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逻辑观
——面向设计教育改革的思考*
2020-01-17金云峰卢喆
金云峰 卢喆
“循证”概念最早出现于20 世纪末的医学领域,随后作为“基于证据的实践”,迅速融入到各类应用学科中去。风景园林作为一门多学科交叉融合的综合性应用学科,强调基础理论知识与社会实践融会贯通[1]。规划设计作为风景园林学科的核心内容,是桥接理论与实践的一大难点[2]。2011 年,学者Brown和Corry 较早地从循证医学得到启发,提出风景园林应建立学科自身的循证框架,依据土地与环境证据进行设计创作,即Evidenced-Based Design(EBD)[3]。学者Elise Fagan则从实践角度研究美国多家景观公司在设计服务中的循证设计路径及落实情况[4]。综合考量相关研究,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内涵应理解为“设计师尽可能地寻找与设计任务相关的研究证据,结合自身设计技能,寻找人与环境矛盾之根源,并以合理性和创造性的方法加以解决”。
风景园林规划设计是一种独特的设计类型,要求设计者通过创造性的大脑活动,营造出独具特色的景观视觉效果、环境空间体验以及精神世界共鸣等多维度的设计结果。如今,风景园林学科发展趋于多元化,学科内容和领域得到明显的扩展,结合国外前沿研究可见,风景园林学设计教育的“循证化”势在必行,基于生态环境、历史文化、环境行为等不同侧重的各类风景园林设计类型,其背后都存在相应的科学问题,也都属于循证设计的适用范围[5]。在此背景下,逻辑观研究与循证设计关系密切,应作为落实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教育的重中之重。
风景园林学作为应用型工科类学科,其科学性长期以来未得到充分重视,以艺术性和风格化为导向的设计教育常常成为诸多院校的教学模式。然而,笔者认为,艺术思维与设计风格固然重要,但从学科教育的角度而言,以艺术性为主导的教学模式往往缺乏普适性和基础性,学生个体间思维方式与审美趣味差异巨大,难有普遍的标准和规律可循,相比而言,以逻辑性为导向的设计教育对于教育模式的建立和基本设计知识的普及具有重要意义。事实上,逻辑性和艺术性并不矛盾,诸多以艺术性著称的设计作品背后,都有扎实的逻辑性作为支撑。而本文研究的意义在于:从包括艺术性导向在内的各类风景园林设计中寻找逻辑共性,夯实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理论基础。
1 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基本逻辑类型
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涉及的逻辑过程纷繁复杂,逻辑类型丰富多样,但万变不离其宗,风景园林作为一门应用科学,其基本逻辑类型同样能够从经典的逻辑学理论中寻找到对应,本文即从类比逻辑、演绎逻辑和归纳逻辑3 大类型切入,阐述逻辑与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关系(表1,图1~3)。
1.1 类比逻辑
类比逻辑是指由两个对象某些相似或相同的性质,推出它们在其他性质上也有可能相同或相似的逻辑类型。类比逻辑是人类思维模式下的一种基础逻辑类型,旨在通过事物之间的部分联系继续寻求其他联系。严格来说,这种逻辑类型并不具备绝对严谨性,属于经验型逻辑的范畴,但在进化的过程中,人类首先是以未经概念化的方式,通过直观经验和使用来把握事物类型的,而这类经验往往是理论思考的起点。
在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过程中,类比逻辑扮演着非常基础性的角色,是设计从无到有的第一步骤。从一块设计场地的客体开始,到生成设计师的主体思考,并最终达到设计中主客体的相互平衡和凸显,首先需要的是类比逻辑。意大利历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曾经提出用“直觉感知艺术”,直觉即人的内在心灵活动与外界接触时产生的本能反应[9]。从这个角度出发,类比逻辑与设计师的本能反应密切相关,即面对设计场地时,自发地建立场地素材、实践经验和设计内容之间的映射关系。
在风景园林设计历史中,不难发现类比逻辑在诸多经典作品中的呈现。日裔美国雕塑师野口勇在近代风景园林设计中具有独树一帜的特色,其作品受到日本园林中枯山水的影响,常常带有浓烈的隐喻主义和象征性,通过雕塑形式与自然形式的类比,获得了丰富的设计语言。位于美国加州的野口勇花园(Noguchi Garden)是其代表性作品,以石块、灌木、人工水流等设计语言,类比展现自然界的山川地貌,使作品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图4)。
