诸种歧视;而现代性乡愁则流淌在许辉、苗秀侠的《农民工》、洪放的《白雪覆盖的村庄》、崔莫愁的《走入枫香地》、曹多勇的《淮水谣》等作品中,农民成为了乡土想象困境下的诗意守望者。

(二)在叙事立场上,启蒙主义乡土叙事对待乡土世界主体的主要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马克思主义乡土叙事则凸显了农民的主体地位,现代性乡土叙事则在正与反、历史必然性与道德合理性的辩证态度中力图重构乡土世界主体的形象。然而,无论哪种叙事理念、何种叙事策略,关注乡土个体的求生欲望、生存需求、个体尊严、情感归属和精神寄托等,理应是乡土叙事的重要意义所在,安徽乡土小说的叙事实践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如吴组缃的《一千八百担》对农民生计问题的关注,台静农的《拜堂》对在封建礼教笼罩下极度苦闷的婚姻诉求给予同情,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通过对菱花、存妮母女二人婚恋命运的回忆,对沈荒妹的正常爱情欲求进行正名。另外,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土叙事视角“继续对准那些通过‘学而优则仕’的路径向城求生的主体”,同时“将更多的视角对准进城的农民工,聚焦农民工进城后遭遇的苦难与悲剧”[5],关注他们进入城市后的生存发展需求、情感归属和精神寄托,如许春樵的《不许抢劫》、陈家桥的《祝月记》等。《不许抢劫》叙述了农民工杨树根“讨薪”的故事:建筑工程经理一再恶意拖欠杨树根等农民工的工钱,万般无奈之下,杨树根带领一帮农民工对其实施“软禁”却并不谋财害命,只是要拿回农民工兄弟的血汗钱。当“软禁”起到作用、帮助农民工兄弟讨回工钱并回乡过年之时,等待杨树根等人的却是法律的审判。以杨树根为代表的农民工进城之后遭遇了城与乡的冲突,在冲突面前道德审判的天平偏向了杨树根等人,但他们限制人身自由的做法却逃脱不了法律的审判。

需要强调的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自身所具有的敏锐性、问题意识等特性(前文已论述),使得这种叙事选择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叙事品格,或隐或现地表达出对乡土个体生存意识的关注。特别是在极“左”叙事理论占据特定时期主导地位的背景下,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不满“乡土叙事忽视个体意志和精神独立,将个体生命完全置入历史与社会过程,并以民众革命话语的合法性否定民众精神启蒙的价值”[2]89,敢于质疑以宏大命题遮蔽个体意义、阶级革命意志取代个体话语权利的不合理语境,如陈登科的《活人塘》《三省庄的一段插曲》,对个体需求或通过曲笔方式予以表达等,如沙丙德的《三月三》,这成为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不同于同时期其他地域乡土叙事的重要特征。

(三)人文关怀是安徽乡土小说的又一叙事选择,已成为一种叙事传统和文学经验。人文关怀主要体现为“关心人的生存处境,提倡尊重人、关怀人,以人为中心构筑他们的艺术世界,表达人性的呼声和要求”[6]。较之于其他地域的乡土叙事,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中的人文关怀主要通过人道主义叙事和传统文化阐释两种策略来实现。

在人道主义叙事实践中,一方面关注并同情乡土世界的弱者及其不幸遭遇,绝大多数乡土叙事都持这种叙事立场;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批判战争革命、权力异化以及现代文明中的负面因素等给乡土主体带来的现实遭遇和精神创伤,如对极“左”思潮、专制政治的挞伐批判。同时,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侧重抒写逆境中的美好人性,高扬人的主体精神,从另一个维度彰显人道主义的精神实质,丰富人文关怀的内涵。既叙写乡土主体的受难经历和悲剧命运,但“它们更强调在面对苦难和悲剧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勇敢坚韧的抗争精神和高尚执着的理想追求”[7],如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祝兴义的《杨花似雪》、柯文辉的《冬花》等,又注重抒写困境中的美好人性以及对人性“善”的坚守,如台静农《拜堂》中的田大娘、赵二嫂,石楠《生为女人》中的刘金桂,冯开平《旮旯村的风流事儿》中的李大柱等。

