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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视野中的“现实主义”:从“宇宙尺度”和“非人学化”说起

2020-01-16

华中学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刘慈欣现实主义流浪

李 岚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武汉,430205)

2019年初,随着影片《流浪地球》上映所激起的观影热情,被冷落多年的同名原著也开始进入了当下读者的视野,并引发了广泛的阅读兴趣。《流浪地球》是刘慈欣创作早期的第一次高峰,也是他在“前《三体》时代”的代表作。笔者在2001年初读《流浪地球》,即被它宏阔的宇宙意识和深邃的人性洞察所震撼。尽管随后问世的《乡村教师》《全频带阻塞干扰》《诗云》《球状闪电》等中短篇作品精彩纷呈,不断打开科幻世界的新维度,但就阅读效果而言,带来的都是意料之中的震惊,而不再有突如其来的愕然了——直到《三体》系列打破了这个状态。然而,比这些新奇的阅读效果更为重要的,是刘慈欣以其创作实绩践行着他心目中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且带来了不同以往的体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动摇了我们既有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

流浪是文学史上常见的主题。从《奥德赛》到《旧约》中的《出埃及记》,从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到孤岛求生的鲁滨逊,反复重演着人类历史上“出走-返乡”的典型经验;但刘慈欣的《流浪地球》描绘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背井离乡:带着家园流浪。与历史上那些流离失所者的流浪相比,它呈示了无法想象的困境和灾变,这个栖身于银河系猎户悬臂末端的太阳系,在阳光下安享数十亿静好岁月的世界,忽然面临灭顶之灾。作为光明、温暖和生命之源的太阳,将在一次剧烈爆发中化成红巨星,继而熄灭为冰冷的灰烬。曾经稳定的生活世界,在茫茫宇宙中骤然失去了羁留的引力和固有的位置。在这里的“家园”概念已不是一种文化心理上的执着,而是生存的最后依附。人类丧失了宇宙坐标,失去了生存的最基本设定,被迫奔赴新的生存支点——4.2光年之外的半人马座比邻星。这使我们意识到,比我们熟识的生活方式更为根本的,是包围着我们生活的宇宙环境。没有太阳的地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园,只是人类苟延生存的一枚冰冻的胶囊。为应对严酷的宇宙环境,人类的社会关系必须重组,生活秩序必须重建,有史以来的一切文化、价值、习俗和秩序被重新审视,并根据至高的生存需要做出取舍。

一、软科幻还是硬科幻?

按照科幻界的看法,科幻作品有“软”“硬”之分。“硬科幻”,即在创作中重视科学技术对情节的支撑和推动作用,相对忽视社会和人文因素,不以揭示现实、呈现生活真相为目的;反之,仅以科学理论或物理定律为故事背景,把情节重心放在哲学、心理学、政治学或社会学等方面的科幻小说,则为“软科幻”。有人说刘慈欣是一位“硬科幻”作家,其创作以宇宙意识为本位,不以人文价值为旨归;但这是个似是而非的看法。诚然,在人文主义和科学主义之间、人性和宇宙法则之间、伦理道德和科学理性之间,刘慈欣总是倾心于后者,其小说创作的重点,是面向未来的“科”与“幻”,而不在于塑造性格、追求文学性或揭示现实生活的本质。他甚至把“文学是人学”的观点称为人类的一场“超级自恋”,而科幻文学则是超越这种自恋的努力。刘慈欣表示:“没想到有一天能与文学走得这么近。因为直到现在,我也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人们是从不同的路聚集到科幻这个广场上的,有的出于对文学的热爱,有的则是因为对科学的迷恋,我属于后者。”[1]但另一方面,刘慈欣又特别擅长设置全新的时代背景,想象不同的生存方式,进而展开社会制度和人文思想的实验。在这类实验中,文化不过是一种为应对现实挑战采取的生活形式,没有什么伟大的信条或根本法则是必须保守的,除了科学理性。对于人的本质问题和人类价值观,以及文化习俗中那些看似天然合理和恒常不变的东西,刘慈欣的作品总是采取开放态度。在冰冷的宇宙法则面前,人性、道德、文化都是变量,不是常数;这与在宇宙背景中彰显人性的永恒胜利、宣扬爱的价值观至高无上的某些科幻大片截然不同。因此,如果要评价刘慈欣科幻的“软”和“硬”,可以说,在价值判断上,刘慈欣将科学理性置于人文因素之上,但在创作倾向上,刘慈欣的作品是在科学理论的背景下着意凸显哲学思考、社会观点和人文价值的。

