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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不知情的混乱募捐

2020-01-16刘怡仙

南方周末 2020-01-16
关键词:筹款百草园资助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农健 ❘ 插画

轻松筹、千训爱心慈善基金会、百草园公益服务中心、善园公益基金会,四个机构交织在一万多元的款项中,错综复杂,这些款项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明明有8000元是我自己投的,配捐了2000元,为什么说捐款了一万?”谢作江感到委屈。

谢作江一家在2019年的经历,堪称中国困境家庭的一个离奇缩影。

2019年4月,四岁儿子谢均凯在昆明儿童医院确诊,患有神经母细胞瘤,为了治病,几经辗转,谢作江带着儿子来了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以下简称“浙大儿院”)治疗,两父子在杭州住下来。

此后,和很多面对困境的家庭一样,谢作江找到了大病救助平台水滴筹、轻松筹,发起了筹款。2019年4月底,他先在水滴筹上,筹得5万元。

不久,谢作江又结识轻松筹筹款顾问于海华,通过于海华撰文,发起轻松筹的个人救助。又一次,他筹得两万余元。

没想到2019年年底,他愕然发现自己的故事和照片登在另一个完全不知情的公益项目上,筹款近18万,自己只能获得3000元。

一心给孩子治病的谢作江一家竟然卷入了一场错综复杂、牵扯了四家机构的混乱募捐中。

募款18万,只能得3000元?

“这些都是你情我愿的,我没什么意见。”2020年1月12日,回忆起这些筹款经历,谢作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述合作都进行得很顺利,当时他对于海华比较信任。

据谢作江回忆,转折出现在2019年9月26日。这一天,于海华带着摄影师到医院,再次找谢作江拍照,表示这次用于新一轮的个人链接筹款,“但那个链接他一直没给我”。

2019年10月,谢均凯面临手术,谢作江没忘这个“新一轮筹款”的许诺,曾多次找于海华索要筹款链接,但没有结果。

直至2019年12月底,谢作江的亲戚在支付宝公益平台上看到了谢作江和孩子的照片。这个名为“宝宝健康回家”的筹款项目,详细介绍了他家的经历及孩子得病后的救治经过,当时该项目已募款17万余元,筹款进度90%。亲戚跑来问谢作江,“你都有这么多捐款了,应该不愁钱了”,谢作江才发现从未听过这个项目。

在“宝宝健康回家”的筹款项目页面上,轻松筹筹款顾问所拍的照片赫然在列,该项目旨在帮扶困境大病患儿,执行方为浙江省百草园公益服务中心(以下简称为“百草园公益”),其主要业务方向为“救急救难”,项目发起方及善款接收方为浙江千训爱心慈善基金会(以下简称“千训基金会”),“专项基金成立以来,已为近百名在浙江省儿童医院等医院治疗的困境大病患儿提供了经济帮扶。”

目前该项目在支付宝公益平台上显示为“募款已结束”,结束前筹集的金额为178424.37元。

2019年12月31日,一头雾水的谢作江致电千训基金会,对方解释称这是为群体筹集的公益项目,谢作江可以依据项目要求提出资助申请,具体有哪些内容后续将派出工作人员和他沟通。

随后,谢作江接到一个名为边政宁的人打来的电话,至于边政宁是百草园、千训基金会、轻松筹中哪一方的工作人员,谢作江表示并不清楚。

依照边政宁的指引,谢作江将贫困证明、总计七万元左右的发票寄至千训基金会,后被边政宁告知,这七万余元的发票只能拿到3000元。

谢作江对此非常失望,为何以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照片募得的近18万元资金,自己只能得到其中3000元的资助款?他和边政宁反复沟通,直到1月6日,边政宁说“你爱上哪告上哪告去吧”,挂断了电话。

谢作江对这句话感到很愤怒。当天找到浙江两家电视媒体,讲述事情的经过,认为百草园及千训基金会未经他的同意,擅自使用他的照片和故事进行募款。

事情就此发酵,“网络筹款18万元,受助人只能拿3000”的消息令网友哗然,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唯一知情的人”

“我是剩下唯一知情的人”。

2020年1月13日,边政宁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并非千训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而是轻松筹在华东地区的一个客户经理,已于2019年12月底离职,于海华则在更早之前离职,因为他了解情况,为此跟进处理事情,边政宁还在微博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名为:“辟谣的人”。

据边政宁解释,谢作江把“宝宝健康回家”误理解为个人求助的项目,这个项目实为群体筹款。

2020年1月13日,千训基金会秘书长陈思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宝宝健康回家”为千训基金会与百草园公益合作的“小兰花大病救助专项基金”下的一个子项目,旨在帮扶困境儿童大病患者群体,为困境大病患儿提供经济帮扶。