发掘传统文化与叙事题旨的会通之处,运用传统文化中儒释道的积极因素消解生存苦难、寄托人文关怀、构筑艺术形象,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的又一叙事策略。儒家文化中对“善”的追求,道家思想中对个体价值的重视,以及佛教文化中对苦难的消解等,被部分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者成功化用。如在许辉的《碑》中,现实的不幸遭遇——妻女去世令罗永才近乎绝望,而洗碑匠王麻子静默、平和的生存方式拯救了他:王麻子洗碑的时候,不急不躁,不热不冷,不快不慢,一锤一锤,如泣如诉,令罗永才感到春阳日暖,万象更新……。洗碑匠身上流淌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坚忍、淡定、超然的因子,最终帮助罗永才摆脱了丧妻丧女之悲。佛教思想的人文关怀功用在黄复彩的《肉身》中得到很好融合,受难主体在遭受肉体和精神双重打击下,最终在佛教文化的感化下得以释然与解脱,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

三、抒写地域经验,凸显文化意识

美学特征是安徽乡土小说区别于农村题材小说的重要依据。丁帆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提出乡土小说的现代审美特征是以“地方色彩”和“异域情调”作为规范的“三画四彩”。究其种种,地域性、差异性是乡土小说美学特征的根源所在。“一定地区的自然环境、社会结构、教育状况、风俗民情,对该地区文学家的思想艺术、文学创作均会产生一定的渗透与影响”[8]。地域经验、民情风俗、乡土性格等因素则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构建特定地域乡土小说的美学特征。在安徽乡土小说叙事实践中,特定的地域经验和地域文化构成了安徽乡土小说的美学特征。

纵观安徽乡土小说流变过程,其叙事实践上有一个重要特点,即抒写安徽地域经验,展示地方色彩、地域情调,挖掘特定地域文化,并以此营构自己的文学世界,确立自身的文化地标。究其因由,首先,真实性和具体生活体验是乡土叙事的生命力所在,如吴组缃所说,“尤其关于我的切身境遇,我所熟悉的人和事,那巨大而深刻的变化,更使我内心震动”[9],当代乡土作家陈斌先则更为直接地表露出选择叙事乡土的因由:“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农村生活对我的影响很大,进入乡村叙事,就像找到了自己的母体”[10]。写“我所熟悉的人和事”成为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者的选择,地域经验更是为乡土叙事提供了创作素材和内容。其次,地方色彩、地域情调以及与之相关的地域自然景观描写,既是提升叙事文本审美价值的重要途径,也是乡土叙事的内在需求,即传递出浓郁的地方味道和乡土气息,如许辉笔下的“淮北平原”、崔莫愁营构的“枫香地”、陈家桥记忆中的“将军山”等。再次,“文学与地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从某种角度说,文学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地域文化的丰富多样性”[11],地域文化中蕴含的传统文化因素、民间文化生命力与精神价值取向,不仅可以丰富乡土叙事文本的内涵,也可通过取舍或创造性转化表达出某种叙事立场,最终达到与乡土叙事题旨的有机融合。