与刘慈欣的多数作品一样,《流浪地球》设定的生存基本原则也是自然科学,人的行为理念和社会的价值序列都必须向它靠拢。科学法则具有最高的优先级别,但不等于说刘慈欣轻视人文价值。在主题的开掘方面,刘慈欣显示了在“软科幻”领域的深厚功力,人类的生存需要和道德观念之间的权衡、理性与感性的冲突纠葛,成为《流浪地球》的重心和最引人入胜的部分。在这场设定了极端物理环境的人性实验中,文化的变易性、道德的相对性,以及它们对生活方式的依附性,在极端的条件下展示无遗。在人类社会中,道德、公平、正义的观念都随着现实条件的改变而发生变化。正如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指出的,正义的环境可以被描述为“在那里,人类的合作是可能和必需的”,一个社会同时具有利益冲突和利益一致的特点,而使得人们可以合作的前提条件之一是,“在许多领域都存在着一种中等程度的匮乏”[2]。可以设想,一种稳定的正义原则或道德标准,应该产生于稳定的和适度匮乏的环境,以确定社会成员的相互关系和资源分配方式。如果资源无限丰富,则道德无意义;资源绝对匮乏的社会则趋向于零道德。道德的严酷程度,反映出的是资源的匮乏程度和环境不稳定的程度。当面临着生活资料和生存机会的双重匮乏时,人类该如何组织自己的社会,才能兼顾物种保存和公平正义的多重要求?如何处理“合乎每一个人的利益”(生存)和“合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社会公平)之间的平衡?《流浪地球》所描述的生存条件是极度险恶和匮乏的,这就为探讨人性、道德和社会模式可能的变化提供了巨大的思想空间。

设置不同于现实的生存条件,展现人性的可能性而不是现实性,超现实而不超自然——这正是科幻作品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文学之处。刘慈欣擅长以某个科学定律为核心理念,以宇宙的视野来审视和反思“人学”,考察人类社会发展演变的走向。在《流浪地球》中,人类置身于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口,宇宙物理法则至高无上,情感、个性、自由意志往往成为毫无价值的赘物,于是这里的“人性”不再享有在以往文学中的核心地位,或者说,人性中只有科学理性是最为可贵和不可违背的,其他一切价值观皆可挑战。宇宙的视野为我们揭示了这样的事实:各种社会价值观都是局部的、为应对特定时空条件而产生的生存原则,而科学理性是适用于宇宙尺度的最根本原则,是处于灭绝边缘的人类自救的唯一指靠。道德和情感必要时都可以变通甚至抛弃,因为,它们产生于美好的时代,那时,人与冰冷的宇宙之间隔着温暖的太阳,诸观念都不过是些温室中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方式,而刘慈欣讲的,是一个宇宙尺度的故事。在失去了太阳的庇护之后,人们已经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可怖的宇宙法则之下。在宇宙的问题域中,这些 “永恒真理”和“普遍价值”不再保有自诩的理由。

二、“可能性的现实主义”:去个性、重理性与表现宏细节

虽然刘慈欣对当前的“文学”概念颇有微词,但他的文学天赋和创造力都不容否认,他无疑是一个热爱文学而且懂文学的人。他的创作不太迎合正统的文学趣味,甚至也不太经得起科班式的文艺批评,但凭其超越生活世界的宇宙视野,他的科幻作品显示了动人心魄的魅力;开启他想象力的是现代科幻小说,影响他创作风格的却主要是现实主义文学。

