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小说中的死亡困境研究
2020-01-16罗云
罗 云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欲望困境、孤独困境及死亡困境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基本生存问题,三者共同建构了史铁生“为生命”的主题写作范式。死亡困境作为三者之中最核心的主体哲思,在史铁生的一系列小说中被反复言说,以《务虚笔记》为界史铁生对死亡困境的关注正式转入“向死而生”的叙事伦理。其笔下面临“死亡”的人物既有女教师O[1]这样自我放逐的“自杀者”,也不乏“丁一”这样通过自我救赎展露悲剧精神的“零余者”。史铁生思考死亡困境之际,就已经在利用纯粹的文学品质和文学实验探索死亡之谜,并试图立足过程哲学进行突围。如何超越死亡恐惧与虚无陷阱显示出创作者所持死亡伦理的深层蕴意,对史铁生而言则是在勘破生存悖论谜底的基础上昼信“基督”夜信“佛”,然后透过悲剧的净化与升华引领读者导向存在的价值揭橥。
一、向死而生的死亡叙事伦理
死亡迫使思考者“为逃避焦虑而成为焦虑”[2],死亡的恐惧其实是个体对自我生命的眷顾,对死亡的沉思源自对存在与虚无的困惑。死亡之所以令存在者惧怕,恰恰证明存在者对生命意义的认同,如果存在价值不被认同,“死”则不具潜在威慑力,相反“死”可能会成为其逃离无意义世界的可操作途径。比如《务虚笔记》中因心魂虚无转而坦然平静地自杀的女教师O。然而人作为认知的主体,没有谁可以对死亡困境无动于衷,人类自古对死亡怀有崇高的敬意和忧惧的心境,从而也说明了死亡困境是人类不可抗拒的存在现象。史铁生残疾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也是所有残疾人都会思虑的解脱途径——寻死,毫不夸张地说,当代作家之中史铁生是与死神对峙次数最多、对死亡困境探讨最频繁的作家。在自杀未遂而困境未脱之时,史铁生在母亲提心吊胆的注视下走进了沉寂已久的地坛,以宗教式的虔诚精神责问上帝对命运的错判,长期的冥想玄思终于让他获得静穆平和的心态:“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3]总之,生命的虚无是导向死亡最大且具有支配地位的诱因,而“史铁生所透露的这种心理经验也不过反映了一个普通人的直觉而已”[4]。
存在之虚无还体现在死亡的必然性及其来临的不确定性、荒谬性。所有未来状态都可以因概率的变动而出现奇迹的转机,唯独死亡符号与生命永恒链接,“生”我所欲也,可一旦人的自然属性诞生则必然会走向死亡,绝对的死亡概率附带了绝对的虚无主义侵扰,尤其是史铁生九十年代后期,尿毒症的严重让他时刻等待着死神的降临。人的生命、疾病和死亡是一体的,所以存在主义哲学家、文学家才会反复书写死亡之谜,以至于把死亡当做一种美去描写。史铁生认为死亡问题追本溯源是一种哲学问题,他的思想内核与存在主义学说在价值判断上具有惊人的相似,但史铁生是从切身的荒诞体验上升至哲理沉思,后者则多半是在学理层面进行哲学的科学理性研究,二者最大的契合点在于把“自在”的存在视为无意义、毫无价值可言,唯有“自为”的主体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据此,史铁生得出的结论是存在的过程即存在的价值,凭依此理,他选择了以哲思小说文体表达自己对死亡困境的伦理认知。
透过史铁生笔下芜杂多态的死亡叙事,可以看到他在虚构叙事文本的同时也在书写自杀者的自救之道,作者笔下的人物心理历程有着很强的自传性质,拒绝任何形式非心理真实一直是史铁生文学艺术的基本原则。《务虚笔记》中残疾人C,《我的丁一之旅》中的史铁生、行魂,《死国幻记》中的“我”无一例外鲜明地体现了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写作寻求主体性复位,以写作勘破生死,以写作从内在心理建立生命的意义空间,克服虚无的歧途,最终把写作当做一种信仰,成功实现他不同于宗教皈依的宗教式精神自救道路。
