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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长日将尽》史蒂文斯父子的“关系不安”

2020-01-16

关键词:史蒂文斯管家

冯 琪 雯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1989年,石黑一雄一改往昔“日本式”①的写作风格,创作了首部以英国传统庄园为背景的小说《长日将尽》。小说的主人公史蒂文斯为了消除由于战争创伤与家庭破碎产生的“关系不安”,认可并效仿父亲勤恳敬业的职业行为,但因缺乏敏锐的洞察力与坚定的意志力,最终与父亲形成疏远冷淡的关系。史蒂文斯父子特殊关系形成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与世界大战以及原生家庭对斯蒂文斯造成的“不安”有关。剖析主人公“不安”产生的具体原因、性格表现及最终结果,有利于进一步体会作者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密切关注与个体人性的深刻思考。

一、“不安”心理产生的原因

2012年,山竹伸二在《不安时代的生存哲学》一书中对当代人类生存的“不安”状态作了深入的剖析与探讨,“不安是想象到危机状况时产生的情感反应。作为一种预期反映,只有在预期到危险时才会产生不安”[1]58。可见,“不安”是一种普遍的人类生存状态,且从人类存在之初就开始出现,如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和居无定所等带来的身体不安,以及由地震、洪水与火山等引发的生存不安。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安”的影响愈发增强,程度愈发严重,范围也愈发广阔,如经济全球化引发的贫富分化、核武器威胁以及科技造成的人类异化等。因此,“不安”成为刻画当代人类生存处境或心理状态的一个关键词。

小说《长日将尽》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英国,暮年的史蒂文斯在法拉戴先生的建议下驱车前往西部旅行。期间,史蒂文斯深受自然风景与人情温暖的触动,开始回忆起往昔的岁月。1899年10月,英国同南非布尔人由于争夺领土资源爆发了一场为期3年多的南非战争。此时,年幼的史蒂文斯本该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但哥哥伦纳德不幸参战身亡一事给他内心造成难以愈合的创伤。此外,20世纪初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给英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饥饿、失业与丧亲是人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对战争的恐惧与厌恶以及对生活的失望与不安成为萦绕在人们心中的普遍情绪。年轻的史蒂文斯为摆脱战争带来的负面影响,积极到当时享有盛誉的达林顿府应聘就职,并期待能够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

1922年春天,老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两人也先后到达林顿府就职,并与史蒂文斯一起将达林顿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在史蒂文斯的回忆性叙述中,他的母亲一直处于缺场状态。具体原因有3个:一是母亲早年去世,如今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二是母亲与父亲关系不和致使他对此难以启齿,三是母亲与他长期分离导致母子关系疏远。可以肯定的是,史蒂文斯没有得到应有的母爱。山竹伸二指出,与母亲的“分离”是个体最早的“分离不安”[1]63,这种“不安”产生的负面作用对个体的影响深远且持久。因此,即使多年后提及家庭往事,史蒂文斯也总是有意回避母亲,转而仅提父亲与哥哥。对史蒂文斯这种刻意回避的叙述,石黑一雄认为:“他处于这种痛苦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没有把它带到读者面前。他有一定的技巧来说服自己,那些事是不存在的。他为人聪明又能说会道,能够很好地自我欺骗。”[2]诚然,母爱的缺失是史蒂文斯内心难以言说的悲伤。所以,每当回忆往事,他总是选择刻意回避母亲的存在,用一定的技巧说服自己那些痛苦的经历并不存在。但自欺心理总是短暂的。战争带来的恐惧情绪加之母爱的缺失与哥哥的离世,致使史蒂文斯对身边唯一的亲人——父亲,产生了“关系不安”[1]56,即因害怕失去与父亲的亲密关系所产生的不安。山竹伸二认为,面对父母或许会离开自己的“不安”,个体一般会作出父母所期待的行为来获得他们的认可,以此拉近彼此关系并消除“不安”心理[1]64-72。由此可知,史蒂文斯之所以能够得到父亲认可并进一步消除与父亲的“关系不安”,就在于他效仿了父亲严格要求自我与一心化入管家角色的职业行为。因为在他看来,父亲是一名典型的英式老牌管家,拥有“与其地位相称之高尚尊严”[3]42。在他的记忆里,面对客人的嘲骂与自娱,父亲的“表情既充满个人尊严,又随时乐于效力帮忙”[3]50。面对府第国际会议日期的日益迫近,年迈的父亲仍视工作为生命,丝毫不顾个人的健康与安危。对史蒂文斯而言,父亲的行为完全体现出一名英式管家应有的职业素养,即坚守职业生命、克制个人情感与化入管家角色。

