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道路”论
2020-01-16刘宁
刘 宁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陕西西安,710065)
“柳青道路”是中国当代重要作家柳青扎根陕西长安县十四年创作生活的学术总结、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概念和理论。它继承延安时期知识分子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要求作家必然要有自己的生活基地,以人民为中心,在社会实践中进行主体精神塑造,通过创作实现自己的文学人生和对现实主义艺术探索的宏大目标,从而以文学参与到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中来。“柳青道路”具有五副面孔、三层意蕴,在其产生六十余年里经历不断被阐释、论辩的命运,长时段牵引着社会主义文学发展的时代命运和历史起伏。如今,当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高扬“人民文学”旗帜之际,“柳青道路”的内涵和价值愈加凸显出来,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学术生命的根基在于对时代问题作出及时且具学理性的积极回应,本文正是在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学发展背景下,对“柳青道路”的历史钩沉和现实思考。
一、“柳青道路”的提出、构成与论辩
1952年5月24日下午,柳青告别北京踏上西去的火车,从而开启他长达十四年的长安生活。9月1日柳青到陕西长安县任县委副书记,立即参加县委正在举办的互助组长培训班,并熟悉全县情况。9月下旬,同长安县委工作组一起深入农村,参加基层互助组的整顿工作,同时跑全县各区、乡,全面了解情况。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1967年1月1日早晨,一伙人闯进长安县皇甫村的中宫寺将柳青的家几乎洗劫一空,柳青被关进牛棚,随后,他的妻子马葳也于1967年2月13日带着孩子们把家搬到西安市小南门外大学东路一条小胡同的简易楼上,从此,柳青结束了他文学创作道路上最光辉的“长安十四年”,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被称为“柳青道路”。
“柳青道路”是柳青扎根乡村十四年创造出来的当代中国作家生活和文学创作道路,在历史发展中形成并凝结为中国当代文学重要概念和理论,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草创于1943年至1945年柳青在陕北米脂下乡做文书时,此时柳青接受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经历米脂三年社会实践,刚走上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1952年至1967年的“长安十四年”是“柳青道路”形成与成熟时期。1978年至1982年间,胡采、刘建军、蒙万夫、阎纲等评论家纷纷撰文阐释柳青的生活与创造道路,其中西北大学的刘建军、蒙万夫两位学人发表的《柳青深入生活的道路》一文中首次将“柳青道路”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一个重要文学概念和理论提出来。在他们看来:“现在,一提起柳青的道路,人们自然会联想到选择一个固定的生活基地,安家落户,长期扎根,就是这位作家获得不平凡成功的值得人们仿效的生活和创作道路。”[1]“柳青道路”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作家继承延安时期知识分子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对自己的生活和创作道路所做出的新选择。它要求作家在马克思文艺理论指导下,必须要有自己的生活基地,并长期扎根在那里生活、学习,参加社会实践活动,从生活中汲取创作素材,坚持写实主义,从而创作出人民喜闻乐见的优秀文艺作品。“柳青道路”承载着人民作家在生活中如何进行主体塑造,人民文艺如何处理好政治与文艺、生活与艺术关系,从而发挥社会文化建设功能的内容,构成如下:
首先,“柳青道路”是作家的生活道路。这种生活道路是一种生活方式,包括个人生活和社会实践活动。新中国成立后,柳青不甘心做一名新生活的旁观者,“他决心到人民中去!到新生活中去!在新生活诞生的时刻,贡献自己的力量”[2]。1952年柳青及其家人搬到陕西长安县皇甫村,散文集《皇甫村的三年》、中篇小说《恨透铁》,及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第二部都是在皇甫村的中宫寺里写出来的。在“长安十四年”蹲点,柳青需要一个点去了解关中农村,掌握当时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合作化事业,为此他必须深入乡村生活。初至皇甫村时,柳青穿着背带裤、皮鞋,和农民之间有隔阂,不久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改变了装束,头上裹着毛巾,身上穿着对襟大褂,脚蹬布鞋,打扮得像关中农村老汉那样。显然,柳青想通过接受农民的生活方式和农民融合在一起,从而获得农民的生活感知,掌握农民说的方言土语,体味农民面对巨大生活变革时而产生的复杂心理。