表1 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基本逻辑类型
1.2 演绎逻辑
演绎逻辑是指在前提条件的基础上,通过一定的演绎规则推理出结果的逻辑类型。著名的“三段论推理”是演绎逻辑的一种基本推理模式,通常包含1 个大前提、1 个小前提和1 个结论,如果大小前提正确且推理规则有效,则结论正确。与类比逻辑相比,演绎逻辑是人类理性思维过程的高度抽象,其经常被用于各类数理学科中,具有严谨性和可靠性。
在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过程中,演绎逻辑同样必不可少,但与一般演绎逻辑相比,风景园林的演绎逻辑带有明显的学科特点和烙印。风景园林设计侧重于实践应用,面对的问题复杂而具象,因此,即使在基于循证的风景园林设计中,严格意义上的演绎逻辑也并不常见,但从更为宽泛的意义上,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中的演绎逻辑可以描述为“如果大小前提同时成立,那么结论大概率成立”。
在园林史研究中,演绎逻辑在诸多作品中得到表达。以美国纽约市的罗斯福四大自由公园(Franklin D. Roosevelt Four Freedoms Park)
为例,其是著名建筑师路易斯康(LouisI.Kahn)在风景园林设计中的成功尝试。公园以罗斯福提倡的四大自由精神为表现对象,通过轴线空间形成游客体验的空间序列,公园入口通过阶梯引导人流,越过阶梯则通过三角形草坪将游客汇聚至尽头的罗斯福雕像,绕过雕像,纽约城市天际线一览无余地展现眼前。视线的控制、轴线的运用以及空间层次的递进都是经过长期实践所形成的纪念性设计手法,在综合运用这些手法的前提下,自由的精神得到充分演绎(图5)。
图4 野口勇花园设计中的类比逻辑体现
图5 罗斯福四大自由公园设计中的演绎逻辑体现
1.3 归纳逻辑
归纳逻辑是指从大量个别事物的相似性中概括出具有一般性结论的逻辑类型。归纳逻辑的基本思想在于由个体到一般,是人类观察和概括事物本质的一种典型的思维模式。根据归纳逻辑的完整程度,又可继续分为完全归纳和不完全归纳:完全归纳是考察了推理所涉及的所有个体和可能性而得出结论的归纳方式,其结论具有确定性;不完全归纳是考察了部分个体和可能后得出一般性结论的归纳方式,其结论可信度受到考察个体的数量和详实度的影响。
在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过程中,归纳逻辑具有其独特的优势。风景园林设计的场地类型和任务数量可以认为是无限的,其面对的问题也涉及广泛、层出不穷,并且随着新技术、新思潮的出现,用于归纳推论的原始素材也在发生动态变化[10]。因此,风景园林设计的循证过程中的归纳逻辑往往属于不完全归纳的范畴,不强求结论的绝对一般性,而是寻找普遍适宜性。值得注意的是,风景园林设计的项目类型、空间尺度、价值取向等都是多元的,设计师可以尝试从多种角度进行归纳,其最终导向的是设计成果的逻辑自洽性。
归纳逻辑在众多风景园林经典作品的设计过程中时常扮演重要角色。以法国拉维莱特公园(Parc de la Villette)设计为例,其设计师伯纳德·屈米(Bernard Tschumi)在构思中跳出传统设计语言的框架,通过解构主义手法将公园设计分解为“点线面”3 大分支系统,包括点状分布的红色构筑物、线性的园路和水系以及面状的广场和草坪等,3 大系统看似没有关联,但却在设计者精心的布置下起到了相互衬托和突显的作用,并最终被归纳到同一个公园平面中。从设计建造的时代背景来看,拉维拉特公园无疑是具有试验性与先锋性的,其在解构主义的前提下,运用归纳逻辑得出高度自洽的设计成果。可见,归纳逻辑是风景园林设计统一性和整体性的重要支撑(图6)。
2 三类逻辑的主导阶段与作用机制——以同济大学研究生设计课程为例
逻辑观是对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中出现的逻辑类型及其相互关系的整体性认知,单一而分立的逻辑难以支撑复杂的风景园林设计行为。为此,笔者将结合同济大学研究生设计课程的教学,以“鄂尔多斯风景道规划设计”作业为案例,阐明3 类逻辑在设计行为中的主导阶段和作用机制。此作业要求学生对鄂尔多斯市域范围内的包茂高速公路沿线及节点景观进行设计和提升,旨在打造具有鄂尔多斯特色的旅游风景通道,设计过程强调3 类逻辑的理解和贯彻,最终方案表现出明显的循证设计特征。
图6 拉维莱特公园设计中的归纳逻辑体现
图7 运用类比逻辑从鄂尔多斯地貌中提取设计最初的形式语言
2.1 设计初期:基于类比逻辑的原型与生成
