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鲟悲剧不是最后一个
2020-01-16杨凯奇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白鲟标本。 杜军供图
本次全面调查中,研究人员重点调查了长江干流、8条重要支流和洞庭湖、鄱阳湖,并将整个长江流域划分为20×20公里的网格。在每个网格区域内,研究人员采取抽样捕捞、调查当地水产市场的方式,希望能全面调查区域内的所有鱼类物种。
让危起伟担忧的是,这次调查不仅没能发现一个白鲟样本,也没能发现过去有记录的140种鱼类,其中60%是濒危物种。“有些品种可能也已经灭绝了。”
一份最新研究成果显示,长江中最伟岸的生灵——白鲟,也许已经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2020年1月2日,国际学术期刊《整体环境科学》在线发表的一篇名为《白鲟的灭绝给长江生物保护留下了什么教训》的论文预校样(pre-proof)引发公众关注。该论文指出,长江白鲟约于2005年、至少不晚于2010年灭绝。
网友纷纷感叹,第一次听闻白鲟之名,却恰恰是与之永别之时。
悲剧的主角不只是白鲟,更多长江濒危鱼类正在默默无闻地走向灭绝边缘。该论文通讯作者、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首席科学家危起伟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论文研究小组在2017-2018年对长江流域进行了全面捕捞调查,有140种记录在案的鱼类没有被发现,白鲟只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例子。
他呼吁采取措施,以避免白鲟的悲剧继续上演。“长江牵涉到的利益纷繁复杂,因此长江生态保护不是某个政府部门或某个机构的事,而应该有全民的支持。”
白鲟“灭绝”,尚未官宣,但情况不太乐观
蜿蜒万里的长江,孕育出人类已知的四百多种鱼类,白鲟是其中体型最大者,身长可达7.5米。作为肉食性鱼类,白鲟曾占据长江生物链的顶端,堪称“长江鱼王”。四川农科院水产研究所所长杜军展示了一条白鲟标本,利剑般的鱼吻足有1米多长,令白鲟的外貌极具辨识度。
很多人没有听说过白鲟,但它在美国的匙吻鲟科近亲——美国匙吻鲟,早就以“鸭嘴鱼”的诨名登上了中国人的餐桌。由于食用价值,美国匙吻鲟在中国大规模养殖,土生土长的白鲟反而走向了灭绝。
“白鲟灭绝”话题登上微博热搜后,1月3日,国际环保机构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发布微博称,目前正在开展的亚欧鲟鱼类全面评估最终结果尚未发布。
这意味着,IUCN并未“官宣”白鲟已经灭绝。对全世界濒危物种的生存状态,IUCN红色名录在业内一直颇具权威性。目前,白鲟和中华鲟一样,尚属于IUCN红色名录中的极危物种(critically endangered)。
危起伟称,长江白鲟灭绝一事是和IUCN经过研究和商讨确认过的——2019年9月中旬,IUCN在上海组织过一次专家组评估,确认白鲟灭绝。
一位水产学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前学界确认一个物种灭绝的通行标准是:在该物种最后一次被目击之后的50年内,再也没有任何目击记录。而白鲟最后一次目击发生于2003年。但危起伟强调,通过一系列数据分析和模型演算,发布论文的研究者得出了白鲟灭绝的结果,“基本是能确定的”。
上述论文显示,该研究收集到自1981年以来共210起白鲟目击记录。研究者对这些记录使用最优线性估计法(OLE),通过估计目击记录分布的形状参数,从而推断出白鲟的灭绝时间。论文称,最优线性估计法(OLE)是所有根据目击结果推断物种灭绝的方法中“使用最广泛、最稳健的一种”。