柳青生活道路另一构成是社会实践活动。柳青在皇甫村的社会身份是村党支部副书记,作家身份对外是保密的。从1952年他就开始帮助王莽村农民建立全县第一个合作社,参加党在过渡时期的群众运动,向农民宣传组织起来的好处,多次参加党团支部大会、全村干部会、妇女代表会、老人座谈会,参加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建社工作。1950年代的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第一步为互助组,劳动力入股,但农民个人保持土地和其他生产要素的所有权;然后是低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生产性财产这时由集体控制,但每个农民根据他拿出的土地、工具和牲畜的多少分红;最后是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这时取消分红、严格地按劳取酬”[3]。柳青全程参加了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长安十四年”是柳青以社会生活积极参加者的身份,全身心地投入这场要把绝大多数中国人置于社会主义组织形式之下的社会和制度改造的伟大工作中,即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最核心的政治生活中,并以文学深入参与整个社会改造运动,为此,柳青已做好充分生活准备。
其次,“柳青道路”是柳青探索中国农民命运和生活,实现文学人生的道路。柳青扎根皇甫村,《创业史》是1950年代—197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柳青站在历史高度,从中国社会最广泛、最基层的群体——农民生活视域思考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问题,紧扣时代最敏感脉搏,捕捉到社会转型时期最核心问题。《创业史》不仅传达时代最强音,而且折射作家从历史运动和社会发展中观察、反映生活,以思考农民生活道路作为自己艺术探索的目标。柳青正是“通过文学世界的再现及其艺术感染力,使读者形成对现实世界的总体性认知,并将文学世界所提供的理念、思想转化到个人的行动实践之中,从而践行文学改造世界的功能”[4]。
再次,“柳青道路”是中国作家开创广阔的现实主义创作的道路。柳青以深入乡村生活、积极参与农村合作化运动,以写实主义文学范式探索中国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塑造当家做主的新农民形象。自1959年《创业史》发表以来,六十余年无论面临怎样的争议、论辩,《创业史》的史诗性写作、对生活整体性完美的艺术把握、扎实的写实主义风格都使柳青在中国当代文坛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柳青生活过的陕西,路遥、陈忠实,包括贾平凹等一大批陕西作家前赴后继地走“柳青道路”,他们毫不隐讳地承认柳青是自己的精神导师,《创业史》对其深远的影响。路遥讲:“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5]陈忠实也说:“柳青的一生,不单是作为作家的一生,而且是社会变革的直接参与者。”[6]这些作家继承柳青深入生活、为农民写作的道路,接受柳青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和手法,以历史概括、远景、典型人物塑造和丰富的日常生活书写,探索中国农民命运和生活道路,形成鲜明地域特色和史诗性创作追求,开拓出一条现实主义广阔道路。
无疑,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有一道不可小觑的文学风景,那就是自1950年代柳青开创“柳青道路”以来,六十余年来在不同历史时期它遭遇不同历史起伏,不断引起论辩的境遇。第一次辩论是在1960年代,论辩的核心问题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典型性与批评现实主义的真实性之间的辩论。1959年《创业史》初次发表,冯牧、李希凡、姚文元、朱寨、阎纲等当代文学领域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纷纷撰文,对柳青及其《创业史》论述,最引人注目的是柳青与当年还是青年学者的严家炎围绕《创业史》主人公梁生宝与梁三老汉二者形象塑造的优劣问题展开激烈论辩,事实上,这个问题是左翼文学内部捍卫《讲话》精神一派与坚守“五四”传统一派的斗法。第二次大辩论是在1978年至1983年,因为此时我国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而引发《创业史》里描写的合作化道路和“柳青道路”是否具有合理性的论辩。1982年《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创业史〉写作基地为何由富变穷?》的文章,率先对《创业史》发难,《〈创业史〉中梁生宝的生活原型由富变穷记》一文也表达对柳青描写的合作化事业所具有的历史合法性的质疑。几乎同时,1983年刘思谦的《建国以来农村小说的再认识》一文对以《创业史》为代表的农村合作化小说做了一定程度的肯定,而胡采、刘建军、蒙万夫、牛运清、黄济华等评论家先后对柳青的生活和文学创作道路做了深入阐述,“柳青道路”概念也是在这个时候确立的。第三次是在“重写文学史”思潮中,“柳青道路”再次引起争论,论辩的核心是以《创业史》引发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标准由政治准则向审美性尺度转变的问题。1988年《上海文学》开辟“重写文学史”专栏,宋炳辉的《“柳青现象”的启示——重评长篇小说〈创业史〉》吹响了19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原则由政治准则向审美标准转型的号角,而此时,罗守让以《为柳青和〈创业史〉一辩》一文奋起反击,罗文对宋文驳论三条中,其中有两条围绕“柳青的生活和文学道路”即“柳青道路”而展开。