科幻小说重想象,不着眼于当下现实而是指向未来可能性,似乎与现实主义文学并不搭界。但现实主义的重要特征之一恰恰是呈现“可能性”。亚里士多德所谓“合情合理的不可能好于不合情理的可能”的论断,已经包含了现实主义关于“典型环境”“呈现历史发展的总情势”“细节真实”等内容的萌芽,而刘慈欣的小说在宽泛的意义上吻合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内在精神,与罗杰·迦罗蒂的“无边的现实主义”的认识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所描绘的典型环境不是常态的人类社会,而是将其扩展到了无限的宇宙空间。其作品着意展现的“时代精神”,则超越了任何具体年代和世界形势,试图通过设置一种摆脱了无谓的偶然性的未来,来触摸无限和永恒的时间纹理。在《流浪地球》等作品的语境里,一切社会、政治制度和文化形态都是特定环境中的人类思维方式的必然结果;在任何重大事件中,个性因素被最大限度地排除,除非这种个性被用来象征人类的某种普遍性。这体现了一种非个性化的写作倾向,即重普遍性而轻个别性,是在故意逃避性格丰满的典型人物,而将写作的重心引向情节,以及能推进情节的类型化形象。在文学史上,这种倾向与要求个性化和细节真实的文学主张形成持久的张力,在艾略特的“逃避个性”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等观点中不断引起回响。生活的偶然因素造就了人千差万别的个性,个性是一种生活真实,因此也是文学真实性要求的一部分;但是在宇宙视野中,由于参照系的改变,面对冰冷的物理法则,个人化的、偶然性的个性,对生死攸关的人类命运毫无意义,个性本身也就成了恩格斯所斥责的“恶劣的个性化”,即“那种对于偶然性人物的既空空洞洞,又非本质的特征不厌其烦地去描写”,变成了“纯粹低贱的自作聪明”[3]。正因为如此,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从来不以人物塑造为核心任务,《流浪地球》中所描绘的冲突双方,前有飞船派和地球派,后有政府派和反对派,个体的性质除了被群体说明的部分,几乎所剩无几。因为类型化的、带有群体性质的形象才能通过排除偶然因素而带有普遍性质,从而深刻地凸显人类命运。可以说,刘慈欣笔下的人物,是人类精神的一种宏大而深刻的传声筒。

现实主义的另一重要特点是批判性,这一点在刘慈欣的小说中表现得尤为强烈。只是他批判的不再是某一哲学思潮或社会主张,而是深入到人们共有的思维方式和文化模式的层面,对人性、人类社会、善恶伦理、生存等问题进行近乎冷酷地检视。它不是基于“生活真实”,而是基于“真实生活的逻辑”。在极端条件下,人性、正义和道德的观念会发生何种变化,人们会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今天我们认为关乎“人之为人”的原则和信念,会通过何种考量进行变通和取舍?这是《流浪地球》非常关注的问题。刘慈欣的高明之处,恰在于打破了某些观念具有“永恒价值”的神话,去发现人性和生命意义的不确定。这种批判无意修正某个具体的生活观念,而是指向我们的思维根基之处,这比就事论事的批判更为基本、更为深刻——它就是对可能的现实所展开的哲学批判。

呈现细节是现实主义的绝活。现实主义文学的细节被用来实现人物性格的特征化,达到“用个别特征把本质呈现出来的那种妥帖性”[4]。科幻小说同样重视细节,但已不再是一种制造真实性幻觉的把戏:在宇宙空间范围内,个性化的细节已经失去了呈现任何本质的能力。科幻作品的细节是宇宙级的、创世级的,奇点的爆发与生命的诞生、星系天体亿万年的运转、无数文明相继兴起与湮灭,都可以在寥寥数语的细节交代中一带而过,这些细节所携带的信息之巨大、跨越的时空之久远,举整个人类文明史也不足以相提并论。刘慈欣将它们称为“宏细节”。刘慈欣以一篇名为《奇点焰火》的科幻小说举例:

“这颗好!这颗好!”当焰火在虚无中炸开时,主体1欢呼起来。

“至少比刚才几颗好,”主体2懒洋洋地说,“暴胀后形成的物理规律分布均匀,从纯能中沉淀出的基本粒子成色也不错。”

焰火熄灭了,灰烬纷纷下落。

“耐心点嘛,还有许多有趣的事呢!”主体1对又拿起一颗奇点焰火要点燃的主体2说,他把一架望远镜递给主体2,“你看灰里面,冷下来的物质形成许多有趣的微小低熵聚合。”

“嗯,”主体2举着望远镜说,“他们能自我复制,还产生了微小的意识……等等,他们中的一些居然推测出自己来自刚才那颗焰火,有趣……”[5]