史铁生克服生命存在的虚无主义,摆脱死亡即解脱的诱惑,用写作这种最能直击思想的方式自救。但史铁生思想的丰富意蕴不仅仅止于脱离自杀,重要的是向死而生,直面死亡困境,以死亡为主题进行文学创作,建构自己独特而颇具哲思性的死亡叙事伦理。他的突围有自身生活的突围,也有文学艺术上叙述方式的突破,在虚构文本中与死神对话。死亡非一次性动作,人的死亡是一部分衔接一部分,死是一个不断被建构的过程。正如“死”是一个延续性的进程被另一种偶然时刻成全,一个人的“生”也是一个延续性进程,但这个延续性进程被死亡进程逐渐缩短,所以活着就是与过去已逝生命分离的过程,活着更是要在过去、现在、未来中探求生命的存在合法性与合理性意义,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推崇的向死而生境界。
有人因此批判史铁生的作品沉浸在一种死亡的幽暗深邃之中,给人以消极、虚无之感,并找出证据,指出史铁生后期小说中弥漫着死亡的气味,如《务虚笔记》中女教师O的自杀,属于一种悲观主义的应对方式,不符合现代社会的伦理法则;《我之舞》中一对高寿老夫妻相约在公园殉情自杀;《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猜法》中女医生死亡之前的生命告别舞蹈。对于部分读者的误读偏见,史铁生在生前从侧面作答,他极力呼吁中国作家重视文学的精神内涵,即人本困境,因为文学的根来自对人本困境永不止步的叩问、存疑和阐释。首先,死亡是人本困境中最直面存在的一个话题,对于一个向死而生的作家自然是无法避开的书写题材;其次,死的“自由”权利命题值得进一步商榷。史铁生本人在叙事中无意对死亡自由作法律层面与社会道德体系内的争论,他的死亡叙事伦理观念冲击着读者和研究者既有的道德评价标准,但若将之放在整个当代文学史宏大背景中,他超前的思考也契合了时下直面人生困境的非虚构写作潮流。
二、自我放逐:自杀者心理探微
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迪尔凯姆在其代表作《自杀论》[5]中,谈到了一种被其命名为“利己主义”的自杀类型,他认为社会集体归属性越强的个体,越不会沉入自杀的虚无心境,而社会集体属性较弱的个体,则越容易在困境弥散的生活挫败中与正常心理运作受阻情况下产生自杀倾向。究其缘由,当死亡困境对个体生命造成压抑和持续性忧悒时,则个体与群体情感纽带的联结紧密性决定了采取自我救赎还是沉入自杀的极端方式。史铁生从生命真实体验出发,与迪尔凯姆的“自杀者”心理分析殊途同归。他以自杀未遂亲历者的身份警醒那些自杀者先活着试试;同时又以命运各异的虚构人物在小说叙事进程中探访死亡困境的谜底,试图揭示自杀者复杂微妙而不无悲凉色彩的寻死心理;更重要的是他以命运挑战者的姿态论证了自我救赎的可能性与必然性。自杀有违社会伦理规程,即便是社会允许的极少数自杀者,多半是以英雄或者殉道者身份结束生命,史铁生却在小说中向英雄主义的死亡观发起挑战,他认为自杀也是普通个体自由权利的一部分,即便他虔诚地为自杀者寻访另一条可行之路。在他为数不多却振聋发聩的死亡叙事中,密集的自杀者心理分析呈现出别样的哲思意涵。《毒药》中掌握了自杀权的斗鱼失败者,青年时期怀揣两枚毒药随时准备赴死,他以“活着试试”在虚无与信仰之间的断裂地带来回行走,最终与另一个自杀者结为伉俪,爱情、家庭的情感纽带使他克服了自杀心理。《午餐半小时》中数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残疾人希冀以撞车身亡的自杀方式获取一定意外赔偿,这样的自杀更多的是残疾人心中视自己为“家庭累赘”者的辛酸无奈。《局部》里的叛徒面对死亡威胁最终还是放弃了信仰,想以自杀来洗清自己的罪孽,但对爱人的牵挂还是让他把爱情与生命看得比政治信仰更高。囿于小说文本的叙事篇幅,史铁生对以上自杀者的心理分析略显单薄,直到他重笔刻画下女教师O的出场才最为深刻、全面地展示了自杀者的心理图景。