在当年“重写文学史”者的眼中,“柳青道路”是阻碍中国当代文学从注重政治意识形态向提倡纯文学转变的绊脚石,也因此在“重写文学史”思潮倡导者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柳青及其《创业史》全部被清理了。随着1980年代后期形成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思维模式发展成为1990年代文学史研究和书写中的惯性力量,在1990年代的“再解读”思潮中,李扬的《抗争宿命之路》《50—70年代经典文本的再解读》、余岱宗的《被规训的激情——论50、60年代的红色小说》等著作重新对“柳青道路”进行“再解读”,这种以西方现代文化理论为批评武器的文本阐释方法形成具有浓郁政治意识形态的西方文化思潮。为了匡正这种西化思潮和抵制市场经济带来的消费文化,1990年代我党提出弘扬主旋律的文艺政策,到2014年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成为新时代中国社会主义文艺的纲领性文件。总书记的讲话提及“柳青道路”,肯定柳青在“长安十四年”的深入生活,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道路,成为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重构人民文学的重要思想内涵,这个时期,“柳青道路”虽没有引起文学界激烈辩论,但潜在地存在西方文艺理论与本土文艺政策之间的暗自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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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柳青道路”在中国当代文学六十年跌宕起伏的论辩现象,显示出政治意识形态和时代精神对中国当代文艺的深远影响,折射出文学作为社会生活反映,上层建筑中的意识形态之一,总会成为新时局、新美学原则来临前被评判的标靶,围绕着它潮流涌动。
二、“柳青道路”的五副面孔与三层意蕴
“柳青道路”概念的复杂性还在于,在柳青及其文学研究七十余年中,“柳青道路”并非以一张面孔出现,而是存在多副面孔交替出现,甚至出现重沓而来的现象。形成初期,柳青曾将自己的生活和文学实践命名为“柳青的生活方式”。在柳青看来:“作家生活方式应当是多种多样的。但是我的生活方式也不是错误的方式。它是唯一适合我这个具体人的生活方式。”[7]1978年在《生活是创作的基础——在〈延河〉编辑部召开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柳青提出“生活的学校,政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著名的“三所学校”论[8]。这是作家对自己生活和创作道路高度理性的概述,是柳青文艺理论核心,也可谓是“柳青道路”的第二副面孔。“所谓生活的学校,就是毛主席在‘讲话’里说:深入生活,改造思想,向社会学习。这是文学工作的基础。”[9]也就是要想写作,就得先生活。“生活的学校是作家最基本的学校。在实际生活的感受、形象记忆和形象思维的一整套艺术创造的过程中,登高要有个基础。生活好比一楼,作家的全部推理、比较、综合和概括工作,都通过作者感受过的生活形象来开始来进行,而不是通过调查统计来的抽象材料去进行(当然也有帮助)。”[10]“政治的学校”在柳青那里有时会表述为“革命的政治内容”。柳青认为作家不仅要阐释和演绎党的政策,也要站在与国家政策制定者的同一高度来理解合作化运动的历史意义,对社会发展和人的历史存在做出更科学的把握。“艺术的学校”就是作家要用丰富的生活细节展示艺术描写的密度和强度,呈现作品的巨大幅度,依靠典型化、整体结构和情节描写全面安排作品、层次,从容不迫地进行作品布局。
“柳青道路”的第三副面孔是“柳青现象”。1988年宋炳辉揭开“重写文学史”思潮帷幕时的标题是《“柳青现象”的启示》,1996年温宗军的《柳青现象:两极的批评及其反思》,2011年赵学勇等的《经典的剥蚀:“柳青现象”的学术叙述及反思》,2016年吴进的《柳青现象与深入生活》皆将“柳青现象”作为关键词论述。“现象”是研究者针对中国当代文学及其文化事件的理性概括,常使用“某某现象”方式表述,“柳青现象”一是《创业史》引起的广泛讨论,二是“深入生活”方式也应该引起学人广泛注意。较之“柳青道路”内涵更宽泛的是,“柳青现象”包括“柳青道路”在当代中国文化批评语境里此起彼伏的肯定与否定的论辩境遇。这些学人争论不休的是:“柳青道路”涉及政治、生活、文艺诸多问题,随政治时局沉浮,文本品评准则跌宕,生活内涵变化而不断起伏。
“深入生活”是“柳青道路”第四副面孔,也是最复杂的一面。20世纪以来,理论生产的趋势已经转向生活世界,如何理解生活世界,如何思考、判断和想象日常生活领域,一直是西方思想界的重要课题。从胡塞尔、许茨、海德格尔到卢卡奇、赫勒、列斐伏尔、德赛都、居依·德波以及法兰克福学派学人、英国文化研究者,乃至后马克思主义者,都在不同层面、不同角度对生活世界和日常生活领域进行深入思考。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政党领袖提出的“深入生活”是口号,也是概念、理论,更是实践,是作家体验生活、搜集材料的创作方式,思想改造的过程,文学批评的尺度。2016年段建军的《柳青的社会参与意识与生存探索精神》一文论及柳青“深入生活”的视角,一方面是向外的柳青个体生命的扩大,另一方面是作家向内的精神追求,这样的研究使我们深感“柳青道路”带给中国当代文学欣欣向荣的生命样态和情绪。
人民文艺是新时代“柳青道路”第五副面孔,也是最新、最有意蕴的。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重点以柳青深入生活为例来论,一时之间,“柳青道路”成为新时代中国文艺界高度关注的话语,贺桂梅、程光伟等学人皆有深论,2016年柳青女儿刘可凤的《柳青传》一书全面描述柳青的人生、生活和创作道路。毫无疑问,柳青所走的道路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创作道路,是深入生活的典范,是社会主义文学典型,显现出在继1950年代—1970年代我党提出“人民文艺”六十年后,新时代党的领导人高扬起这面旗帜。