在叙事实践上,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者除了从地域经验中撷取创作题材之外,还一致将地域文化融入乡土叙事中,进行物态地域文化、行为地域文化和精神地域文化的叙事实践。一方面,通过对地域自然景观、生活场景、生产生活工具的铺写,展示特定地域的自然生态和生活景观,进一步丰富了淮河文化圈、皖江文化圈和徽州文化圈等三大地域的物态文化景观。如陈登科的《赤龙与丹凤》充满了浓厚的泥土气息以及朴实、浑厚、生动的地方色彩,许辉大量描写“淮北平原”的自然景观与生活场景等。在一定程度上,物态地域文化景观“是承载着乡土小说美学风貌的重要母体,是乡土小说赖以生存的巨大审美理由”[1]22。另一方面,着意叙写以乡风民俗为核心的行为地域文化,主要包括特定地域的行为规范、风俗习惯、生活规约、方言俗语等,具体体现为对地域民俗景观和方言俗语的描写。如吴组缃对皖南泾县茂林地区风俗环境的描写(《菉竹山房》),江流的乡土小说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风俗画卷(《还魂草》《龙池》),曹玉模则擅长把人物和故事沉浸在乡情礼俗的浓郁氛围中(《归客》),许辉、苗秀侠《农民工》中的“铁孩成婚”情节、冯开平《旮旯村的风流事儿》中李大山出殡的场景,以及朱斌峰对日常生活的描绘,均展示了特定地域的礼俗习俗。此外,乡土叙事中还大量运用方言俗语,以及民间歌谣等语言形式,如潘军、陈斌先等人的乡土叙事语言,丰富了乡土小说的地方色彩和地域情调,增强了叙事文本的美学效果。

作为地域文化的核心部分,精神地域文化是“文化的心理要素和精神层面,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深层精神文化,主要包括思维方式、思想观点、价值理念、宗教信仰、审美情趣、道德情操等”[12]。精神地域文化由多重要素构成,包括传统文化因素、民间文化因素、现代文明以及在不同历史阶段新生成的文化,既有正面积极的文化因子,也不乏负面消极成分。安徽乡土小说叙事在与主流叙事话语保持一致性的同时,始终坚守对精神地域文化的探索与挖掘,以此构建独具特色的乡土叙事话语,并确立自身的文化地标。主要体现在三个维度的叙事实践上:

一是通过对乡土主体性格及其生存命运的叙事,探索地域文化在乡土主体身上的呈现,如台静农、吴组缃通过对乡土世界农民命运的关注,挖掘深藏在地域文化中的封建礼教“吃人”本质;许辉、苗秀侠的《农民工》塑造了一位从乡村进城谋生的人物形象——张如意,他身上具有乡土世界民间文化中的豪爽、义气、江湖道义等品质,在融入城市的过程中也主动汲取了城市文化的积极成分。二是将地域景观作为叙事主体,对乡土世界做全景式美学观察,即通过对物态地域文化和行为地域文化的叙述,表达叙事者的精神追求与审美情趣,这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的独特之处。如台静农的部分“地之子”小说将恶风陋俗置换为叙事的主体,以便对特定地域人物灵魂进行剖析;在许辉的“淮北平原”乡土叙事、苏北的“蚂蚁湾”系列小说中,地域景观已成为乡土叙事的主体,成为叙事者进行乡土叙事美学特征的有益探索。三是将地域文化融入叙事主题,传达叙事者的价值观念、美学追求和道德理念,并对不同地域文化作深入思考。叙事实践证明,地域文化中的传统文化、民间文化等要素已成为表达乡土叙事题旨不可或缺的要素,并在某种程度上与叙事题旨实现了契合。如陈家桥的《少年王》勾画了20 世纪70 年代的一群另类少年的生存图景。在将军山一带,以大小二为代表的一群乡土少年生活在民间文化与革命红色文化碰撞交融的特殊地域文化中,演绎出大小二打豹、独走诸佛庵、为郑兵收尸等一系列传奇故事。他们的平民英雄主义故事救赎着乡土世界“有可能沉沦的灵魂”,丰富着乡土世界的文化内涵,同时折射出叙事者的先锋文学实验理念。此外一部分作家带着对地域文化的思考,如许春樵着力挖掘“淮河文化”的荒谬形态,程鹰力图反映“新安文化”的失落现象,尝试对精神地域文化进行深度构建等。