2019年7月底,百草园公益发起项目,因为它没有公募资质,找到千训基金会接收善款。

其资助模式是,对医疗自费部分提供部分资助。谢作江为2019年11月补录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在云南当地报销比例达到88%。根据谢作江户籍所在地的报销标准、执行机构百草园资助标准,以及扣除医保及社会资助部分报销,算下来将资助1168.92,因最低资助标准为3000元,所以补足至3000元。

这就是谢作江只能收到3000元的原因。看上去好像解释清楚钱的事情了,但里面依然充斥着说不清的拉扯。

首先,千训基金会认为谢作江当时与百草园公益签订了协议。但谢作江不承认,于海华明明告诉他是个人筹款。

“拍照的时候肯定是有告知的,但是他可能不理解”,边政宁说他们应该有宣读相关条例,而这份协议,千训基金会与百草园公益核查后,发现该协议是他人“代签”。

谢作江发现“宝宝健康回家”项目后,边政宁在后续沟通中曾让他补交一份申请书。当时他急着带孩子去医院,没有认真看条款。首份文件他填了日期,但是边政宁特意提醒,让他不要签日期。

这是什么配捐?

谢作江想不通的还有另一件关于“配捐”的事情。

作为“辟谣的人”,边政宁在微博上上传四笔给谢作江的资金拨付票据证明,以证明谢作江收到了钱。

第一笔是千训基金会于2019年8月9日,拨款至浙大儿院2193.76元;第二笔是千训基金会于2019年8月15日拨款1000元至浙大儿院;第三笔为宁波市善园公益基金会于2019年10月21日拨款5964元;第四笔是百草园于2019年11月8日拨款1000元。

但实际上,这四笔钱都和“宝宝健康回家”项目无关,实际是谢作江在此之前,参加的另一个百草园与轻松筹合作的配捐项目。

媒体报道中,将上述谢作江收到的四笔捐款描述为,公益机构在“宝宝健康回家”项目前,曾数次拨款至医院,共一万元。

“明明有8000元是我自己投的,配捐了2000元,为什么说捐款了一万?”谢作江感到委屈。

2019年7月,于海华曾告知谢作江,将自筹的资金转给他再打到医院,能得到配捐。“好像先转到一个链接中再转出去,具体我也不懂”。谢作江说他不清楚后续程序,只知道原本要打到医院的钱经过这一系列操作以后,能增加1000元左右的配捐,具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配捐,比例如何计算,他“算不出来”。

谢作江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的转账记录显示,2019年7月31日,谢作江将2000元通过微信转账至名为“飞13065706807”的账户,其自称轻松筹志愿者。2019年9月27日和28日,谢作江再分别转出5000元及1000元至该账户。

拨款一个月后,浙大儿院分别收到了他的“本金”和配捐款。

轻松筹、千训基金会、百草园公益、善园公益基金会,交织在一万多元的款项中,错综复杂,这四笔款项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据百草园秘书长赵慧子解释,这的确是配捐的账目,上述四笔款项中,两笔1000元的拨款为公益组织所做的配捐,本来还有最后一笔1000元的配捐,因谢作江未补齐贫困证等资料,最后一笔没有拨付。

赵慧子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该配捐计划是希望求助者在轻松筹发起个人救助,选择将筹的资金拨付至公益组织。百草园作为公益组织,再“配捐”资金资助他。资助多少,取决于求助者在轻松筹上自筹了多少,百草园再综合各种因素决定。

具体资金由轻松筹打款至百草园,百草园再拨付到公募基金会账号,最后抵达患者所在医院的对公账号。

谢作江没有筹款,直接将自己的钱交给轻松筹志愿者,赵慧子并不知情。

但千训基金会秘书长陈思则表示,他们并不知道百草园公益与轻松筹的配捐合作。此前,千训基金会向医院两次拨款,是依据百草园提供的孩子医疗费用进行拨款,“哪个孩子治疗的费用是多少就拨多少”。

但拨款前,他们未详细核对医疗花费明细。“这是行业内常见的做法”。陈思解释,他们一般在季度核算及年审时,对专项基金进行审计,日常拨款时不会审查明细,“我们也知道有些孩子急着用钱,要先拨出去”。

也就是说,谢作江收到的一万块里,其中有两千来自两个项目的配捐,一笔来自百草园、善缘公益基金会和轻松筹的合作,一笔来自百草园、千训基金会与轻松筹的合作。最后他的八千块再连同配捐的两千块,通过两个基金会、一个公益组织,先后通过四笔转账返还给他。

为何要大费周章地配捐给求助人?赵慧子解释,这是为鼓励患者自筹自救,在自筹不足的情况下,才向社会求助。

到底是什么合作?

那么,轻松筹与百草园公益之间到底是什么合作? 为什么整个事件中,谢作江的资料是轻松筹员工收集,善后沟通也由轻松筹志愿者处理,百草园公益的实际作用是什么?