“柳青道路”向内还蕴藏深邃的思想内涵,分三个层面。首先,“柳青道路”蕴含的是作家主体塑造话语。如何塑造作家主体是20世纪中国左翼文学实践的核心问题,涉及人民大众的感情养成,抑或表达为《讲话》中所谈及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问题。人民作家要获得人民大众的感情,就要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才能真正树立以人民为中心的创造导向。这是精神世界的塑造,也是人民情感的培养。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世界与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曾是那么不尽相同。现代文学在城市诞生,20世纪以来,中国作家的思想感情经历“五四”时期泛神论的宇宙憧憬和人生感伤、生命况味,却充满对人生积极美好的希冀。1930年代的革命浪潮和抗战烽火使中国作家感情愈加细腻、复杂、多样化。如果说“五四”一代的作家高喊“劳工神圣”,赞美人力车夫,但最终还是与大众有隔阂,1930年代的左翼作家虽已开始描写工农大众,但是他们本身并没有真正融入大众的生活中。柳青出生于1916年,米脂三年开始走进农民生活,“长安十四年”养成了作家的才能、气质和风格。在柳青看来,作家的才能是洞察力、记忆力、想象力、概括力、表现力,而“文学才能的绝对因素是实践的锻炼”[11],即作家在实践中增添见识、扩展眼界、提高认识、人格养成。
其次,“柳青道路”创造了作家以人民为中心的文学人生和参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路径。柳青的生活道路所要达到的目标有两个:第一是,经过长期深入生活,写一部能反映社会生活广阔性和各阶级人物心理特征、历史发展趋势的文学作品来,《创业史》便是这个目标的结晶。第二是,实现自己以人民为中心的文学人生。文本是思想存在的物质样态,柳青所要实现的是以文学为载体的自我人生最高价值——自我实现。这是一个人对自己最高的精神追求,而对社会来讲,柳青的文学是社会主义文学的有机构成,社会主义文学又是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社会主义文学是在实现共产主义这个远大目标指导下的社会主义实践活动,为此,中国当代社会主义文学继承延安时期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服务”的二为方针,在1950年代—197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提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二为方针。中国作家总是有深重的以文学创作参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中的使命意识,柳青所开创的文学人生道路是优秀的文学遗产,被后辈作家学习传承。
再次,“柳青道路”开创了广阔的现实主义艺术道路。为此柳青深入论述“细节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这两个概念。
细节的真实就是生活的真实,就是作品关于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时间与空间的关系的描写真实,关于行动、言语、景色、音响等等客观事物在人的生理上和心理上反映的描写也真实。真实就是逼真,就是入情入理,使读者感觉到作品里所写的一切,如像现实生活里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令人那么愿意接受,简直找不出什么漏洞来。……所有这些社会特征、心理特征和生理特征,都带着生活的具体性。艺术描写如果缺乏这些具体性,或不符合这些具体性,就不能给读者造成生活的气氛,就是缺乏生活真实。[12]
柳青在其著名的《美学笔记》里深入讨论“生活的真实”与“细节的真实”两个概念的关系。在他看来,先有细节的真实才会产生生活真实的感觉。前者是文学艺术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后者则是读者阅读这些作品时所感受出来的,而这种感受是参照真实的生活情境所感知,故此,才称之为生活的真实,也就是真切的生活;反之,要想获得艺术中的细节的真实,就要对生活有深入的了解,或者说在生活中积累大量、丰富生动的感性经验,拥有强烈的生活感知。为此,柳青从生活中提取声音、气味、色彩、味道等各种要素,使我们在《创业史》文本里能够感受到:梁三老汉在地头哭童养媳的悲伤,梁生宝进终南山砍竹时脸上留下竹子划破的划痕,有万丈母娘与生宝母亲拉家常的亲切对话,这些温暖、细腻的日常生活细节描写构成《创业史》这幅社会生活画卷中最珍贵、最丰富的文学性,映照着作家长期深入生活的扎实性。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柳青是陕北吴堡人,1952年来到皇甫村时才开始接触、学习关中方言土语,这些后来都呈现在《创业史》的人物对话描写里,地方语言的运用极大地增添了作品的生活气息、现场感和地域特色。细节的真实还在于马克思主义文论所强调的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柳青在讲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时,强调个性中蕴含共性,主张“文学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也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通性”[13]。