四、抒发乡土情结,探寻精神归宿

抒发乡愁是中国乡土小说与生俱来的叙事品质。1935 年鲁迅在给《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作序时正式提出了“乡土文学”的概念。在他看来,“放逐”“乡愁”“回忆”等是乡土文学的重要元素。“乡愁”首先是因地理空间上“故乡”与“他乡”的隔离造成,引发被放逐者对故乡的眷恋。然而,乡愁却又不仅仅是对故乡的眷恋和怀旧,它更是被放逐者探寻精神归宿的重要载体。在乡土叙事流变过程中,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以抒发乡土情结表现乡愁,并以之探寻人类的精神归宿。

乡土叙事实践关系到对待乡土世界的态度,启蒙主义乡土叙事话语、马克思主义乡土叙事理论和现代性乡土叙事话语的叙事态度各有侧重点。然而,无论它们对待乡土世界的态度有何不同,构建理想的乡土世界,寻找终极栖息地,则成为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者共同的叙事动机,在他们的情感态度、精神追求中或隐或显地存在。台静农、吴组缃等人的启蒙主义乡土叙事在“批判——建构”的辩证逻辑中希冀构建理想自足的乡土世界;《风雷》《淮河的眼泪》等具有马克思主义乡土叙事品质的作品,则在矛盾、斗争叙事话语中赞扬乡土世界在构建主流话语中的主体作用;现代性乡土叙事在城乡二元对立、乡土世界艰难转型过程中抒发现代性乡愁,如洪放的《白雪覆盖的村庄》、贾鸿彬的《流泪的剑》等。究其原因,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者“大多是来自乡土世界,乡土世界不仅有他们的童年记忆、乡土经验、血缘及地缘关系文化,而且有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超越性存在之间独特的联系”[2]299,乡土世界是他们的情感归宿地和精神栖息地,尤其当他们离开乡土成为异乡的漂泊者时,乡土情结则深深植根于他们内心深处。

于是,抒发乡土情结成为安徽乡土小说的又一重要叙事选择。乡土情结联结着对乡土世界的回忆、留恋,对乡土情感的抒发,对乡土世界人物命运的关注以及对精神家园的探索等。一方面如前所述,在或批判或赞美、或摒弃或高扬的叙事题旨中,以较为隐晦的方式抒发既定的乡土情结。另一方面,则通过怀念故土风物,抒发眷恋情感,关注乡土主体的精神和命运,进行地域文化叙事等方式,表达出叙事者的乡土情结,如苏北的“蚂蚁湾”系列回忆性叙事。在此基础上,安徽乡土小说叙事通过抒写土地情结来深化乡土叙事的深度。土地情结是乡土情结的核心内容,它既是人类“寻根”意识的体现,也是“土地”母题的转化形态,关涉到人类对终极命运和精神家园的探索。在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中,“土地”被赋予生存、生命、希望、母性、归宿、精神家园等一系列含义。“扎根于土地是人与土地的默契,是一种恒久性的命运维系,惟将根深深扎在土地里,人才会异化为一种富有精神内核的‘庄稼’”[13]。如《皖北大地》延续了作者苗秀侠对“土地情结”的书写。小说以农瓦房和安玉枫两代农民以及他们的情感生活为主线,叙述了当下乡土世界波澜起伏的发展变化,融入了土地流转、农村合作社、秸秆禁烧、循环农业等元素。小说在乡土世界与商业大潮、传统农业与现代农业的并置叙述中,阐释了乡土主体在社会变迁过程中对土地的复杂情感,抒写了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和精神皈依。