《务虚笔记》中女教师O的死亡事件主要关涉三个当事人:O自身,O的丈夫画家Z,医生F。史铁生是天生哲人,《务虚笔记》是他哲思之路的漫游,对死亡之谜的分析说明了他为生存找证词的坚持。先来看医生F的假设,在女教师自杀的第一现场,F是第一个赶到的医生,也是他宣布了女教师的死讯:“她已经做成了她想做的事情。”[6]作为一个自然科学范畴的医学人员,本该以医学角度研究自己的医学论文,但医生F观察的视角和探寻的目标远远超出物质世界的科学纯粹理性,这就可以理解对于女教师自杀之谜,他力排众议选择了两个系统层面的解释。第一,当一个人无法选择或者没有能力活下去,也没有欲望和能力投入爱情时,她的死则是由来已久的,是必然的抉择。第二,叙事者医生F让别的猜测者注意女教师O的遗言:“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选择你。”[7]医生F强调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强调的是存在差别的“这个世界”,由此得出医生F的第二个理由:对存在的差别与存在的虚无难以克服后的悲观心魂,直接加重了O的解脱之心。之所以用形而上的存在哲学来解答,在于医生F和女教师O的三次对话以及女教师与画家Z的一次辩论:第一次对话主要是争议普度众生的可能性;第二次对话转入爱是“优胜劣汰”的争论;第三次的讨论涉及就算是天堂也有差别的悖论话题。我们再把视角还原到画家与女教师就爱情与艺术关系的辩论:画家毫无悬念地认为艺术即高贵,强者即高贵,事业的高贵优于爱情的允诺。综合F、O、Z的对话我们总结出女教师的另一种绝望:首先,女教师O爱上画家Z毅然放弃善良的现任丈夫,这样的取舍让她明白存在者为了欲望而不得不舍弃弱者,她对丈夫充满愧疚之心,这是对平等愿望的失望;其次,没有差别的世界到底还是不存在的,就算是天堂也存在差别,也会有强弱、地位的不同,这是她对极乐世界的失望;最后,爱情的本质难免被别的事物替换,比如在差别中具有强者权力的那一方,这是对爱情崇高精神的失望、纠结。总括以上推论,医生F认为女教师O对爱情以及个体存在价值的现实困境无能为力,所以她选择以自杀结束自己无法接受的残酷事实——爱的虚无。于此可知,女教师O之死不是为了一般意义上的解脱或者迷信轮回,她对死亡已经不再惧怕,对爱情极度悲观,对存在价值无从认识,所以她“以死”来完成自己对虚无主义的回应。
从女教师O自我内心剖析,她自杀的理由其实是对存在意义的否定。史铁生通过哲思化的对白与人道主义的逻辑论证,就女教师是否能拒斥自杀重新获得活着的内在欲望,提出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他的看法其实是对女教师自杀动机的否定。不管女教师自杀的理由如何具有诱惑性,也不论F对她的死亡如何假设。在史铁生笔下,死是女教师自己的事情,她的死有着自身情感经历和认知方式的特殊性。如何给女教师找一个继续存活的理由,史铁生赞成《务虚笔记》中女导演N的观点。女导演N以爱情的追寻非爱情具体的“一次性实现”为逻辑出发点,她主张可以对一次恋爱或者是婚姻失去信心,但绝对不能把爱情等同于某个具体的实验。具体的个人结合只是爱情的某一次实现而已,爱情的存在是一个过程,而非一次性的欲望满足。据此,史铁生通过女导演的推演及其背后的生命价值表征把过程哲学融入了爱情场域。爱情的定义没有定论,爱情对于人生的意义不可替代,可爱情终究是爱情,人的欲望困境与爱情的矛盾无法避免,画家的欲望不在于得到女教师的爱情,他的初衷是对女教师的征服,以期达到自己在被仰望中建立的高贵者享受心理。征服式的爱情与强者逻辑联系起来,否定了爱情的纯粹性。女教师要的是纯粹的、不掺杂功利动机和世俗比较的爱情,这种爱情她自己就曾背叛过,继而产生一个爱情悖论:女教师在否定爱情纯粹性基础上追求纯粹的爱情,对爱的自由选择与纯粹爱情的矛盾是她自杀的深层心理诱因。她的爱情悲剧是一个爱情宿命,史铁生解释道:“所谓宿命就是无奈,所以我说是在悲剧的背景中做喜剧的演出,你不承认这种悲剧的背景,你是个傻瓜。”[8]女教师不是傻瓜,事实上她“爱的自由”与“差别的否定”足以证明她太过聪明,因而只能在悲剧中做一个悲剧演员。