柳青文艺思想深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影响,他将政治意识形态、历史内容与艺术特色融合起来的文学创作,深入探索中国农民的历史命运和生活道路,为实现这一目标,他深入皇甫村生活长达十四年。柳青的生活态度要求自己必须使作品呈现细节的真实,而细节的真实是奠定在长期的生活积累之上的对真实的细节进行概括、提炼,力求从历史发展运动和脉络中反映出现实生活的状况,为此他赋予《创业史》玫瑰般的理想主义色彩。读者可感受到小说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而巨大的历史洪流是由绵密如织的一针一线的细节的真实描写呈现出来的。
三、“柳青道路”与中国当代社会主义文学的历史起伏
“柳青道路”以一位作家而命名,有意味的是,这位作家的生活和文学创作道路却折射出中国当代社会主义文学的时代命运和历史起伏。在笔者看来,社会主义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构成。1957年,周扬在第三次文代会上所做的《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道路》报告里提出社会主义文学概念。社会主义文学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实践相辅相成发展,具有强烈政治意识形态特性,表达人们在重大政治事件和社会变革中的深刻认识,表现人们对革命理想主义的情感认同与社会主义实践过程的不懈追求精神,彰显平等主义、劳动价值、集体主义,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和方法。
“柳青道路”是1950年代—197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中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产物,而这个时期,正是中国社会主义文学发展的高潮。周立波回到家乡湖南深入生活,写出了《山乡巨变》,赵树理回到故乡山西,创作了《三里湾》。这两部小说与柳青的《创业史》都是反映波澜壮阔的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代表作。这三位作家都以回到故乡农村的生活场景里,深刻体会合作化运动,“柳青道路”虽以柳青个人命名,但是具备那个时代的代表性与示范性。《创业史》以正在农村发生的史无前例的社会主义合作化叙事,表现出中国农民面对巨大社会政治事件时,以梁生宝为代表的社会主义新人们信心百倍地加入社会主义事业中,以梁三老汉为代表的中间人物虽然犹豫彷徨,但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为了表现好这种历史发展趋势,柳青调动深入生活所获得的一切资源,运用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再现出历史场景和时代主流。柳青是位始终自豪自己中国共产党员身份的作家,甘愿将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为此,《创业史》充分发挥社会动员作用,呈现出社会主义文学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事业服务的自觉性。
然而,到了1980年代,“柳青道路”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前后遭遇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社会主义文学从高潮走向低谷。众所周知,中国的1980年代是一个异常复杂的时代,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农村政策发生巨变,柳青在“长安十四年”深入生活创作出的反映合作化运动的《创业史》遭到很大质疑。然而在1980年问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里编者给予柳青一章内容叙述,第一节“生平和创作道路”即是论述“柳青道路”的。可见,“柳青道路”在这部以1950年代—1970年代文学为主体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所占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这是因为1980年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还是采取了1950年代—1970年代文学评判的基本原则。毋庸置疑的是,1980年代是一个亦新亦旧的时代,此时各种新思潮风起云涌般进入正处于改革开放中的中国,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不仅“告别革命”,还面临着转型问题。1980年代形成的以“人的文学”为核心的文学话语构造显现出片面性,文学评判的标准从政治开始转向审美,研究从外部转向内部,很快1950年代—1970年代的社会主义文学被视为政治意识形态干预文学的典型例证,各种现代主义思潮令中国作家眼花缭乱。1988年掀起的“重写文学史”思潮以对柳青、赵树理、茅盾、丁玲等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的批判,意味着将开启当代中国新的文学形态,到1999年陈思和主编的《当代中国文学史教程》中柳青及其《创业史》被踢出,社会主义文学暂时陷入低谷之中。然而,“柳青道路”的继承人路遥仍然坚持柳青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和手法,坚信日常生活能够演绎出巨大的时代内容。