由史蒂文斯的叙述可知,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在父亲的督导下开始做一名男仆[3]46。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战争带来的心灵创伤以及原生家庭的不完整促使他对父亲产生了“关系不安”。为进一步拉进两人关系并消除自身的“不安”心理,成年后的史蒂文斯更加听从父亲的职业教导,立志以父亲为职业模范,一心效仿他服务主人与献身职业的行为。例如,他总是克制自我情感,与肯顿小姐保持一定距离,努力“将分心的因素保持在最低限度”[3]68;当工作与亲情发生冲突时,他首先选择搁置私人事务,全身心投入工作;当听到达林顿勋爵的流言蜚语时,他总是第一时间相信自己的主人,并努力为其辩护以示忠诚。史蒂文斯曾说:“伟大的管家之所以伟大,是由于他们能够化入他们的职业角色,并且是全身心地化入;他们绝不会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管这些事件是何等出人意料、令人恐慌或是惹人烦恼。”[3]56如此,史蒂文斯以父亲为榜样,努力效仿他的职业行为,以期终有一天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可并消除与父亲间的“关系不安”。

二、“不安”状态下的自我人格

山竹伸二认为,当人们感到“不安”时,一般会采取各种行动以规避“不安”所预示的危险状况。如果这种预感—规避的行为出现多次,人们就会对这种应对“不安”的规则产生信赖,并将其作为规避危险的“自我规则”[1]131。《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为规避由“关系不安”带来的危险,形成了压抑个人情感与全力投入工作的“自我规则”。可以讲,他对这种“自我规则”的贯彻在1923年那次国际会议上达到极点。面对父亲病危与人手紧缺的两难局面,史蒂文斯选择压抑个人情感,转而投身繁忙的服务工作。对此他说道:“肯顿小姐,请别把我此刻不肯马上下楼去为家父送终看作不近人情之举。您知道,我相信家父也会希望我现在履行好自己的职责。”[3]141在史蒂文斯看来,真正的英式管家应具备坚守职业生命且不为外界影响的高贵品质,即使当私人情感与工作事务相冲突时也应首先选择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坚信父亲此时此刻也希望他暂缓私人事务,转而全力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对此,卡斯图里·辛哈·雷说道:“他对父亲的形象如此敬畏,以致于他已把自己的思想塑造成相信这是唯一可能的存在形式。为了这样一个伟大而庄严的形象,他牺牲了他的私人生活,他的爱,还有他的父亲。”[4]

需要指出的是,在一系列不合理的“自我规则”指导下,史蒂文斯逐渐形成了一种“抑郁亲和型”的人格。对此山竹伸二说道,这种人“在旁人看来表现为‘认真’‘勤勉’‘关心他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周围的人不会感觉到这是一种病症,甚至可能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对他有充分的信赖。但是,如果这些行为表现得过于神经质,就会由于过于疲劳和心情疲惫而感觉到压力,从而陷入抑郁的状态”[1]140。小说中,史蒂文斯因精心擦拭银器而受到府第访客哈利法克斯勋爵的大力赞赏,又因忠心不二和严守秘密的特质受到达林顿勋爵的百般信赖。然而,即使史蒂文斯积极在众人面前塑造他勤勉认真的正面形象,也难掩他内心孤独、抑郁与脆弱的真实本质。如在1923年的国际会议上,当史蒂文斯得知父亲意外离世的消息时,他先是强忍悲痛继续投身本职工作,随后当他独自转身下楼时却无法再抑制个人情感,内心的丧父之痛瞬间喷涌而出:

我又继续为他们几位客人斟酒。我背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我听到那位比利时神职人员兴奋地嚷道:“这可真是异端邪说!绝对是异端邪说!”然后自己又放声大笑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肘,转身发现是达林顿勋爵。

“史蒂文斯,你没事吧?”

“没事,先生。我很好。”

“你看起来好像哭了。”

我笑了笑,掏出手帕迅速了擦了擦脸。“非常抱歉,先生。是劳累了一天,太紧张了。”[3]128

一直以来,史蒂文斯为了效仿父亲勤恳敬业的职业行为,不得不压抑内心对父亲与肯顿小姐的个人情感,努力使自己融入英式管家的人生角色。然而,在他看似坚强与追求完美的人格面具下却隐藏着一颗孤独、抑郁与脆弱的内心。当丧父之痛无法再继续伪装时,为了英式管家应有的尊严,史蒂文斯以“劳累”之名向勋爵否认了自己的悲痛心情。对此布莱恩·W·沙弗说道:“在史蒂文斯真正表达自己感受的那几分钟里,为了避免暴露自己,他编造了一个更精确的形容词来代替。例如,当他承认自己‘累了’时,他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悲伤’‘失望’与‘失败’。”[5]诚然,正如史蒂文斯此前故意回避母亲的存在一样,如今他再次伪装自己的丧父之痛。面对某些痛苦的经历,他总是那么擅于自欺与伪装。同时,日本学者木村敏进一步指出:“具备抑郁亲和型行为特征的‘吃苦耐劳、坚守情理的人’,实际上极度恐惧、警惕让自己陷入负罪感(有损于自己的体面)的状况,同时他们还有着‘冒牌道德家’‘伪君子’的伪善一面。”[6]史蒂文斯表面上对工作认真负责,但实际上却是一个迷失于“伟大”与“尊严”的虚荣自负之人。如他在驱车出行前精心挑选自己的着装,为的是向别人炫耀顶级礼服所彰显的尊严与华贵。对此他还辩解道:“我希望您不要因为我在服装上面的盘算就认为我过于虚荣了;我这么计较只是因为谁都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你将不得不承认你是达林顿府里的人,如果碰到这样的情况,你的穿着装扮是否与你的地位相称就显得至关重要了。”[3]13又如史蒂文斯在旅行的第三天来到埃塞克特,当他因豪华的福特车与得体的礼服被当地村民误认为某位尊贵的绅士时,他非但没有澄清自己的管家身份,反而还与他人高谈民主与政治。如此,史蒂文斯在“不安”心理的影响下,一方面形成了认真勤勉的正面人格,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他人性中虚荣伪善的一面。可见,他的人格形象十分丰富与复杂。