不过,IUCN对“灭绝”的定义是“没有理由怀疑一个物种的最后一个个体已经死亡”,数学推演还不能确保这一点。杜军回忆,2018年前还曾有四川渔民反映目击过大型鱼类,他判断“长江四川段几乎没有中华鲟了,大型鱼类很可能是白鲟”。上述论文第一作者、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张辉也对媒体表示,不排除长江干支流的局部水域还有个别白鲟存活。
IUCN华南项目主任张诚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一个物种如果被确认为灭绝,可能会使所有投入到这一物种保育的力量和资源终止,“所以IUCN红色名录对于灭绝的提法是很谨慎的”。例如在国内已被广泛接受为“功能性灭绝”的白白鱀豚,在IUCN红色名录里还停留在“极危”状态。早前被IUCN确定为“野外灭绝”的关岛秧鸡,通过人工繁育,又回到了“极危”状态。
IUCN微博称,预计将在2020年6月世界自然保护大会期间正式发布有关白鲟的评估结果及相应的级别调整。“根据目前初步结果,白鲟的情况不太乐观。”
研究还很肤浅,“说白了,找不到鱼”
2003年1月24日,是白鲟最后一次明确被人目击的记录。当时,水科院长江所抢救了一条被误捕的白鲟,在其身上放置声呐装置后放生,随后派出一条快艇进行追踪研究。可惜,放生两天后,快艇触礁,无法继续跟踪。那条白鲟,以及整个白鲟物种的命运,随后永远地隐没于江涛中。
对这个存在了1.5亿年并被古书记载的古老物种,人类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白鲟的平均寿命。危起伟他们几乎是全国唯一一个研究团队,有的年轻学者比如张辉都没有见过活的白鲟。
杜军坦言,国内水产学界对白鲟的研究还很肤浅,“实在没有研究条件。说白了,找不到鱼”。
上述论文通过目击记录和过往文献估算,白鲟的寿命可能在29-38岁之间,但论文亦声明,这种估算是基于栖息地已经被人类严重干扰的种群,在栖息地不受人类干扰的理论情况下,白鲟的寿命“可能被大大低估了”。
“长江里不为人知、濒临灭绝的生物还有很多,有一些物种其实也已经多年没有监测到。白鲟灭绝恐怕只是个开头。”杜军有些悲观。
当务之急是摸清长江究竟有多少生物资源“家底”,而中国较缺乏此类性质的科考。上述论文提到的2017-2018年长江全流域捕捞调查,是继1973-1975年调查后,针对长江流域的第二次全面调查,两者前后间隔了42年。“缺乏定期和一致的调查,无法确定长江濒危鱼类的命运,也就无法实施及时有效的保护措施。”论文写道。
本次全面调查中,研究人员重点调查了长江干流、8条重要支流和洞庭湖、鄱阳湖,并将整个长江流域划分为20×20公里的网格。在每个网格区域内,研究人员采取抽样捕捞、调查当地水产市场的方式,希望能全面调查区域内的所有鱼类物种。
让危起伟担忧的是,这次调查不仅没能发现一个白鲟样本,也没能发现过去有记录的140种鱼类,其中60%是濒危物种。“有些品种可能也已经灭绝了。”与白鲟命运类似,现在餐桌上能见到的鲥鱼——“长江三鲜”之一——实际是从北美引进养殖的美洲鲥,真正的长江鲥鱼已经近20年没有被发现过。
此外,在本次调查鉴定的332个物种中,研究人员记录到了25个外来物种,其中11种是以前从未在长江流域内观测到的。一切都证明,剧烈的人类活动干扰下,长江原有的生态系统“生病”了,且病入膏肓。
针对保护长江濒危物种,论文建议,应该对整个长江流域定期进行全面调查。在此基础上,应尽快对所有长江濒危物种进行灭绝风险评估,排出优先级,集中资源挽救最危殆的物种。比如我国特有鱼类鯮、四川白甲鱼已经多年未观测到。川陕哲罗鲑、主要栖息于四川的圆口铜鱼、中华鲟和长江鲟的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多年来没有观察到自然繁殖。