1992年市场经济在中国确立,消费文化兴起,在1993年“再解读”思潮下,1950年代—197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文本重新被解读,同时1990年代我党所倡导的“弘扬主旋律”的社会主义文艺也在崛起。以唐小兵、李扬等为代表的学人掌握着西方现代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精神分析、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各种文化理论,他们对1950年代—1970年代文学文本,并扩大到电影、版画等其他艺术进行“再解读”。所谓“再解读”思潮为重新理解20世纪中国左翼文学与文化,尤其是1950年代—1970年代的社会主义文学提供新的研究视野,柳青及其道路自然也在“再解读”的行列里。与此同时,1990年代“弘扬主旋律”党的新文艺政策兴起,这一文艺政策强调社会主义文学是我国精神文明的有机组成部分,突出党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加强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彰显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体现党和国家对文艺的宏观调控及导向把握。新世纪以来,“柳青道路”研究也与底层写作研究结合。1990年代中国城市化进程的迅猛发展,导致大批农民进城务工,因此新世纪以来,有关农民工这一阶层的底层写作越来越繁盛,对其研究也逐渐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热点之一。底层写作带有鲜明的左翼文学特色,段建军的《柳青的底层写作——以〈创业史〉为例》将1950年代—1970年代与新世纪文学连缀起来审视,从而弥合了1950年代—1970年代的社会主义文学与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之间的断裂状态。
新时代“柳青道路”引领中国作家深入生活,积极创建新时代社会主义人民文艺。2014年《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纲领,党的领导人倡导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致使“柳青道路”焕发出新的光彩,彰显出新的意义。如果说在1950年代—1970年代、1980年代文学中尚存在“人的文学”与“人民文艺”之间的断裂状态,那么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学作为社会主义文化中最生动、最具个性的文学形态,在多元共生的文学格局下,以中国精神为灵魂,主张“五四”文学的人性彰显与1950年代—197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的社会性融合统一。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学较之延安文艺、1950年代—1970年代文学有崭新的内涵。它是在经历20世纪中国文学从“五四”“人的文学”到延安时期的工农兵文艺转变,到1950年代—197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倡导的人民文艺,又经历从新时期文学回归到“五四”文学的人性上来,既突破“人的文学”的写作空间,也丰富了“人民文艺”的人性内涵;既拓展了“人民文艺”的“人民”内涵,也避免了“人的文学”对“人”的抽象化,从而使“人民文艺”与“人的文学”在更高层次上的辩证统一。
注释:
[1] 刘建军、蒙万夫:《柳青深入生活的道路》,《文艺研究》1981年第3期,第49页。
[2] 蒙万夫,等:《柳青写作生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25~126页。
[3] [美]麦克法夸尔、费正清:《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 上卷 革命的中国的兴起(1949—1965)》,谢亮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02页。
[4] 贺桂梅:《柳青的“三所学校”》,《读书》2017年第12期,第155页。
[5] 路遥:《路遥文集》第2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32~433页。
[6] 陈忠实:《陈忠实文集》第6卷,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年,第204页。
[7] 蒙万夫,等:《柳青写作生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77页。
[8] 柳青:《柳青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9页。
[9] 柳青:《柳青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30页。
[10] 李孑:《柳青的有幸与不幸》,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页。
[11] 柳青:《柳青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94页。
[12] 柳青:《柳青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7页。
[13] 钟敬文、启功:《20世纪全球文学经典珍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