据边政宁介绍,这项“轻松筹99慈善公益配捐”活动于2019年8月启动,在全国7个省市试运行,共有230位求助者参与。这项配捐活动的比例拟定为六个档次,最低档次的筹款额度在2600-5999元之间,资助总额为1000元,最高一级为85000元以上,资助总额为19000元,金额越高,资助的总额越高。

轻松筹联合创始人于亮承认了有此项目,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项目还有两点限制,一是根据患者的资金使用情况和报销情况来决定配捐金额;二是配捐的资金,不能比他自筹的部分要多。

据于亮介绍,项目初衷为部分家庭资源有限,在筹款平台无法筹到足够的钱,他们希望通过基金会再资助一部分救助资金,加上求助家庭本人筹款的部分,一起拨款至医院。这样资金由医院直接用于治疗,也防止患者滥用善款。

“我们没什么好处,就是一个公益项目。”于亮称,与轻松筹配捐的合作中,主要是找到合适的资助对象,向基金会转接求助者的信息,在公益组织拨款后,财务跟进核查是否进入医院的账户,其中诸多繁琐的环节,轻松筹需要额外付出人力来做,对此内部员工颇有抱怨。

边政宁也认为配捐可以监管资金流向。此前轻松筹直接将资金打到个人账户,现在能够通过公益组织拨款至患者医院。而通过基金会进行公募的项目可以通过在民政部登记备案的备案号,查询款项流向及用处。

但就监督款项流向及用处的说法,南方周末记者依据“宝宝健康回家”的公募备案号在“慈善中国”进行查询,该项目的备案名称为“健康扶贫,医疗救助”,项目起止时间为2019年8月10日至2020年8月9日,页面显示,“截至1月15日,慈善组织就该募捐方案尚无进展情况描述”。

当然,边政宁也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实施配捐对公益组织(百草园)有明确好处——将扩大其非定向使用的费用。按照目前慈善法的规定,基金会只能收取筹款额的10%的管理费用,以维系公益组织的正常运营,覆盖人力成本等。如果以配捐的形式,让患者自筹的资金进入基金会的资金池,每年的执行费用将随之增加。

边政宁举例说,例如通过患者自筹1000万元,带动的公募资金330万元,总的资金池为1330万元,10%执行费用为133万。但如果按照公益组织实际筹款的330万元计算,执行费用不过33万元,两者差距甚大。

边政宁认为,这样操作并不违规,该执行的善款1000万仍然要拨付给患者,但是公益组织的执行费用有所增加,能更多地用于执行、筹款、传播等活动中。

“那我们要做的事情也增加了,服务人数也增加了。”赵慧子认为上述边政宁的想法为他的个人意见。

但千训基金会表示与百草园签订的协议中,提到的“配捐“一词,仅有“针对公益组织的配捐”。

陈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协议中的配捐,是千训基金会针对合作的公益组织提供筹款额10%的资助,在筹款额外补贴给公益组织的非定向费用,最高额度为100万元。

所谓“非定向”,即未明确规定资金用途,可由公益组织自主决定如何使用。例如进行团队建设,支持人员发展,也可以用于资助对象。无论如何使用,该笔资金受民政部门监管。

“可能他们是冲着这个补贴,找到我们的吧。”陈思说,目前千训基金会与百草园合作的小兰花专项基金达到342万元。依据补贴规则,百草园公益可以获得34.2万元补贴。

全面暂停

各方都有自己的解释,但依然无法直接回应,为何谢作江一家的照片未被告知,就用在了“宝宝健康回家”项目中,“投了8000,配捐2000”的配捐合作究竟如何实施,有着怎样的利益关系。

谢作江找媒体曝光后,千训基金会、百草园公益及谢作江本人曾经参与协调座谈。千训基金会称,他们于2020年1月7日和支付宝沟通,暂停“宝宝健康回家”项目的募捐。

于亮称暂停这一项目的募捐后,此前他们与百草园公益达成的部分配捐款项将无法支取,有些家庭暂时无法拿到资金。

边政宁则称,轻松筹与百草园间并未签订正式合约,在尝试运行不久后,该项目便遭遇撤回,不允许以轻松筹的名义进行。

目前轻松筹将进行内部梳理,包括项目流程、法律文件等,查看其中隐藏的风险点,年后再商量决定是否再次启动“轻松筹99慈善公益配捐”项目,如果没有更好的监管方式,也可能无限期终止。

千训基金会目前暂停了与百草园之间的合作协议,并根据双方前期签订的合作内容,启动了该项目的自查。另一方面,千训基金会许诺,未来对合作机构提供的项目资料,将进行100%的回访审核,严加把关。

谢作江一直认为配捐和后面使用他的肖像筹款的“宝宝健康回家”没有联系,“如果说配捐要用我的照片,我就不要(配捐)了。或者你经过我同意,我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孩子已到新一轮的化疗时间,谢作江将后续的协调全部交由公益援助律师代理,他要继续给孩子看病。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谢均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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