乡土情结的抒写、表达最终是要指向人类的归宿问题,力争达到终极层面的精神皈依。与安徽的诗歌、散文等体裁相比较,安徽的乡土小说对精神归宿的探寻更为深刻、含蓄。在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者那里,乡土世界历来是安放心灵、慰藉情感和皈依精神的理想世界,其田园牧歌、诗情画意令人魂牵梦绕。然而,由于启蒙主义叙事动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规约以及乡土世界现代转型的需要,构建精神家园的探索往往被悬置、遮蔽或摒弃。欣慰的是,一部分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者始终坚守着对人类生存的思索与精神家园的探索,构建现代精神家园,实现人类诗性回归是他们一以贯之的追求。潘军的《日晕》、杨小凡的《钱楼纪事》以及黄复彩的《肉身》,通过乡土世界苦难者的现实受难与精神救赎,最终达到精神超越与回归乡土的终极意义;曹多勇的《淮水谣》在看似不动声色、平静从容的叙述中,“努力实现作品地域性、社会性、时代性和普遍人性的自然融合;在凸显地域特色的同时,又超越了地域性”[14],最终指向人类的终极存在层面。此类乡土叙事虽不占主流,但其叙事立场与叙事效果却应成为安徽乡土小说叙事面向未来的重要参照和叙事选择。

五、不足之处

如前所述,安徽乡土小说在叙事实践中生成了独特的美学魅力与叙事意义,为新时代语境下安徽乡土小说叙事提供了经验与策略。需要指出的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和薄弱环节,亟待予以正视、深入思考和不断完善。

(一)深度思考不够,对终极意义的探寻相对匮乏。部分安徽乡土小说叙事受限于把握时代脉搏、关注现实问题的叙事需求,过于追求叙事的时效性,一味强调叙事的历时价值,导致思考沉淀不足,叙事艺术受到一定的削弱。如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土叙事,过于强调紧随时代性而损害叙事审美价值。部分乡土叙事起点不高,较多满足于解决社会层面具体问题、显性问题,忽略关注深层问题、隐性问题,如20 世纪90 年以来的部分乡土叙事。此外,受叙事主体文化素养、成长环境等影响,少数乡土叙事视野不够开阔,叙事策略有限,较多满足于阈定经验的叙述和情绪的表达,对终极意义的探究成为叙事瓶颈而一直难以突破。

(二)文化挖掘不足,地域文化叙事存在一定局限。地域文化叙事理应成为安徽乡土小说的优势与特色,且安徽乃至全国性的乡土叙事已有成功先例,但是部分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较多囿于自然景观和风俗文化的描写,少数乡土叙事将物质地域文化、行为地域文化与精神地域文化割裂开来,没有形成层层深入、相互印证的叙事结构。另外,安徽乡土小说中关于传统文化的叙事较少,传统文化叙事主要集中在批判封建旧道德、旧文化上,如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土叙事。这既有时代、环境原因,也与叙事个体有一定关联。在“本土化”写作视域下,“发掘它(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会通之处,以发挥其思想和智慧上的文化建设功能”[15],应成为安徽乡土小说抒写地域经验、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式,且需要在此基础上做进一步探索和努力。

结语

乡土小说占据着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要位置,乡土小说是安徽文学创作的主要载体,其创作实绩成为安徽文学成就的一个侧影。一直以来,安徽乡土小说叙事坚持凸显问题意识、秉持批判品格,彰显存在意识、关注个体命运,抒写地域经验、确定文化地标,抒发乡土情结,探寻精神归宿,展现出独特的地域特色、文化风格和美学特征。党的十九大郑重宣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意味着中国文学创作进入了新时代,安徽文学及乡土小说创作进入新时代。面对新时代语境,坚持何种叙事立场、选择何种叙事路径、如何展示创作特色等,是安徽乡土小说叙事研究的重大课题。新时代语境下的安徽乡土小说叙事,理应是继承既有经验与适应新时代要求的有机结合。因此,总结安徽乡土小说创作经验,提炼其叙事路径、叙事策略,探究其叙事流变规律,并在此基础上探索新时代语境下安徽乡土小说的叙事路径,应成为彰显安徽乡土小说叙事价值、推动乡土叙事直面未来的有力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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