刘慈欣指出,上述文字属于文学细节,但是非同寻常。短短二百字,在主流文学中只够描写男女主人公的一次接吻;在科幻小说中,“却在时空上囊括了我们的宇宙自大爆炸以来的全部历史,包括生命史和文明史,还展现了我们的宇宙之外的一个超宇宙的图景”[6]。宏细节未必需要作者以上帝视角进行陈述,也不一定由高级文明来不经意地流露。即使在科幻作品展现的日常情境中,人们的心灵也偶尔会与宏细节交融,显示出动人心魄的力量。如《流浪地球》中的一段文字:

小星老师一手搂着我们,一手指着星空,看,孩子们,那就是半人马座,那就是比邻星,那就是我们的新家!说完她哭了起来,我们也都跟着哭了,周围的水手和船长,这些铁打的汉子也流下了眼泪。[7]

这就是宏细节。它不着眼于人物性格与个性,也不制造“真实幻觉”,而是在细微的场景中呈现令人心悸的宇宙深度。沿着小星老师手指的方向,即将展开的是地球两千五百年的漫漫征途,未来一百代人的生命悲欢。这个不足百字的段落,凝缩了人类失落家园的悲怆、个体生命易逝的怅然,对前路茫茫的命运的惶惑,以及人类因自身渺小而生的恐惧、不屈的求生意志激发的崇高感……在笔者看来,其深远厚重而又空灵浩渺的画面感所带来的心灵冲击力,在文学史中罕有其匹,甚至远远超越了奥德修斯瞥见依塔克故乡的瞬间,也超越了摩西从埃及流落至旷野,举目遥望迦南地的一刻。刘慈欣曾表示:“如果你的笔触本来就是幻想的,再去描写幻想的东西,那不是科幻小说所愿意用的笔法。它一般是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去描写最疯狂、离现实最远的东西,也是科幻小说一个基本的创作理念。”[8]这一论断,可谓道出了科幻小说的现实主义气质的根源。也有人将科幻作品的这一特征概括为“科幻现实主义”,但这一概念尚缺少充分的界定,它仅仅标出了题材范围而未涉及创作理念,显得语焉不详;也有人用“科幻现实主义”指称一种话语策略,意即由于现实充满禁忌,一些现实主义文学反而在逃避现实,因此通过科幻来关注现实被看作现实主义的一种出路[9]。笔者将《流浪地球》这一类作品命名为“可能性的现实主义”:它在某些科学理论的基础上构想可能的未来世界,并对其中的人类行为与社会形态做出合乎事理逻辑和情感逻辑的推演。在作者所设置的文本世界之中,人物、情节和环境能呈现出高度的自洽性,匪夷所思的“现实”与合乎常识的人情事理相互推进,使作品拥有了强烈的文学真实感。这种可能性的现实主义,以宏细节取代了生活细节,以人类整体命运代替了个体命运,以群体性的类型淹没了个性化的典型,最大限度地迫使偶然性为必然性让路,从而让“人类生存”这一总目的被置于价值序列的最高位置。在小说《流浪地球》中,主人公“我”没有个性,“爸爸”“妈妈”没有个性,小星老师也谈不上有鲜明的个性。“我”的妻子山彬加代子同样面目模糊,刘慈欣只用它们担当各自“做什么”的任务,至于个性化的“怎么做”,实在无心顾及。科幻小说以其宇宙参照系的引入改变了文学的规则。

