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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音字母制定中的核心争议与历史反思

2020-01-16

关键词:读音统一语音

刘 晓 明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中国古代没有专门的记音工具,勉强借助意音体系的汉字行使记录汉语的职能,但拘泥于直音、譬况、读若和反切等有限手段,汉字的记音功能有限。随着语音的历史演变,其先天的缺陷与不足也愈发明显,传统记音方式面临无法规避的严峻挑战。记音工具的缺失直接制约了汉语共同语的推广范围与现实效率。千百年来,汉语共同语语音基本上统一于“读书音”层面,是相对模糊和笼统的,共同语从未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国范围普及。清末民初,教育普及与国语统一的呼声日趋高涨,亟需一套科学严谨的记音工具,注音字母由此应运而生。作为中国第一套法定拼音方案,注音字母在制定过程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参与制定工作的“读音统一会”人员身份混杂,水平良莠不齐,思想意识各异。他们出于不同的立场与视角,围绕语音标准和字母形式等核心问题展开了持久且反复的辩争,折射出当时特定时代背景下传统语言学向现代语言学转型过渡期的深刻矛盾。

一、国音标准的激烈争议

注音字母的制定和推行是一项意义重大的语言规划事业,须官方权力机构与民间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1912年5月,蔡元培出任民国政府教育总长,倡导制定注音字母,并举荐故交吴稚晖担任总指挥。同年7月,吴稚晖召集相关人士展开前期筹划工作。8月,民国政府教育会议通过《采用注音字母案》,注音字母制定工作正式展开。注音字母包括音与形两个部分,即语音标准与字母形式,这也是后续系列工作的核心。12月,教育部成立专门筹备处并颁布《读音统一会章程》,开展语音标准商讨工作。1913年2月,“读音统一会”正式召开,大会提出了制定注音字母的首要核心前提,即审定国音标准。

审定国音标准,实际上是对汉语共同语资质的审定。汉语共同语是客观存在的,在现实生活中切实行使着沟通各地方言隔阂的职能。尽管有雅言、通语、官话和国语等众多称谓,但其内涵并没有本质差异,基本上是指处于优势地位的、民众认可度高的和通行范围广的全民性语言。从语文规划的科学角度而言,真正意义上的共同语必须具备严格的语音标准、语法规则和词汇系统。汉语共同语的语法规则古今基本一致,词汇系统主体部分差别不大,语音的差异与分歧最为明显。历史演变的复杂性、地域交流的有限性和记音方式的局限性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各地方言的语音差异。制定注音字母过程中最艰难的就是对标准语音的审定。

大会的首要争议是基础音系的选择。围绕这个关键问题,以会长吴稚晖和副会长王照为核心形成两大对立阵营,分别代表南方派系和北方派系。北方派系主张以北京音为基础,认为其政治地位正统,历史影响广泛,符合国语基础音系的现实需求。南方派系则极力反对,坚决排斥“取一城一邑之语言强齐天下”的行为。他们认为北京语音的许多关键问题模糊不清,将其作为基础音系必然会导致严重的消极影响,“若近日专以燕云之胡腔认作官话,遂使北京鞑子,学得几句擎鸟笼之京油子腔口,各往别国为官话教师,扬其狗叫之怪声,出我中国人之丑,吾为之心痛”[1]294。相比之下,“蓝青官话”优势明显,“其声和平,语近典则,即可以为雅正之据”[1]294。思想意识的不统一导致了一系列的根本性冲突。

基础音系的分歧自然牵扯到第二个争议,也就是浊音问题和入声问题。苏浙等南方会员坚决要求保留浊音和入声,认为“南人若无浊音及入声,便过不得日子”[2]127。吴稚晖甚至将浊音问题与国运兴衰联系起来,“浊音字甚雄壮,乃中国之元气。德文浊音字多,故其国强;我国官话不用浊音,故弱”[2]127。因此,他认为不但要保留浊音,而且须额外增加13个浊音字母。王照等北方会员对此针锋相对,认为字母若加入13个浊音,则是以苏、浙音为国音,后世子孙将会深受其困。双方各执己见,“相持至三十余日不决”。关于汉语声调问题,传统音韵学的研究一直不够深入,许多理论问题尚处含混状态,甚至有人认为声调是“说不明白”的和“茫无标准”的,“无论四声五声,在国音上都难于分别”[3]。理论研究的不足和各自立场的不同难以避免地带来了严重的冲突。关于入声的争论更加激烈,矛盾核心在于是否保留入声,这涉及一系列入声韵的分化问题。

