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路

文/陈平章

那一年的初夏，我们生产队接到一项任务，要把鹤峰县金鸡口粮管所的几千斤粮食运到同县燕子坪粮管所，然后再去附近的清湖转运站背化肥返回。

清湖在哪里？燕子坪又在哪里？听大人说，要翻越重重大山，跨过无数道溪流河谷，来回要走四天。上路后的十多个男人，都是“背老二”打扮：每个人手里拿着铁钻打杵，肩上披着牛皮坎肩，胸前搭着汗巾，脚上穿着草鞋，背上背着一个结实的满墙背篓，最多能背150斤。那年，我19岁，高中毕业刚刚回乡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不知天高地厚，背着70斤的苞谷籽，骄傲地走在“背老二”队伍的中间。

我们从家乡金鸡口的大河岸边出发，逆流而上。一会儿在南岸行走，一会儿趟过河流，在北岸行走。两岸都是悬崖峭壁，步步惊心，稍有不慎，脚下一虚，就会坠下悬崖，万劫不复。

我们的队伍行走在坎坷曲折的山路上，由一位年长稳重的人走在前面“压杵”。平原上的力人叫“挑老大”，我们山里的力人叫“背老二”，都是凭力气吃饭，不管是挑还是背，都要最大负荷。“背老二”有个规矩，“上七下八平十一”（上坡七步、下坡八步、平地走十一步都要歇一歇），绝不多走一步。“压杵”人遵循着古老的行走节奏走在前面。长长的队伍，拉开很长的距离。前面的早已打杵休息，后面的还在行走。“压杵”的启动走了很远，后面的才“离杵”起步。一路来去，始终不离不弃。

六月初的天气，时而下雨，时而天晴，十分闷热。下雨时，雨水和了汗水，从头上脸上流进嘴里；天晴时，嗓子干得冒青烟，看着脚下流淌的河水，却够不着。我个子不高，身子很单薄，腿细得像一根“梆”，一位大哥笑我是“敲梆腿”。上坡下岭时，“敲梆腿”直打颤，一路上，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汗水。我被背上的背篓压得龇牙咧嘴，气喘吁吁，好多时候紧走慢赶，仍然一杵跟不上一杵。

第一天，我们经过了青岗岭、石龙寨、湾潭河，然后离开主河流上段子垭，在一条叫咸盈河的支流北岸半坡上行走。经过舒家垭、十五里荒，已走了六七十里，太阳下山的时候，走到了一个叫大岩包的客栈。后来知道，出门时海拔才300多公尺，这里有1600多公尺。这一天下来，我是彻底地告饶了！不但没了刚出门时的骄傲劲，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背篓都放不下来了。

住客栈的“背老二”很多，外面的长木凳上，一个挨一个靠着满墙背篓，像列队的士兵。有几匹卸了货的骡马在地上打滚。我们晚上住店后，每人吃一大碗最简单的青菜苞谷饭。没有水洗澡，也没有床铺，只得在火坑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又得上路，肩上的背篓越来越重，打杵也越来越沉。先是沿着一条山脊走横路，然后一路下坡，经过了芹草坪、鸡公岭、董家河、清湖，一走又是五六十里。直到下午才到燕子坪交了货，如释重负。正在这时，有一辆班车要去清湖，大家都想坐一段车轻松一下，尤其是我，我的脚上早就磨起了一个个大血泡，腿软绵绵的，肩膀也肿了，浑身像散架似的，从没坐过汽车的我，多么想坐一段班车啊！司机在座上往外一看，见我们是“背老二”。他把油门一踩，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绝尘而去。

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按原路往回走，走了20来里才抵达清湖，晚上虽然休息了一夜，但一碗苞谷饭加青菜汤，根本无法满足我的身体需要的能量。70斤我是无论如何背不动了，但空手回去，是没有饭吃的，我就硬着头皮领了50斤化肥。

春花秋月，往事如烟。几十年过去了，在那条遥远的山路上当“背老二”的经历，真是刻骨铭心，一直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中。

2019年7月上旬的一天，我和友人驾着私家车，带着浓重的乡愁乡恋，重走那段遥远的山路。我们从鹤峰县城出发，第一站先到当年交货的终点站——燕子坪小镇。当年破烂不堪的燕子坪，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原来的乡改为镇，柏油公路上了等级，上下车辆来往如梭。我们经过石龙洞峡谷时，我回忆起我的“敲梆腿”在坡路上直打颤的情形恍如隔世，现在这里不仅通了公路，村民们还架起了玻璃桥和栈道，当年的天险被打造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全国各地的游客都来了。

转眼间，我们的车沿着省道驶向当年领化肥的清湖转运站。昔日靠“背老二”、骡马帮红火起来的物资转运站早已不存在了，集镇建得非常漂亮，那些通过新农村建设修建起来的房子整齐漂亮，小商店一家挨着一家，十多米宽的省级公路从小镇中间穿过。

离清湖不远的董家河，后来发现竟然是一条九明九暗的小河，是世界罕见的坡立谷地区，因为这里有山、有水、有洞，风光秀丽，早已开发成了旅游区。董家河岸边平地上，被村民们种上了花草，绿草茵茵，花儿绽放，如同草原。五六匹骏马驮着游人，在蓝天白云下悠哉游哉。

我们经过鸡公岭、芹草坪，驶进大岩村当年那个人满为患的小客栈。当年客栈的影子都没有了，只看见两栋非常漂亮的民居。我以为找错了地方，91岁的向大爷告诉我，这里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通了公路，公路通了“，背老二”、骡马帮失业了，客栈也就不存在了。站在百年古树下，当年当“背老二”的辛酸和苦难，如同古老的客栈，成了永远的记忆。

我们继续前行，把当年那段洒满艰辛和汗水的遥远山路走完。可前面有大型挖机、水泥搅拌车，正在工人的操纵下紧张地忙碌着。路旁的一块大牌子告诉我们，从大岩村到我的家乡金鸡口那段公路，正在提档升级，要绕道而行。大岩村精准扶贫的“尖刀班”成员老田介绍说，鹤峰县通往恩施州府的高速公路2019年底就要通车了，国家投资3000多万元对这一路段进行改造，便于沿线车流快速驶上高速公路。

我和我的同伴们没能走完我记忆中的那段遥远的山路，虽然有些许遗憾，但我感到很欣慰，祖祖辈辈长年行走不完的遥远山路，将变成一条宽广的高等级公路，这大道将连接起高速公路，连接起青山绿水中一个个美丽景点，也将连接起国家民族走向富强兴盛的康庄大道。