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我常常会疼痛,为了一些没有办法去救助的生命”
2020-01-16张锐发自深圳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发自深圳
《穗子的动物园》以动物为主角,人则是配角,严歌苓希望以此换位思考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 沈祎 ❘ 摄
在新书《穗子的动物园》中,严歌苓讲的全是与动物相关的故事,灵感来自她养过的一只名叫壮壮的松狮,它的去世给严歌苓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好友虹影在2019年威尼斯电影节期间读到了壮壮的故事,她对严歌苓说:“你把壮壮当作一个生命平等对待和尊敬,这是最可贵的。”
严歌苓写过两部非虚构作品——《波西米亚楼》《非洲手记》,《穗子的动物园》是第三部。“穗子”被认为是严歌苓的自我投射。她曾在部队服役,是同一批新兵中年纪最小的,再加上肤色较白,喜欢在大家面前摆出怪样子,像一只米老鼠,于是被战友亲切地称为“小米”,这也是“穗子”的由来。
书中的三条平行线——动物的命运、人的命运、国家和时代的命运彼此交错,严歌苓尤其擅长书写人在历史中的起伏和挣扎,这暗藏着她心中的某种希望。
“民族不应该失去记忆,我们所经历的所有运动也好,苦难也好,我们不能忘记……我希望我的人物以及动物记下了什么,通过他们给我们的民族留下记忆,哪怕是痛苦的记忆,哪怕是并不光荣的记忆。”严歌苓说。
严歌苓的经历动荡而丰富,从文工团演员到战地记者,后来又成了移民作家、电影编剧。在自述文章《我是怎么开始写作的》中,她称自己是边缘人,很难主动融入主流,并享受自我放逐带来的自由感。“边缘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对什么都不信以为真,不认为本来就应该那样,什么东西他都会保留一个质疑的、侧目而视的姿态。”
她认为,小说家的境界决定了她会选择什么样的故事、塑造什么样的人物、为什么样的人物发声。
“我写很多东西没有主动想干什么,很多人分析出来,我才会想,是的,但我在写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学问,只是浑然地觉得这样写是对的。”严歌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我们这样对动物是不是理所当然的?”
南方周末:《穗子的动物园》里的动物都很有主见,甚至表现出神性和灵性,人类中心主义是这本书在摒弃的东西吗?
严歌苓:我写的时候倒是没有这种想法。其实,我对动物是非常平等的,尽量了解它们,与它们对话。我从小到大对动物非常喜欢和爱护,觉得它们除了不会说话以外,很多都像孩子一样,什么都懂。我大概是以这种平等的心去看待它们。
这本书的各个故事主要在写动物,人在里面是配角,这是我的目的,把它们变成主角,让我们站在它们的角度来想一想,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人类给它们带来的环境、遭遇,主宰它们的生、杀、交配……我们换位思考一下,站在动物的角度,我们会怎么看。
我们对动物不要太自以为是,其实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说是最晚的,在我们之前有很多动物。“智人”的形成,使得很多巨型动物消失。这种猎杀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正义的,很少会想到我们与它们共存、与自然界共存的局面。我觉得生活过得好了,很多人就会自然地想到这些问题,也会自然地怜悯动物,更少去杀戮。
有些观点是将动物尽快养大吃掉,人为了满足这种口腹之欲,采用各种各样不人道的饲养方式,一个月养一只鸡,鸡就像蘑菇一样待在一个地方不能动。这个时候我们反思一下,我们这样对动物是不是理所当然的?
南方周末: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动物很多都被赋予了某些象征意义,你笔下的动物是否有象征意义呢?
严歌苓:写小说的时候会去想象征意义的事情,会去想越过小说本身而产生的意义,但是这本书的故事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我用最诚实的态度把我从小到大周边发生的和动物有关的故事告诉你们,应该是让我们去反观人类和一次又一次人为的运动,以及这些运动对动物产生的重大影响,而它们有时会反过来帮助人类。
“人性会发生裂变,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南方周末:你的作品中,个体的命运常常深受时代或者大环境的影响,甚至难以挣脱,你怎么看待这种关系?