三、自我救赎:超越死亡困境
与女教师O以自杀来实现自我生命的放逐不同,史铁生还设置了诸多通过自我救赎超越死亡困境的求生者。比如《毒药》中手握毒药的老人、《务虚笔记》里寻找情人的诗人L等。死亡困境是一种与生相伴的终极困境,死亡内化于存在者生命之中,如何直面死亡困境则显出追问者如何看待人的生存意义和终极价值,史铁生则主要是在勘破生存悖论谜底的基础上昼信“基督”夜信“佛”,然后借助文学的悲剧精神将读者与叙事者导向生命的价值构筑与形而上的神性探索。
勘破死亡悖论的谜底是史铁生竭力超越死亡困境的第一环节。悖论是哲学常用的思辨方式,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寻求意义的过程就是接近死亡的征途。现实生活存在许多无法摆脱的悖论,残疾与疾病让史铁生对死亡的思考极其深入细致,促使他对这些悖论进行文学的倾诉:“面对死亡困境,人皆有话可说,而倾诉这些话的最为方便的去处,莫过于文学。”[9]因写作而活着的史铁生在他的创作文本中不惧叙事风格的抽象思辨,提出生死之间的两个悖论问题,以期勘破人生悖论的谜底,从而获得超越死亡困境的存在意义和思辨精神。首先是目的悖论:“目的虽空,但必须设置。”[10]对死亡的恐惧来自对死后一切皆空的困惑,既然死亡会带走所有物质实体,那么人存在的目的岂非为空?史铁生给出的答案是:目的是一个空设坐标,人生只是一段实在而荒诞的存在过程。因为如果不信目的为真,则容易无所希冀、浑浑噩噩,主体处于空虚混沌状态,与猿鱼犬马无异。如果我们不明白目的的兑现终究“为空”,最终难逃绝望的悲鸣,既无缘享受为目的拼搏的过程,又不能在面对死亡时保持淡然处之的静观平和。其次是命运悖论:“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11]史铁生在《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把命运视为一个谜底即谜面的“谜”。存在是虚无的、荒诞的、偶然的毫无意义可言,人是被无缘无故抛入这个混乱朦胧而虚无的世界之中,命运神秘莫测。死亡也是人的一部分,死亡不过是生命中最后一个悖论而已。
如果说他勘破“死亡悖论”的叙事具有哲思性寓言意味,那么昼信“基督”夜信“佛”则凸显了他在宗教与哲学之间掘进的深度。“根据基督教义,灵魂不死,人不必担心他要到哪儿去,死不过是一具偶然的肉身的泯灭。”[12]史铁生谙熟《圣经》典故,也对佛教义理十分熟稔,他将二者对死亡的超验设想统摄在人本困境的理性思索下,在与死神周旋数十年后,史铁生把死亡看成了一件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猜法》中女医生自杀之前惬意地预备,似乎把死亡看作庄严而美丽的生命告别仪式,她在沐浴、舞蹈、吸烟、梳妆,之后安详死去,迥异于暴力美学过度渲染、铺陈死亡的血腥残酷,这里的生命结束方式有了死亡美学的格调。此时的史铁生对死亡的迷恋和赞美,兼有自相矛盾的心理纠葛,因为在现实世界里死亡不会因死亡美学的悲剧演绎而轻易得到超越死亡的密匙,同样的困境心理在《我之舞》《局部》《宿命》中反复出现。到了《务虚笔记》他对死亡的态度已经突破无畏层次,进入以信仰欲望超脱死亡困境的信仰境界。《昼信基督夜信佛》一书中阐述了他博大深远的信仰理念,这里的“基督”与“佛”和基督教与佛教体系中的绝对精神存在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宗教是一种“教派”组织,宗教式的信仰是一个非理性持恒概念,前者把人纳入神的拯救范围,是仰赖神的恩赐;宗教化的信仰则是人主动接近非理性的精神谜底,是自我拯救。他认为“基督与佛法的根本区别,集中于一个‘苦’字,前者信苦难是生命永恒常态,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欲以成佛远离苦难,故而虔敬‘往生’”[13]。史铁生哲思文本中,包括死亡在内的多重困境是世界构成的必然因素,不得不生存于其间而又无法摆脱它,这正是人的根本处境,所以“只有过程哲学才是真正勘破生死真相之后所作的最具思想深度的理性选择”[14]。故而他以佛家“万法归宗”与基督“不见而信”去构建属于自己精神栖息的神庙。可以说,昼信“基督”夜信“佛”真正地展露了史铁生“高于道德价值”[15]的价值取向。