三、“不安”作用下的父子关系

山竹伸二认为,“不安”的作用具有两面性。心态乐观、意志坚强且善于自我调节的人会正确利用“不安”情绪带来的激励作用。但对于心态悲观、意志薄弱且固执保守的人而言,“不安”会使人的思绪产生动摇,从而极易在错误判断的指挥下走向极端[1]152-153。事实上,史蒂文斯对现实世界并不具有敏锐洞察力,如他无法识破达林顿勋爵被纳粹利用的真相,也难以看清肯顿小姐对他的一片真情。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心态乐观、意志坚强且善于自我调节的人,如他甘心生活在昏暗密闭的起居室而不肯向外追求光明与美好,也一直固守于服务伟大绅士的传统而不肯随时代更迭作出自我改变。因而,尽管史蒂文斯的初衷是与父亲建立亲密的父子关系,但他却由于性格障碍而走向了关系建构的极端,最终与父亲形成了疏远冷淡的父子关系。

这种非正常的父子关系首先表现为两人关系疏远与交流有限。如当“鼻涕事件”和“摔倒事件”②发生后,达林顿勋爵要求史蒂文斯接替其父的工作。史蒂文斯对此颇感为难:“对我来说尤其麻烦的还在于这些年来家父跟我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其原因我从来也没有真正搞清楚。以至于在他来到达林顿府以后,即便是针对工作进行一些简单的必要沟通时,那气氛也让双方都很是尴尬。”[3]83即使父子两人有机会交谈,他们谈论的也只是工作。如当史蒂文斯上楼看望病倒的父亲时,两人的对话可谓生硬而冷淡:

家父睁开眼睛,在枕头上微微侧了一下头,看着我。

“希望父亲现在感觉好些了,”我说。

他继续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楼下一切尽在掌控中吧?”

……

他又继续看了自己的手背一阵子。然后才缓缓地道:“真希望我对你来说是个好父亲。”

我轻轻一笑道:“真高兴您现在感觉好些了。”

“我为你感到骄傲。一个好儿子。希望我对你来说也是个好父亲。但我想我并不是。

“恐怕我们现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我们可以明天早上找时间再聊。”

家父仍旧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对他们有些恼怒似的。

“真高兴您现在感觉好些了,”我又说了一遍,然后就告退了[3]128-129。

由此可见,虽然老史蒂文斯病卧在床,但他首先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府第会议的安排情况。同时,史蒂文斯的回应也是答非所问。当父亲询问他会议的进展时,他总是麻木冷淡地答道:“很高兴父亲的感觉好些了。”[3]128值得注意的是,对话中史蒂文斯多次用“父亲”而不是“您”来称呼老史蒂文斯,虽然这显示出他对父亲的礼貌与尊重,但实际上也在无形中拉开了父子间的情感距离。需要指出的是,如此奇特的亲情关系并非史蒂文斯单方面所致,这也和其父亲传统专制的教育方式有关。因为老史蒂文斯也是一位管家,他曾反复给儿子讲述自己忠于职守的光辉事迹,也一直给儿子灌输他化入角色与追求尊严的职业理念。待儿子逐渐长大后,他不曾主动关心过儿子的身体状况,也未曾倾听过儿子的情感诉求。因此,史蒂文斯父子两人就在“工作为上”原则的指导下逐渐丧失了心灵互动的交流能力,也最终形成了机械的疏远而冷淡的父子关系。

综上所述,《长日将尽》对普遍人类的意义在于: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就像管家史蒂文斯一样是生活在大千世界的一粒微尘,都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出人生价值,也渴望消除与他人“不安”并建立亲密关系。尽管虚荣与自负曾使史蒂文斯迷失自我,意志薄弱也使他陷入悲观与失落,但当他回首往事并反省得失时,最终意识到应以更积极的心态度过余生。可见,作为一位具有人文关怀的作家,石黑一雄深刻关注个体生存的迷失与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努力探寻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并用爱与记忆直面这种困境。

注 释:

① 石黑一雄的前两部小说《远山淡影》与《浮世画家》皆是以日本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学界也通常将这两部小说的日式风格和作家的日裔身份联系在一起。

② “鼻涕事件”指老史蒂文斯在府第端着托盘向餐厅走去时鼻尖上拖着一条长长的鼻涕;“摔倒事件”指老史蒂文斯于服务期间不慎在勋爵和客人面前摔倒,险些酿成大错。这些事件皆表明老史蒂文斯因年迈而导致服务能力衰退,难以担当未来府第举办国际会议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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