严歌苓:我觉得人很多时候是不由自主、身不由己的状态,处在人和命运的这种永远不可调和的关系上。在大的命运的框架中,在民族命运、国家命运、时代命运下,人已经不可主宰自身了。
南方周末:人受制于命运,这是宿命论吗?
严歌苓:我想我是有的,很多东西是不可抗争的,都是缘分、机遇,很多时候你不能过分地想不开,很多东西已经写在一本看不见的书或者剧本里,这是你没有办法去改写的,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个巨大的剧本在哪里。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你每一天都可以好好地生活和写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有飞机失事,你就可以不去坐飞机了。一切都有一个更大的剧本主宰在那里,你无法看透这个命运,所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南方周末:在人与难以抗拒的命运的勾连中,人性是否也变得更加复杂和起伏不定?
严歌苓:是这样的,人性会变好和变坏,人性会发生裂变,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如果医学家和科学家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没有我们作家的事情了。正因为人的这种丰富和复杂,我们才可以创作小说艺术和电影艺术,人类对自己永远也不会停止去发现。事实上,人类对自己的这种discovery(发现)比对自然可能更加的艰难。
南方周末:当你写别人的故事时,尤其是那些有着特殊经历的人时,如何去让包括读者在内的其他人相信、理解那些人的真实处境?
严歌苓:我觉得作家需要特别能够体察人,特别敏感,也见不得别人的苦难,看到别人的苦难就会觉得自己也有过错,非常的不忍,英文叫 survivors' guilt(幸存者的愧疚)。很多人对于别人的苦难并不觉得是苦难,对于动物的苦难也不觉得是苦难,为什么一些人变成了作家,一些人就不会,因为他不能够感到疼,这种疼不在他的身上,而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时,他就完全麻木,我觉得这就是敏感和钝感的区别吧。
南方周末:过往的创伤经验也大量出现在你的小说中,你关注过当代社会的情况吗?
严歌苓:现代社会也会有很多很苦的、很穷的,比如说农民工、留守儿童等,很多人仍然在苦难中,我们不能说知识分子阶层、城市中产阶级就能够代表全部,他们最多是20%。80%的人是更多的,我更愿意去想到他们,我觉得全世界这种不公道是哪里都存在的,这就是我们人类的痛苦不能根绝的原因,也不能说丰衣足食之后没有痛苦,他们的痛苦在心里,并不是丰衣足食可以满足的,他们也会疼痛。
我现在应该是丰衣足食,但我常常会疼痛,为了一些没有办法去救助的生命,实际的帮助是很有限的。我在北京有一个救助动物的组织,每年都会去捐助它们,但是非常有限,可能就是杯水车薪,但每个人都做一点就更好了,我是很理想主义的,有时候也蛮绝望。
对于人类的本性里的缺陷,这不是严歌苓一个人说的,弗洛伊德到最后也说没有办法应对,世界是被我们的缺陷推动的,我们的贪婪、我们的种种好奇、嫉妒、攀比,如果一个人非常善良就很容易满足,那就是释迦牟尼了,但释迦牟尼也很不满足,他本身是个皇子应该很满足,但看到满目疮痍的世界,他去修苦行,那就是一个无法建立的乐园,只能是人们在心里去假设,假设有这样一个地方,调动出绝大部分的善,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世界的发展会停滞的。
南方周末:你笔下的人物命运,时常有超越悲剧的复杂性,你如何看待这种复杂性?