基于以上两种自救之路,他还致力于以文学的悲剧精神对抗死亡困境,这也是他“向死而生”的叙事伦理中最精粹的部分。西方有学者认为中国文学向来没有真正的悲剧思想,暂不论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视为悲剧中的悲剧,单就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中便出现诸如路遥、张承志、史铁生等擅长悲剧小说的抒写者,而史铁生用他生命的深度与精神的广度及其文学的厚度,将现实世界与信仰世界整合为一体,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他用行魂的孤独演绎出悲剧精神的崇高气质,反驳了中国无悲剧的谬论。观其《我的丁一之旅》,丁一之死有了更为崇高的悲剧意义。整部小说的叙事线索就是相互寻找象征爱情的行魂,行魂伴随着丁一成长,与他有着契合之处也有魂器抵牾。丁一之旅满是诱惑的陷阱,尤其是关于神圣爱情的寻找之路,行魂处处碰壁,因而行魂让丁一记住爱情之旅的箴言。第一条箴言本身就是爱情的不确定与多义性的反映:“惟当你找到夏娃你才能认出她不是别人,在此之前她与别人毫无二致。”[16]在爱情的告诫中其实已经埋下了危险的信号,因为爱情靠自己与另一个人共同实现,在此之前爱情的对象是“别人”。如何从芸芸众生中准确识别出爱情的对象,这种识别没有已知的、确定的规律可以遵循,因此缘故,爱情来临之前的每一次寻找都隐藏着极大的失误。无疑,史铁生给丁一设置了一系列失败的寻找路径。
及其年岁稍长,丁一愈发变得冲动,忘记了行魂给的三个忠告,与女子“冷冷”偷食非爱情的禁果,还因偷窥女人沐浴被冠以流氓称号。“文革”期间,遇到了“依”,他却为求自保背叛了“依”,造成“依”的父亲流放边疆。终于与秦娥热恋,行魂在秦娥的谈话中觉察到了夏娃的存在。二人约定互相的关系如同戏剧只在夜间实现,后来丁一认为爱情既然是美的为何要把它“限制在尽量小的范围里呢?”[17]于是,失恋的吕萨加入了丁一的戏剧:三人在夜晚上演“空墙之夜”,实际上就是违背社会伦理的三角性爱或者虐爱关系的戏剧实现。最终秦娥为了女儿不得不回到前夫那里,吕萨也重新希冀与秦汉的爱情,丁一旧病复发,在绝望痛苦中凄然逝去。一段行魂之旅就此因为爱情范围的扩大和理想的不现实而终止,给人以悲怜厚重之感。史铁生在给胡山林的书信中解释了丁一之旅为何以悲剧结束:“这种美丽的妄想背离了自由原则,演化到成了强权与专制。”[18]丁一的爱情悲剧是他爱情权力扩大的结果,我们每一个有爱情权力扩大欲望的主体都与丁一相似。关于丁一,只不过是我们潜意识里的一个隐秘性欲望,正因如此,我们在阅读丁一之死时才会有扼腕叹息的怜悯之情,之所以会怜悯是因为“这种人和我们差不多,正因为与我们差不多,所以,我们自己也有那种怕自己因犯小错误而招致大祸的恐惧”[19]。
从目的论出发,行魂的“丁一之旅”失败而终,丁一未能实现与夏娃的盟约。丁一的非理性实现精神与行魂的理性现实考量同样具有审视的必要,这种多声部的复调式精神斗争在《我的丁一之旅》中得到了一次完整、严肃而彻底的揭示。透过悲剧背后的死亡困境书写,史铁生引领读者由小我走向大我,由死亡的荒诞恐惧走向存在价值的肯定与追寻,在绝望、虚无中获得生活的信念,获得对人类生存的悲壮思索,生命的悲剧精神是史铁生作品的基本品格:“它把我们带入另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思的世界。”[20]他不避哲诗化小说的晦涩、玄奥,立足现实而又超乎现实,得到空灵境界,最后作用于现实——以过程即目的作为超脱。对爱愿、信仰的持恒阐述,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以行魂之旅演绎出悲剧的崇高精神,更进一步强化其困境伦理书写与困境突围的可能性。斯人已作古,或许无限接近死亡困境的精神谜底,就是无限正解了史铁生的终极追问,每一个杰出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问题意识,对史铁生而言,他的问题就是证明神性的存在和爱愿的伟大。重读、研究史铁生小说中的死亡困境,正是在死亡困境中重构我们个体的完整人格和存在价值,并借此抵御虚无主义对生命本真的侵蚀与异化。