类比逻辑与人们常说的“灵感”有着紧密的联系,设计者往往对这类逻辑结果的产生并不具备足够的自觉,然而这种随机性结果并非完全没有依据,其往往遵循着与场地有关的原型。此处所说的原型与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提出的集体潜意识密切相关,即从人类发展历史的集体经验和体验中获取灵感[11]。而风景园林设计所依据的即是从场地和空间中抽象和提取出的有关风俗、精神、事件和情感等原始意向[12]。
在“鄂尔多斯风景道规划设计”初期,学生被要求大胆创新,不预设条件,以类比逻辑为指导,充分挖掘场地要素的原型特征,强化设计生成与场地条件的类比联系。在这一阶段,学生反馈出大量具有循证特征的设计语言:从鄂尔多斯当地典型地貌类型中类比出设计原型,运用于平面形态的生成;对地方特色人文和自然要素进行类比,运用于景观雕塑设计;从当地传统服饰和图腾中提取出相应的色彩体系。类比逻辑的结果极大地充实了设计形式语言库,为后续设计打下基础(图7)。
2.2 设计中期:基于演绎逻辑的判断与连接
如果说类比逻辑产生了风景园林设计的原型意向,那么演绎逻辑则对这些原始意向进行判断和连接,增强其艺术性和易解性,更准确地与人类内在的潜意识相契合[13]。具体而言,在演绎逻辑的生效阶段,风景园林设计往往显现出多条线型的脉络,演绎逻辑并非设计师的随性发挥,而是与这些线型脉络相暗合的。例如种植设计中植物生长的时序带来四季不同的景观效果,其遵循的是自然界客观的时间线;再例如一些与纪念性相关的风景园林设计中,相关事件的过程顺序也能成为引导人们感知历史的心理线索[14]。
在“鄂尔多斯风景道规划设计”中期,学生开始对初期成果进行梳理,运用演绎逻辑将单独的设计语言串联成组,以包茂高速沿线的“响沙湾节点”设计为例,学生在沙漠地貌提取的基础上,结合响沙湾独特的月牙形沙丘,对沙漠肌理进行推进和强化,所得到的平面草图既反映了鄂尔多斯的沙漠地貌,也具备响沙湾节点独有的原型特征,表明了演绎逻辑在中期阶段推动设计发展的作用(图8)。
图8 运用演绎逻辑将月牙形式与沙漠地貌相结合以推进设计发展
图9 运用归纳逻辑强化各项内容的形式统一性并得到设计成果
2.3 设计后期:基于归纳逻辑的收束与整合
归纳逻辑往往出现在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最终阶段,其将上文所说的类比逻辑和演绎逻辑的结果综合在复杂的网络结构之中,推出分段的或最终的设计结论。世界上的人和事几乎都处在一张互相限制和关联的非线性网络中[15],归纳逻辑所关注的,即是对上述2 种逻辑类型的结果进行收束和整合,在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中,尤其是一些大尺度的风景园林规划设计,往往涉及到多种环境要素和复杂的要素变化过程,将其割裂地看待是不可取的。
在“鄂尔多斯风景道规划设计”后期,在归纳逻辑的指导下,学生将“响沙湾节点”前中期规划设计的阶段性成果进行整合与收束,将平面设计、竖向设计、种植设计、雕塑小品设计等多方面的内容归纳到同一块场地中,使得月牙原型、沙漠肌理以及其他沙漠相关原型意向,在二维平面、三维空间和景观要素中均能得到较好的表达(图9)。最终,在3 种逻辑类型的阶段性作用下,得到前后呼应、形式统一、内涵丰富的循证设计成果。
3 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逻辑观总结
与科学在质和量的数性方面的精确不同,艺术中所要求的精确,是通过适当的形式和媒体,在所要表达的内容中表现出一种最恰当的统一[16]。 研究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逻辑观,旨在于错综复杂的设计任务中寻求这样一种恰当的统一。最终,风景园林设计的“循证”过程可总结为2 个向度:1)基于场地素材的横向循证,即以场地相关的自然、文化、历史等原始证据,建立设计与场地之间的横向联系,其循求的是设计生成的客观支撑;2)基于设计实践的纵向循证,即将先前的设计经验层层累积,建立多次设计行为之间的纵向联系,逐步修正和逼近理想的设计状态,其循求的是设计过程作为研究介质的指导作用[17~18](图10)。
图10 风景园林学循证设计的逻辑观结构图
总结而言,逻辑观研究不同于对单类或多类设计证据的具体研究,也不同于对某些特定设计结果的评判,而是直面循证设计的逻辑过程,旨在寻找证据与设计的内在联系,解构并揭示看似主观的风景园林设计背后相对客观的循证过程,探索其普适性和一般性。随着风景园林专业科学性的不断提升,风景园林设计教育的不断完善和规范化,逻辑观必将成为学科发展的基础性理论,为风景园林学科设计教育提供参考。
注:图4 来自https://image.baidu.com;图5 来自http://architechnophilia.blogspot.com;图6 来自http://www.51wendang.com;图8 中月牙形沙丘图片来自https://image.baidu.com;图7、图9~10 为作者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