严歌苓:其实我现在写的很多作品,虽然结局是悲剧的,但里面出现了荒诞,特别是《陆犯焉识》这样的作品,我发现了很多这种荒诞的东西,很多语言和行为是有喜感的,包括陆焉识去看他的女儿一路上遇到的情形,他没有衬衣衬裤,穿着粗布的棉袄,这种棉叫做再生棉,是非常硬的,汗水结了冰,变成了再生棉上挂着很多很硬的东西,把他身上全部矬下来一层皮,从里面剥出来了一个没有皮、浑身血淋淋的人。还有就是他跳入糖缸里躲避抓捕,跳出后蹲在那里变成了一个糖人,因为他是蹲着的,棉袄里灌满了糖,糖浆凝固之后站不起来了,只能一直蹲在那里,这是一个非常狼狈、尴尬、搞笑的姿势。这都是很荒诞、很无奈,看上去又很滑稽的状态。他确实是一个悲剧,他的一生就是一场大误会,这是我现在比较喜欢的一种叙述,悲剧和喜剧的并存关系。我最近写的故事也是用了这样的一个手法,大量的荒诞不可能不让你会心一笑,本身是个痛苦的事情,(同时)又是那么的荒诞。
“男人和女人是两种文化”
南方周末:你写过很多关于女性的作品,《少女小渔》《扶桑》《小姨多鹤》等等,也写过《陆犯焉识》这样以男性为主人公的作品,你觉得自己更理解男人还是女人?和过去相比,现在女性的境遇发生改变了吗?什么样的女性角色会引起你好奇?
严歌苓:当然我更懂女人。我觉得陈冲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男人和女人是两种文化,它是很有一种“insightful”(富有洞见)的说法,我觉得是很悟道的一个说法。
现在最最活跃的女性是比我小很多的,我只能从我的女儿身上了解。其他青春期的孩子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感觉到了解他们非常吃力。我每天都在探索,如何使我们的母女关系能够最好地发展,不会使她产生厌烦,她会成长很快,如果我来中国一个月,我已经错过一大截了。我要有一些机会去了解现在的女性,那我了解的一定就是我这个岁数的或比我稍微年轻一点的,但这已经不是最主力的女性了。那要看我下面写什么,如果下面写的东西需要我去了解,我就会去做功课。
什么都会成为我的素材,要看我是不是把这个素材发酵,酿得足够之后忽然体味出它的文学价值。如果这个故事再光怪陆离、惊心动魄,我没有感觉到它有什么文学上的价值,那我也提不起劲儿来写,也不会有激情的。对艺术家来说,激情是非常重要的,这是非常纯粹的生命状态,装是装不出来的。我经常看到故事,会有激情去写,但有的激情是真的、长久的,不会熄灭这个激情;有的激情是一时的,过去之后你会想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又想不出道理和价值来,这个道理和价值就变了、消失了,很多时候也会这样。
南方周末: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角色,你在写作时如何把握和理解他们身上微妙的人性?
严歌苓:我觉得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各个种族的人还是有很多共感的东西,我还是有信心和把握能够把很多复杂的人性展现出来,至少是展现一部分。下意识的状态我肯定是不行,我也不是James Joyce(注:詹姆斯·乔伊斯,爱尔兰作家,代表作《尤利西斯》),但这种有限的程度我是可以的,因为我和你不是差得太远,我们的喜怒哀乐,什么会使我们快乐、悲伤、仇恨……我觉得差得不是特别多。
我们常会认为差得最远的应该是非洲人吧,但是我去非洲,有一个非洲女孩子在我们家工作。我发现稍微暗示,带有一点点怀疑的、不恭敬的这种微妙的东西,她马上可以接收到。我们讲的都是英文,这都是我们的第二语言,不是我们的母语,这种不会让她一下子马上吃透你和理解你的暗示是什么,但是实际上她马上就理解了。人还有动物的一面,动物和动物之间(可以实现)现代语言都不可能对接的沟通。
南方周末:和男性作家相比,女性作家的本能和天赋是什么?
严歌苓:我觉得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本身不应该有区分的,但感觉现在的男作家好像是一个俱乐部,女人没有门卡进不去,他总要区分你,她是个女作家,我说这是非常“condescending”(傲慢),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状态。评论家都是男的,女评论家很少,女评论家也要“变成”一个女评论家,好像我们要被筛到这样一个社区里,才能拿出作品来说。在男女性别摘掉的状态下,好像不能够来共同站在同一个地平线上来接受文学批评,这个状态是非常滑稽的。
这不仅仅存在于中国,也存在于好莱坞。不管好莱坞的女星如何拉动票房,男星的片酬总比女星要高。我记得我到阿布扎比参加世界文化峰会,大家问我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你是不是感觉受到了歧视,我开始对这个问题浑然无知,经他们提醒,才发现好像是有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