注释:
[1] 参见史铁生:《务虚笔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此处所言的女教师O及随后将展开论述的医生F、女导演N等都是符号化的人名借指。
[2]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77页。
[3] 史铁生:《我与地坛》,《我与地坛:纪念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3页。
[4] 胡河清:《史铁生论》,《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3期,第21页。
[5] [法]埃米尔·迪尔凯姆:《自杀论》,渠东、汲喆译,北京:台海出版社,2016年。
[6] 史铁生:《务虚笔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19页。
[7] 史铁生:《务虚笔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477页。
[8] 史铁生:《宿命与反抗》,《理论与创作》1997年第2期,第35页。
[9] 陆杨:《精神分析文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8页。
[10] 胡山林:《极地之思 史铁生作品解读》,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14年,第80页。
[11] 史铁生:《务虚笔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405页。
[12] 李海音:《以神性为根基的“人”——论史铁生的基督人学观》,《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2期,第61页。
[13] 史铁生:《昼信基督夜信佛》,古耜主编:《2012年中国思想随笔排行榜》,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8页。
[14] 胡山林:《对人本困境的思考——史铁生创作的中心主题》,《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4期,第107页。
[15]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涂又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7页。
[16] 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84页。
[17] 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321页。
[18] 胡山林:《极地之思 史铁生作品解读》,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14年,第348页。
[19] 程孟辉:《西方悲剧学说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4页。
[20] 梁鸿:《史铁生:残障生存与个体精神旅程的哲理叙述》,《北京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