“虽然一些物种的保护机会的窗口可能已经关闭,但对于那些仍然坚持下来的物种,急需抓住仅剩的机会。”论文称。
栖息地破碎化
在“白鲟灭绝”的消息传开前,农业农村部宣布,2020年1月1日起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实行常年禁捕,为期十年。
渔民也开始从“捕鱼人”转型为“护鱼人”。从2017年开始,在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的资助下,从转产转业的专业渔民里聘请一些渔民参与“协助巡护”。2019年底,鄱阳湖水位持续下降,遭遇60年不遇枯水期。协助巡护队调查发现多处迷魂阵、电捕鱼等有害渔具渔法,对江豚等保护动物造成了威胁,遂采取紧急行动清除。
长江十年的休养生息对鱼类资源的恢复具有重大意义,滥捕滥捞则直接导致一度常见的刀鱼、鲥鱼濒临灭绝。在白鲟被列入保护动物之前,重达上百斤的白鲟也是渔民的捕捞对象,1970年代前后,年捕捞量约为25吨。作为食物链顶端的鱼王,渔业资源的匮乏,也会导致白鲟缺少食物。
但捕捞并非导致白鲟等长江物种走向濒危的唯一因素。水利工程、围湖造田、水污染、航运、挖沙等长江上的人类活动,共同将白鲟一步步拖入深渊。
根据该论文,栖息地碎片化和过度捕捞,是导致白鲟灭绝的主要因素。“特别是在1981年长江干流上建成葛洲坝后,白鲟种群数量急剧下降。大坝将这些鱼分成两个孤立的种群,堵塞了迁徙路线,阻止成年鱼移动到河流上游产卵。”论文称。
对于小型鱼类来说,水利工程还会带来一系列水文条件的变化,如水流减缓、水温升高等等,鱼类未必能适应。杜军一直关注圆口铜鱼的命运,这种鱼“好吃”,曾经占四川省长江干流渔业捕捞量的30%,是重要的经济鱼类。但面对水利工程的影响,圆口铜鱼又是脆弱的。它的卵具有漂浮性,必须在水流较急的条件下才能漂起来,否则会沉入水中,无法孵化。
危起伟坦言,从人类利益的视角,长江是一条功能化的江河,生物保护和沿江生产生活用水需求、防洪需求比起来,面临取舍。“长江的自然环境可能不得不牺牲一部分。”
在生态学里有“伞物种”的概念,这类物种通常在生物链居于较高层级,并拥有广泛的社会关注度,能吸引社会资源投入保护事业。例如通过保护大熊猫,秦岭、卧龙保护区的完整生态得到保存,生物链中的其他成员也得到了庇佑。
白鲟和中华鲟堪称长江里的“伞物种”,但危起伟认为,水生动物的保护有先天难度:大熊猫、东北虎都有较固定的活动范围,人类把这片地让给它们并封闭保护,是能够办到的。而白鲟等洄游鱼类的生活范围可能长达数千公里,人类对长江的需求又如此纷繁复杂。白鲟、中华鲟等旗舰物种更难适应人类改变长江的进程,反而成为长江中的“奢侈品”,在牺牲的进程中首当其冲。
危起伟对保护这类物种的建议是:“尽管(物种)数量少一些,先通过全面系统的调查,把种留下来,让人们有机会进行人工繁育研究。”白鲟在没有任何人工养殖活体、毫无挽救余地的情况下灭绝,是给人类的一个极大警示和教训。
杜军则仍然重视旗舰物种在长江生态保护中的作用。他建议,可以选择有代表性的河流或者旗舰物种,开始系统的保护和资源恢复示范研究,取得经验后推广。
杜军强调,应尽快在长江、黄河流域建立一些水生生物保护区,尤其是在尚未建坝的河流。“减少重点水域的水利开发,把栖息地还给水生生物。”
“同时,应该评估已建水电工程的环保措施是否认真落实,是否符合现在的环保要求,在此基础上加以优化、完善。”杜军建议。
“长江目前正在进行新的发展规划(‘长江经济带),以推动中国的经济发展,这将进一步增加人类对这一独特水系的压力。如果不采取有效的保护措施,长江水生态系统将面临崩溃的危险。”上述论文如是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