一些评论者从《三体》《流浪地球》等作品描绘的政治形态出发,对刘慈欣的政见和立场做了各种猜测,比如指其具有威权主义情结和集体主义倾向,其实这些猜测都缺乏充分的根据。就《流浪地球》而言,它对于各种政见立场、文化趣味和信仰主义之争都采取了俯瞰的视角,将它们一视同仁地置于宇宙法则的视野之下。无论民族主义还是世界主义、人本主义或科学主义,乃至个人主义或集体主义,作品中没有流露直接的褒贬;相反,它用光年尺度的背景映衬出不同信念下的人们的无力感。作品凸显了个人立场的偶然性:芸芸众生的相信与不相信皆属偶然且无意义,但不同的偶然汇合起来,就构成了群体冲突的洪流。作品中没有表现个体与集体的纠葛、信念与欲望的冲突,人类不同群体间立场的高下之分,只根据是否坚持科学理性来判断。刘慈欣的情感在科学理性一边,但科学理性不能保证正确,“可错性”正是科学的根本特征;人类的存亡没有神或真理来担保,人们只能在不断承受试错代价的过程中艰难求生。在覆亡的边缘,科学是人类最后的和最不坏的倚靠。小说中政府派与反对派的对抗,无关个体与群体之争、政见派别之争,而是精英与民粹的对抗、科学理性与伪科学、非理性的对抗。代表政治理性的联合政府与科学理性相互链接,代表了人类中的“科学主义”群体,它们以受过严格科学专业训练的专家学者为主,对人类存亡问题做出了最严谨审慎的应对;另一方则是“人文主义”群体,所操持的是从自身的宏大叙事出发的、自赋合法性的叙事知识,即通过对不能质疑的最高价值(如善、自由、解放、光明)的追求来使自己的主张天然合法。这一主张简明易懂,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科学主义的主张需要严格的论证,人文主义的主张则一开始就自认为是至善的,因此后者“不相信太阳毁灭”的观点与“追求光明”的主张在叙事上等价,并成为该群体的信念。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谁能为人类指出未来的希望?在游丝一般脆弱的命运中,人类应该如何选择?在《流浪地球》中,刘慈欣的答案指向了科学主义,人类的出路在理性而不在情怀。但作品又以其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表明,人文主义作为价值理性的守护者仍是不能抛弃的。因此,与其说刘慈欣的主张是威权主义,不如说他是一个科学理性主义者,他站在科学精英的一边,对民粹主义的非理性倾向、缺失科学精神的极端人文主义叙事深感厌恶。

三、人物形象:对类型化的再思考

《流浪地球》无意塑造个性丰满的典型人物,人物主要起到贯穿线索和显示观念的作用。它们有意识地逃避个性化,以免分散读者对情节的思索,在形象塑造上力图向类型靠拢。作品涉及的人物不多,因为着墨稀疏,也很难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这些人物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它们需要读者稍微偏离文学常识的轨道,才能不带成见地欣赏。

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包括“我”、爸爸、妈妈、小星老师和“我”的妻子山彬加代子。“我”作为小说中的叙事者,主要功能是记述“刹车时代”和“逃逸时代”地球在太阳系中的运行状况和人类社会中发生的各种活动。叙述视角是限制性的,具有个人色彩,但“我”的面目始终模糊,紧张的叙事节奏没有给“我”留下多少自我玩味和剖白的时间,只是从讲述的只言片语中,读者能隐约揣摩到“我”的性格、思想和情感倾向。读者很容易将主人公“我”的政治立场等同于作者的立场,但刘慈欣在这里有意做了一点疏离:

但我加入了联合政府的军队,这并非由于对政府的坚信,而是我三代前辈都有过军旅生涯,他们在我心中种下了忠诚的种子,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背叛联合政府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10]

事实证明主人公的选择是正确的,但刘慈欣拿走了这一选择的个人理由,让他的立场完全出于不假思索的习惯,目的是不给主人公赋予“科学理性”的色彩,以免将其个性化。在其他人物身上,我们也能看到这样的现象:凡是可能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人而不是情节的东西,都被作者删除了。但幸好,刘慈欣还为读者保留了感动的权利,他需要读者为情节而感动,只不过在这方面刘慈欣有时处理得比较生硬。比如小说结尾处:

两千多年前的种子从解冻的土层中复苏,大地绿了。我看到我的第一百代孙子孙女们在绿色的草原上欢笑,草原上有清澈的小溪,溪中有银色的小鱼……我看到了加代子,她从绿色的大地上向我跑来,年轻美丽,像个天使……[11]

一个被刻意回避了个性的人物竟然开始抒情了,情感被叠加在“我”这个概念般枯索的人身上,读起来颇感怪异。我想这时刘慈欣一定后悔前面的“去个性化”做得太决绝。

黎星,即小星老师,是《流浪地球》中最为动人的一个形象。像别的人物一样,她依然没有明确的容貌和轮廓,但美丽、纤细、聪慧、干练的印象从属于她的语象中被升华出来,散发着智性的魅力;她在星空下遥指比邻星家园的一幕,赋予她不可言说的光晕,与人类的尊严、不屈、悲壮感以及新生的希望相联系。如果将她的形象与“我”的爸爸、妈妈并置在一起,又可以解读出一套相对完整的象征系统。

爸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呵,忘了告诉你们,我爱上了黎星,我要离开你们和她在一起。”“她是谁?”妈妈平静地问。“我的小学老师。”我替爸爸回答。我升入中学已两年,不知道爸爸和小星老师是怎么认识的,也许是在两年前那个毕业仪式上?