无休止的争论严重阻碍了会议进程,为了审音工作的顺利展开,“读音统一会”提出投票表决方式。遂以《音韵阐微》为基础,采取每省一票制,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具体审议了7 100余字的读音,拟定了一套以北京语音为主,兼顾入声、尖团音和浊音的混合音系。这套“兼顾南北,牵合古今”的杂糅语音系统脱离了活语言的有力支撑,缺少足够的使用人群,注定不会拥有长久的生命力。林语堂认为,这“东拉西凑四川领子南京袖子”的混合体,完全不具备语音标准的资质,想要让它广泛推行,一定“永无实现的希望”。王力也同样指出,“这种近于人造的语言,不如一个地方的活语言易于推行”[4]。

投票表决的方式是违背语言规律的,其造成了“国音无调”的局面,为后来的“京国之争”、声调存废和记录对象改换等重要问题埋下隐忧,对注音字母的后期修订与社会推行造成了严重阻碍。

二、字母形式的艰难抉择

汉语语音是客观的和可感知的,审音环节的论争至少可以算是不同立场的“据理力争”;采定字母形式则完全是主观的和随机的。因此,参与讨论的人员很多。“读音统一会”照例充分发挥民主,广泛搜集方案。较短时间内,“读音统一会”就收到大量提案,五花八门,各具特色,“有西洋字母的、偏旁的、缩写的、图画的、各种花样都有。而且都具匠心,或依据经典、依据韵学、依据万国发音学、依据科学”,学者们均对自己的方案信心满满,大会仓促间难以取舍,莫衷一是,“无从轩轾,无从偏采哪一种”[5]。实际上,所有方案均未超越清末的各种“切音字”,其中许多方案原本就是曾经方案的现成版或改良版,如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的汉字偏旁笔画式、卢赣章《一目了然初阶》的自创符号式和黄虚白《拉丁文臆解》的拉丁字母式等。整体而言,制定一套符号,无非就是创造或借鉴两种途径。创造全新的可以独出心裁,借鉴固有的则必然优先选择影响深远的汉字或者拉丁字母。理论上讲,任何一种都是可以的,无所谓优劣,不同立场、不同角度和不同情感均可得出不同结论,“读音统一会”的任何取舍都注定是艰难的。

相对而言,自创符号式的主观性最强,也最灵活多样,但它们均出自个人之手,无疑是小众的和势单力薄的。想要得到大会的认可并被推广传播出去,显然困难最大。单纯就数量而言,在收集到的提案中,自创符号式最多,然而这些人是不团结的,甚至相互攻击,“个个想做仓颉,人人自算佉卢”[5],“人人皆称自己为‘神圣’,别人为狗屁”[1]356,每个人都想让自己创造的符号脱颖而出。

由于拉丁字母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使用,因此拉丁字母式提案具有一定优势。尤其在与世界接轨方面,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并且,采用已有字母可省去再造之力,经济实惠,方便快捷。但在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民族尊严和反抗精神是必须考虑的重要因素。因此,与民族形式的汉字偏旁式相比,拉丁字母式方案的竞争力明显不足,响应者有限。黎锦熙对此作过分析,“当时已经有人提出了国际形式的字母方案,但后来又都趋向于民族形式了。原因很简单:半封建社会的新知识分子当然也还存在着一些保守思想;另一方面,半殖民地社会的人民群众,对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势力总是怀着抵抗情绪的,当时的新知识分子要作文字改革运动,也就顾虑到群众情绪这一点,没有必要把文字形式也搞成‘外国字’一样”[6]。整体而言,对拉丁字母式方案弃而不用,不是学术问题,而是明显的政治问题与民族情感问题。

尽管自创符号式和拉丁字母式的竞争力有限,但这些倡导者绝不认为汉字笔画式更好,他们固执己见,绝不让步。争执可以继续,问题须要解决。马裕藻、朱希祖和鲁迅等人提议,审定并通过章炳麟“皆取古文篆籀径省之型”而创制的“纽文”和“韵文”方案。吴稚晖反对使用篆籀形体,认为“取晦拙之篆籀,为梗于浅易之教育”,“虚矫陈腐”[1]291,强烈建议修改。经过反复商讨,大会对章炳麟方案作了修订:楷化篆籀形体,改换容易混淆的符号,剔除浊音字母。“读音统一会”再次使用投票表决方式通过该方案,同时明确了相应的记音原则:“母韵符号,取有声、有韵、有意之偏旁;做母用,取其双声;做韵用,取其叠韵。”[7]

