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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与挑战

2020-01-16哈金

南方周末 2020-01-16
关键词:斯克里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哈金

汉语文学界喜欢用10年来分类作家:70后、80后、90后等等。像我这样的50后已经是恐龙级的了,40后的就不必提了,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不过,这种分类并没有实际意义,最多是强调一些人青春尚在,还有取得成就的可能。但可能并不等于现实,另外,文学根本不是以代际来划分的。

我常说青春年华是写作的本钱,因为创作是高强度的劳动,需要充足的脑力和体力,还需要专注和运气。年轻人往往对老一代人有怨气,这可以理解。老作家们占据了有限的出版和宣传资源;在内陆他们许多人还身居官职——各省的作家协会的头脑都是官员,这样就给年轻人留下很少的发展空间,青年作家对他们的怨气和对抗都是人之常情。而老一代作家们往往看不起青年作家,认为他们不过是在吃青春饭,写的多是轻量级的作品,有的还不伦不类,最多不过是标新立异。

人们往往忽视了一个现实:文学是以杰作来定期的。如果一位二十多岁的作家写出一部经典作品,他或她就不再是“青年作家”,因为在文学史上这样的作家将跟鲁迅、沈从文和张爱玲们并列,已经有了长久的生命。几个世纪后人们不会注意我们这几代作家的年龄区别,甚至连我们的名字都可能不记得了,顶多有个别作品会存下来。

其实,青年作家的怨愤是可贵的,尤其当这种怒气能转化成创作的动力的时候。莫言曾坦然地谈起自己第一次读《百年孤独》的心情,他说自己“感到愤怒”,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显然,莫言有来临恨晚的心态,觉得马尔克斯捷足先登了。但这只是表面,在这种愤怒下蕴藏着挑战者的精神。这种才是莫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后来的小说写作的成就正是建立这种精神之上的。青年作家对老一代作家的正常态度应该是在写作方面挑战他们,力争写出更优秀的作品。事实上许多老一代作家并不配成为年轻人的对手,他们不过是身居要职,手里有资源,吃文学饭,眼下活得风光热闹,但从文学上来看多是无足轻重的。青年人写作的起点在于选对真正的对手,你的对手将决定你的量级,所以你真正的对手往往应该是死去的大师。你可能根本超不过那些大师,但在心理上与他们接近会为你提供更高的平台。

海明威是福克纳和斯坦贝克的同代人,也认识他俩,但他并不把他们作为对手,书信里很少提及他俩。在他眼里,所有美国作家(包括亨利·詹姆斯和赫尔曼·麦尔维尔)都不配做他的对手,可以说他是地道的“目中无人”。他心中的对手是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这两位大师代表西方小说的主流,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公认的顶尖。从一开始写作,海明威就是要占据“凌绝顶”的位置,这种挑战者的心态是他后来成为一代宗师的依据。

1949年9月在给出版商查尔斯·斯克里布纳的信中,年已五旬的海明威大谈自己怎样跟那些文学大师在拳场上打斗,他的心态完全是年青的,可以说斗志昂扬。亨利·詹姆斯只被他用拇指戳了一下并打了一拳,就不得不向裁判叫停,而“莫泊桑先生”被他“用四个最好的短篇”就击败了。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海明威怎样自负,他用的武器是自己的作品,渴望在写作上超越那些大师。他坦诚地对斯克里布纳说:“我从一开始就立志要打败那些死去的作家,我知道他们太棒了。我首先跟屠格涅夫较量过,他并不难对付。”在24年前给别人的一封信中(1925年12月20日),海明威曾经认为屠格涅夫是“最伟大的作家”,虽然屠并没写出最伟大的作品。显然,24年后海明威认为自己超越了屠格涅夫。

综观西方小说,屠格涅夫是最有影响力的作家,构成了西方小说的主调。从福楼拜,到詹姆斯,到刚刚去世的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都深受他的影响。目前仍在写作的美国黑人作家厄内斯特·盖恩斯(Ernest Gaines)和查尔斯·巴克斯特 (Charles Baxter)都曾师承屠格涅夫。但海明威是从来不以人为师的,从一开始他就要力拔头筹,要把屠格涅夫打下台。

他真正心仪并敬畏的大师是托尔斯泰,在给斯克里布纳的信中他尊称托翁为“博士”,想象自己怎样跟托翁较量:“除了打败世界冠军,我没有别的雄心。我并不想跟托尔斯泰博士打20回合,因为我知道他会把我的两只耳朵都打掉。这位博士的耐力太强了,能不断地打下去,而且还能接着再上场。我要跟他打六个回合,这样他根本打不着我,而我会把他打出屎来,也许能把他击倒。他并不难被打着。可是,天啊,他出手太厉害了。如果我能活到60岁,我能打败他。”不想打20回合,是因为他没有托翁写鸿篇巨制的气力,所以只能打“短快”之战。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我能写得很好,但不能跟托先生在拳场上长久较量,除非我和家人都没饭吃。”这也解释了海明威为什么最终能在短篇上独树一帜。

与托尔斯泰一较高低是许多小说家的雄心,就连法国女作家莎冈(Frocoise Sagan)年轻时也说过视托翁为对手。海明威在给斯克里布纳的信里也提到一些布鲁克林的作家不知深浅,一开始就挑战托翁,成为笑话。海明威的吹嘘似乎挺幼稚,但仔细想想却很感人。首先,他已经是中年人了,仍能雄心勃勃地写作,完全以一种年青的心态来挑战文学上的巨人。更重要的是他的狂话其实表达了某种诚实,就是要在同一个场地与大师们相会:没有花拳绣腿,全凭实力来竞赛。这是为什么在信尾他写下“怀着虔诚的情意”(With pious sentiment)。

如果你是虔诚的写作者,那就与大师们在同一个场地相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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