“那你去吧。”妈妈说。“过一阵我肯定会厌倦,那时我就回来,你看呢?”“你要愿意当然行。”妈妈的声音像冰冻的海面一样平稳。[12]

这不仅是对一次心安理得的婚内出轨的描述,也不仅构想了劫难时期人们的爱情家庭观,更为重要的是“家”这个概念在这里暗示出的东西,母亲的形象与原初的“家”相联系,但不久后母亲就在岩浆爆发的事故中遇难,这隐约透露出旧家园——太阳系家园——的毁灭命运;小星老师则意味着“家园”的一个遥远的镜像,经过漫长旅途将要抵达的未来,那里有崭新的太阳和天空,希望和生活。当我们用物理学般的零度情感排除道德评判之后,不难意识到新旧两个“家园”在人类心灵上引发的纠葛:对旧家园有割舍不断的情愫,对新“家园”则怀有新生的希冀。这里所说的象征不是写作构思意义上的,而是心理原型意义上的。象征不是作者对写作对象的一种赋值行为,而是作者心理活动中的同一无意识经验支配了两个描述对象(个人情感和人类流浪),使它们发生了应和,具有了同构关系。象征意义需要读者通过将自己代入作品情境而加以领悟;如果支配两个描述对象的不是无意识而是逻辑思维,象征就不会发生;发生的只是过度阐释。

从日常生活意识来说,小说中的另外两个人物——青梅竹马的灵儿和作为妻子的加代子,都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女性;但是前者不知所踪,后者离开“我”之后战死沙场,相继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她们是情感生活的慰藉者,不是理性世界的同路人。作者似乎要告诉我们:在严酷如宇宙法则的流浪地球上,缺少科学理性的情感和信念不应有立足之地,因为它们不再适应宇宙生存的需要;当它们与生存的铁律相违背时,就难逃覆灭的命运。

结语

《流浪地球》未必算得上一部传统意义上的优秀小说,但无疑是一部精彩的“科幻作品”——这样说,是因为它使我们重新定位科幻作品和一般所谓文学的关系,重新考量对科幻作品的解读方式和评价标准。可以说,科幻小说已经使“文学是人学”的传统文学观发生了某种位移,关注的重心由个性、人物、细节和社会生活本质等要素,向生命的总体存在形态以及日常意识以外的宇宙法则稍稍倾斜。当我们的视野超越文学、仰望星空时,《流浪地球》似乎还带给我们更多的思考:每当一颗照亮家园的恒星生命耗尽,地球是不是就要重启流浪的旅程?在无限的时空尺度上展开永无休止的流浪,是不是人类的永恒宿命?当我们领悟了宿命,当我们的心灵与宇宙法则合一,一个高度理性却又是零道德、零情感状态的人类,会不会是我们的未来?这一切思考已经远远超出日常生活的范围,它们使我们意识到我们世界的有限,也意识到人类社会及其未来发展的无限可能。

注释:

[1] 刘慈欣:《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山西文学》2009年第7期,第75页。

[2] [美]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21页。

[3]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写:《马克思 恩格斯 列宁 斯大林论文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02页、第98页。

[4] [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2页。

[5] 刘慈欣:《刘慈欣谈科幻》,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第46~47页。

[6] 刘慈欣:《刘慈欣谈科幻》,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第47页。

[7] 刘慈欣:《流浪地球——刘慈欣获奖作品》,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19页。

[8] 刘慈欣、李骏虎等:《科幻与现实主义密不可分》,《文艺报》2015年10月30日,第2版。

[9] 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名作欣赏》2013年第10期,第38~39页。

[10] 刘慈欣:《流浪地球——刘慈欣获奖作品》,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38页。

[11] 刘慈欣:《流浪地球——刘慈欣获奖作品》,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44页。

[12] 刘慈欣:《流浪地球——刘慈欣获奖作品》,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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