相对于纯粹的自创符号式,注音字母“有典有则,异于向壁虚造所为”[8]。因此,它的社会认可度明显更高。赵元任认为,“符号与对象既然靠联想作连合法,那么,利用已有的联想就在这上省如许的事”[9]。汉字具有悠久的历史,深刻影响了汉民族的思想意识形态,其价值与地位是无与伦比的。汉字属于表意体系的文字,注音字母属于表音体系的方案,两者存在本质区别,脱胎于汉字形体的注音字母巧妙地跨越了这一难以弥合的鸿沟,“人们从旧文字的认知到新文字的认知心理上没有经历大起大落,由意音性质的汉字演变为拼音性质的注音字母,实现了人类历史上文字制度最大跨越的‘软着陆’”[10]。这样的选择同时也满足了传统保守势力的文化诉求,有效缓解了他们的反对情绪。

注音字母在拼切规则、声调标注和学术地位等方面同样存在强烈分歧,争议双方相互诋毁且相互掣肘,严重制约了注音字母的社会传播。

三、关于争议的历史反思

清末以来的“切音字运动”为注音字母的制定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经验,在理论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不少突破性进展,但在那样一个兵连祸结的特定历史时期,制定一套科学注音符号体系的时机是不成熟的。客观方面,语音标准的审定必然是艰难的。汉语语音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变,许多复杂的学术问题尚未解决,科研理论建设明显不足,仅凭“读音统一会”那些勉强拼凑的数十人显然无法完成。在方言隔阂严重的现实下,人们对国语的理解与认知很不相同,指导思想的差异必然导致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主观方面,制定注音字母这样重大的语文规划工作必须要有政府机构的强力支持。“读音统一会”算是教育部组建的专门机构,但该教育部隶属于南京临时政府,在内忧外患和军阀混战的年代,其社会认可度与政策执行力严重不足。“读音统一会”闭会后不久,迫于时局动荡,教育部总长和次长均换了人选,注音字母的后续系列工作陷于瘫痪状态,全部文案资料无人问津,“任其鼠咬虫伤”,自身难保的南京临时政府显然无法完成文字体制根本性变革这样的重大语文规划事业。语文规划工作需要政府与民间尤其是学术界的共同努力,然而事实上,“学术界对于政府开读音统一会事颇不重视”[2]132,只有部分会员苦苦支撑。没有学术界的理论指导与智力支持,语文规划工作注定举步维艰。

在健康科学的语文规划事业中,普通百姓的力量与呼声是不可忽视的,他们在某些环节上所起的作用甚至可以超过语言学家,“在语言文字的沿革史上,往往小百姓是革新家而学者文人却是顽固党……促进语言文字的革新,须要学者文人明白他们的职务是观察小百姓语言的趋势,选择他们的改革案,给他们正式的承认”[11]。然而,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显然无法提供这样的民众基础。水深火热之中的穷苦百姓饥寒交迫,朝不保夕,完全没有精力顾及注音字母工作。学者文人希望借助注音字母实现教育普及和富国强民的民族伟业,普通百姓谋求的却是身家性命与一日三餐,巨大的心理认知落差也直接导致了后来注音字母推行的艰辛。

在操作层面,杂糅音系的审定以及汉字符号形体的确立都是借助简单粗暴的投票表决形式完成的,这显然有违科学研究规律。矛盾可以折中,但学术不容含混。“读音统一会”的正、副会长也是通过记名投票的选举方式产生的,与会44人,吴稚晖勉强获得29票,而王照则仅获得5票,可见他们的号召力与执行力也是有限的。会议期间,吴稚晖和王照的先后辞职也证实了这一点。此外,“读音统一会”会员的学术修为也有待提升,吴稚晖私藏信件、王照“攘臂离席”、顾实“每尽反之”以及高鲲南“欲殴之”等行为也足以说明当时的混乱,学术研讨发展到如此地步实不多见。

综上,注音字母制定过程中充满矛盾与冲突,甚至不乏狂躁与偏激,但学者们所作的努力值得肯定,所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客观理性地分析注音字母制定过程中的种种矛盾,挖掘争执背后的深层原因,对科学评判注音字母的历史地位与学术影响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对今后的语文规划工作具有积极的理论指导意义与现实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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